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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瑟寒風的夜晚,破爛的存放屍體的義莊,說話之間突然打開的義莊大門……怎麽看這都是個極其恐怖的畫麵。

“啊啊啊啊啊——”王含光本來就有些害怕,此刻大門一開,他直接叫出了顫巍巍的高音,為這恐怖的氣氛添上了完美的背景音。

“停!”袁天罡從李乘風的背上滑下來。夜風寒涼,天生體質奇寒的袁天罡早已經穿上了夾襖,可這會兒他還是冷得直打哆嗦。他揣著手淡定對王含光說:“這是個人!”

“……啊!”王含光的喊叫戛然而止,他尷尬地看了看,這破爛的義莊大門裏麵,果然站著個穿著短打、瞎了一隻眼睛的老頭。

這老頭看上去十分落魄,身上的衣服破洞了都無人修補,而且他拄著一根拐杖,隻靠左腿站立,顯然腿腳也有毛病。他艱難地就著月光看清楚外麵三人,才顫巍巍地問:“三位公子……道長,少俠?”

語調拐了三個彎,顯然是覺得袁天罡他們三人的組合十分奇妙——一個道士打扮,一個遊俠兒打扮,一個綾羅金冠,怎麽看都不像是能混在一起的奇怪組合。

也難怪這義莊裏的老者露出茫然的眼神。

不過老者雖然不明白這奇怪的三人搭檔到底是為了什麽大半夜造訪,卻還記得自己的職責,他聲音十分嘶啞,邊咳嗽邊問:“三位可是迷路了?還是路過此地?你們可看清楚了,這裏可是義莊……”

義莊素來是存放屍體的地方,找不到家人的、還沒到下葬日子的、無人認領的意外受害者,都會被送來這裏。因為世人都嫌棄義莊不吉利,所以義莊素來設在偏僻之地,方圓幾裏都不會有人煙。為了方便趕路之人不至於睡在荒郊野外,也是為了多點兒浮財,義莊通常還會收留趕路投宿之人。

但是盡管如此,有些迷路或是時辰沒趕巧、無法進城的人,寧可住在野外,也不會選擇寄宿在義莊。

老者一再提醒他們這地方到底是幹什麽的,實在是因為除了一身遊俠打扮的李乘風有可能是想要借宿,其他兩個人尤其是那個臉色慘白的公子,看上去一臉拔腿想逃的樣子,怎麽看都不會是想要借宿。

“老人家,這麽晚叨擾您了。我們不是歹人,在下乃司天監少監袁天罡,奉命遊曆天下、斬妖除魔……這二位乃是我的幫手,我等三人追蹤榕城中接連殺人的黑貓,卻見它進了這義莊,所以特地前來查看。”袁天罡走上前去,一臉溫和地說。他鳳眼薄唇,長得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放軟了表情的時候看上去十分值得信賴。

“殺人黑貓?”義莊的老者咳嗽著,奇怪地問,“怎麽回事,貓怎能殺得了人呢?”

“普通的貓當然不能殺死一個大活人……不過老人家,我們能進去看看嗎?”袁天罡話沒說完,就被夜風吹得一個哆嗦,他忍不住抖了抖,沒繼續說下去,隻想快些到避風處。

“啊,看我……老糊塗了!”老者一拍額頭,讓三人進來。

李乘風無聲地扶著已經有些喘氣怕寒的袁天罡挪進院子,隻見滿院蕭條,草木凋敝,帶著一絲蕭瑟。

“我姓杜,人家都叫我老杜,是義莊的看守。三位要是想找貓,可以在這宅子其他處看看,就那裏麵可別去。”老杜拄著拐杖,右腿似乎不良於行,行走起來十分艱難,和此刻受寒發抖的袁天罡的移動速度達成了完美的一致。他指著正廳的大屋,叮囑道:“那裏放著的都是往生之人,別驚擾了他們。”

他又絮絮叨叨地說夜裏危險,讓他們先在客人寄宿的屋裏睡一覺,明天起來再找貓。王含光十分心動,但是袁天罡和李乘風沒有接話。老杜顯然是睡覺到半途被吵醒的,他如此安排一番,卻見三人執意要立刻去尋找,隻好打起精神陪著他們。

“老人家,夜半叨擾已經十分抱歉,您快去歇息吧。”袁天罡從懷裏摸出幾枚銅錢塞給老杜,然後笑著說,“您去睡吧,我們並無惡意,若是找不到,就在這邊歇息一晚上,這就當是我們借宿之資。”

老杜還想推辭,幾番下來終於收下銅錢,進屋睡覺去了。

這一番操作把王含光看得有些呆滯,他不明白他們來找黑貓,怎麽又要住宿了,忍不住輕聲問話。三人順著袁天罡的腳步慢吞吞地往院子裏麵走,待走得稍遠些,袁天罡才低聲說:“隻是讓老人放心而已。他是義莊看守,我們深夜到訪,許是怕我們盜屍。”

“盜屍?為什麽會有人幹這種事?”王含光完全無法理解世界上為什麽會有人盜竊屍體,覺得自己仿佛在聽什麽異界神話一般,他忍不住語無倫次地說,“不可能吧……盜竊財物在下還能理解,盜竊屍體是為了做什麽?”

“問他。”袁天罡哆嗦著揣著手,這夏末的晚風對其他人來說是舒適愜意,對他這樣體質極其寒涼的人來說,不啻寒冬臘月的刮骨寒風。他哆嗦地扶著李乘風艱難走動,不耐煩開口說話讓嘴巴都發冷,於是禍水東引,讓王含光問一直沒說話的李乘風。

王含光看一眼李乘風。李少俠高壯如鐵塔一般,束發的馬尾用的是白麻布——行走在外,全身孝布會被他人視為晦氣,就連借宿都會被拒絕,所以如李乘風這般家族至親逝世需要戴孝以表哀思的人,都會在身上某個地方纏白孝布寄托。

自家中被滅門,李乘風一路上看似十分正常,但是話極少,偶爾會抱著劍不知在想什麽。王含光本來就有些害怕這一身殺氣的少俠,此刻順著道長的話望過去,就看到李少俠回頭瞥了他一眼,王含光嚇得屁滾尿流,趕緊說:“我就隨便問問、隨便問問!”

其實他想多了,李乘風隻是隨便看他一眼,根本沒有別的意思。見這胖子嚇得腮邊兩團肉都在抖,李乘風直接開口說:“盜屍的用處很多,賣給想要結陰親的人家比活人下聘更為厚利,或是賣給喜好詭異、身家豐厚之人……”

“停!李少俠,別說了!”王含光覺得喉嚨有些發癢,有些反胃。他捂住自己的胸口,一臉虛弱地製止說話的李乘風,半晌沒忍住,還是給惡心得“哇”的一聲,上前幾步扶著牆根嘔吐起來。

袁天罡揣著手躲在李乘風身後躲風,兩人遠遠看著王含光嘔吐。李乘風一臉平靜,而袁天罡搖頭歎息:“這王公子什麽都好,就隻是嬌氣了一些,李兄,你說是吧?”

李乘風低頭,隻見袁天罡臉上帶著笑,眼睛眯起來,看上去像是隻惡作劇成功的狐狸。

“你不是說他是福星嗎,別把他嚇太狠了。”李乘風輕聲說。

“你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袁天罡笑眯眯地回答,然後環視一周,“不過這黑貓隻怕是真的跑遠了,你說我們接下來怎麽辦?”

“它受了傷,跑這麽遠已經是強弩之末,怎麽也得找地方休息。”李乘風看向正院的後門,一臉篤定,他輕聲說,“為防萬一……我們要徹底搜查一番。”

“這裏麵可全是屍體,李兄,咱們這進去要是驚擾了死者可怎麽辦?”袁天罡慢悠悠地說著,聽上去似乎十分擔憂,但是他的表情卻是閑適優哉的,顯然心中早有定論。

“死了就是死了,不會再被驚擾。”李乘風輕聲說,大概是想到了早已死去的兩百多李氏人丁,他的神色有淡淡悲憫。

袁天罡沒有出聲,夜風拂過,兩人一時沉默。

“沒看到那邪乎的黑貓。道長,少俠,咱們趕緊走吧?”虛弱的王含光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才顫顫巍巍地走過來說話,打破了沉默。

“還有個地方沒有找呢。”袁天罡對王含光說。

吐得頭昏腦漲的王含光這才看清楚,李少俠和袁道長這會兒都看著遠處正廳的後門。養尊處優、出身世家嫡支、從來沒受過任何苦包括驚嚇的王含光瞬間差點兒肝膽俱裂。他顫巍巍地指著那後門,不可置信但還是帶著一絲希冀地問:“你們不會說的是那放屍體的地方吧?”

袁天罡的笑容加深了,而李少俠已經率先往那後門走去。

“不不不,我不要進去。”王含光趕緊說,“我在外麵等你們可以嗎?”

“可以的。”袁天罡也慢吞吞地往那後門走去,他的聲音很輕,但是王含光聽到了,道長在說,“……不過太遠了,我就顧不到你了。”

“等等、等等我!”王含光恨不得飆淚,帶著十足的恐懼,絕望地往道長所在的方向跑去!

各路神仙保佑,一定要讓他王含光平安無事地回到長安,他回去一定給各路道觀添香火錢!帶著這種絕望和害怕,王含光總算跟了上去。

義莊年久失修,門早已腐壞,上麵滿是蛛網塵絲,輕輕推開那半扇後門,走過正廳,撬開後門,就看到滿地都是被放在地上的屍體,他們身上都蓋著白麻布,初初一看,竟有二三十具之多!

這對於一個府城邊的義莊來說,數量有些太多了。

不過想到最近城中黑貓殺人之事沸沸揚揚,有這麽多屍體也是能理解的。想到這裏,李乘風突然覺得不對,他低聲說:“……方才我們說起索命黑貓,這看守老杜竟好像是一無所知,可是屍體都會送來義莊……”

要知道,除了無人認領、意外亡故的,還有一些因為死因需要調查、暫時無法安葬的屍體,也會送來義莊。

凶殺是橫死,最初一定會被送來義莊,方便仵作集中調查取證。別人不知道,這義莊看守卻一定是知道索命黑貓存在的,為何他竟然假作不知?

如此簡單的事情,隻要被人一點破,就自然能察覺出其中的怪異。

袁天罡皺眉,想了想說:“有可能是城內人封鎖了黑貓索命的消息,也有可能還有別的事……”

“大概率是此地縣令封鎖了消息。治下出現如此殺人奇事,對未來考核十分不利,也容易造成民亂和恐慌,榕城之外的人不知也正常。”李乘風輕聲說話。李家祖父在中書侍郎之位退下來前,也曾外放為官,乘風自幼跟著祖父,多少也知道一些。

這話一出,袁天罡和王含光也就不再糾結,三人繼續一起尋找黑貓,隻是搜了一圈,仍沒有發現黑貓的蹤跡。

黑夜之中尋找一隻黑貓本就難度十分大,加上這黑貓十分聰明機敏,傷口的血似乎也止住了,整隻貓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也許真的是忍著傷痛離開了義莊的範圍。

見實在沒辦法,三人隻能就此放棄,他們路過榕城,自借宿的那家主人被殺,受那遺孤小虎所托找黑貓複仇,已經不是第一次伏擊這黑貓,隻是前幾次連貓毛都沒看到,這次已經是極大的進展,隻能安慰自己隔天再嚐試追捕。

但是經此一役,這黑貓說不定會蟄伏,他們三人隻是路過,還得趕回長安處理聖人被龍王索命一事,根本不能長留,想到這裏,他們就忍不住有些泄氣。

難道竟叫這黑貓就如此逍遙法外、不斷殺人取樂不成?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老鼠的叫聲。可能是被三人驚動,老鼠竟從覆蓋著死人的白布之下爬了出來,差點兒沒把膽戰心驚的王含光再次嚇出個好歹。

老鼠爬出來,帶動白布,露出了一截青烏色的屍體。原本已經站起身的袁天罡臉色一變,蹲下來翻開屍體上蒙著的白布。他眼神一凝,低聲對身邊兩人說:“你們快看,這是什麽?”

李乘風和王含光看過去,都露出了驚愕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