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可以光明正大看我

1.

宋峰是在宋奇被關進派出所一個星期之後才過去的。

見麵的時候,宋奇眼窩深陷,滄桑破落。他雙眼無神地蹲坐在看守所裏,身上血跡斑斑的衣服已經幹涸成可怕的顏色。他受傷也不輕,腦袋上、手上包紮著的紗布還隱隱透出血色。

他看見宋峰沒有說任何的話。大概宋峰覺得此生最失敗的就是有他這麽一個兒子吧,他想。

宋峰見到他就破口大罵:“你個不孝子,不學好非要瞎混。你知不知道現在你殺了人,要蹲監獄了。”

一旁同樣被抓來的蔣晨心下一驚,抓著鐵欄杆,急忙解釋:“叔叔,不是這樣的,是他們先動的手。”

宋峰瞬間像是蒼老了十歲,他歎息:“不管誰先動的手,現在那個人死了,這是結果。”

宋峰在來這裏之前,已經去了解了事情始末。

被宋奇用酒瓶砸了的人,因為砸到致命穴位當場死亡。死者的家庭背景雄厚,也表示一定要讓傷害自己兒子的人付出代價,絕不私了。宋峰想救宋奇,磨破了嘴皮子甚至給人下跪了,對方就是絕不妥協。

他的大兒子從出生那天開始,他就沒有好好關心教育,導致如今這個局麵,他有過後悔,但為時已晚。

蔣晨心如死灰,一遍遍地強調:“不是我們先動手的。”一想到自己要去坐牢,他怕得哭著不斷重複,“不是我們先動手的。”

“蔣晨,算了。”蹲在那兒許久沒有說話的宋奇終於開口,聲音嘶啞難聽,沒有往日樂隊主唱的風采。

“阿奇,我們要坐牢了。”蔣晨頹廢地靠在灰白色的牆壁上慢慢滑落,絕望地把頭埋在雙臂當中。

宋奇淡淡地說:“人是我殺的,與他無關。”他看向欄杆外麵的宋峰。

兩年不見了,宋峰的白頭發多了不少。父親望著他的目光充滿悔意和無奈,但是已經來得太遲。

“爸。”宋奇喊他,“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有我這樣的兒子給你光輝的人生抹黑了吧?”

明明是詢問的語氣,卻帶著肯定的態度。

他頓了一下,像是在下定什麽決心:“那人是我殺的,和我朋友無關,我願意承擔全部罪責。”

他緊緊攥著拳頭,本來就未愈合的傷口再次裂開,有血順著早已經浸透的紗布滴向水泥地,血液黏稠,在空氣中拉出異常細長的紅絲。

“反正你早就已經不當我是你的兒子了。”宋奇轉過身,語氣決斷,“那就這樣吧。”

宋奇拒絕再見,宋峰不得不離開。

之後,宋峰多方遊走,尋找有利證據,法院對宋奇的判決從死刑改判無期徒刑。

至於蔣晨,因為宋奇承擔全部責任,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緩刑三年。

“那你是怎麽認識蔣晨的?”許輕情不自禁地問。

“兩年前,他來清河鎮的時候認識的。”宋時聲音低沉,“我哥的事情是蔣晨告訴我的。”

當年宋峰封鎖了所有消息,就連宋時都不知道,他一直單純地以為宋奇隻是離家出走,終有一天還會回來的。

直到兩年前在清河鎮遇到正在賣唱的蔣晨,宋時一時來了興致,當場和他切磋了琴技。

那時,宋時背著宋峰偷偷練琴,蔣晨見宋時年紀不大但技法已經很熟練,也是惺惺相惜,倆人便交了朋友。

後來才在蔣晨的口中得知宋奇經曆的事,蔣晨在清河鎮開了一家吉他店,宋時也把當年宋奇做樂隊的老房子收拾了一下。

宋時已經連續兩年找理由不回家過年了,都去鄰省陪了宋奇。過年的這十幾天,他每天都會去監獄探監,自然也就有了他經常進出監獄的各種版本的傳言。

開學前幾天,宋時回到清河鎮,宋峰知道他去探監的事情後勃然大怒,硬是罰他不許出門,就連學校也不讓去。

能夠為宋奇爭取到不判處死刑已經是宋峰能做到的極限了,既然結局改變不了了,那麽他隻能對外隱瞞宋奇的存在,而宋時這樣頻繁地出入監獄著實會讓人非議揣測,甚至影響到他的仕途。

許輕安靜地陪著宋時,耐心地聽著他慢慢述說。

她突然想起蔣晨那次醉醺醺時所說的難受,想必他如今也活在對好朋友的愧疚當中。

她又想起蔣晨曾經說過,宋時有一把玫瑰木吉他,後來被砸了。

想必,也是因為被宋時的父親知道了,一氣之下砸掉的。

如此一來,許輕想做琴的想法又堅定了幾分。

“在想什麽?”宋時偏頭問,空氣裏似有若無的都是他的氣息。

許輕不禁紅了臉,這股氣息總是能讓她聯想到中午的事,那微熱的觸感、柔軟的毛發以及淺淺的呼吸。

“怎麽突然一句話也不說了?”宋時笑。

許輕眨眨眼,躊躇一會兒才開口:“那他還好嗎?”

那個“他”,自然不必多做解釋。

宋時淡淡道:“隻要還活著,就還好。”

夜幕落下,許輕覺得今天太不可思議了,發生了太多的事、聽到了太多讓她震撼的消息,她一時間還消化不了,但也正是因為這些紛繁複雜的過往,她更心疼這樣的宋時。

孤獨的、憂傷的,卻依舊還是充滿希望的他。

他說:“隻要還活著,就還好。”

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活著更好的事情嗎?

2.

許輕不再胡思亂想,但是隨之而來的分班的事又拉著這群少年去往更糾結的深淵。

她這幾天刷英語題刷得做夢都是英語對話了,對她來說,即使日後走藝考生的路線,文化課也不能落下,這是怎麽也躲避不了的主科。

上學期宋時給她買的英語卷子她已經翻來覆去做了很多遍了,英語基礎也紮實了不少,但畢竟落下的知識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追上來的,尤其英語對詞匯量的需求是巨大的,她就是日夜不停地背單詞做題目也還是要落後別人許多。

宋時和陳鬥路過的時候正好看到抱著英語詞典查單詞的許輕。

“聽說女俠打算報理科?”陳鬥主動提起。

宋時意味深長地看了許輕一眼,什麽也沒說就回了班裏。

“老大,你的程序搞完了嗎?”陳鬥追上來問,“還有你家老爺子沒把你怎麽樣吧?”

陳鬥隻知道宋時被父親限製出門自由了,其他內情一律不知。

“沒事。”宋時言簡意賅,“弄完了。”

小程序比賽的報名周期很長,正式評選要等到暑假才會開始,宋時因為年齡不夠,是拿著宋奇的身份證件報的名。參賽的代碼,他已經用郵件給主辦方發過去了,現在隻是等消息而已。

“宋時,呂老師找你。”剛從辦公室回來的學習委員喊他。

宋時突然想到了英語競賽的事情。最近事情太多,他差點給忘了。

“還有幾天啊?”宋時問。

陳鬥一頭霧水:“什麽幾天?”

“競賽?”

陳鬥遲鈍地“哦”了一聲,翻出手機看日曆:“就是下周一。”

那豈不是隻有三天了。

最主要的是還要麵對纏人的方荷。

宋時暗罵了一聲,拽起桌子上麵的外套,起身離開。

陳鬥摸摸自己的腦袋,心想,老大最近這情緒起伏得有點頻繁啊,不會是來“大姨夫”了吧?

宋時進英語組辦公室的時候,正好瞧見了穿得粉嫩嫩的方荷,牛仔包臀短裙配蕾絲邊雪紡半截袖,很是俏麗又少女,像一朵春日的桃花。

今天是周五,學校管製較鬆,隻要早操的時候統一穿著校服檢查完就行,所以很多女生都會在這天自己帶一套衣服,然後等早操結束就去廁所換上。

不知怎的,宋時突然想起在學校永遠隻穿著皺皺巴巴校服的許輕,她裝在偌大的校服裏,感覺就是塞進去十瓶水也撐不起。

他想到這裏,忽然心情很好地勾了勾嘴角。

呂老師見他到了,推了推掛在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寬慰:“你倆下星期要代表學校去參加英語競賽,這兩天放鬆一下心情,不要緊張。”

她遞過來一遝資料,交代:“這是曆年作文集錦,你倆的詞匯量我不擔心,但是了解一下也沒有壞處。”

方荷接過來,笑盈盈地道謝:“謝謝老師。”

呂老師抬眼看著宋時,一米八幾的大小夥沉默地站在那裏,讓坐著的她都感覺有點壓力。

“宋時,你開學一直在請假,是生病了還是家裏有事?”呂老師關心道。

宋時無緣無故兩個星期沒有來上課,班主任打電話到家裏,宋家父母隻說過幾天就去也沒解釋原因。既然家長都這樣了,班主任也不好再說什麽。

“您放心吧。”宋時答非所問。

走廊上,方荷主動說話。

“我都好長時間沒見到你了。”方荷把英語資料塞給宋時,甜甜一笑,“那天記得給我留個座位,我想坐你旁邊。”

宋時沒搭理她,徑直走了。

陳鬥和程瑤兩人去商店買完零食一起回來的時候恰巧看到這一幕。

“真是夠了。”程瑤看著咬牙道。

要不從一開始她怎麽就勸說許輕讓她遠離宋時呢,一天到晚盡招惹些花花草草沒完沒了。

陳鬥安撫她:“老大都沒放在心上,你瞎操什麽心。”

程瑤瞪了他一眼,給他一個背影後就走了。

陳鬥感歎女人心海底針,忽然回過味來,立馬慌了。

不是吧……

陳鬥連忙追了上去,哭喪著臉,心中萬分焦急—你可別對老大有意思啊……我搶不過他。

“你幹嗎?”程瑤氣哄哄地回到座位,惹得正在寫英語作文的許輕不禁抬頭詢問。

“你說我是說你眼光太好了還是太差了,天下少年多的是,你為啥就在一棵樹上吊死?”想起剛才方荷的模樣,她就替許輕抱不平。

“你到底怎麽了?”許輕啞然失笑,知道她意有所指。

“還不是那個……”程瑤話說一半,“方荷”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被闖進班裏的陳鬥給打斷了。

“你來幹什麽?”程瑤斜他。

陳鬥心虛地笑了笑,提起手裏的一大包零食說:“還不是給你送吃的來了。”

“我不吃。”

“別呀。”陳鬥急了,連忙把零食袋子塞給她。

程瑤衝他擺臭臉:“你煩不煩?”

陳鬥好脾氣地說:“別生氣,老大就那個德行,你看我多好,我會對你好的,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程瑤蒙了,這人怕是腦子抽風了吧,胡言亂語什麽呢?

許輕在一旁偷笑,敢情是倆人在鬧別扭啊。

“我看我還是先走吧。”許輕收拾自己的書,準備出去轉轉,給倆人留點空間。

陳鬥投過來一個感謝的眼神,程瑤卻一把拉住許輕。

“你走什麽啊?我不還是因為你。”程瑤說。

陳鬥傻了,許輕也瞪大了眼。

陳鬥欲哭無淚,完了,這都是什麽事啊?程瑤和許輕才是真愛,那他和老大不就都沒戲了。

“我跟你說,我剛才看見方荷又在纏著宋時。”程瑤提起這事氣就不打一處來,“你說你喜歡誰不好非要喜歡個桃花泛濫的家夥,而且還都是一些爛桃花。”

許輕自嘲地笑了笑,心想,方荷還算是爛桃花嗎?那自己豈不是連爛桃花都算不上?

聞言,陳鬥撫了撫自己的小胸口,還好還好,一切都是自己想太多,程瑤不喜歡老大也不喜歡許輕,自己還是有非常大的機會的。

他剛落下撲騰的小心髒,立馬又被另一個消息給炸起來了—啥?女俠喜歡老大?

許輕這種冷靜冰冷的性格,竟然……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原來你喜歡……”被人捂住了嘴巴,陳鬥就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程瑤手上用了點力,警告哼哼唧唧的陳鬥,“你要是敢出去瞎說,小心我剁了你。”

陳鬥眨巴著眼拚命點頭。

程瑤看他都有點窒息了,又得到了保證,這才鬆開他。

陳鬥得到了自由,先是大口吸了兩口氣,然後用一種詭異的目光看著程瑤,後者被看得一身雞皮疙瘩。

“你……你幹嗎?”程瑤捅一下陳鬥的胳膊,“你傻了?”

陳鬥笑了笑說:“你也不溫柔點,這麽暴力以後誰敢娶你。”

程瑤瞬間臉紅,羞惱道:“你瞎說什麽呢,誰……娶我也用不著你管,多管閑事。”

被罵的陳鬥反而笑得更開心了。

許輕一哆嗦,誇張地抱臂撫了撫:能注重一下形象嗎,這可是在班裏。

“女俠,你放心吧。”陳鬥說,“老大自有分寸。”

他是有八卦說不出,嗯,以他對宋時的了解,宋時對許輕這樣已經是很特別的了,除了那個主動的方荷,宋時平時連跟女生說話都很少。如今意外知道許輕對宋時也……他挺按捺不住興奮的。

許輕不明所以。

“放心個屁。”程瑤憋不住爆粗口,“今天班花給送吃的,明天校花約出去吃飯,你從哪兒看出能讓人放心來了?”

陳鬥不服氣了:“那你看老大哪次是接受的?”

程瑤被問住了,好像宋時的確沒有做出任何會讓人誤解的行為。

他倆已經從宋時身上重新轉移話題了,兩個人吵吵鬧鬧的卻蜜裏調油。

許輕捏著英語詞典的硬殼邊,心中起了漣漪。

3.

分班表在放學後被貼在了各個班級的告示欄中,許輕看著自己的名字和宋時出現在同一個班級,心中不禁十分歡喜。

程瑤去了文科五班,陳鬥本來也想報文科,無奈父母逼著隻能選了理科,隻能有事沒事多跑跑文科班了。

看到陳傑鬆的名字出現在文科班,許輕心裏有惋惜也有感慨。

盡管學校領導、班主任、父母輪番對他進行勸說,他到底還是遵從了自己的意願。

“你真想好了?”程瑤看到陳傑鬆的名字,趕緊過去問他。

陳傑鬆翻了翻沒做完的習題卷子,淡淡地“嗯”了一聲。

“下個星期五才要分呢,我還能和你們在一個班級多待兩天。”陳傑鬆語氣稍稍帶著點苦澀。

他做出這個決定並不容易。對於他來說,這個選擇意味著他選了一條更艱難的未來之路,也意味著他放棄了許輕,放棄能夠和她朝夕相處的機會。

“不覺得可惜?”許輕問。

陳傑鬆終於抬起眼睛認真地看向她,漆黑的眼神中有迷霧漸漸散開,他笑了:“為了我自己的夢想,怎麽會可惜。”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到許輕身上:“上次你倆一個要去學舞蹈,一個要考美術生,那時候我就在想,為什麽我不能為自己的未來負責、而要聽從大人的安排?也許以後進清華或者更高學府或者是功成名就,但是壓抑著自己真正想要的始終都不會快樂。也許在熱愛的沃土裏開不出大家都認可的花,可那是我自己最想要的。同樣的,衡量一個人是成功還是失敗,金錢不是唯一的標準。”

一席話,許輕隻聽得內心隱隱滾動,有一股熱流直衝眼睛,她真想為這個少年鼓掌,他是真的對自己的未來有打算並且做好了為之奮鬥的準備的。

這個世界有太多盲目行走的人,隻有少數人能夠認清自己。夢想這個東西虛無縹緲,卻不能否認它的存在,因為有它,更多人才能找到活著的意義。林語堂說:“夢想無論怎樣模糊,總潛伏在我們心裏,使我們的心境永遠得不到寧靜,直到夢想成為事實為止。像種子在地下一樣,一定要萌芽滋長,伸出地麵來,尋找陽光。”

許輕想,陳傑鬆找到了自己的陽光。

走廊裏安靜至極,落針可聞。

她突然想到宋奇,那個被困在監獄終日不見美麗天空的人,為了自己的音樂夢也已經傾其所有,命運卻不肯眷顧他一丁點……

“看什麽呢?”低沉的嗓音,好像剛睡醒一般。

許輕的腦袋被人用下巴頂住,溫熱的氣息噴灑在頭頂,激起她皮膚上一陣酥麻。

“沒……沒看什麽。”許輕低頭躲過,轉身便對上宋時的眼睛。

方才他的舉動實在太曖昧了。不知道是不是許輕的錯覺,自從上次宋時和她談過心後,她總覺得他對她越來越親密,一點也不考慮被人八卦的後果。

她有點囧,踟躕了兩下還是甩下宋時離開了。

放學後,許輕讓程瑤先走了,自己一個人裝著心事慢吞吞地收拾東西,走到學校公告欄處,再次駐足在分班表前,腦袋裏總是回想起陳傑鬆說的那番話。

她沒想到,宋時竟然也還在學校裏。

“最近不要去練琴了。”宋時雙手插著衣兜,忽然說。

“為什麽?”

“英語競賽。”宋時帶著幾分笑意回答,大概許輕自己都沒意識到那句反問裏帶上的幾分失望。

許輕抿著唇,心情突然有點低落。

宋時低頭看著她黑漆漆的發頂,散落在兩鬢的發絲柔軟,不知道她用的什麽洗發水,之前下巴擱她頭頂的時候就聞到她發間的香味,像是橙花的香味,直到現在,那股清爽甜蜜的香氣還一直縈繞在他鼻端。

他好想摸一摸。

他清了清嗓子,說:“我就去兩天,很快就回。”他停頓了一下,“以後你去蔣晨的店找我,不要去出租屋。”

最近宋峰不知道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跡,盯他盯得很緊。他不想讓自己還在弄吉他的事被宋峰知道,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讓許輕摻和到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當中。

許輕隱約感覺到,宋時是在特意向她解釋。

是怕她誤會嗎?

怕她誤會不練琴是事出有因,還是怕她多心誤會他和方荷?

不管是哪一個,都不能影響之前變糟的心情瞬間變得好了許多。

特別特別好。

宋時看著許輕靈動帶著笑意的雙眼,終究還是沒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說:“等我回來。”

許輕輕輕點頭“嗯”了一聲。

最近班級上的離別情緒彌漫得甚是濃烈,同學錄也被爭相傳遞。

“我會經常去你們班找你玩的。”有女生說。

“嗯,我們課間操還是要一起去廁所。”另一個女生說。

許輕一邊聽著一邊輕歎口氣,接著查自己的單詞,心中感歎:也許你們隻需要一個星期,就會找到新的上廁所的同伴了。

“你這人怎麽這麽狠心。”程瑤伸出胳膊捅了她一下,沒好氣的樣子,“我們還有兩天就分開了,你也不抱著我痛哭流涕一下。”

許輕白了她一眼,真的要這麽做作嗎?

見程瑤一副等著她表演的模樣,她放下筆,歎口氣:“來。”

許輕張開自己的手臂,像老母雞一樣把程瑤給攬到懷裏,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

之前沒覺得,但是一旦真的抱在一起,那種離別的傷感頓時侵襲上來。她不害怕程瑤會和其他人一樣分別了就是陌路了,她倆那麽堅固而長時間的革命友誼不是分個班就能摧毀的。隻是這一刻,她們擁抱在一起,在那種傷感的情緒催化下,她覺得更要好好珍惜友誼,好好珍惜程瑤。

宋時是周三回學校的。英語競賽中,他不負眾望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呂老師每天上課都是讚不絕口,簡直快把他吹成大神了。

“不知道宋時的英語怎麽學的,那龐大的單詞量可不是一個高中生能有的基礎。”呂老師又忍不住在辦公室誇獎自己教出來的學生。

許輕剛好也被叫到辦公室,便看見呂老師對方荷說話,方荷臉色不是太好。

“老師,您叫我?”許輕輕叩辦公室門。

方荷側開身子,紅著眼看了一下許輕。

呂老師示意許輕進去,隨後對方荷說:“方荷,這次比賽你主要的問題是單詞量不夠,沒事多找宋時討教學習方法,還有機會的。”

方荷低聲應著,離開了。

“許輕啊。”呂老師在一遝試卷中翻出許輕最近隨堂小考的試卷,“你最近英語有點起色,不過,這個水平應付高考肯定是不行的。”

許輕垂著腦袋,她何嚐不知道英語在高考中不能達到一百二十分以上都屬於拖後腿,她也想拿高分啊,可是好難啊!

她那九十分的卷麵,著實有點丟人。

“你稍後分班會去四班吧,到時候可以多向宋時學學。”宋時已經快成為呂老師的口頭禪了。

“老師。”許輕一臉誠懇真摯的樣子,“您放心,我一定會多向宋同學討教的。”

呂老師又說了幾句,幾乎每一句後都要帶著誇一遍宋時,然後才放許輕離開。

許輕輕輕地關上辦公室的門,剛剛鬆了一口氣,就被旁邊站著的人嚇到了。

“你……你也是被老師叫過來的?”許輕問。

宋時聳聳肩:“我路過。”

他真是路過,正好瞧見了剛剛許輕說要向自己“討教”的一幕。

許輕尷尬地笑了笑,應該不會這麽巧,正好被聽見吧。

宋時自然地摸了摸她的頭,一臉“欠颼颼”的表情:“沒事多跟我討教一下,虧不著你。”

許輕默然,果然還是被聽到了。

4.

分班那天,整個年級組都是亂哄哄的,走廊回**著笑鬧聲和拖拉桌椅的聲響。

剛分班,老師也不會特意安排座位,所以基本上都是自由選位、自由組合,同個班級的同學肯定會選擇坐在一起。

程瑤和陳傑鬆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去了教室東邊的文科教室,陳傑鬆是文科重點一班的,程瑤是五班。

陳鬥已經憑借他那萬年不變抄來的成績名列前茅,可以留在四班興風作浪。

理科班不分重點,每個班都有優等生。清河高中曆年理科平均水平都是不錯的,除了一個火箭班是為參加奧數或物理競賽的學生單獨列出教學的,其他的都是平均分配。如果陳傑鬆不去文科,那麽他一定是這個火箭班裏的核心人物。

宋時的成績不算頂尖,不過也是那尖頂中的一員,而且又是省級英語競賽冠軍,學校有意讓他進火箭班,被他拒絕了。

教室裏盡是嬉戲打鬧的聲音,非四班的同學忙著找座位收拾自己的東西,許輕抱著自己的一遝書站在四班門口看了看,然後才拖著步子進了班級。

幾個男生推推搡搡撞到站在講桌邊的許輕,一個男生不留神一腳踩到她腳背上,她疼得差點把書砸對方頭上。

“對不起啊。”男生急忙回身道歉。

許輕搖頭說沒事。

“喲!楊遇你是故意的吧,看到是個漂亮小姑娘專往人家身上撞。”一個男生瞎開玩笑。

“你少胡說八道。”被稱為楊遇的男生叱了對方一句,然後摸摸頭不好意思道,“你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許輕說。

其實蠻疼的,但對方不是故意的,她也沒必要那麽矯情不是,於是她忍著疼抱著書繼續去往先前看中的位置。

“你是外班的吧,幾班的?”楊遇看許輕如此好說話,自來熟地打招呼。

“六班。”許輕答。

楊遇笑嘻嘻地說:“我叫楊遇,本班的,以後要是有什麽事你隨時找我哈。”

旁邊那男生拉扯他不讓他說那麽多話。

楊遇不解,隨口說:“人家一點兒都不像方荷那幫女生那樣矯情。”

許輕聽到倆人的對話,睫毛輕扇,大致明白怎麽回事了。四班女生本就不多,方荷又是班花,凝結著班上不多的女生形成了個小團體。方荷不僅長得好看學習又好,老師和同學基本都是寵著她、順著她,恃寵而驕的她在這些男生眼裏久了,他們自然會敬而遠之。

難得班上來了一朵清秀可人的小花,楊遇上趕著獻殷勤。

“我幫你拿吧。”楊遇熱情地伸手。

許輕下意識地抱著書躲開,她無法立刻跟人熟絡,甚至下意識地排斥太過熱情的陌生人。

“不用了,謝謝你。”許輕說。

楊遇尷尬地收回手。

班裏已經沒有兩個都空著的座位了,她來得有些晚沒有選擇,站在過道,再三猶豫不知落座何處。麵對一群不熟悉的人,此刻她無比想念程瑤在身旁的日子。

宋時和陳鬥回教室的路上遇見了楊遇。

“楊遇你幹啥去?”陳鬥截住他。

“去趟廁所。”楊遇突然止步,饒有興趣地補充,“你知道咱們班來個女生吧,特別有意思。”

“怎麽個有意思?”陳鬥來了興致。

“簡直就是小清新一枚啊,嬌小、清秀又性格好,不過就是冷漠了點兒。哎,不過也沒啥。她一點都不像咱班以前那群女生,把咱們當奴隸使喚。”楊遇感歎,“長得嬌小,不過氣勢很足啊,感覺方荷是收編不了這個女生了。”

陳鬥一下就知道他說的是誰了,下意識地看了眼身邊的宋時,宋時並沒有什麽表情。

“我覺得她很有意思。你看著吧,咱班男生已經受夠了方荷那幫人了,肯定都會喜歡這個女生的。”楊遇興致很高。

陳鬥又偷看了一眼旁邊的宋時,喲!涼了涼了。

楊遇張嘴還要說什麽,陳鬥趕緊攬過楊遇一把捂住他的嘴。

楊遇費勁地扒開陳鬥的手,奓毛:“你幹什麽啊?”

“讓你少說點話。”陳鬥說。

楊遇一頭霧水,接著提起剛才那茬,憤憤地對陳鬥說:“那女生現在還在那兒找座位呢,如果不是我和你這貨坐一起了,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咱班可算來個正常點的女生了。”

陳鬥一臉黑線,楊遇這個大嘴巴子,說不出好話來。

宋時甩下仍鬥嘴鬥得激烈的倆人,邁開長腿往四班走去。

“時哥怎麽了?”楊遇問。

陳鬥瞪了他一眼,拉著他跟了上去。

“我還要去撒尿呢。”楊遇掙紮,“你放開我。”

陳鬥一臉絕情的樣子說:“撒什麽尿,憋死你得了,叫你話多。”

5.

許輕還在糾結座位不知道選哪裏,四班的女生都已經組對好,這次分班也隻有幾個外班的女生被調過來,看樣子除了她其他人已經各自結好伴了。

不如就坐最後一排吧,雖說都是男生,好在位置比較偏僻。

手裏的書被後麵的長手給撈了過去,許輕轉頭便對上宋時的眼睛。

“來啦。”他的語氣很是自然、熟絡。

許輕眼神不由自主地閃躲,“嗯”了一聲。她還是不習慣在大庭廣眾之下和宋時一起出現。

宋時幾步走到窗邊的一個位置,把書放在一張課桌上,衝她說:“你坐這兒。”

班上很多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來,疑惑宋時怎麽會對一個外班女生這麽上心。

“這個位置是方荷的。”其中一個女生說道。

“這位置明明是空的,方荷不是坐那兒嗎?”陳鬥指著第一排的座位。

許輕瞅了一眼,她一直都知道宋時的同桌是一個戴眼鏡的高瘦男生,如今肯定是被調到別的班級了。

“不行,方荷說回來要搬到這個位置的。”那女生不死心,看許輕的眼神都帶著敵意。

許輕忽然笑了,這方荷為了接近宋時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呀。

“你笑什麽?”宋時問。

“沒什麽,就是突然覺得咱們班的班花,”許輕故意說,“挺幼稚的。”

宋時也跟著挑起嘴角。

“許輕。”有人叫她。

許輕側頭見是班長羅威,整個六班,隻有他和許輕調到了四班。

“來我這兒坐吧。”羅威說。

沒等許輕回答,宋時已經抱起許輕的書和自己的東西走到靠窗最後一排,那裏隻有一個戴著厚厚眼鏡的矮個兒男生。

“同學,我和你換個座。”宋時對男生說,“前麵第三排,這樣你看黑板也不會費勁了。”

男生當然沒有拒絕,抱著自己的東西就走了。

宋時放下倆人的東西,側開身子,指著裏麵的座位對許輕說:“你坐裏邊。”

班裏的人已經全看過來了,神色各異,議論紛紛。

一臉正經的楊遇悄悄地和陳鬥咬耳朵:“這女生和時哥什麽關係啊?”

陳鬥一臉“看破不說破”的欠揍表情,一拍楊遇的後腦勺:“反正你那屁大點的心思給我好好收起來就對了。”

楊遇一臉苦相,他這是招誰惹誰了,好不容易班級裏來了一位順眼的女生,現在連瞅瞅的權利都被剝奪了,暴政啊!心裏有苦說不出啊!

一場小鬧劇結束了,方荷回來便看到宋時已經挪了座,同桌還是一個陌生女生,心有怨氣但也不好發作,隻能忍著氣回到第一排。

換了新的班主任,竟是呂老師。

許輕抿著嘴有點坐立不安,總是無法凝神定氣去聽課,她左邊是窗台、右邊是宋時,她有一瞬間沉溺,身邊全是他身上好聞的味道。

他倆坐在靠窗的犄角,像是被特意隔出的一方小天地,許輕臉開始有點燙,有些感覺不真實。她不敢去看旁邊的宋時,翻開英語書強迫自己平靜下來。餘光瞥見宋時桌上空空****的,她還是忍不住問:“你沒書嗎?”

宋時“嗯”了一聲,他上英語課很少會用書。

“那一起看吧。”

下一秒,宋時就湊了過來。

呂老師在講台上講解英語閱讀,許輕偷偷看宋時,男生的側臉棱角分明,下頜線流暢均勻,帶點黝黑的皮膚很具運動感和活力。

不能再看、不能再想了,許輕咬了咬舌頭提醒自己。

一堂課就在這樣高度緊張的狀態中度過了,好不容易下課,許輕隻覺自己一整堂課都心不在焉沒聽到什麽,趕緊翻書去溫習。身邊的宋時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隨即趴倒在桌麵上,眯著眼對許輕說:“我睡一會兒,上課了叫我。”

他閉著眼,羽睫輕顫,許輕覺得心頭仿佛有片羽毛輕輕掃過。

宋時伸出長臂趴在桌子上,這一動作引得許輕不由自主地偷瞄。

她一時間挪不開眼,宋時雖然閉著眼,卻語出驚人。

他說:“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看。”末了又加了一句,“隨便看。”

天色極好,窗外驕陽異常燦爛。

男生眯著眼,勾著嘴角;女生側著臉,心跳如小鹿。

悸動的青春仿佛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