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向光而行

歌手大賽上,單板滑雪隊雖然出了洋相,但也由此一曲成名。“T大冰雪模特隊”的稱號不脛而走。

除了本身就已經很出名的晏淮,大家驚訝地發現,另外兩個男隊員也是各有特色。

夏將輝個頭很高,肌肉勻稱,雖然看著很凶,但唱兒歌時意外地有種反差萌,被他圈粉的女生不計其數。

還有那個平時跟在晏淮身邊的眼鏡男,比賽前他就稍微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外表,站在聚光燈下仔細一看,居然也是個身高超過一米八的斯文清秀款小哥哥。

盛飛揚在日益瘋漲的呼聲中快飄上天了,從此以後開始注意個人形象,換了一副更適合自己的眼鏡和發型,並且每次出門必洗頭,有幾次連路清美看到他都驚了一下。

晏淮卻顧不上這些。

大學生單板滑雪比賽開戰在即,他整個人都繃得很緊,訓練時一直鎖著眉,連帶著整個隊的氣壓都很低。

所有人都躲得遠遠的,壓根兒不想往槍口上撞,休息間隙,大家趁晏淮上廁所的間隙悄悄討論了起來。

其實這次比賽對晏淮來說很輕鬆,但可能是上次失誤的陰影,他好像有心理負擔,卸不下。

王教練認為晏淮目前需要開導,可他今天晚上還有應酬,這段時間的應酬把他的啤酒肚都吹起來了,酒喝得太多,人都感覺老了好幾歲。

考慮再三,將晏淮這項艱巨的任務就由寧霽接手了。

於是,晚間訓練後,寧霽果斷拉上晏淮去吃宵夜。

寧霽想吃關東煮,她就近選了家便利店,就在T大小吃街路口。

晏淮作息嚴格,沒有吃宵夜的習慣,他買了瓶礦泉水,興致缺缺地坐在窗邊,沉默地看著小吃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即便都晚上九點多了,吃飯的地方還依舊鬧騰騰的,學生多的地方就是有活力。

寧霽坐到旁邊的椅子上,沉浸在這種喧囂的氛圍裏,毫不顧忌形象地拿起魚排一口吞。

晏淮餘光瞄了她一眼,淡淡地說:“吃胖了別讓我陪你減肥。”

寧霽瞪他:“晏狗同學,我奉勸你別在女孩子吃東西的時候說這麽掃興的話。”

晏淮挑了挑眉:“女孩子?”

寧霽噎了噎,剛要辯解,就聽到他懶散地補道:“女孩子吃東西不要說話,小心嗆著了。”

寧霽哼哼了幾聲,不服氣地低下頭。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各懷鬼胎地沉默了許久,寧霽才戀戀不舍地看著杯子裏剩下的最後一串鵪鶉蛋,開口道:“又要比賽了。你緊張嗎?”

“有什麽好緊張的?”

“是是是,小淮爺蓋世英姿,這種比賽不在話下。”寧霽小心翼翼地吃掉鵪鶉蛋,心滿意足地舔舔嘴角,慢悠悠地說,“我一直很好奇,像你這種有天賦還努力的選手——可以說是天才選手了吧,究竟還會為什麽而發愁?”

寧霽並不是恭維他。她最初知道“小魔王”這個稱號時隻是覺得好笑,然而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她發現這個稱號沒有誇大,晏淮真的是有天賦的選手。

往往這類選手憑借天賦就能走很遠,可偏偏他還是網上說的那種“比你優秀的人還比你努力”型,訓練刻苦程度讓人驚歎。

這樣的選手,他到底在擔心什麽?

寧霽沒有刨根問底,按照晏淮的性子,怎麽問都是徒勞,他不會說的。

果不其然,晏淮懶懶散散地回答她:“我怕我拿了冠軍以後,你會無法自拔地崇拜上我,天天找我要簽名。”

寧霽翻了個白眼,懶得理他。

晏淮擰開礦泉水瓶蓋,仰頭猛灌了幾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一直流到喉結邊。眼看著就要順流進領口,強迫症患者寧霽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擦掉他脖子上的水珠。

微涼的觸感酥酥麻麻遊遍全身,晏淮瞬間打了個激靈,水從瓶口反嗆出來。

他漲紅著臉一邊咳嗽,一邊從牙縫裏擠出字來:“你、你……”

寧霽知道自己做錯事了,手握成拳頭,愧疚地說:“對不起!我看那顆水珠要流進衣服裏了,我就……”

“你就動手動腳、占我便宜?”晏淮桃花眼周圍變得很紅,仿佛沾著豔麗的血腥氣。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嘴角一耷拉,略帶委屈地說,“對了,這還不是你第一次占我便宜。”

寧霽慌忙擺手:“你別胡說!”

晏淮幽怨道:“以前,在那個陰暗狹小的隊醫辦,你摸過我的腰,還摸了腹肌……”

“我沒……”

“你敢否認?”晏淮咬了咬下唇,目光戲謔,“你這個女人真是狼心狗肺,始亂終棄。”

……

始、亂、終、棄?

你確定要挺著一副快一米九的身軀演被拋棄的小怨婦戲碼嗎?

寧霽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扯開話題:“晏同學,請你注意用詞,隊醫辦坐北朝南,光線通透,是不可多得的好戶型。”

晏淮聽後沒有回答,舌尖舔了舔嘴角,眼裏劃過一絲似笑非笑的趣味。

寧霽心裏警鈴大作,不知道他又耍什麽花樣。

晏淮看著她,眼眸濕漉漉的,卻帶著極強的侵略性:“寧霽,我沒有談過戀愛。”

“咦?”寧霽皺了皺鼻子,“你那個初戀?”

“那隻是我單方麵的暗戀,而且是很久以前了。”

沒等寧霽繼續追問,晏淮的聲音就低了下去,唇齒間燥熱的暖流撲到她耳邊,仿佛在分享某種隱秘,緩緩地說:“我還是個純情小……”

寧霽頓時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這種用流氓的口吻嘚瑟自己純情的人設是怎麽回事啊,小老弟!

寧霽下意識地捏皺關東煮紙杯,臉頰燥熱,假裝平靜地說:“提醒一下,這樣可以算性騷擾了。”

“那你就不是了嗎?”晏淮手掌覆在脖子上,低聲笑著,“而且怎麽看都是我更吃虧,我遭到的騷擾可都是肉體上的。”

寧霽深吸一口氣:“所以呢?”

“所以,你得對我負責。”晏淮眨了下眼,活像個事後求名分的小姑娘。

寧霽眼角抽了抽:“你想我怎麽負責?”

晏淮笑嘻嘻地湊到她臉旁,語氣裏帶著一點點寵溺,聲音又低又沉:“我長得帥,個子高,你不開心了可以做你的人肉沙包,你被欺負了可以幫你撐腰,因為常年運動身體發熱,冬天可以讓你取暖,拿到的獎牌獎金都歸你,蛋黃的屎我來清理。哦對了,最重要的是,”晏淮意猶未盡地點著下巴,笑著看她,“我體力很好,尤其是腰腹,很有力。”

“哢嚓”一聲,寧霽將紙杯直接捏成硬紙球,關東煮剩下的汁液順著縫隙流出來。

“你這是……表白嗎?”她的聲音異常平穩,甚至比剛才還要冷靜。

晏淮怔了一下,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寧霽抬起頭,神色已經不再慌張,反而頗有些無奈:“你說了這麽多,我也沒明白什麽意思。”

剛才,她承認,她是有一瞬間悸動的。晏淮這樣優秀的男孩子,擺出那樣的攻勢,很難不悸動。

但是少年話語裏那一絲絲似有若無的戲謔,讓她清醒過來,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與他之間的晨昏線。

寧霽把紙杯扔向垃圾桶,紙杯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

“你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有些躁動,有些好奇,我能理解。但感情不是能隨便拿來開玩笑的東西。”寧霽走到門口,迎麵而來的冷風讓她更加冷靜,“你會遇見你真正喜歡的女孩子,這些話,還是留到那時候再說吧。”

她回過頭來,像個寬容的大人一樣,伸手揉了揉晏淮柔軟的發頂。

晏淮一直沉默著,褲管側麵的食指卻微微蜷起,彰顯著他內心的波動。

他應該再說點什麽吧?他應該把話講明白吧?

他應該告訴她,不是的,那些話就是隻想對你說的。

可是寧霽此刻平靜至極的眼神讓他什麽都說不出口。如果就此打住,他們還能繼續維持以前的關係;但如果和盤托出,他害怕寧霽從此以後不再靠近他……

這個女人既然能無所顧忌地申請一次調換隊醫,那麽就能申請第二次。

晏淮垂下眼眸,漆黑的瞳孔裏翻滾著複雜的情緒。良久,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抬起頭,懶散地笑了笑,說:“你說得對。”

寧霽針對比賽的事,又開導了晏淮幾句,眼看時間不早,兩人準備回學校。

還沒走到T大後門,寧霽就看到前方石墩子旁趴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黑正裝外套解開,啤酒肚快要從白襯衫裏溢出來。

“王教練?”

寧霽和晏淮驚訝地對視一眼,趕快跑過去,把王教練從石墩子上扶起來,一股衝天的酒氣撲麵而來。

王教練醉得幾乎不省人事,眼睛強行眯出一條縫,看清來人後,立刻笑道:“晏淮啊,今天這個投資商挺喜歡你的,說不定我們隊有救了……”

晏淮手臂一僵,隨後才將教練架住。

王教練就住在學校旁的這個小區,晏淮和寧霽決定把他送回家。

“教練,我們拿到歌手大賽的獎金了,暫時裝備上是沒有問題了。您別老去喝酒。”

“那哪夠?”王同光腳步踉蹌,“以後啊,要經常帶你們上雪場、請更專業的教練,這點錢哪夠啊……”

他落寞的尾音消散在風中,寧霽聽出了蕭瑟無奈的意味。

“你們好好訓練,我沒事的,不就喝幾場酒嗎?怕啥?”王同光手臂亂揮,“他們能把我喝死不?喝不死我怕啥?”

晏淮不停地安撫他的情緒,寧霽飛快地去小店裏買了點水和紙。

王同光胃裏一陣難受,一把推開晏淮,扶著路燈杆吐了出來。

“唉,今天喝得真的有點多。”他擦了擦嘴,稍微清醒了一點,在晏淮的攙扶下繼續蹣跚著往前走。

到了家門口,王同光卻停下了腳步,說:“我先不上去了。我兒子還沒睡,等他睡了,我再回家,不能讓他看到爸爸這副狼狽的樣子……”

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踱到台階上坐下。

小區這個點沒什麽人,隻有昏黃的路燈,中年男人謹小慎微地抱著自己的包,孤獨而滄桑。

“你們回去吧。”王同光揮了揮手,笑著說,“趕緊回去,一會兒宿舍關門了,你倆就別擔心我了。”

晏淮沒吭聲,卻直接一屁股在他旁邊坐下。

寧霽也心照不宣地在另一邊坐下。兩個人把王教練夾在中間,像是在默默守護著他。

深秋的夜風裹挾著蕭瑟,安靜地吹過三人,王同光又想起了今晚的飯局,有些開心道:“我覺得今天能成,投資方看上去挺滿意的呢……”

晏淮餘光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飯錢和酒錢,都是您自掏腰包吧?”

“咳,什麽自掏腰包,都是為了我們隊。我一個大男人平時沒別的什麽開銷,你個小屁孩就別想那麽多了。”

“小偉的補課費……”晏淮欲言又止。

他之前聽王教練提起過,因為一直拖欠兒子的補課費,小偉差點被趕出補習班,妻子也跟他吵了很多次架。

王同光像被戳穿似的撓撓頭,憨憨笑道:“沒事,沒事,我跟老師說說,下個月一定交上。”

晏淮抿著唇,垂下目光,沉默良久後,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都是因為我。”

寧霽茫然,側頭看他。

此時的晏淮全然沒了白天在學校裏那股子桀驁,沉靜得宛如一潭深淵,緊緊收斂著自己所有的負麵情緒。

他平靜地開口:“因為我的失誤,以及各種商業活動的不配合,害得我們隊總也拉不到讚助,教練您……”他頓了頓,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半天後才低聲說,“其實我很煎熬,我總是在想,為什麽自己這麽不爭氣?”

寧霽吃了一驚。

她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剛才的話,真的是從不可一世的晏淮嘴裏說出來的嗎?

晏淮仍然很平靜,仿佛跟教練聊的隻是家長裏短。

“冬季極限賽那天,我看到雪,胃就不停抽搐,想吐,我前所未有地討厭這樣純白的東西。後來我就在想,我究竟是為了什麽而滑雪、滑雪又給我帶來了什麽……”晏淮眼神漸漸迷茫,平視著前方待開發的荒蕪曠地,“當初把我引上雪道的人早就不在了,在那個人死後的第十年,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寧霽偏了偏頭,心裏的震驚已經無法用語言描述。

今天真是吃了一個大瓜!想不到晏淮竟是如此有故事的男同學。

不知道為什麽,寧霽條件反射般想起了雪場那日晏淮提到的自己已經死去的初戀,她莫名覺得是同一個人。

沒等她理清這些關係,晏淮又開口了,呼吸有些急促道:“您和隊友們都在為經費奔波,我卻時常陷入自責和無奈,是我拖累了您和隊友……每當看到其他滑雪隊在雪場訓練,我就……”

晏淮把頭埋下去,雙手緊緊握成拳頭,用寧霽從未聽過的焦躁語氣,反複地說:“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真的很不甘心啊……”

寧霽呼吸一窒。

路燈把晏淮的身影拉得很長很瘦,仿佛風一吹就飄散進夜空裏了。

原來,這個少年,並不像外表看上去那麽懶散。他其實很細膩,很敏感,心裏裝了很多事,那些他瞥都未瞥過一眼的事,其實都被他妥帖地放在心底。

這世界上哪有什麽一帆風順?多的是像晏淮這樣天賦和努力兼備以後,還獨自走著夜路的人。

王同光沉默地聽完他這些剖心自白,醉意漸漸散去,眼神不再像剛才那般渾濁,真心道:“晏淮,你是我最驕傲的學生。”

晏淮動了動,看了教練一眼。

“我從來不否認這件事,即便在你失誤後,我也依然為你是我的學生而自豪。競技體育輸贏固然重要,可是在你身上,那種永不服輸的競技精神,讓我覺得分外珍貴。”

王同光接著說:“你的性子其實不適合做隊長,但我還是選了你,就是希望你能把這股擰勁兒傳遞給其他成員。”他摩挲著粗糙的手掌,心平氣和,“經費的事,本來就輪不到你一個學生來操心。如果真那麽不甘,就在下次比賽中好好發揮,這是你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晏淮想要回答什麽,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至於滑雪的意義,”王同光忽然轉頭問他,“那個把你引上雪道的人如果還在,會怎麽說呢?”

晏淮愣住了。

“迷茫的時候,不如想一想,如果她還活著,麵對這樣的事會說什麽。我雖然不知道她是誰,但我想,她就是你領路人一樣的存在吧?”

晏淮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握成拳頭,痛苦地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出那個天才單板少女的背影。

她總是不停地走在前麵,十年來隻留給晏淮一個背影,他伸手想夠,卻什麽也抓不到。

晏淮抿了抿唇,聲音沙啞:“她才是天才,跟她相比,我什麽都不是……”

王同光不置可否,也不安慰他,反倒慢悠悠地說:“人之所以覺得夜路難走,就是因為見過了光啊。”

晏淮睜開眼睛,癡癡地看著教練。

王同光卻直接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果決地說:“我兒子應該已經睡了,我要回家了。”

寧霽忙不迭地要扶著他,卻被他擺擺手推開。王同光腳步還不是很穩,有些蹣跚地獨自向樓道裏走去。

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住,轉過身來,又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叫了一聲:“晏淮。”

晏淮回過神來,聽話地走到他跟前。

王同光拍了拍他的肩,慢慢地說:“你如果見過日出東方,並臣服於它的光,那接下來的日子裏,你勢必會向著這束光前進。即便你身處黑暗,它也會懸在你心裏,幫你照亮前行的路。”

晏淮怔了怔,像是緊閉的那扇窗終於打開了,一直緊握的拳頭慢慢鬆開。他垂下眼眸,溫和地笑了:“教練,謝謝您。”

晏淮和寧霽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教職工宿舍沒有門禁,但晏淮所住的宿舍樓已經關門了。

寧霽擺出隊醫的身份跟宿管大爺好說歹說,胡編亂造了一大堆理由,大爺才黑著臉放晏淮上樓。

寧霽回到自己宿舍後,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本來開導晏淮的工作是她負責的,到頭來還是王教練出馬。

寧霽打算明天找王教練當麵請罪,然後點開微信列表裏那隻狂放的小狼狗頭像,發了條消息:“我的工作被教練搶先完成了,你隻能趕緊睡覺做個好夢彌補我。”

晏淮:“?”

晏淮:“寧霽你病得不輕吧?我為什麽要彌補你?”

看到他恢複了這樣欠揍的語氣,寧霽鬆了口氣,應該是自我調節過了。

寧霽:“因為你什麽都不說,我才沒能完成這項艱巨的工作啊(攤手)。說到底,同為你訓練道路上的重要導師,你居然區別對待,我在考慮要不要生氣/發怒.jpg。”

晏淮:“你今天拒絕了我,彼此彼此。嗬嗬!”

能不能不要提那件事!

寧霽回想起晚上他在便利店裏的那番措辭,臉頰上又升起一片灼熱。

寧霽:“不說了!洗洗睡吧!晚安!別回了!”

另一邊的男生宿舍樓裏,晏淮看到這條消息,嘴角忍不住泛起笑。

他把手機扣在桌麵上,打開自己的衣櫃,看著內壁貼著的照片。

照片上的少女穿著滑雪服,雪鏡掛在脖子上,雙手高高托舉起獎杯,圓圓的臉上掛著像陽光一樣燦爛耀眼的笑容。

晏淮手指輕輕摩挲過照片,用隻有自己才能聽見的極低聲音說:“世羽嘉,你會怎麽說呢……”

夏將輝的孤僻獨立,一直讓寧霽惴惴不安,總覺得他像一顆定時炸彈,說不準什麽時候就炸了。

寧霽的感覺是對的。

今天,這顆定時炸彈的倒計時跳到了“00”。

起因是今天單板隊約好了一起檢查板子,他們絕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擁有自己的雪板和裝備,興奮得不得了。

沒過多久,路清美注意到坐在一旁默默喝水的夏將輝,疑惑地問:“夏將輝,你的板子呢?拿來讓晏淮幫你檢查一下。”

夏將輝個頭很高,沉默的時候像一座小山丘。他喉結動了動,心虛地挪開視線,悶聲說:“我……我沒買。”

“啊?”路清美沒明白,“那天大家不是幫你都選好了嗎?直接付款就可以了啊,錢也是夠的。”

夏將輝垂下眼睛,嘴唇抿了抿,礦泉水瓶子被他捏出一聲尖銳的噪音,在體育館裏異常明顯。

單板隊所有人都停下手裏的動作,轉頭看他。

“我沒買。”他重複了一遍。

“為什麽不買?”

他一聲不吭。

盛飛揚突然有不好的預感,猛地起身,嚴肅地問:“那錢呢?我們參加歌手大賽拿的那筆獎金,你既然沒買,錢應該還在吧?”

夏將輝扭開頭,不願與大家對視。他這個反應勾起了所有人心裏不好的預感。

他最終囁嚅了良久,吐出三個字:“錢,沒了。”

“你……”盛飛揚一把將外套扔在地上,壓著怒火上前,“那是我們辛辛苦苦攢出來的錢!你知不知道路清美為了幫你籌這筆錢費了多少勁?我們每天排練自己不擅長的東西,然後站在全校人麵前丟臉,你現在跟我說什麽錢沒了?你有種再說一次?”

路清美和翟小顏怕他們打起來,拚命把盛飛揚拖住。盛飛揚現在就像一頭快要發瘋的野獸,脖子上的青筋暴露無遺。

“到底怎麽回事?”路清美著急問夏將輝,“你跟我們好好說說,實在不行我們再想其他辦法……”

“想什麽!你還看不出來嗎?這家夥的神情已經說明了,錢被他私用了啊!”

盛飛揚還要撲過去,肩膀忽然被一隻手按住,一股低沉的氣壓從背後席卷過來,讓盛飛揚迅速冷靜下來。

完了,晏淮要發飆了。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晏淮沒有。他隻是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異常冷靜,平視著夏將輝,問:“為什麽不買雪板?”

“我有其他要緊事。”

“什麽事?”

夏將輝目光沉了沉,麵對晏淮,他的抵觸情緒又泛上來了,態度也逐漸變得惡劣:“我沒興趣告訴你。”

晏淮不怒反笑,語氣卻帶著刺骨的寒意:“你以為我想知道?”

路清美猶豫了一下,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溫和些:“夏將輝,沒事的,如果有什麽困難,告訴我們,我們都是一個隊的,一起想辦法嘛。”

夏將輝涼涼地看了她一眼。

路清美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突然想起之前某天晚上她跟寧霽在操場的聊天,他絕對都聽到了!

晏淮問:“你是不是不想參加訓練?”他眯起眼,毫無情緒地盯著夏將輝,“對你來說比不比賽都無所謂吧?你就是來混日子的,偶爾訛一下大家的同情心。也是,連雪板都沒有,也好意思稱自己是滑雪運動員?”

夏將輝被戳到痛處,額角青筋暴起,手攥成拳頭,一拳揮了出去。

“滾!什麽狗屁同情心!老子不需要!”

兩個女孩嚇了一跳,盛飛揚阻攔不及,硬邦邦的拳頭落在晏淮臉上。

晏淮吃痛地捂著臉,眼睛裏染上血腥的氣息,毫不猶豫地反打了回去,怒吼道:“你現在知道自尊了?教練為了我們去陪人喝酒的時候,你在哪兒?啊?”

夏將輝被他打得向後踉蹌幾步,眼裏含著恨意。

為了不讓他倆扭打在一起,其他隊員拚命把他們分別架開。

盛飛揚本以為今天要被人勸,沒想到他最終還是勸架的那個。

“你懂什麽……你懂什麽……”夏將輝捂著臉,身體止不住**,“聽說你爸爸是建築師,媽媽是翻譯,兩個都是成功人士啊……”

晏淮不明白他突然說這個的意義,猙獰地看著他。

“所以像你這樣養尊處優的富家公子,根本不懂,什麽都不懂!”夏將輝發狂著又要衝上來,忽然腦門上挨了一記栗暴。

寧霽橫在兩人中間,皺眉看著他們臉上的掛彩:“什麽情況?”

翟小顏鬆了口氣,推了下眼鏡:“你總算是來了。”

寧霽立刻嚴肅起來,賽前打架,這可不是什麽好事。好在現在體育館裏人不多,應該沒被拍到。

又是趕在王教練不在的時候,這幫小兔崽子。

她壓低聲音,充滿警告意味地說:“不想被禁賽的話,現在、立刻,去我辦公室,一個都不準跑!”

寧霽畢竟大了他們幾歲,又是隊醫的身份,晏淮和夏將輝不得不服,氣鼓鼓地跟在她身後,誰也不讓誰,就差沒走出六親不認的步伐了。

一路上,從翟小顏那兒聽說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寧霽頭疼地揉著眉心。

晏淮不忍心看到大家和王教練的努力白費,才會發如此大的脾氣,她是可以理解的。而從夏將輝的言語中能聽出,他應該也是有難言之隱。

這兩位都是自尊心極強的少年,火氣旺得很,還不懂得怎樣與人溝通,所以鑄成了今天的鬧劇。

隊醫辦內,寧霽開始給他們兩個處理傷口,緊皺的眉頭稍微鬆了些。

“還好都打在了臉上,不會影響後麵的訓練和比賽。”

棉球在傷口處輕輕擦拭,晏淮痛得“嘶”了一聲。

“疼?忍著,打架的時候怎麽沒見你喊疼?”寧霽瞪他一眼,雖然這麽說,但還是放輕了手上的動作。

把兩人的傷處理完,寧霽直接將晏淮一眾打發走,唯獨留下了夏將輝。

她從抽屜裏摸出一塊巧克力扔過去,夏將輝不明就裏地接住。

“據說心情不爽的時候,吃甜食可以治愈。”

夏將輝低著頭,沉默地看著巧克力,半天後才慢慢撕開包裝,含進嘴裏。

寧霽坐到他旁邊,盡量溫和地引導他:“不介意的話,和我聊聊吧。”

夏將輝試圖撫平包裝紙,但上麵始終都會有密封的折痕。

他張了張嘴,悶聲道:“錢我的確私用了。”

寧霽一點都不驚訝,還是平靜地看著他。

“我知道你跟晏淮關係親密,但接下來的事情,還是請你不要告訴他。”

“不是……你可能誤會了。”寧霽稍微有些窘迫,卻莫名覺得無力辯解,隻好無奈地說,“你放心吧,我不告訴他。”

夏將輝抬了抬眸,表情不再像平日裏那樣凶神惡煞,緩緩道:“我奶奶生病了,欠了好多醫藥費,我所有的錢都拿去補那個窟窿了。”

在夏將輝斷斷續續的描述中,寧霽總算明白了他的故事。

夏將輝的弟弟出生時,正是他們村子計劃生育管控最嚴的時候。親生父母本來想把弟弟送走,可臨時找算命先生卜了一卦,說弟弟才是能活的那個,哥哥短命。

於是,最後被送走的變成了夏將輝。

一個好心腸的奶奶領養了他。奶奶沒有家人,就一直將他視作自己的親孫子,家裏雖然不富裕,但生活也算安穩。他的愛好和選擇奶奶總是無條件地支持,包括成為運動員,也是奶奶在背後一直替他加油。

可是時光無情,還沒等到他拚出一番成就,奶奶就病倒了。家裏唯一的經濟來源就是奶奶的退休金,夏將輝花光了所有積蓄,壓根兒補不齊醫療費用的天坑。

歌手大賽的獎金拿到時,他是計劃要買一塊自己憧憬已久的雪板的,可是臨付賬前,又接到了催款電話。奶奶是他唯一的親人,他糾結了一番後,下麵的事,不用說寧霽也能猜得到。

夏將輝說完,便陷入漫長的沉默。

寧霽在心裏歎了口氣。這是一個很不幸的故事,但也很平凡,平凡地在這個世界上無數不起眼的角落裏上演著。

晏淮的境遇和他恰恰相反。一路順風順水,家庭和睦美滿,似乎什麽都不缺,什麽都不用愁,他過的是夏將輝羨慕的生活,偏偏晏淮又那麽有天賦……

可恥的不甘暗暗滋生,對方越是發光發熱,就越襯托出他的渺小和無能,夏將輝心裏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敵意,才會在晏淮質問時忍不住打出那一拳。

夏將輝低著頭,忽然道:“我這樣,很可笑吧?”

寧霽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反而拋出新的疑問:“為什麽不願意告訴大家真相?就因為不好意思,覺得很沒麵子嗎?”

夏將輝自嘲地笑了一下:“這還不夠嗎?”

“其實我不太明白,這有什麽丟麵子的?”寧霽溫和而嚴肅地說,“你不偷不搶,沒有做對不起任何人的事,有什麽值得畏懼的?”

夏將輝怔了一下,沒有說話。

“貧困還是富有,不過都是身外之物,你作為運動員,隻有在無法取得成績時才需感到自責。”寧霽晃了晃腦袋,笑著說,“試問,如果班上有個條件不好的同學,你會笑話他嗎?”

夏將輝搖頭:“肯定不會。”

“那麽,你為什麽覺得你的隊友會嘲笑你?他們和你一樣,都是有成熟思想的大人,不是小學生。我要是你,我一定會試著多信任他們一點。”

“……”

夏將輝最後是半夢半醒地離開的。

臨出門前,寧霽跟他說:“你的事我不會告訴大家,但我希望你自己去跟他們談談,想怎麽說都可以,想通了再去。”

夏將輝還在猶豫,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寧霽並不強求,路漫漫其修遠兮,哪有那麽容易改變。

接連幾天,單板隊訓練時氣氛都有些詭異。

王教練後來從寧霽那兒知道了全部經過,已經單獨找晏淮和夏將輝都談過了,但是夏將輝似乎還沒有走出心裏那道坎,兩人的關係就此僵冷著。

戴初夏還是偶爾訓練時露個臉,她想修複和大家的關係,但並沒有人買賬。

就在這種別扭的氛圍裏,全國大學生單板滑雪賽在T市拉開帷幕。

他們這支隊伍剛成立,隻有晏淮拿到了進入決賽的資格,成了名副其實的“全隊的希望”。

他這次隻報了一個項目:U型場地技巧——就是在冬季極限賽上,他犯下重大失誤的項目。

U型場地技巧比賽前,國內很多冰雪運動媒體都將目光對準了T市,沒有人看好晏淮,甚至已經有專家在感慨這位天才像流星般短暫的職業生涯。

對於外界那些風評,寧霽並不知情,她平時不太關注體育報道,以至於U型場地技巧比賽前的那晚,晏淮到她宿舍樓底下來找她貼創可貼時,她以為是這個人腦子壞了。

“就一點瘀青了,不需要貼創可貼啊。”寧霽捧著他的臉,對著路燈仔細檢查了一下他嘴角的傷口。

晏淮一本正經地胡扯:“不行,我不能讓我的粉絲看到我受傷的樣子,我怕她們傷心。”

“朋友,你比賽時不戴麵罩嗎?”

“那最後領獎的時候也會被看到吧。”晏淮說得理所當然。

寧霽簡直被他盲目的自信折服了,無言以對,隻能掏出口袋裏的創可貼,無奈地說:“我宿舍裏隻有這種哦,可能不太適合你。”

她的創可貼非常少女心,印滿粉紅色的小心心,嫩得冒泡。

“你看,還是什麽都不貼比較好吧?”

晏淮嘴角勾了勾,眼珠清亮:“那不然,你親一下吧。”

寧霽驚得直接後退了一步:“這位同學,請你清醒一點!”

“電視裏都是這麽演的。”晏淮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將臉湊上來,“心地善良的美人親一下勇士的傷口,勇士就會立刻好起來。”

寧霽一把推開他的大臉:“奉勸你少看點荼毒未成年人的電視劇。”她的手掌按在晏淮臉上,掌心碰到他的嘴唇,莫名一陣灼熱,寧霽飛快地將手縮了回來。

晏淮像沒事人似的,摸了摸嘴角的傷口:“既然親不了,那就還是替我貼創可貼吧。”

“拿回去自己貼不行嗎?”寧霽飛快地把創可貼扔他懷裏,轉身要走。

“不行。”晏淮忽然拽住她的手腕,臉上帶著厚顏無恥的笑,“我不會。”

“不會就去網上搜視頻,照著學。”

晏淮湊到她耳邊,小聲說:“我明天就比賽了,我希望你親手幫我貼上它。”

少年呼出的氣流縈繞在寧霽耳郭旁,又癢又熱。寧霽心裏有些慌亂,隨口問:“為什麽?”

“你貼的話,就能帶來好運。”晏淮桃花眼彎了彎。

“幼稚。”

寧霽雖然不情願,但還是撕開了創可貼。晏淮立刻彎下腰,把臉降低到她能夠到的地方。

寧霽怕弄疼他,動作很輕,手懸在他嘴巴和鼻子上方。

一陣微風吹來,他又嗅到了淡淡的水蜜桃味兒,甜得他骨頭都酥了,心裏的戾氣也瞬間被撫平了。

晏淮眯了眯眼,忽然出聲叫她:“寧霽。”

“嗯?”

“等我拿塊金牌給你。”

寧霽愣了一下,耳後根很燙,勉強維持平靜,小聲說:“是為了全隊和教練……你要加油。”

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大樹下,戴初夏挎著包,一直冷冷地看著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