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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分開左右,幾人跨過拱形石橋,所見的景象與方才的矮屋風貌頓時截然不同。西麵這一塊地方雖比東側小許多,但是一跨過來就是平坦大道,且外麵木植良多,田地鬱鬱蔥蔥。

離家越來越近,李乘風才發現自己原來這麽想家。

一直跟上來的長春臉色卻越來越難看,終於,他忍不住說:“乘風兄弟,你……你先停下!”

猛不丁被他這麽一喊,李乘風嚇了一跳,他停下來茫然地問:“怎麽了,長春……你怎麽臉色這麽難看?”

王含光很想說,這位長春兄弟一路臉色都很難看,而且不隻是長春臉色難看,剛才村長他們還像白日見鬼一般看著他們離開的身影,他們走了老遠,李德寶他們的嘴都還沒合上……沒想到李乘風這個粗神經現在才注意到。

長春看著他,也不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乘風兄弟,你、你先站穩……我跟你說……”

看到李乘風露出不耐的表情,長春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把憋了一路的話給說了出來:“這山神爺爺降罪、出了人命的,其中就有你家!”

李乘風頓時大驚失色,他手一鬆,背上昏昏沉沉的袁天罡頓時滑倒在地,發出呻吟聲。王含光趕緊上前扶住袁天罡。李乘風卻顧不得其他,連聲問:“是誰?我家誰去世了?”

“到底是誰?”李乘風看長春不語,揪起他的衣領催他回答,下一刻卻突然甩開長春,猛地長嘯一聲,提身往家的方向而去。

那黑衣身影如一道光電,唰唰幾下,就去得遠了。

“袁仙長,你沒事吧?”王含光扶著袁天罡,見他點頭,頓時輕聲尷尬地說,“這可怎麽辦,我們這回上門,人家家中卻出了這樣的事情……”

將心比心,若是他王含光回家,聽說家中有人出事,隻怕也沒有心情招待親朋。

不過袁天罡沒回應他的話,而是看著長春,突然斷續發問:“你、你為何還在此處?”

長春愣了一下,王含光也摸不清楚這袁仙長到底在說什麽。袁天罡喘著氣說:“你可是還有什麽心願未了?為何遲遲不離去?”

這話說得有幾分瘮人,王含光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半晌突然看向長春,一張白胖的臉瞬間巨變,簡直可以說是臉色發青。他顫顫巍巍地說:“他、這長春……他沒有影子……”

奇怪,方才明明並行走了一路,為何到現在才發現這件事情?

方才村長支支吾吾的,大約就是想跟李乘風說他家中的事情,卻在看到長春之後驚得說不出一個字。剛才王含光還覺得他們大驚小怪的表情仿若白日見鬼,卻沒想到他們真的是白日見鬼!

原本懵懂的長春聽到王含光的話,愕然地看了看自己,見地上果然沒有影子,頓時大驚失色,七竅瞬間流下刺目的鮮血!

他突然焦急地大喊起來:“小春兒、我的小春兒!”他大喊大叫之餘四顧盼看,似乎在尋找叫小春兒的人。

袁天罡咳喘著,示意王含光扶著他走近突然發瘋的長春。王含光抖抖索索地把他扶過去,就見袁天罡突然伸手,輕輕點在長春的額頭上。

長春的哭號猛地停住,方才茫然的表情一收,眼神變得清明。他看著袁天罡,焦急地說:“道長、高人,求求你,若是看到我的兒子小春兒,帶他離開桃村,哪怕是當個乞兒也好……離開這裏……還有,告訴乘風兄弟,千萬小心山上……”話未說完,他神色一變,下一刻竟直接化為飛灰,徹底消失在這天地之間。

短短時間發生的一切讓王含光無所適從,他看向疲憊的袁天罡,低聲問:“袁仙長……咱們該怎麽辦?”

這長春話沒說完,小心山上……問題是這村子群山環繞,到底要怎麽小心啊?還有,為何他竟是祈求他們帶走自己的兒子,寧可兒子當乞兒也不願兒子留在家裏?

袁天罡極目四顧,突然問了王含光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王郎君,你看這山穀有什麽感覺?”

“仙長喚我含光就是,也可以叫我的小名三郎。”王含光可不敢擔仙師這句“郎君”,他說完,隨著袁天罡的話極目四顧。山巒秀美,環抱著這處山穀,仿佛遊龍抱珠,讓人感慨天地造物之奇。

“這……”王含光看了看,突然說,“我怎麽覺得方才那山穀閃了一下光?”

“是什麽樣子的光?”袁天罡看著他繼續追問。

“像是銀色的光。”王含光又看一眼,眼淚直接流了下來,他閉上眼睛,隻覺得眼睛生疼,他心中著急,問袁天罡,“不是,仙長,這山不山的一會兒再說。這長春消失了,咱們現在要怎麽辦?”

“先走進去,看看李家到底是誰出了事。”袁天罡順水推舟,不再說剛才的話題。

王含光雖然胖,但是養尊處優,肯定是背不動袁天罡的,因此他們倆隻能互相攙扶著,慢慢悠悠地往李家大宅方向走。

還沒走到邊,就遠遠聽到了一聲激怒的長號,那聲音猶如負傷野獸,王含光大驚失色,脫口而出:“是李少俠的聲音!”

袁天罡當然也聽出來了,他臉色肅穆,喘氣催促:“快、快些……”

不待他催促,王含光就已經攙扶著他加快了速度。

兩人一路走到大路盡頭,就看到一片黑漆漆的斷壁殘垣——大門洞開,磚瓦破敗,裏麵一地焦黑,這盤踞半個山穀、至少七八進、十幾個院落的深宅大院,竟燒得仿佛一個個黑窟窿……

大宅深處傳來李乘風嘶吼哭喊的聲音,他一聲聲喚著:“父親!祖父!嬸娘!忘憂!”

可惜,他喊了幾十個名字,卻自始至終沒有一個聲音回答他。

李家主人加下仆一兩百人,竟似乎是……沒有一個活口。

走入那燒得黑洞洞的屋子,還可以看到燒得焦黑的殘缺印記……

李乘風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嘶啞,可是他還在喊。雖然他可能已經知道,再也不會有熟悉的應答聲了。

王含光扶著袁天罡,一路往李乘風聲音所在走去,他這會兒也說不準到底是他扶著袁天罡,還是袁天罡支撐著他不軟倒在地……王含光從小到大,從未見過如斯可怖的景象。

先前在古太原,他雖然見到萬魂齊聚,可那到底都還是人的模樣,而如今走幾步路就可以見到的焦爛,偶爾不小心踩下去發出焦枯的哢擦聲……這黑洞一般破敗的房子如此陰森,像是盤旋在周圍不肯散去的冤魂。再一想到這裏麵死去的還是自己一路結伴之人的家人,就更為滋味難明。

他們一路走入最大的院落,這院落也被燒成了斷壁殘垣,連院內的灌木樹叢都被燒得七零八落,李乘風就站在一棵被熏得焦黑的梧桐樹下。那梧桐樹顯然已經被燒死了,一半燒得如同黑碳,樹枝上的梧桐花也七零八落的,一身黑衣的李乘風垂頭站在樹下,仿佛迷路不知如何回家的動物。

“道士……”李乘風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突然啞聲問,“你看得到我的家人嗎?他們在這裏嗎?”

曾擲地有聲地說“天下絕無妖孽鬼魅”的少年遊俠,此刻血紅著眼睛,雙手握拳。他轉身死死地看著袁天罡,像是溺水之人想要攀附浮木一般,語氣裏帶著不自覺的哀求:“道士……你看得到他們嗎?”

袁天罡看他一眼,緩緩推開攙扶著他的王含光上前一步,然後拉起李乘風的手,掰開他因握得太緊已經掐得出血的手心。袁天罡拿出符紙,修長食指挑起李乘風掌心的血,唰地一下抹在符紙之上,接著並指連聲低語:“八風引領,親血指路,黃泉九幽,皆請來赴——降魂!”

厲喝之下,袁天罡手指一抖,符紙懸空而起,繞著眾人飛舞一圈,之後突然無風自燃,燒盡之後,符灰直接落地。

李乘風帶著期盼看向周圍,卻沒有發現一絲動靜。

袁天罡皺眉,再次拿出符紙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動作,風過,周圍除了焦臭味道,再無其他反應。

“他們都不在。”袁天罡看著李乘風說道。

“怎麽可能!”李乘風怒極,“怎麽可能,我沒回來,我爹和我祖父怎麽舍得離開……還有我弟弟忘憂,他今年才十二歲……你再試試,算我求你……再試試吧……”

李乘風聲音發抖,這樣一個悍勇男人此刻卻似乎快要哭了。

可是他連說了一大堆,眼前這道士都隻是一臉悲傷地看著他。李乘風真的不明白,他看著袁天罡說:“道士,你再試試。你是不是弄錯了,怎會一個人都沒有……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一旁的王含光看不下去了,他忍不住說:“對啊,袁仙長,剛才那長春的魂都出現了,還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動,這李家這麽多人,怎麽會一個魂都沒有?”

民間傳說和話本故事裏麵都提到過,這種含怨橫死的人最是會停留世間不肯離去,所以有些屋子會因此變成不適合人居住之所,這李家大宅這麽多人,怎麽會招不來一個人?

袁天罡聽到王含光的話,又見李乘風虎目含淚,歎了口氣,說:“我再試試,先把你父母的生辰八字告訴我,我一個個試試……”

符紙燃了熄、熄了又燃,可李乘風知道的所有生辰八字全部試過,都沒有任何響動。

幾人正陷入沉默,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破空之聲,霎時間就來到了麵前。白日陰雲之下,一身胡姬紅衣的女人站在燒得破爛的房頂牆壁上,額間的紅寶石還在晃動,她的眼睛顏色極淺,高鼻闊目,立於這一地黑焦色之中紅得刺目。

她低頭看院子裏麵的人,突然皺眉說:“那穿道袍的小家夥,剛才是你用請魂咒嗎?”

袁天罡看她腰上兩把彎刀,還沒說話,一旁的李乘風卻已經狂怒,大喝一聲:“是你!是不是你害了我全家?”

幾乎是怒喝之聲響起的同時,李乘風一跺腳,直如一柄破空利劍,往那紅衣女人殺去。王含光和袁天罡目力不行,隻能聽到瞬間響起的刀劍交擊之聲!

紅衣女人的身手居然不弱於李乘風,一黑一紅兩道身影如電一般交錯,間或還能聽到兩人對話的聲音。

“喂喂,停下,你先停手!”

“你這驅蛇妖女,我今日就殺了你,祭奠我李家兩百多人的性命!”

刀劍交擊聲不絕於耳,王含光看得心驚肉跳,而一旁的袁天罡也是如此。這純粹的武者之間的搏鬥,他們根本插不上手也插不進嘴。

紅衣女人的兩柄彎刀使得極好,揮舞起來猶如兩柄滿月一般,在陽光下泛出點點寒光。李乘風盛怒之下,劍氣呼嘯,破空而來。兩人一時之間根本分不出高下,直到過了一盞茶工夫,那紅衣女突然交叉雙刀,格擋住李乘風的長劍,然後交叉成十字一絞——也不知她那兩柄彎刀到底是什麽材質所製,竟直接把李乘風的長劍當場砍為兩段!

這可是砍在梵天大蛇身上都未曾斷掉的劍,可見也絕非凡俗兵刃,此刻居然直接斷作兩截!

李乘風殺紅了眼,雖然寶劍斷掉卻依然不肯放棄,竟然揮舞著斷劍繼續搏殺。可紅衣女卻唰唰唰連退幾步,直接跳到了對麵的斷壁之上,大聲吼道:“我是這小道士的同僚,我乃司天監少司命!”

“什麽?”袁天罡驚得脫口而出,而李乘風愣在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