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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布之下,屍體全身烏青,麵容扭曲,五指僵硬成發力狀態,看上去死得極其痛苦,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

“人死後都會變成這個樣子嗎?”王含光抖著嗓音問,“變成這個顏色?”

袁天罡沒出聲,李乘風唰地掀開旁邊的白布,下麵果然也是具死不瞑目樣子的烏青色屍體,隻是這回的是個年輕女子。

李乘風冷著臉唰唰唰唰一路過去,地上二十幾具屍體身上覆蓋的白布全部被掀開,屍體再無遮擋,直接出現在三人麵前——死者俱是全身烏青,表情猙獰,看上去像是經曆過莫大痛苦一般。

“三位客官……小老兒不是提醒過你們,不要進來這正廳的嗎?”就在三人看著這一地死狀詭異的屍體的時候,門口卻傳來“吱呀”的聲音,王含光嚇得幾乎是瞬間一個箭步躲在了李乘風的身後,然後顫巍巍地伸頭看門口的老者。

此時已經是後半夜,月亮沒入烏雲,老杜站在門口,烏漆抹黑的根本看不清楚麵容,愈發顯得詭異。他燃起火折子走進來,臉上是濃重的悲憫:“哎……你們這些後生真是不知道輕重。這些送過來的人都是最近才死的,還沒搞清楚是出了什麽問題,萬一要是傳染,你們可怎麽辦……”他一邊說話一邊咳。

也許是老杜這絮絮叨叨的語氣,也許是點燃的燭火,剛才那一瞬間的陰森褪去,王含光這才鬆了口氣。

不過袁天罡倒是神色十分鎮定,他還在仔細看麵前的屍體,而李乘風默不出聲地走到了袁天罡身邊,等著他看完。

好一會兒,袁天罡才停了動作,他突然問:“老人家,你說這裏的人都是病死的?”

“是啊,從一旬之前就陸續有人送過來,都是病死的。”老杜歎了口氣,“本來洪大人聘請了醫者仔細調查,就怕是時疫。這幾天仵作也沒來,小老兒正擔心呢……”

“那被黑貓殺死的人呢?他們沒送來義莊?”袁天罡皺眉。

橫死之人和其他不一樣,一般都會先送來義莊讓仵作調查。畢竟有可能牽涉人命官司,怎麽也不能草草處置,一城最多也不過一兩個義莊,既然老杜完全不知道,極有可能是集中送到了其他地方。不然怎麽可能一個都沒送來呢?

但是老杜開口就否定了,說榕城隻有他這麽一個義莊,且更重要的是,這地方還一直都是他管理。

“小老兒一直在這個義莊,最近收到的都是這些生病死的人,可沒收到什麽被貓殺死的人……”老杜認真想了想,十分確定地回答,然後又繼續問,“小老兒冒昧地問問……你們可是聽了什麽酒館裏麵那些渾人的胡話?那些人的話都是做不得數的,他們天天醉醺醺的,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

也許是長年一個人待在這個偏僻的地方與屍體為伴,實在是太過寂寞,老杜說起話來若是無人製止,就會一直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他在那裏說了許久,袁天罡站起來,李乘風見他踉蹌,伸臂扶住他,低聲問:“怎麽樣?”

在李乘風看來,這地方極其奇怪。死者樣貌大異平常,老杜說是什麽時疫,但是從古至今可從沒有這種死狀的時疫記載。

城中黑貓索命之事鬧得沸沸揚揚,他們三日前來到這榕城的,據說黑貓已經殺了十幾人之多,持續了至少四十幾日……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送來的都是死於黑貓之手的人,而時疫隻是對老杜隨口編的理由。

李乘風看著袁天罡,隻等這道士看出什麽不對勁來。

“沒問題。”袁天罡的想法與李乘風大致一樣,隻是他看到的東西比李乘風更多、更細。但他也覺得十分奇怪,這些死人氣息正常,雖有痛苦但沒有怨恨,此地雖然渾濁不堪,但是卻沒有其他的雜亂物質。

簡而言之,這就是個正常的、停放了很多屍體的地方。

而那老杜也怎麽看都十分正常。他還在絮叨,話語裏甚至還帶著關切和慈愛,就像是鄰居家對隔壁頑劣孩子絮叨的大人一樣。

雖然覺得不太對勁,但也許是他們追著黑貓而來,確實比較疑神疑鬼的關係。倒是這個病,據老杜剛才所說,生病的人似乎都沒有交集,家人也未染病,也許並不是傳染性的……最好如此,時疫實在是太可怕了,從古至今哪一次時疫不是死傷甚多,甚至有的會死絕一個城的人!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先走吧。”見袁天罡也沒看出什麽問題,李乘風低聲說。

今夜又是無功而返,和前兩次一樣,連王含光都有些泄氣。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突然又聽到了老鼠吱吱叫的聲音——就在離他們不遠處!

李乘風乃是習武之人,素來耳目最為清明,他條件反射般隨著聲音看了一眼,卻看到在黑暗的牆根下的木凳子後麵,有一團濃鬱的黑影。

黑影原本躲在窗幔之下,根本不會被人注意,但是剛才躲著啃噬屍體的老鼠被人驚擾之後慌亂亂躥,大約是躥到了那窗幔之後,於是下一刻,那老鼠發出短促的一聲叫聲,就沒了聲息。

其他人可能隻覺得是隻老鼠在叫,但是李乘風耳力極強,他側耳一聽,直接把袁天罡擋在了身後。金戈交擊之聲響起,李乘風震斷背上長劍的裹帶,整個人唰地一下直衝了過去!

說起來十分複雜,但其實也不過就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發生的事情。在旁人看來,不過是老鼠叫了一聲,李乘風就直接拿起劍衝了出去!

“怎麽回事!”王含光根本沒鬧明白到底是發生了什麽。

下一刻,李乘風一劍揮出去,根本不需拔劍,劍意所至摧枯拉朽,窗幔斷成兩節,裏麵黑影一閃,再一看,那一雙明黃如琥珀的眼睛、在燈光下如同緞子一般閃亮的黑色皮毛——不正是他們追了大半個晚上的殺人黑貓!

“喵嗷!”這黑貓被激怒了,發出憤怒的嘶叫,下一刻卻直接破窗而出。

李乘風正要再追,袁天罡卻急了,大聲喊:“帶上我!”

李乘風一頓,轉身飛速背起袁天罡,然後直接破窗而出!

“等等我!”王含光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淒涼的喊叫,再看外麵,兩人早已經去得遠了。

“小後生,你不如在這裏住下,等你的朋友回來找你吧。”後麵還在絮叨的老杜看到王含光一臉淒涼,對王含光笑著說。

王含光不敢看地上的屍體,顫巍巍地擠出一個絕望的笑容來,說:“那、那就有勞您了……”

“沒事,義莊平日也接待過借宿的客人,屋子雖不甚豪華,但是也算幹淨。”兩人走出來,老杜關了正廳的門,帶著王含光去了客房。

進了客房點了燈火,王含光這才覺得整個人放鬆下來。還好,真的是個借宿的地方,不是剛才他腦子裏麵瞎想的可怕畫麵。

一再謝過老杜,王含光從懷裏掏出一角碎銀子遞給他,看著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出了西廂,才關上房門,打算轉身去美美地睡一覺。

剛躺上床鋪,大門突然就被人猛拍起來!

“老人家,還有什麽事情嗎?”王含光奇怪地問,還以為老杜是掉了什麽東西。他伸個懶腰打了個哈欠,上前去開門,突然就聽到一個焦急的年輕男子的聲音:“別開門!”

與此同時,王含光已經拉開了門閂。

“啊啊啊啊……”一開門,王含光就看到臉色慘白的死人往自己臉上直接招呼過來,那雙死魚眼裏竟讓王含光看出了殺意。王含光頓時慘叫,心裏大叫“吾命休矣”,下一刻,卻聽到了旁邊有人說:“那個……兄弟,你睜開眼睛吧,沒事兒了。”

王含光悄悄地掀開一隻眼皮,隻見一具屍體正和自己臉貼臉,差點兒沒一翻白眼直接再次暈過去。

幸好下一刻,這巨大的臉突然拉開了距離。王含光一看,旁邊一個身材消瘦,樣貌奇醜無比,嘴角還有一顆黑痣的年輕男人正吭哧吭哧地把那屍體往門外拖,隻可惜他力氣太小,拖了好幾次都沒拖動,氣急了,才從懷裏小心摸出一張黃色符紙來,一臉肉疼地貼在那屍體上。

“起!”這小哥並指一豎,那地上的屍體就直直地豎了起來!

王含光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他看著麵前這小哥,咽了口口水,興奮地問:“你也是道士?”

“道士?”那小哥把屍體移到門外,聽到王含光的問話,一臉茫然,下一刻回過神來,笑了笑,顯得更醜了,他搖手說,“不是,硬要說的話,普通人都稱呼我們為趕屍人。”

“趕屍人?”王含光這一趟出門,才知道天下之大,隻覺得往年隻待在家中的自己簡直就像是井底之蛙一樣,大家說的玩的,竟和他往日習慣的沒有一絲相同。這會兒又冒出個新鮮事兒來,他雖害怕,但是也忍不住好奇。

“對,不過那是對我們苗疆之術不懂的人才會這麽稱呼,其實我們是控師。”這小哥性子倒是很好,朗笑著自我介紹,“控師,可控天下奇物,蛇蟲鼠蟻、飛鳥遊魚,隻要學到家,萬物皆為我輩驅策。”

這麽說著,這年輕人臉上流露出驕傲的表情來,笑著說:“所謂趕屍,也就是個在外糊口的幌子罷了,隻需驅使一些食腐絲蟲入屍體內,就可以讓屍體自己行走……是不是很神奇啊?”說著,這年輕人居然操控著屍體做了一個對月飲酒的動作,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王含光看得臉都綠了,偏這年輕人笑完還說:“兄弟,看你這一身打扮,你是哪家的大家公子跑出來玩的?我叫朱三兒,你叫我三兒就行。我看你順眼,你要是死在外麵,我可以幫你打個折扣送你回家!”

王含光心裏將信將疑,對朱三兒說:“那個……三兒,你可真會開玩笑……啊啊啊啊啊啊!”

壯著膽子走出來的王含光這才看到,方才那一具屍體算什麽,這廊下此刻整整齊齊站著十幾個死人!他兩眼一翻,直接厥過去了。

“咦,膽子這麽小,也敢住義莊?”朱三兒驚愕地看著王含光,這次發出的卻是個清麗少女的聲音。

下一刻,西廂院子門發出機械的“砰砰砰”的敲擊聲。

“該死的,又來?”朱三兒咬牙切齒地說完,使勁拍王含光的臉,“醒醒、快醒醒,有人來追殺我了,你還是留點兒力氣等會兒再暈吧!快起來啊!”

門外的敲擊還在繼續,門閂發出破碎的聲音,眼看著要頂不住。

朱三兒扇了幾巴掌,王含光都死死暈過去,門外追殺已到,王含光卻癱軟在地,朱三兒咬牙,一時陷入了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