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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鎮不是個很大的地方,衙門又是最顯眼的,雖是已經夜深,門口卻還是掛著燈籠,李乘風拎著書生到達之後,就敲響了門口的鼓。

估計已經準備入睡的縣令慌慌張張換了官袍升堂,李乘風拎著這書生進去,往地上一丟,豪氣萬千地說:“縣令大人,在下路過柳鎮,聽說柳文莊芙蓉花成精一事之後,就一直懷疑此事乃是有人沽名釣譽,於是夜訪柳文莊,果然抓住了潛入其中、正在懸掛自己詩句的書生!”

縣令扶了扶自己的帽子,戴正之後往堂下一看,頓時目瞪口呆,他認真地看了一眼英姿勃發的黑衣少年李乘風,歪了歪脖子,疑惑地發問:“這就是你抓到的、柳文莊的沽名釣譽之書生?”

“正是!”李乘風信心飽滿地拱手,隻是回答的同時順著縣令的目光看過去,頓時目瞪口呆,“怎麽是隻貓?!”

“你從剛才進門開始,就一直拎著這隻貓。”旁邊的主簿忍不住了,開口說道。

“半夜三更,你不在家好好待著,竟然戲弄公堂!”主簿還好,被吵醒的縣令卻是生氣了,一拍驚堂木,大聲喝道。

“我不是,我沒有!”李乘風頓時隻覺得臉上燥熱,他大聲說,“不可能,我剛才真的抓的是個人!”

他四處看,想要找到支持他的人,可是衙門裏的衙役都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他,顯然都覺得他是個瘋子。

李乘風又急又氣,手足無措。眼見著縣令要出手打板子,李乘風發現地上那隻瘦弱黑貓,被丟在地上竟然不跑,還好整以暇地舔著自己的爪子,不知為何,李乘風就想到了那在鬧市之中抱住他的腿哭鬧的孩子。

李乘風突然想起來,剛才與那神神叨叨的道士分別之前,對方曾攔住了他的去路,非說這書生是無辜的,當時自己不願再跟這道士糾纏,拎起地上還在昏睡的書生轉身就跑,竟然還是著了道?

“袁天罡!又是你!”李乘風大聲嘶吼完,深呼吸一下,對縣令和主簿拱手,大聲說:“對不住了,我也是被人戲耍,我這就去找他算賬,定把那沽名釣譽之徒抓來!”

說完,李乘風通紅著臉,一把抄起地上的黑貓,飛快衝了出去。門口的衙役還想阻攔,隻一合之間,就被黑煙一般鬼魅的身影閃開,轉身,那黑影已經融入了黑暗的夜色裏。

李乘風抱著貓,跑得飛快,夜色寒涼,卻無法讓他臉上的熱度降下來。他自小武學天賦過人,出門遊曆以來罕逢敵手,這輩子還沒丟過這種臉。幸好沒有一上去就自報家門,否則豈不成為千古笑談!

李乘風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丟人,他閃電一般找了好幾個地方,終於找到了在橋上看夜色燈火的袁天罡。

此時已經夜深,路邊民居之中,隻有星星點點的燭火,這點點燭火在黑暗之中倒映著河岸,從層層疊疊的民居廊下照耀出來,河水都映出一片燈火輝煌,美得令人窒息,是前朝幾乎無法想象的繁榮富庶之景。

“真漂亮啊。”袁天罡袖手長歎,清風徐來,吹動他身上的道袍,一派天人之姿。

李乘風落地,磨牙輕聲在他身後陰惻惻地說:“是很漂亮,把你推進去永遠留在這裏怎麽樣?”

袁天罡轉過身來,就看到李乘風手裏拎著一隻貓,臉色通紅,一身煞氣蒸騰,顯然是丟臉丟大了。“咳咳……李、李小弟……在下可以解釋……”袁天罡尷尬地往後退了一步,試圖安撫氣得腦袋冒煙的李乘風。

李乘風想一把把黑貓丟到袁天罡身上,黑貓卻一個翻身,轉身落在了袁天罡的腳邊,沒有撓他,也沒有鉤抓袁天罡的道袍,似乎是知道袁天罡身體反應慢,所以自己小心落地,還蹭了蹭袁天罡的腳。

“今天謝謝你,快回去休息吧。”袁天罡從口袋裏摸出一塊肉幹,摸了摸黑貓,黑貓喵喵叫著,叼著肉幹跑走了。

李乘風看著袁天罡,覺得氣得隨時要爆炸了,他怒極了:“這又是什麽戲法,你還能跟貓說話不成?”

“我是不會跟貓說話的,”袁天罡站起身,歎了口氣,說,“它不是貓,所以我能麻煩它幫忙。”

“幫忙?幫忙坑我嗎?你知道我剛才多丟人嗎?我差點自報家門,差點就要成為家族之恥了!”李乘風氣得大吼。

袁天罡尷尬地笑著說:“不、不會的,你相信我。還有……馬上就要宵禁了,你現在吼這麽大聲,我們會不會被當成奸細……”

好的不靈壞的靈,袁天罡的擔憂才說到一半,宵禁的梆子聲響起來,而李乘風那丹田之氣發出的怒吼顯然也真的非常響亮,他們身後很快響起了巡邏兵丁的腳步聲。

李乘風臉色一變,轉身打算上屋頂。

袁天罡眼見他要不講義氣丟下自己,頓時一把抱住李乘風的腰,低聲吼:“你要不帶我走,我就說你是我的同黨!”

李乘風臉色黑如鍋底,但還是把袁天罡一把拎起來,飛快悄然上了屋頂。

在夜風中起起落落一段路,李乘風一把將袁天罡丟進了一扇窗戶,接著動作利落地躍進屋內,點了油燈。房間亮起來,袁天罡頓時眼睛也亮了。

比起窮得大部分地方都落滿灰塵、破破爛爛的司天監,士族出身的李乘風顯然有錢許多,看住的客棧就知道,李乘風雖然不怎麽豪奢,一副遊俠打扮,也沒帶仆人,但是住的地方是上房,有房間有廳,**鋪著的床褥都是上好的錦緞,一看就知道睡上去會有多舒服。

袁天罡看得眼熱,他長這麽大都沒住過這麽好的地方。

李乘風恍然未覺,還在耿耿於懷於剛才的丟人事件,他一拍桌,對袁天罡怒喝:“我剛才抓住的絕對是個人,絕對不是貓,你現在、立刻、馬上給我解釋!”

“如果我說那書生一開始就是被利用了他根本沒有被選中才華不怎麽樣隻是傳聲筒但是他不死心進不去就自己翻牆進去也想要柳娘子點評他後來寫的詩……你會怎麽想?!”袁天罡眼看著李乘風真的要揍他,趕緊一口氣都不帶喘地回答完畢。

“我懂了!”讓袁天罡驚訝的是,剛才還氣勢洶洶的李乘風沉默一下,突然恍然大悟地說,“你的意思是,其實書生隻是上當受騙,設下陷阱的另有其人!”

“對!”袁天罡大喜。

兩人異口同聲說——

“是芙蓉花妖柳姑娘!”

“一定是幾人一起抱團裝神弄鬼!”

氣氛沉默了一下,李乘風皺眉,嚴肅地說:“不要打斷我的思路。我爹說過,世界上根本沒有妖孽,都是愚者在以訛傳訛,所以這其中,一定有什麽我沒想通的地方……”

“嗯,李大人說得對。”袁天罡奔波勞累一整天,又被李乘風嚇了幾次,這時候困意上來,頓時什麽都不想管了,他一邊敷衍地回答著,一邊已經開始自來熟地逛了一圈,開了門叫來了店小二。

“你幹什麽?”李乘風從沉思裏回過神來,看忙來忙去的袁天罡。

“送兩壺熱水來。”袁天罡吩咐完店小二,才轉頭對李乘風說:“夜深了,就淨麵洗腳睡覺吧,今日太晚了,就不沐浴了。”

“等等,你要住在我這裏嗎?”李乘風突然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那不然你把我送回去?”袁天罡一臉淡定地看著李乘風。

“……”李乘風權衡了一下,比起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和夜裏的寒風送這道士出去,他覺得還是留下他好一些,反正這麽大的床,都是男人,就忍耐地讓這個人湊合一晚吧。

洗完腳躺在**,李乘風看著眯眼打哈欠的袁天罡,皺眉說:“你怎麽脫了外袍,裏衣還是個道袍模樣。”

“因為我冷,所以我把夏衣穿在冬衣裏麵了!”袁天罡笑得十分得意,“這樣睡覺會稍微暖和點。”

“你父母為何舍得把你送去道觀?你這樣體弱,道士生活又清苦……這樣年輕就離開家族,從此也不再能為家族效力,每天還神神叨叨地追尋著根本不存在的妖怪……”李乘風雖然看上去應該比袁天罡年幼,但卻是士族繼承人的思維,十分不懂袁天罡的選擇,此刻放鬆起來,忍不住問出聲。

“才不是,世界上是有妖怪的,隻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視而不見罷了。妖怪其實比你們想象的多得多……”袁天罡第一次躺在如此舒適絲滑的被褥裏麵,隻覺得整個人都要飄飄欲仙了,大約是太舒適了吧,他竟然像小時候跟司天監的老學究們鬥嘴一樣,回答了李乘風。

“哦?那你說說,他們是什麽樣子?和柳娘子一樣,都和人一樣?”李乘風發出嗤笑,調侃地問。

“有能化人的,有不能的……本質來說,都是一樣的。”袁天罡還在享受被褥的絲滑,大腦遲鈍,根本沒發現李乘風的嘲弄之意。

“還有不能化人的?”李乘風打了個哈欠,睡前無聊,也就跟著漫無目的地接話。

“都有。”袁天罡一邊陶醉地用臉摩擦套了絲綢的枕頭,一邊隨口回答李乘風。

“他們都被叫作妖怪嗎?有花妖,那豈不是也有樹妖、動物妖……”李乘風困得不行,意識模糊,其實已經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啥了。

袁天罡一年四季都發冷的虛弱體質讓他很難入睡,今日身邊第一次躺了一個巨大的發熱源,舒舒服服的他也很快迷糊起來,帶著濃烈的睡意,呢喃地說:“都不是,在司天監裏,他們被統稱為百族……至於具體是為什麽,因為書殘破遺失,我也不知道……”

說著說著,袁天罡的聲音越來越低,顯見已經睡著了,而身邊的李乘風,根本沒聽到回答,早已經睡得四仰八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