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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走來怎麽越來越偏僻?李少俠,你家所在之地到底離這裏還有多遠啊?”青山翠綠之中,當先走著個一身黑衣的背劍遊俠,他背上背著個昏昏沉沉的道袍青年,而此刻出聲的,是跟在他們身後、滿身大汗的白胖公子。

正是李乘風、袁天罡和王含光三人。

李乘風收到家中傳信後,三人商量好,決定先陪李乘風回家一趟,再一起進京稟明人魔事件。隻是桃村十分偏僻,官道不至,三人前兩天棄了馬車騎馬走小道,王含光的大腿都磨破皮了不說,身體本就羸弱的袁天罡更是在顛簸之下變得昏昏沉沉,又吐又喘。不得已,最後這半日路程,他們隻能把幾匹馬放著,苦哈哈地用兩條腿走。

“還有大半日路程,快些的話,子時能到我家。”李乘風回答。與說話如漏氣風箱的王含光不同,背著人的李乘風麵色絲毫未變,顯然這一路走來的辛苦對他並無影響。

王含光聽到李少俠如此冷酷的回答,簡直要哭了。他原本是最愛在山中踏青的——帶著家丁仆從,邀請三兩個好友,一路走入山中,再來幾首自我感覺十分良好的酸詩,真的是風流瀟灑、超凡脫俗。

可這會兒王含光卻一絲也沒感覺到踏青的美好,他呼哧呼哧走著,隻覺得像是上刑一般。天色漸暗,王含光覺得全身的皮肉都已經麻木,除了疼再也沒有別的感覺。

此刻,李乘風腳步不停,紅劍穗隨之在前麵飄搖,王含光正覺得絕望,前方的李乘風卻突然停下了腳步,似乎看到了什麽令他遊移不定的東西。

王含光走上前一看,才發現這深山之中竟有座農家小院立在路旁,他疑惑地問李乘風:“李少俠,這山中怎會有獨門獨戶的人家?”

李乘風皺著眉,顯然也十分不解,他對王含光說:“不知道,我離家的時候,這地方雖有棟供獵戶偶爾過夜的舊房子,平日卻無人居住。桃村外麵幾座大山連綿,山中有猛虎野豬,這樣獨門獨戶地住在山中並不保險……”

人都要結伴而居,才能守望相助,山中猛獸眾多,除了結伴的青壯獵戶敢偶爾為了方便在這山中住一宿,其他老弱婦孺就是白日裏都不太敢進入深山。

看眼前這農家小院,三間土胚屋雖簡單,卻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外間小院用籬笆隔著,裏麵還種著青翠的青菜,就知道這絕對不是暫時歇腳之處,而是久居之所。

“山中獨門獨戶的人家,點著油燈……我在話本裏見過這樣的場麵,我們、我們不會又遇到那種東西了吧?”一旁的王含光愣了一下,突然就驚恐起來。

李乘風看他一眼,這白麵饅頭一樣養尊處優的胖子還真有些邪性,從遇到他開始,這一路就沒消停過,在這地方遇到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還真說不定……出發前還是堅信世上絕無神鬼之事的李少俠,看著麵前的土胚屋,心裏忍不住也有了些懷疑。

尤其是背上的道士睡得死沉,這會兒絕對指望不上。

不需要說話,王含光光看李乘風的眼神,就明白李乘風大約是如何想的,頓時更加驚恐。

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打開,帶著清脆暖意的女聲傳了出來:“知道了,阿婆,我把白日晾的衣服收好,咱們就睡下……”

王含光幾乎是在門打開的瞬間一個健步躲在了李乘風身後,根本沒認真聽說那話的是什麽人。李乘風聽到那聲音卻突然一愣,往那走出門的小姑娘看去。

今夜是個滿月,月輝照耀在大地上,此刻能讓人很清楚地看到,這質樸的小院裏正站著個俏生生的少女——她穿著最簡單的棉布裙子,頭發上紮著藍棉布條,看上去十分破舊,但卻因此更突出了她那張秀美動人的臉來。

李乘風一路走來,見識過蛇身人麵的冶豔蛇女,見識過人魔都一生傾心的端莊閨秀,也見識過媚骨無雙的後宅國色,可看到麵前這個質樸自然的小姑娘,仍讓人看一眼就覺得心頭發軟,就仿佛一陣清新的風吹過枝頭白芍藥,顫巍巍的,生怕被吹掉一片花瓣。

“秀秀,你怎麽在這裏?”他一揚眉,詫異地脫口而出。

“乘風哥哥!”驚疑不定地看向這邊的小姑娘頓時露出了驚喜的神色,從小院裏麵跑出來,激動地說,“乘風哥哥,你怎麽回家了?”說完似乎覺得不好意思,又說,“乘風哥哥你好久都沒回來了,我好想你……”

“你怎麽在這裏?葉婆婆也在?”李乘風十分疑惑。

葉秀秀咬唇,眼圈一瞬間發紅,卻沒有說話。倒是門內的人聽到動靜,從房裏走了出來,那是個拄著拐杖的阿婆,她佝僂著背,頭發發白,倒是不顯得萎靡。這會兒她走出來,歪著頭看向一邊,皺眉喊:“秀秀,你在外麵幹什麽呢?”

“是乘風哥哥回來了,我在與他說話呢!”葉秀秀高聲回答,這才不好意思地說:“乘風哥哥,這兒離村子還有一段路呢,要不你今夜先在我家休息,明早再回家?”

“李少俠,沒問題的話,咱們今天就在這兒休息一下吧!”躲在後麵的王含光聽到“休息”二字,也顧不得害怕了,伸頭建議道。“沒問題”這三個字王含光說得很重,他被那些神神怪怪的事給弄怕了。

李乘風看了一眼葉秀秀,低聲問:“行,你先告訴我,你怎地和葉婆婆單獨搬到這山中?你們兩個老的老弱的弱,葉婆婆眼睛還看不見,村裏人怎會看著你們如此胡鬧?”

說著,一行人就進了院子。院子裏的葉婆婆聽到李乘風的聲音很是驚喜,隻是聽到李乘風的話,臉頓時垮了下來,她恨恨地杵了下拐杖,說:“他們怎麽看我們胡鬧?就是他們把我們趕出來的!”

這話一說,李乘風頓時愣了一下,連縮手縮腳的王含光都驚了。李乘風神色一肅,問:“葉婆婆,此話怎講?”

“你不知道,前段時間村裏出了邪門事,接連死了幾個人,其他人請了個神婆,說是山神發怒,讓人貢個閨女上山,才能讓山神爺爺息怒……這村裏都是姓李的人家,獨我葉婆子是外姓人,他們竟逼我把秀秀送上山去。我這輩子就秀秀一個孩子,雖不是親生,但是比親生的還親。我瞎老婆子沒多少年好活,他們要動秀秀,我就是死也不會同意!”葉婆婆怒聲說,顯然是對這事積怒已久。

桃村李姓一支雖與李乘風家不相近,但說起來也是同宗,葉婆婆遇到這事,雖與他本人沒幹係,但說起來仍是有所牽連。李乘風聽說葉婆婆因為極力抵抗這事,與大家鬧翻,被趕了出來,竟隻能在山中尋了這個小屋,拿出僅有的體己修繕後住下,心中頓時極為尷尬,他連聲說:“葉婆婆,我明日回家就跟爺爺說這件事。您放心,一定還您公道!”

葉婆婆歎了口氣,顫顫巍巍地摸索著,握住李乘風的手拍了拍他:“好孩子,你別擔心,這事情與你家卻無關係。其實要不是你爺爺和你爹為我做主,隻怕我還沒辦法把秀秀帶出來……隻是你這回回去要小心為上,我老婆子雖然又老又瞎,但是我看得明白,那些人都被迷了心智了!”

“我知道,葉婆婆。”李乘風輕聲回答,心中卻隻覺得老人可能是這回受了罪有些風聲鶴唳,他不是閨中少女,又身懷武功,有什麽可擔心的?不過老人叮囑也是好意,李乘風趕緊應下。

說了一會兒話,見老人家有些疲累,幾人就走了出來。秀秀在他們陪葉婆婆說話的時候,就已經給他們準備好了被褥,李乘風把袁天罡放在**蓋好被子,覺得一陣鬆快。

一路上勞頓無比,山中又沒辦法梳洗,但如今到底是能躺在個舒服的被窩裏休息,王含光脫了衣服,一邊齜牙咧嘴地低頭吹自己磨破的大腿根,一邊問與一臉嬌羞的葉秀秀說了幾句話就回來了的李乘風:“少俠,你怎麽不和秀秀姑娘多聊會兒天?”

“為什麽?”李乘風茫然地看著他。

王含光臉上的肉抖了一下,他看著李乘風,認真地說:“李少俠,你不會看不出吧?你真的沒看出來?”他誇張地小聲叫,“秀秀姑娘眼睛盯著你,仿佛生了鉤子一般……我今天算是知道什麽叫媚眼拋給瞎子看了。”

“不要瞎說,”李乘風皺眉想了下,說,“我和秀秀也算是一塊長大的。秀秀和我堂姐關係親密,待我自然親近些。”

王含光顯然不相信,但是他也不再繼續跟李乘風聊這個,而是說:“好吧好吧,不聊這個。少俠,剛才他們說拿女孩祭祀山神……你打算怎麽辦啊?”

“先看看是大家以訛傳訛,還是真的有什麽妖邪。若是妖邪害了性命,當然殺之。”李乘風淡淡地說,方才與葉婆婆他們說話的時候,他就已經下定了決心。

“……”王含光頓了下,顯然沒想到李乘風回答得如此斬釘截鐵,半晌,他蔫蔫地、心有餘悸地說,“山神……應該很難殺吧……”

“我遊走江湖這幾年,見過好幾次這樣的事情,也救過幾個差點兒被淹死或是喂了野獸的小姑娘。”李乘風神色淡淡,簡單地用幾句話帶過,“不過是神婆裝神弄鬼謀財害命罷了。”

王含光看向在被褥裏麵睡得香甜的袁天罡,幹笑一聲:“萬一這回是真的呢?袁仙長懷裏這會兒還裝著那什麽媚骨呢……”雖然還沒到桃村,他這會兒已經開始有些害怕桃村死人、山神發怒的事情了。

“若是發怒就殺人,要用人命才能平息憤怒,也當不起‘山神’二字,不過邪佞罷了!”李乘風抱劍躺下,利落地說,“既是邪魅,亦當殺之!”他聲音並不高,卻帶著斷金碎玉的勇悍之氣。

王含光看著他抱著劍躺下,幾息之間,呼吸就變得均勻悠長,顯然已經睡著了。他又看了看外麵慘白的月亮,一會兒被李乘風的話激得豪情密布,一會兒又十分焦慮,半晌才掏出貼身戴著的一個玉葫蘆,輕聲說:“祖父、爹娘,還有王家的列祖列宗,千萬保佑我安全回京!我回去一定好好聽話,為王家一支開枝散葉、增添香火!”

他還是十分害怕桃村之事有什麽變動,但無論王含光怎麽想,都無法改變接下來的行程。第二天一早,幾人告別了苦苦留人的葉秀秀,又苦哈哈地踏上了行程。

葉秀秀一直看著他們,她溫柔的眼睛裏麵是滿滿的悲傷,直到李乘風他們的身影完全消失,她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就在葉秀秀呆愣愣地看著李乘風他們離去的方向時,山中突然有紅衣女人赤足踏出,她一身烈火一般的胡姬服飾,雪白的胳膊和腰露在外麵,腰上掛著兩柄圓弧形狀的彎刀。

若是姿色稍微差一點兒的女子如此打扮,隻怕會被衣服襯托得無所遁形,反而暴露其短;若是美貌卻無英氣,隻怕也會顯得俗豔,反而落於下乘。這女子高鼻深目,眼睛極其有神,顧盼之間光彩奪目,額前鮮紅的寶石隨著她的走動擺動,愈發顯得她美豔利落、不可直視。

她赤著腳,光裸的小腿上紅紗擺**,直接走到昨夜李乘風三人休憩的房子前。

葉秀秀幾乎瞬間就發現了她,頓時麵容如霜似雪。

“秀秀,怎麽了?”門裏傳來葉婆婆的詢問。

“沒事,門口有兔子,我看看能不能逮一隻回來。”葉素素麵無表情,聲音帶笑地朝裏麵回話。隨著葉婆婆叮囑“小心點兒”的念叨,她回院子掩上門,又慢慢從小院走出來,看向這古怪的女人,戒備地問:“你是什麽人,到底想幹什麽?”

“我本來隻是跟著那小道士……”紅衣女人上下打量葉秀秀,然後嗅了嗅,才說,“這麽濃重的血煞之氣,你到底吃了多少人?”

葉秀秀臉色一變,冷冷地看著紅衣女人,低聲說:“你是什麽人?再在這裏胡咧咧,信不信我讓你再也走不出這裏!”

“哦?我倒是想試試!”紅衣女人握住彎刀柄,臉上露出嗜血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