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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頂往下看,眾山環抱之中有一大塊平原,泉水從山上往下流,把平原分成兩半。山下除了青綠的田地,就是高高矮矮的房屋,遠遠能看到人在田地之中走動,或是在房屋門口喂雞晾衣。水邊有村婦擰著衣服,還有稚兒在一旁嬉戲……

好一幅桃源鄉一般令人寧靜的畫麵。

李乘風遠遠看著他長大的地方,眼神幽深,離家這麽久,在加上最近變故頻發,這回回家,他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哇……這桃村真美!”王含光目瞪口呆,感慨說,“青桃潤晨露,早荷染朝陽;隴間躬耕客,不思繁華鄉……我原本沒想過那是何等景色。若是如此鄉村,隻怕我也不會再思念繁華之地了。”

聽到王含光如此稱讚自己的家鄉,李乘風臉上有了些笑模樣,隻是他臉色還是嚴肅,對背上的袁天罡說:“道士,你看看,我家這地方……沒問題吧?”

昨日雖然說得殺氣騰騰,但是李乘風不算是個純粹莽夫,他看向袁天罡。袁天罡這會兒臉色依然十分難看,但好歹不像昨天那般昏睡著,此刻雖伏在李乘風背上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但好歹還是有力氣回話。

袁天罡也聽葉秀秀和葉婆婆說過村中死人、神婆說是山神之怒的事,這會兒聽到李乘風的問題,他認真往下看下去,半晌才輕聲說:“山裏沒有古怪……”

袁天罡這話說明這山神之說是胡編亂造,別說是李乘風,昨夜開始就有些焦慮害怕的王含光也大大鬆了口氣。三人不再停留,一路下山,往村中而去。

袁天罡麵色嚴肅地看著那山中村莊,半晌,他疲憊地歎口氣,閉眼趴下。

李乘風背了個人,依然步履如飛,把跟著的王含光給折騰得氣喘籲籲。

好容易下了山,漸漸開始有大片人們種植的桃林,此刻青桃翠綠,掛在枝頭猶如翡翠。穿過這大半片山的桃林,就開始有了旱田和菜地,也開始看到些在地裏麵忙碌的人。

“虎叔!”李乘風遠遠看到菜地裏正在摘菜的男人,欣喜地招呼著。

那地裏穿著粗布衣服的男人皮膚黑黃,滿臉褶子,看上去倒是高大,他聽到李乘風的聲音,似乎極為不可置信,站起來半晌也沒回個話。

李乘風打完招呼,又直接對不遠處的女人招呼:“來嬸!”

他這一路興致勃勃地打著招呼,倒是一旁的王含光看了一會兒,突然小聲說:“那個啥,少俠,你在家鄉是不是不受歡迎啊?”

“怎麽可能!”李乘風很有底氣地反駁,“我自小在桃村長大,這些叔嬸們看著我長大,對我一直很好。我雖然比不過我弟弟,但是絕對不至於惹人嫌……”

“你還有個弟弟?”背上的袁天罡突然說話了。

他一路都沒出聲,李乘風以為他還在睡覺,這會聽到袁天罡的話也沒多想,隻說:“對啊,我有個弟弟,怎麽了?”

袁天罡皺眉,半晌又問:“是你的親弟弟?”

“是啊。我父親未曾納妾,也無通房。”李乘風說著,對家裏人也極為思念,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袁天罡突然說:“奇了怪了……”

“什麽意思?”李乘風一邊走一邊問。這道士一向神神秘秘的,如今說這麽意有所指的話,難道他弟弟有什麽不對勁不成?

“不是……算了……”袁天罡搖搖頭,又不說話了。

李乘風最受不了這道士神神道道的行徑,尤其對他每次這說話說一半藏一半的習慣最為痛恨,不過這會兒他急著回家,也懶得跟這道士繼續說,所以也不再追問,而是加快了腳步。

“仙長,你這是什麽意思,是不是李少俠這弟弟來路不對勁啊?”李乘風不追究,一旁在頻遇怪事之後成為袁仙長擁躉的王含光,卻忍不住在旁邊追問起來。

不過這話問的,幾乎就是問李乘風父親是不是頭頂上帽子顏色不對勁了。李乘風聽得額頭青筋亂跳,正要駐足教訓這胖子,卻沒想到前方有人過來,大聲向他們招呼:“乘風兄弟,你回來啦?”

定睛一看,是個一身短打的粗壯漢子,他矮小精悍,皮膚曬得油亮,一看就是個好莊稼把式。這會兒他臉上帶著笑容,看上去質樸無比,讓人覺得心情極好。

“長春!”這顯然是李乘風的熟人,他上前豪邁地與對方互捶一拳,繼而朗聲大笑。

長春又說:“趕緊的,先去我家,今兒正好是我兒子的生辰,咱們好好喝一頓!”

“不了,長久不曾歸家,今日先回家拜見父母,過幾日咱們再聚!”李乘風趕緊推辭。可是他這話一說,長春的臉色卻瞬間就沉下來,一臉十分為難的樣子。

李乘風疑惑地問:“怎麽了?”

“乘風兄弟,咱們一起長大,親如兄弟,我實在是不知如何對你開口……”長春躊躇著,他看著李乘風疑惑的表情,半晌才說,“最近山神發怒,咱們村裏出了大事了……”

李乘風還未說話,突然就聽到淒厲的哭叫聲從跨河的橋那頭傳來。一行人聞聲轉過頭,就看到不遠處竟糾糾纏纏地來了一大群人。

“桃花,桃花……村長,你行行好,別帶走我家桃花,我就桃花這一個女兒啊……”婦人號啕大哭的聲音破空而來,夾雜著小姑娘惶恐、哭著喊阿娘的聲音。

“怎麽回事?”李乘風問身邊的長春,突然想到了之前秀秀說的話,頓時一轉腳步,直接往那吵鬧的地方而去。

“英娘,你不是還有二寶那個兒子嗎?你不為村子想,也為你家二寶想想。再說你男人已經收了全村湊的二十兩銀子,你要還在這裏糾纏,就把那二十兩銀子先還回來!我們要帶桃花去梳洗了,今兒可是她嫁給山神爺爺的大日子!”說話的是個滿臉皺紋的男人,看上去五六十歲。李乘風認得他,是桃村的村長,叫李寶德,今年四十三歲,隻是農人日曬雨淋,一般都顯老。

此刻他滿臉肅穆,訓斥著麵前哭叫的女人。他身後的幾個年輕後生,抓著一個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姑娘。她一臉淚水,眼睛紅腫如桃,聽到村長的話,再看到自家阿娘為難的樣子,哭喊聲頓時低了下來,顯然已經知道自己的命運。

這群人都是李乘風熟悉的人,李乘風隻打量了一眼就沒再看,而是看向旁邊那個穿黑褂盤頭的老嫗。那老婦矮小,麵容古怪陰鷙,其他村人看著這一幕都麵露不忍,隻這老婦一臉不耐,反而催促:“快些,梳妝打扮可要不少時間。誤了吉時,山神爺爺降罪下來,我可幫不了你們!”

李乘風看他們要走,趕緊上前,打開了又要拉扯李桃花的人,大聲說:“德寶叔,英嬸子,你們這是在鬧什麽呢?”

一群人這才看向他們,都是麵色一變。英嬸子看到李乘風,頓時大哭著喊:“小風啊,你可回來了!這群喪了良心的,他們又在殺人啊!他們殺一個還不夠……唔唔唔……”

“乘風哥哥!”哭泣的桃花麵色一喜,哭喊著李乘風的名字,也被人按得更緊。

李德寶大吼著:“還不把她帶回去!”在英嬸子被捂嘴拉走之後,他先是大笑兩聲,然後上前拍了拍李乘風的肩膀,聲音洪亮地說:“小風,你回來了!”

“是,德寶叔!”李乘風笑著點頭,卻還是繼續追問,“德寶叔,長鬆,你們這是幹啥呢,抓著桃花幹什麽啊?什麽山神?”

被喚為長鬆的正是抓著桃花不放的漢子之一,他聽到李乘風的問話,冷冷看了他一眼,大聲說:“幹什麽?救大家的命!你才回來什麽都不知道,別在這裏添亂!”

李乘風愣了下,倒是李德寶看看李乘風身後的王含光,又看看李乘風,製止了長鬆繼續往下說,他歎了口氣道:“小風你別生長鬆的氣。你剛回來不知道,咱們村裏出了人命,大家都著急上火……常婆說是進山的人不恭敬,咱們那邊山上的山神爺爺遭了冒犯,才鬧得全村不寧……我們也不想的,但是村裏死了幾十口人了……再說桃花這回去要是被山神爺爺看上,不但能庇佑村裏,也是差不多是做了神仙了……”

李乘風素來最恨這些事情,但村長到底是看著自己長大的長輩,一起的那些漢子也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他倒是沒說別的,隻看著李德寶說:“德寶叔,這山上根本沒有山神。你說村裏出了人命,怎地不報官來查,非要請這裝神弄鬼的神婆來害人?”

這話說得極為不客氣,旁邊的神婆氣得跳腳,大聲威脅:“黃口小兒,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常婆在這十裏八村到底鎮了多少妖邪!今日你居然如此侮辱我,我這就走,你們自己去跟山神爺爺請罪吧!”

說罷,常婆作勢轉身要走,唬得一旁的李德寶連聲告罪,讓人請常婆留下。

李乘風不耐煩與這神婆爭論,直接說:“德寶叔,你別信這妖婆。我背上這位道長乃是聖人所設司天監少監,到底有無山神,讓他出來評評理!”還在休憩的袁天罡被李乘風放了下來,半喘著氣歪靠在李乘風身上。

看著李乘風求助的眼神,袁天罡打起精神來,環顧一圈,然後對村長說:“村長,這位神婆可是在你們麵前讓山神降靈過?”

看村長的麵色,顯然是被他說中了,袁天罡又繼續說:“可是她表現得與平日完全不同,不開口亦能出聲?”

袁天罡又連說幾項,句句都說的不差,別提村長他們,就連那常婆都臉色大變。而被抓住的桃花則是眼含期待祈求地看著他,知道今日她到底能不能活下去,就看這位道長本事如何了。

袁天罡說完這些話又喘了好幾口氣,神婆見狀,譏諷說:“你從哪裏找來這個病歪歪的病秧子,竟在我這關公麵前耍大刀?我呸,他有本事給我露一手,我常婆才算是服了他,不然,讓這道士給我跪下道歉!”

“也是,乘風你才回來,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別耽擱了大事!”一旁抓著桃花的長鬆不耐煩地再次開口。

李乘風還沒說話,倒是袁天罡氣剛巧喘勻了,他搖搖頭,不搭理那臭著臉的長鬆,而是看著常婆說:“你在此地居然沒有一絲不適,恰好說明你毫無本事,純屬招搖撞騙……看好了!”

袁天罡說罷突然閉嘴,神色一肅,看上去與之前判若兩人。他大袖一甩,幾張黃紙朱符從袖子中飄出來,竟然圍繞他和李乘風繞成一圈,停在半空之中!不止如此,袁天罡和李乘風明明都閉著嘴,半空中卻突然炸出一道神秘仿如亙古神靈的聲音:“人類……汝等招我何事?”

這聲音威嚴無匹,竟像是有什麽實質性的威壓一般,讓所有人都雙膝發軟,不由得咚咚咚地跪倒在地,連方才還耀武揚威的常婆都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甚至有人不自覺已經滿臉淚水……

李乘風驚異地看著袁天罡,輕聲說:“這又是哪一招?”

原本隻是讓這道士露一手,結果這道士直接讓一村老弱青壯全部跪下了。不過李乘風雖然驚訝,也知道這樣反而大大節省了和這老婆子磨嘰的時間,他上前扶起李德寶,說:“德寶叔你看,與司天監的道長比起來,這神婆不過是個騙子罷了!”

跪在地上的眾人聽到李乘風的話,久久才回過神來。下一刻,李德寶站起來激動地說:“道長,你、你說的是真的?這常婆是騙子?”

袁天罡點頭,疲憊地靠著李乘風,顯然已經快要喘不過氣。

村民們方才見此還覺得這道士體弱多病,此刻卻覺得深藏不露,李德寶身後的漢子問:“村長,那山神還……”

還要不要祭祀呢?

“祭祀、祭祀個屁啊!”李德寶轉身給了這傻大個一個暴栗,然後說,“都說了是騙子,還不讓她還錢然後把她趕出去!”

說完,李德寶讓人帶著桃花回去找英嬸子拿錢,自己又看向李乘風,帶著祈求地說:“小風,那你能不能勞煩道長替我們看看,我這也是急了……村裏連著死人,不是觸怒山神的話又是怎麽回事?你不曉得,最近這一個多月都死了五六十個人了,現在村裏人都嚇得不行,好些媳婦子都回娘家了!”

李乘風聞言看向袁天罡,袁天罡疲憊地搖搖頭,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顯然剛才露一手讓他的精力快被榨幹了。李乘風趕緊扶住他,然後讓王含光幫忙扶著把再次他背起來。

看李德寶那急切的眼神,李乘風搖頭,隻得說:“德寶叔,你先別急,也別做糊塗事,我先帶道長回去休憩一下,明日我們一起查查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說完他轉身就走,他們身後的李德寶大喊:“哎,小風、小風!”

李乘風茫然回頭,卻看到李德寶一臉糾結,看上去竟是仿佛憋著什麽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半晌,李德寶才開了個頭:“小風,你最近在外麵,有沒有跟家裏……”

“乘風兄弟,這是怎麽了,怎麽一直在這兒說話?”不遠處等待的長春走了過來,疑惑地問。

李德寶的眼睛快要凸出來,顫顫巍巍地看著李乘風說:“你你你……你跟……”

“怎麽了?”李乘風急著回家,對村長笑了笑,說,“德寶叔,沒事,長春剛才邀我去他家……我不去啊,我得先回家。”後麵這句,卻是對長春說的。

說完,李乘風背著袁天罡轉身往家裏走去。而王含光反應慢一拍,所以他看到李德寶和他身後的族老青壯都是一臉驚恐的表情,竟像是看到了什麽恐怖奇觀一般。

王含光有些納悶,但是李乘風歸家心切已經上了橋,便也不再細想,而是趕緊加快了腳步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