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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大雨傾盆。

如果此時有人能從天上俯視,就能看到非常奇怪的畫麵——原本應該沉默安靜,連野獸都會躲起來冬眠的幽暗的冬日森林裏麵,今日中竟然有細小的光芒閃爍。這可是個連火把都點不起來的冬雨之夜!

湊近了看,能看到那些火光一直在移動,而且並不是黃色的燭火,而是幽暗神秘的藍綠色光芒。

隨著那劇烈移動的奇妙火光,森林之中出現了一個踏著散漫步伐的年輕男人——他鳳眼緊閉,薄唇抿著,一臉冷厲。隨著他的走動,白底藍邊的道袍發出獵獵聲響,而最為奇怪的則是,他移動的動作明明十分緩慢散亂,但是速度飛快,看似閑庭信步,卻已經甩了和他一同追出來的衙役縣令等人幾座山頭那麽遠。

他每走幾步就會猶豫一下,然後從袖口掏出符紙抖動,等符紙自燃之後,他似乎就找到了方向,繼續往前追去。

看上去仿佛山中漫步一般的意態悠閑,但如果有人能從天上俯看,就會驚奇地發現,這道士其實一直緊緊跟著劫走李乘風的神秘人。

這道士看打扮,顯然就是袁天罡。隻是此刻若是縣令等人在場,就會驚奇地發現,袁天罡此時看上去與平日簡直是判若兩人。

平日的袁天罡,雖然也是一派仙風道骨,但舉手投足間不免有刻意的成分,且稍不注意,說話嬉笑間就會露出私下的鮮活性子來。而此刻的袁天罡雖然閉著眼睛,但他的神態舉止慵懶飄逸,一副遊刃有餘、威嚴有度的樣子,竟不似活人。

若是能再湊近些仔細看,就能看出他雖然意態悠閑,但隻不過走了一陣子,額頭就已經漸漸有薄汗冒出來,顯然這一路過來並不如看上去那麽輕鬆。

幸好李乘風大約命該如此,就在這時候,跑在前麵的黑衣人不知是體力不支,還是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他長長地吹了個口哨,沒一會兒,就有回應的口哨聲在森林之中響起。

黑衣人又往前走了一點兒,從森林之中鑽出來六七個和他一模一樣打扮的人,這黑衣人把李乘風往來接應的同伴身上一丟,粗聲粗氣地說:“後麵那道士怎麽都甩不掉……你們早該聽我的,咱們一起衝到縣衙,把他們全給殺了。”

“此次還不是你行事莽撞,才惹了這個大麻煩!”其中一人嗬斥著開始說話的人。

李乘風這會兒要是能睜開眼睛,必然會十分驚訝,因為劫持他的人,竟然就是他們追查的拐賣孩子的團夥裏的老三。可惜李乘風此刻雙目緊閉,被冬雨淋得臉色慘白,大馬尾裹成一團垂著,雖然沒死,看上去卻也去了半條命。

“這道士既然要追上來送死,我們就成全他。”那嗬斥老三的人大約是頭頭,他說完,從背後抽出大刀來,聲音之中帶著猙獰之意。

隨著領頭這人的吩咐,李乘風被接手的人丟在地上,眾人拔出刀和棍子,眼裏都露出興奮的光芒。

他們說話之間,就見藍光閃耀,那道士上一眼還在遠處,下一刻卻已經走到他們麵前。道袍翩飛之間,道士凝神立在他們麵前,鳳眼緊閉,臉上卻露出一個憐憫的笑容來。他閉著眼睛,卻似乎抬頭“看”著這些人,輕柔地感慨著:“哎呀呀……多少年了,沒想到如此太平年間,竟還有人魔出世。”

他雖然一直雙目緊閉,但此刻卻又上下“打量”了這群人一眼,接著輕笑著說:“不對,味道太淡了……”

道士話音未盡,老三這個粗暴性子已經十分不耐,他拿著刀就直接大吼著“你這道士,受死吧”,直直朝著袁天罡衝了過來。

袁天罡這一次並沒有挽指結印,隻拿起拂塵,像是大人對待嬉鬧的孩子般輕輕地點了老三一下,然後和“老三”一起的這群人就都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那拂塵輕輕地點在老三的額頭上,就像是在沸水之中投入了冰塊,老三整個人就像那塊冰塊,都融化了。他化為黑水落在地上,留在世界上最後一個樣子,就是驚愕……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真正地恐懼。

“人魔的小嘍囉……有意思。”袁天罡閉著眼睛微笑著,身上出塵絕世的冰冷感愈發濃鬱,整個人氣勢懾人。

那領頭的老大是個非常敏銳的人,他突然說:“你不是那小道士。”他把刀橫在胸口,說話之間有些驚顫。由不得他們不怕,這人出手太可怕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老三就變成了一滴黑水,連屍體都不存在。

聽到老大的問話,這道士神色微動,下一刻卻突然麵色一變——他似乎竭力想平靜下來,可是身體卻愈發不穩,額頭上的汗越來越多,他整個人微微搖擺,像是自己和自己較上勁一般……

對麵那老大敏銳地發現這道士此刻似乎自顧不暇,知道這機會難得一遇,今日不是這道士死就是他們死,他顧不得仔細思考,頃刻間咬牙高呼一聲:“上!”

這個選擇是十分正確的,他們揮舞著刀一擁而上的時候,袁天罡已經站立不穩,好像剛才那用拂塵談笑殺人的樣子都是幻覺一般。

隻是今天確實不是這群人的幸運日。

雖然在老大的號令之下,這群人揮著武器往眼看著站立不穩的道士衝過去,以雙方狀態,怎麽看死的似乎都會是這自顧不暇的道士。

隻是這群人還隻衝到半路,就突然聽到了清脆的鈴鐺響聲,那鈴鐺聲唰地經過耳邊,他們隻覺得腰間一涼。

老大驚訝地低頭看著自己,愕然地發現,他的身體從中間分開,變成了兩半。

不光是老大,所有人的身體還在慣性地往前衝,隻是瞬間從中間分開。這群人這會兒才發現,他們被劈成了兩半,卻沒有絲毫血跡,隻看到有紅色的身影劃過,然後翩然停在了他們的麵前。

手握兩把彎刀的紅衣女子如同山鬼,隨著鈴鐺聲赤足落地,這才讓人看清她的樣子。

她穿著利落的紅色胡姬衣衫,長著一張明豔銳利的臉,額間綴著水滴形的紅寶石。她把那兩把彎刀收在背後,不去看那些被她砍斷身體的人,而是徑直扶住了搖搖欲墜的袁天罡,擔憂地出聲:“大人?”

袁天罡閉著眼睛,喘著氣問:“都結果了?”

“是,千紅知錯。”千紅額間的紅寶石隨著她的動作搖動。明明是她出來救了人,可是被袁天罡一問,她卻似乎想請罪,可是又因為扶著袁天罡,並不能跪下,隻能低著頭聽訓。

“帶他們去……”袁天罡握著千紅的手,輕聲說著。

他似乎已經到了極限,根本說不完想說的話,但是千紅卻了然地點頭,輕聲說:“大人放心。”

袁天罡這才氣勢一散,整個人徹底昏了過去。

千紅吹了個口哨,林中發出“唰唰”的爬行之聲,沒幾息,雪白的大蛇腦袋就從林中鑽出來,“噝噝”吐著信子。

千紅轉頭,臉上的肅穆消失,她對大蛇眨眨眼睛,有些撒嬌地說:“小白,咱們帶他們一程,好不好?”

被叫做小白的白蛇歪頭,上下拍打著尾巴,發出“啪啪啪”的聲音,地上的泥水都被它拍得飛濺起來。雖然它說不出話,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它是在表達不開心的情緒,可見它十分不喜歡這紅衣女子的提議。

千紅摸了摸它的腦袋,認真地說:“小白,我真的需要你幫忙……”

小白拍打尾巴的動作就這麽慢了下來,接著垂下它的大腦袋,尾巴發出“啪啪”的短促擊打聲音。

看上去有種不得不妥協的垂頭喪氣感,千紅“撲哧”一笑,摸了摸小白的腦袋,然後歡呼一聲,笑著說:“好,咱們出發吧!”

她把袁天罡抱在懷裏,一個縱身就跳上了小白的腦袋。

小白嫌棄地用尾巴尖卷起地上的李乘風,隨後,一行人就往深林之中而去,隨著鈴鐺聲遠去,他們徹底消失在密林之中。

大雨嘩啦啦地不斷落下,沒一會兒的工夫,地上的足跡和打鬥痕跡就都消失了,隻有老三他們的屍體融化後滴落的黑水造成的一片敗草,淡淡地述說著這裏曾經發生過的故事。

等到袁天罡再有知覺,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已經不知為何,變成了一個叫做周少堂的郎君。

“等會兒見到你表妹,可不許胡亂逗她,她落水好幾月才好,身子肯定還虛著……”一個樣貌慈祥的夫人給袁天罡整理著衣服,半晌才整理好,她笑著拍了拍袁天罡的胸口,說,“另外,我知道你心急婚期,但你姨母舍不得柳柳,你也要好生體諒你姨母才是。”

“娘親說的是。”袁天罡恭敬有禮地笑著回答,然後母子一起,往方家的花會而去。

一路上,袁天罡不住往外麵看——外麵人聲鼎沸,小販嘹亮的叫賣聲、行人討價還價的聲音不絕於耳……

穿過了鬧市,最終到達方府之後,袁天罡身邊就湊過來幾個年少公子,笑著打趣:“少堂,方家小娘子身體好了,你可算放下心了吧?”

“就是就是,聽說你前段時間不與我們出來玩樂,還特地去廟中為方家小娘子茹素祈福……據說這太原的小娘子們,都說嫁人要嫁周少堂。哎,可把我們襯得成了歪瓜裂棗……”

“哪裏哪裏……”袁天罡一邊笑著和這群人打趣,一邊開始打聽起來,“所以,最近這太原城可有什麽新鮮事?”

在他的記憶裏,上一刻明明還是他看到李乘風被個黑漆漆的人給劫走,他剛想追……再醒過來,就發現自己變成了周少堂。

袁天罡不動聲色地打聽著,一群人往後院宴會的地方而去。

一路穿花拂柳,袁天罡正認真聽著其中一人說太原城的趣事,突然聽到耳邊有人說:“看,那不是少堂你的表妹嗎?”

袁天罡循聲望去,就看到在一群嬌美女娘之中,站著一個如同鐵塔一般高壯、烏黑的頭發梳成雙丫髻,上麵還點綴著兩朵巨大的牡丹花、身上穿著套鵝黃飛仙裙的高大壯漢!

“不愧是太原城第一美人,周兄得妻如此,真是不枉此生啊!”隨著旁邊的背景音,袁天罡看到那高大壯漢回過頭來,驚喜地朝他奔來……

“淩波微步,羅襪生塵……”旁邊的人陶醉而妒忌地說,“我等就不打擾周兄一敘思念之苦了。”

周圍人離去,袁天罡強自鎮定地看著那壯漢提著裙擺“咚咚咚”地動山搖地跑過來,在他麵前站定,塗滿脂粉的臉上露出一個嬌羞的笑容來:“表哥,你來啦……”

袁天罡抬頭,看著比自己高了一個腦袋的“表妹”,認真地點頭回答:“李乘風表妹,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