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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你說什麽?什麽風?我是柳兒啊。”身穿鵝黃色飛仙裙的高大壯漢李乘風,聽到袁天罡的招呼,茫然地抬頭看了眼袁天罡,又捏著帕子羞怯地垂下頭去,頭上粉紅的牡丹花隨著動作輕柔擺動,襯著李乘風一身彪壯肌肉愈發顯得無法直視。

“你說你叫什麽?”袁天罡逼迫自己直視打扮嬌豔的李乘風,內心湧起了不妙的預感。

自己上一刻還在大喊著追挾持李乘風的歹徒,接著就是眼前一黑,再醒過來時,袁天罡就發現自己竟然換了身份。他不知此間到底是何處,也不知自己為何會來到這裏。但他睜開眼後,無論怎麽喊叫、吵鬧,所有人都似乎看不到他,每日隻有被喚為周夫人的女人微笑著對他說一句:“少堂,明日我們去看你表妹吧?”

一開始袁天罡還極力拒絕,並想要問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可是一旦他拒絕,那位周夫人就會眼神發直繼續喝茶。周圍並沒有其他人能看到他,就算袁天罡把人絆倒,那些小廝丫鬟也好像看不到他一樣,拍拍塵土爬起來就繼續走了。

所以最後形勢所迫,既然被安排了一個周少堂周小郎君的身份,幹脆就順勢而為,袁天罡為了從那個周府走出來,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應了周夫人要來看表妹的話。

沒想到,那個一直被提起的表妹,居然就是之前被歹人劫走的李乘風!

看到安然無恙的李乘風,袁天罡心中一定,畢竟這人是在昏迷不醒的情況下被人劫走的,自己和縣令想了無數辦法都沒有喚醒李乘風,此刻他能醒過來,是一件大好事。

見到對方這一身女兒打扮之後,袁天罡還以為李乘風和他一樣,是因為某種原因,醒過來就被迫變成了另一個人——看看李乘風的打扮,穿鵝黃色飛仙裙和大紅半臂紗裙,頭上一朵粉芙蓉,耳朵上戴著兩枚紅貓眼兒耳環,把原本黑豹一般的少年人襯得真是花紅柳綠,看得人幾欲噴飯。袁天罡頓時就覺得自己這周小郎君的身份,比起李乘風真是幸運了不少,於是剛才第一麵,袁天罡就起了促狹的心思,忍不住喊了一聲“表妹”,想要取笑李乘風。

可李乘風那一臉不似偽裝的羞怯和疑惑是怎麽回事?

“我是柳兒啊!表哥,你這是怎麽了?”李乘風愣了一下,然後突然好像恍然大悟一般,他摸了摸臉,焦急地說,“表哥,柳兒是不是因為生病變得不好看了?”

不等袁天罡回答,他就開始垂淚,一邊拿著帕子遮臉一邊說:“竟然讓表哥看到柳兒憔悴的樣子,柳兒、柳兒……”說到後麵,語調已經帶了泣音。

他們兩人在這兒說話,丫鬟都在不遠處站著。眼見著她家小娘子捂著帕子哭起來,穿著桃粉色衣裙的大丫鬟就走過來,扶著李乘風低聲哄勸起來:“娘子,想是周郎君很久沒看到你,太過驚喜而已。大夫說了,您身子還沒好全,七情傷身,快別哭了……”說著,她給袁天罡使了個眼色,示意袁天罡趕緊哄人。

袁天罡還在目瞪口呆呢,周圍就已經有人看過來了。

本來今日袁天罡能過來和“表妹”相見,就是因為方家小娘子舉辦了賞花會。時下的賞花會,大多都是宴會的主角邀請自己的手帕交前來賞花。本朝風氣開化,尚未婚配的年輕男女也可在這樣的場合裏見麵相處,故而也會有一些親友家的年輕男子前來賞花會。

這次賞花會,本就是為了慶祝方家小娘子方柳柳落水受寒的身體好不容易好起來,來的都是親朋,也都是太原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這會兒見宴會的主角竟哭了起來,自然就惹來了不少目光。

顯然,丫鬟和周圍所有人一樣,都沒覺得這個畫麵十分詭異——體格壯碩、在上衣的外紗下隱隱可以看到健壯肌肉輪廓的方小娘子,正對著比他矮了一個頭、跟他一比簡直算孱弱的表哥哭泣。

袁天罡深吸了一口氣,半晌才擠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來,他放柔聲音賠罪:“柳兒今日打扮十分鮮亮,我隻是太過驚豔而已。”他脫去道袍,此刻穿著一身月白圓領袍,那刻意維持的仙風道骨的味道去了一半,倒真有些人間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壯如鐵塔的方小娘子頓時破涕為笑,甩著帕子嬌嗔:“表哥你真是的!”

隨後,眾人便看到周家郎君牽著害羞的方小娘子,去了湖中央的小亭。那湖上小亭四麵開闊,丫鬟們立在下方,一對兒相配的麗人在涼亭之中細數思念,倒也是幅美景。

隻是與眾人想象的不同,涼亭中並無什麽甜蜜私語,反倒有些怪異。

袁天罡進了涼亭,整個人就臉色一正,雙手翻飛嚐試著結印,可惜氣喘籲籲地弄了大半天,麵前的李乘風被戳了好幾下腦門,竟是毫無反應。袁天罡本就體弱,一番動作下來,已經累得出汗。

李乘風扭著帕子一臉茫然地看著他:“表哥,怎麽了?你今天怎麽怪怪的啊?”

“沒什麽,李……柳兒,你認真想想,你還記得你落水之前的事嗎?”袁天罡黔驢技窮,拚命地提示李乘風,想引導他自己認真想想。

“落水?”李乘風思考了一會兒,臉上露出恍惚的神色,可是還沒等細思,就捂住頭痛苦地說,“頭疼……表哥,我頭疼……”

李乘風自己看不到,袁天罡卻看得清楚,方才他一喊頭疼,身上就有淡淡氤氳之氣冒出,直到他整個人安靜下來,那氤氳之氣也就沒了。然後他茫然地抬起頭,問袁天罡:“表哥,我怎麽又不頭疼了?”

“沒事。”袁天罡神情放鬆下來,似乎確定了什麽事情,再次開口問道,“你真不記得了?”

他試圖用兩人所遇之事喚醒對方的記憶,隻可惜李乘風瞪大眼睛,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聽到袁天罡說起芙蓉花,他還扭身拿起了小性子,攥著帕子真是說哭就哭:“表哥你說什麽芙蓉花兒,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你迷上什麽來路不明的女子,不想娶我了?”

“我沒迷上任何女人!還有,我不娶你是因為你是男的,快醒醒,李乘風!”袁天罡一個頭兩個大,他苦口婆心地對李乘風說,“李乘風少俠,我真的需要清醒的你!”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頓時把李乘風惹毛了。他扭著帕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然後突然哭著跑走:“我知道了,我會跟娘說,讓她取消婚約……哇!”

“喂、喂!你等等!”見他居然轉身就跑,袁天罡伸手想要攔。可偏偏李乘風雖然完全以為自己就是方小娘子,身手卻還是那麽矯健,一個側身就躲過了袁天罡那遲鈍的動作,然後跺了跺腳,跺得地上石磚唰唰裂成幾塊。他恨恨地瞪一眼袁天罡,捏著帕子轉身就往亭子外跑去。

袁天罡看著地上的裂縫,正在思考要不要追上去——追上去也拉不住人是肯定的,要是李乘風順手再給他一拳,隻怕他就要交代在這兒了……就在他內心掙紮的時候,一群人拾階而上,李乘風剛好跑到門口,撞到了其中一個婦人打扮的女人懷裏。

袁天罡閉上眼睛,不敢繼續看,他覺得以李乘風的體格,這群弱質纖纖的女人一定會被他撞得全部滾下湖去。

隻是下一刻聽到的不是慘叫,而是號啕大哭的聲音,袁天罡詫異地睜開眼,就看到李乘風居然被穩穩地抱住了!他明明巨大的一坨,卻小女兒作派地往一位婦人身上拱,一邊撒嬌一邊大哭:“娘,表哥變心了,他不要娶我了,娘……”

“你表哥騙你呢。” 婦人盤著古板的發髻,穿著朱色半臂和黃底印花沃裙,頭上戴著套半新不舊的發飾,整個人打扮得十分老氣。但她其實看上去年紀並不太大,不過而立之年的模樣,眼角雖有淡淡紋路,但是整個人氣質端莊典雅、挺拔秀麗。女兒大哭,她臉上都是心疼,卻行事有度,笑著拍著女兒的背勸她,就這麽短短一麵,就能看出這婦人涵養極好,出身隻怕不低。

婦人一邊心疼地替李乘風擦淚,一邊看向亭子裏的袁天罡,細聲細氣地問:“少堂,你們倆又鬧什麽別扭呢?看柳兒哭的。”

說話間,方才地上那被李乘風蹬得裂成幾瓣的地磚已經變得光潔如新。袁天罡若有所思地抬起頭,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微笑來:“我跟柳兒說故事裏的芙蓉花小姐很美,她不開心了。”

“柳兒你這脾氣,都是大姑娘了,怎麽還是這麽冒冒失失的。” 婦人笑了起來,點了點李乘風的額頭,臉上慈愛滿滿。

旁邊一道上來的是周少堂的母親,兩人是姐妹,一向感情好,這會兒周夫人就對著自己的兒子不讚同地說:“少堂,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柳兒好不容易才好起來,你又惹她傷心!”

“是,是兒子不是。還請表妹寬宏大量,饒恕於我。”袁天罡從善如流地道歉,還誇張地對李乘風拱手躬身,總算把李乘風逗得破涕為笑。袁天罡笑眯眯地說:“今日天色尚好,表妹不如和我去湖上泛舟?”

“去吧,去吧。”方夫人和周夫人看到李乘風雖然噘著嘴,但是眼睛滴溜溜的,顯然是已經過了氣性,到底還是想和表哥去玩的。這小女兒情態看得兩個夫人都覺得十分好笑,方夫人推了推女兒,打趣說:“等會兒可不許又跟你表哥哭鼻子啊!”

“娘!”李乘風不好意思地扭身跺腳,神態嬌憨爛漫,如果不是一腳又把地板跺成幾段,這確實就是個嬌憨天真的大小姐撒嬌的模樣。

而在場所有人,包括李乘風,卻似乎都完全無視了地上被跺成幾段又迅速恢複的地板。袁天罡細長的眼睛笑得眯起來,讓人不知為何想到心思難測的狐狸。

“少堂,可不許又逗柳兒,”兩人要往外走,周夫人在身後叮囑,“聽到了沒?”

“知道了,柳兒,你看你還沒嫁過來,娘就這麽偏心,看來我以後要小心點兒了……”袁天罡笑著答應,又對麵前的李乘風說。

李乘風臉一紅,嬌氣地低頭看著袁天罡,哼了一聲,說:“你才知道呀?告訴你,如果你再逗我生氣,我就、我就……”到底是閨閣女兒的性子,想不出別的,最後恨恨地說了句“我就讓姨母揍你”,惹得袁天罡和身後兩位夫人一陣笑。

見兩人一路結伴從涼亭往外走,身後這兩位母親搖頭笑著說:“看他們倆,都快要成婚了,還跟小時候一樣……”

看著一對麗人結伴而行,笑著的人誰都沒想到,這好好的賞花會,轉眼竟又出了事。

方小娘子病體初愈,竟又落水了。

據說這回還不是一般的落水。這回方小娘子好好地跟周郎君一起泛舟湖上,原本兩人正歡聲笑語,卻沒想到,下一刻湖中湧起黑煙滾滾,呼嘯而過,瞬間就掀翻了船。

下人們嚇得都下餃子一樣往湖裏跳,卻不知道為什麽根本遊不到湖心,眼見著方小娘子和周郎君都要交代在這湖裏,絕望之際,卻看到黑煙忽地被金芒劈散開,這才把兩人救起來。方夫人和周夫人都嚇壞了,連夜請人來府上驅邪,又請了大量僧侶在湖邊做法事超度水中亡靈,鬧了一整宿,才算安靜下來。

結果方小娘子還是起了癔症,一醒來就怒聲爆喝:“老子為什麽穿著女人的褻衣?”

鬧了一宿好不容易回府喝了口熱茶的袁天罡聽到下人匆忙來報,頓時一口茶直接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