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在等她

天氣越來越冷,T市的冰場雪場陸續開放,又到了冰雪運動愛好者們狂歡的季節。

T大給單板隊發放了統一的運動服後,這支沒什麽經費的隊伍終於迎來了第二次上雪訓練。

晏淮戴著雪鏡、麵罩和帽子,正在做平行大回轉的訓練,明明看不到臉,在人群中卻依然是最出挑的那個。

“平行大回轉這個項目是在雪坡上平行放置紅、藍兩種旗門各二十五個或更多,形成紅色賽道和藍色賽道,賽道之間留下足夠的間距,選手同時出發,繞過旗門,最先到達終點的就算獲勝。”路清美給隊伍裏其他成員進行科普。

晏淮的訓練暫時隻需要設置一個藍色賽道,把賽道周圍的人清空後,他站在雪坡上麵等待王教練吹哨。

“平行大回轉比的是速度,運動員在這個過程中速度可高達每小時70公裏。而每一個旗門就是一個轉彎點,接下來不用我說都知道吧?”

“我知道!”一隻“貓爪”突然伸了出來,盛飛揚積極舉手,“太慢會輸,但是太快也會麵臨摔出去的風險。”

路清美額角一跳:“你這手套……”

“啊,貓爪手套,是不是特別可愛?我可以送你一副。”

“謝謝,不用了。”路清美無語地轉過視線。

晏淮已經出發,他衝下雪道,極速穿梭在旗門之間。拐彎時的慣性和阻力讓他不斷地在左右方向中切換,身體無限壓低,靠近雪麵,幾乎隻有幾厘米的距離。

好幾次關鍵時刻,他看上去都像是要甩出去了,可是下一秒身體又靈活地拉了回來。

速度快、難以預測,這樣刺激的項目,哪怕隻是練習,所有人都下意識屏住呼吸,目光緊緊跟著他的身形來回穿梭,心也一並揪了起來。

晏淮就像是一支深紅色的箭羽,穿透茫茫大雪發射而來,速度快到令人咋舌。

五百多米的賽道,似乎一眨眼他就“飛”完了,但究其過程卻是讓人難以忘卻的驚心動魄。

隊員們驚豔到合不攏嘴。

王教練走過來,開始提問:“看到剛才晏淮是用什麽在滑行嗎?”

戴初夏理所當然地說:“雪板呀。”

王教練笑而不語。

夏將輝忽然說了兩個字:“板刃。”

王教練這才讚許地點點頭。

其他人還沒理解是什麽意思,路清美便解釋道:“因為不斷地左右切換,又是高速情況下,所以絕大部分時間,這個項目都是在用板刃滑行,而不是板麵。”

翟小顏錄了視頻,盛飛揚和戴初夏湊過去回看了一遍。

果然如此,尤其在拐彎時,雪板幾乎90°垂直豎在雪麵上,完全就是靠腿部力量帶動板刃滑行。

隊員們歎為觀止,再看向雪坡時,都露出了躍躍欲試的神情。

隻有戴初夏誇張地撇了撇嘴,嘟囔道:“我連板麵都滑不利索,別提板刃了……”她還是更喜歡練歌的時候,那種比別人都出眾的優越感。

晏淮抱著雪板走過來,路清美衝他豎起大拇指:“晏隊,就衝這樣的狀態,別說接下來的大學生比賽了,全國賽都沒問題。”

王教練也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一鼓作氣重回巔峰,向世人證明,‘小魔王’還是那個‘小魔王’。”

晏淮抿著唇,沒有接話。

他沒有其他人那樣高昂的情緒,隻是冷靜地看著計時器上的顯示,低聲說:“我應該再快一點。”

“別急於求快,我看有幾個旗門處拐彎還不夠穩,咱們要穩中求快,別再像極限賽時那樣。”

晏淮看了王教練一眼,沒有吭聲。

由於他始終沒有說明極限賽時失誤的原因,王教練和寧霽討論過後,隻能認為他當時是急於求快,才會失去平衡摔下雪道。

晏淮最近的訓練也是以穩定性為主,王教練的思路很簡單,要他先重新找回競技狀態,再進一步突破自己。

在一眾隊員期待的目光下,王教練推了推他:“晏淮,注意一下拐彎,再去做一次。”

“教練,我想休息一會兒。”

這是晏淮在最近的訓練中頭一次主動提出要休息,王教練有些擔心地看著他:“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可能沒睡好,頭有點疼,我坐一會兒再來。”

“去吧,讓寧隊醫幫你看一下。”王教練揮了揮手,沒再細問。

其他人繼續訓練,晏淮則在休息室裏找了個角落坐下,摘掉帽子和雪鏡,終於露出疲憊不堪的雙眼。

近期訓練強度很大,而他已經連著好幾個晚上沒睡好了。又是臨近比賽,揮之不去的噩夢像藤蔓一樣,始終纏繞著他,跟上回冬季極限賽時一模一樣。

噩夢做得多了,他就像是患上了恐雪症,普通的雪場在他眼裏都仿佛彌漫著漫天的暴雪。

剛才平行大回轉練習時,他差一點就要繃不住了。

晏淮咬著下唇,撐著額頭,出了一身虛汗。

“休息了?”

忽然一聲清脆的提問,將晏淮從茫然無措中拉了出來。寧霽坐到他邊上,打量著他的神情:“你是不是不舒服?”

“啊,有點頭疼。”

“怎麽回事?沒休息好?”

“應該是。”

寧霽伸出手,輕輕按在他的太陽穴周圍。她的指尖很涼,讓晏淮瞬間清醒了許多,好像重新活在了現實裏。

“讓我猜猜。”寧霽認真地說,“睡覺的時候做噩夢了吧?”

晏淮無奈地看著她:“真準。”

“你上次在隊醫辦睡著了,也做噩夢了吧?”寧霽眨了眨眼,好似不經意地問,“夢到了什麽?我幫你美化美化。”

晏淮頭一次聽說噩夢還能美化,忍不住笑了一下,隨即笑意斂起,眸光沉了下去。

寧霽一直將他細微的變化看在眼裏,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麵前的少年仿佛整個人都籠罩在了無窮無盡的陰影中。

他究竟夢到了什麽?

晏淮再次抬起頭來,已然恢複成沒心沒肺的樣子,漫不經心地道:“我啊,就夢到地震了,我初戀的那個女孩被壓在石頭下麵,我怎麽都搬不動石頭,隻能眼看著她斷氣。”他攤了攤手,又說,“就這樣,你看看怎麽美化吧。”

寧霽有些吃驚:“你居然還有初戀的對象?我以為小淮爺腦子裏隻有訓練。”

“寧霽,你搞錯重點了。”

“好吧,好吧。那其實故事的最後,女孩並沒有死,她是一個超人,像神奇女俠那樣的,快要斷氣的那一刻突然變身,一拳震碎了石頭,又生龍活虎地蹦了出來,然後你倆皆大歡喜雙宿雙飛happy ending(大團圓)。小淮爺,滿意嗎?”

晏淮笑到雙肩顫抖:“為什麽她是超人,我卻不是?我要英雄救美啊。”

“那就是你變成中國隊長什麽的,一拳震碎石頭,把初戀女友拉了出來,讓她重見光明。這下可以了嗎?”

“可以,可以。”晏淮的桃花眼快彎成月牙了,“被你這麽一說,我的頭好像也沒那麽疼了。”

“那就回去訓練吧,王教練還等著你呢。”

晏淮笑夠了才站起身,重新戴上帽子和雪鏡,準備返回雪場。

寧霽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忽然有點在意地問:“你真有初戀嗎?”

“真的啊。”他的語氣不像開玩笑。

“那現在呢?是分開了嗎?”

晏淮突然停下腳步,寧霽一個沒注意,撞到他的後背。

少年微微抬起頭,看著遠處白茫茫的廣闊雪場,失了神。

“她也是真的,”晏淮平靜地說,“死了。”

接下來幾天,寧霽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中。

沒想到晏淮年紀輕輕,就已經有如此豐富狗血的感情經曆了。再看看自己……她立刻陷入母胎單身的自我懷疑。

也難怪這個家夥情緒總是反複無常,嘴巴還毒,大概就是受刺激後的性格扭曲,想想也是挺可憐的。

然而還來不及同情他,寧霽自己就攤上事了。

周一一上班,T大統管體育生的孫主任邀請她去辦公室“喝茶”。

這事說大不算大,說小也不算小:上雪訓練前,寧霽給戴初夏拿了盒女生調理用的中成藥,戴初夏服用以後一直感覺不舒服,胸悶氣短,晚上還失眠,一氣之下便哭著向學校舉報了她,理由是給學生濫用藥物。

孫主任說的時候,寧霽全然聽蒙了,她當時拿的藥嚴格意義上來說都不算是藥,但凡生理期不調的女孩都可以服用,她以前也吃過,根本沒有這麽誇張的反應。

寧霽跟孫主任把當時的情況敘述了一下,孫主任說:“問題就在這兒,學生跟我們說她生理期一直正常,肚子也不痛。”

寧霽愣了:“怎麽可能?”很快,她又反應過來,“益母草是活血化瘀的,就算一切正常也不會出現這樣的反應,更何況……”

更何況那姑娘對她親口承認了自己的症狀,現在突然否認是怎麽回事?

孫主任歎了口氣,忽然道:“這個學生一貫就是這樣啊。”

寧霽又蒙了:“什麽意思?”

“以前她不喜歡她班上的那個輔導員,就想各種方法告老師的狀,最後那位輔導員不勝其煩,主動申請調去別的班了。”孫主任一臉“你懂的”無奈神情。

寧霽有些吃驚。戴初夏看上去挺柔弱的,沒想到這麽能折騰。她小心翼翼地問:“那這次,她也是想把我擠走?”

孫主任點點頭:“我估摸著就是這個意思,不然她不會順帶把田徑隊的陳隊醫誇成花,說人家如何如何關懷隊員……真是小丫頭片子。”

孫主任臉上露出煩躁的神情,其實他一直很不喜歡這樣的學生,年紀輕輕就工於心計,折騰這些沒用的東西,不好好學習也不努力訓練,等走上社會以後,靠那點小聰明能混到幾時?

“我今天叫你來,就是想給你提個醒,”孫主任說,“你做好你的事就行,她怎麽折騰你都別睬她,等她筋疲力盡就好了。”

寧霽垂下眸,抿了抿唇,沉默許久,才下定決心道:“要不……我就跟陳隊醫換一下吧?”

門外路過的盛飛揚偷聽到這一句,嚇得一趔趄,手機差點都沒拿穩。一股強烈的使命感隨之而來,他火速給晏淮發了信息,猶豫了三秒,換了種語氣,給路清美也發了過去。

於是,在寧霽與孫主任的談話還未結束時,單板隊所有人都知道調換隊醫的事了。

每天晚上九點以後,是單板隊練歌的時間。

戴初夏已經想好今天怎麽排練了,趕到自習室時,卻發現氛圍有些怪異。

路清美和翟小顏坐在一旁看視頻,抬頭看了她一眼,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打招呼;晏淮和盛飛揚坐在後麵一排,一個戴著耳機閉目不語,一個低頭專注地追著新番;夏將輝照例獨自坐在後麵,雖然什麽也沒做,但看她的目光也充滿芥蒂。

這是怎麽了?他們又吵架了?

戴初夏拍了拍桌子,對眾人道:“集合,都過來我這裏。”

無人響應。

“磨蹭什麽?”戴初夏皺眉訓斥道,“總共就這麽點兒排練時間,想耽誤到什麽時候?抓點兒緊行不行?”

許久不說話的晏淮忽然睜開眼,望著她。

他的眼神明明很淡,卻好像能讓人嗅到提前南下的冷空氣。戴初夏心裏一顫,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晏淮摘下耳麥,貌似關切地問:“聽說你身體不舒服?”

戴初夏鬆了口氣,小嘴努了努:“對呀,好幾天沒睡好覺了,黑眼圈都出來了。”

“還有什麽症狀?”

“胸悶氣短,有時候心跳加速,還經常出虛汗。”戴初夏餘光掃到路清美,立刻委屈地說,“我最近沒去訓練就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可居然有人問我是不是想逃訓練,我心裏就更難受了……”

按照她的預期,這撥哭訴完,絕對會有人忍不住安慰她,屢試不爽。可是,她話音落下後,回應的隻有無聲的沉默。

氣氛一瞬間尷尬到了極點,路清美甚至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

最終還是晏淮給了點兒麵子,難得耐心地問:“那是為什麽身體不適呢?”

戴初夏咬了咬牙,難過地說:“我吃錯藥了。”

“你是吃錯藥了。”晏淮讚同地重複了一遍。

戴初夏立刻委屈得眼眶都紅了:“晏淮,你什麽意思?我吃了寧隊醫給我開的藥以後就開始不舒服了,我沒有撒謊!”

“我也沒什麽別的意思,就是字麵意思。”晏淮漫不經心地搬出自己的鬼才邏輯,“你吃錯了藥,導致身體不舒服,我說得沒錯吧?跟你的意思一樣啊。”

戴初夏愣住了,明明不甘心,卻發現這解釋無懈可擊,根本無法反駁,隻能帶著哭腔道:“我都這樣了,你還欺負我……”

“你都哪樣了?”晏淮眸光漆黑地反問,“吃減肥藥吃到身體不適然後賴給隊醫,還要我同情你,你認真的嗎,戴同學?”

戴初夏呆住了,難以置信地望著晏淮,腦子裏隻有一句話:他怎麽會知道?

她正在服用減肥藥的事情,從來沒有告訴過單板隊的人!

戴初夏咬著唇,假裝無辜地眨了眨眼,仍然嘴硬道:“減肥藥?你在說什麽呀?”

晏淮淡淡笑了一下。他的行為舉止仿佛還如往常一般散漫著,可是在戴初夏看來,那笑容竟透露出冷酷殘忍的味道。

“我來提醒你一下吧。”晏淮滑開手機屏幕,調出幾張截圖。上麵是戴初夏每次吃完減肥藥的打卡微博,還有激勵自己堅持下去就一定會又瘦又美的雞湯文字。

“你不是不用微博嗎?”戴初夏惶恐地看著**裸擺在自己麵前的“證據”。她以前是關注過晏淮的,但自從上一次大賽失誤後,晏淮的微博被質疑攻陷,他幹脆把賬號都清空了,再加上這個人平時訓練太拚,她一直以為他是不怎麽上網的。

晏淮懶得同她解釋,直接道:“這個藥我查過了,絕大部分人都會出現跟你一樣的副作用反應,還有人直接病危住院。”

路清美、夏將輝他們都用非常嚴肅的神情看著她,戴初夏後退了一步,心虛得有些結巴:“那那……那也不能說明就是它……我懂了!你們是不是覺得我錯怪寧霽了?可她就是個隊醫啊,我才是你們的隊友,你們應該跟我站在一邊……”

“戴同學。”路清美終於不耐煩地出聲,“你進隊的時候,教練跟你說過運動員的注意事項吧?我也反複提醒過你,絕對不能服用這類藥物,你是忘記了,還是明知故犯啊?”

“輪不到你來管我!”戴初夏已然惱羞成怒,不經大腦思考道,“你先管好你自己吧,不喜歡盛飛揚還不幹脆拒絕,吊著人家算什麽?”

路清美的臉色唰地白了,神情變得很難看。

突然被點名的盛飛揚站了起來,一改平時無精打采的樣子,鏡片下的眸光難得暴躁,霸氣地說:“我樂意,我慣的,你管得著嗎?”

戴初夏徹底嚇呆了。沒想到平時隻沉浸在動漫裏、最好脾氣的盛飛揚也會對她發火。

心裏有無以言表的委屈和不甘,她憤憤地望了晏淮一眼,期望他能到此為止別再追究。誰知晏淮根本不領情,居高臨下看著她,聲音裏帶著壓迫性:“到明天下午為止,如果你不去跟孫主任說明真相,我不介意幫你把截圖報上去。”

戴初夏低下頭,下唇被自己咬到發白,強忍著眼淚點點頭,小聲地說:“對不起。”

她一直都是一個很會審時度勢的人,現在這樣一個冷血的晏淮根本不能正麵扛。盛飛揚、路清美甚至寧霽怎麽想她都無所謂,但晏淮跟他們不一樣,她的認錯是專門說給他聽的。

晏淮本來還想說點什麽,看著她這撥假惺惺的道歉,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最終隻是厭倦冷淡地說:“你根本不配當個運動員。”

戴初夏沒再接話,拎著自己的包離開了。

下了樓梯,她才收起眼淚,充滿惡意地嘟囔:“不配就不配,誰稀罕啊。”

恨歸恨,戴初夏還是在晏淮規定的時間內,去向孫主任“澄清”了自己的錯誤。但她仍然像一塊狗皮膏藥似的,始終不肯退隊,隻偶爾在訓練時露個臉,確保自己的出勤率,不會被開除,其他時間在校園裏遇到單板隊的人權當不認識,練歌也再沒出現過。

寧霽是幾天後才知道這件事的。

她把蛋黃拴在操場樹邊,一臉八卦地聽路清美敘述那晚的景象。原來在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某間自習室裏居然發生過這麽精彩絕倫的衝突。

“說真的,我很感謝你們,但其實你們不必因為我這樣撕破臉。”在全部聽完後,寧霽嘖了嘖道,“我雖然申請調隊了,但孫主任壓根兒沒同意。”

“哈?”路清美差點閃到腰,“可是盛飛揚告訴我們……”

寧霽攤了攤手:“他應該隻聽到了我說的話,沒來得及聽孫主任說完……孫主任雖然規矩很多,但處理事情還是很霸道的,這種小把戲他壓根兒沒打算搭理。”

原來如此。

路清美突然想把盛飛揚拖過來揍一頓。

寧霽趕緊寬慰她:“不過還是非常感謝你們,願意為我出頭,我很感動。”

“別謝我了,要不是晏隊帶頭,我們幾個也沒這個魄力。”路清美握了握拳頭,眼神閃爍出意猶未盡的光芒,“其實我不爽她很久了,早就想挫挫她的銳氣了。”

寧霽笑著側開頭,看到百米開外訓練中的其他隊員。

晏淮正在跑步,夜風吹出少年修長勻稱的肌肉輪廓。

她凝神看了一會兒,收回視線,問:“隊裏大家的裝備配得怎麽樣了?”

“還沒全部搞定。我自己有存款可以買板子,盛飛揚和翟小顏也不缺錢,但是夏將輝……”路清美猶豫了片刻,小聲對寧霽說,“他家裏條件不是很好,錢隻能慢慢攢。”

她話剛說完,一個沉默高大的身影忽然從後麵走了過來,拿起地上的水杯仰頭喝水。

路清美嚇了一跳。她根本沒注意到夏將輝什麽時候過來的,他的臉罩在燈光的陰影裏,眸光暗得像壓著一團烏雲。

負疚感油然而生,路清美像犯錯被抓現行似的,緊張地捏著運動衫衣角,剛才的話不知道對方聽到了多少,貿然道歉似乎也不太合適。

夏將輝也沒跟她們說話,喝完水就走了。

路清美重重地歎了口氣,和寧霽交換下眼神,說:“所以,我今天來找學姐,是有重要一事相求。”

“什麽事?”

“我們報名參加的校園歌手大賽的團體組,必須是六個人為一組,現在戴初夏不參加了,我們就還缺一個人……”

寧霽:“你不會是想讓我補缺吧?”

路清美眨巴著圓圓的眼睛,擺出既可愛又元氣、完全和“暴力”兩個字不沾邊的表情:“學姐,幫幫忙啦。”

寧霽驚悚地後退一步:“不可能,做夢,我唱歌多難聽,你不知道嗎?”

路清美卻一本正經地說:“我覺得一點兒都不難聽啊。”

“少女,你是被豬油蒙了心嗎?”

那個時候的寧霽並不知道,在聽過晏淮和盛飛揚唱歌以後,隻要是正常人唱歌,路清美都會覺得還不錯。

路清美合掌,誠懇地求她:“學姐,如果我們能拿個名次,哪怕是優秀獎,夏將輝的裝備就有著落了。不為了我們,你就想想他。”

寧霽腦子裏閃過夏將輝要強、沉默的身影,終於做出了退讓:“你們選的什麽歌?太難的我可唱不了。”

“不難不難,就是《小兔子乖乖》。”

“……”

寧霽愣了,單板隊在選曲上清奇的畫風讓她有些難以置信。想象到時候全體成員包括三名身高超過一八零的肌肉少年一臉嚴肅地站在舞台上唱這首童謠,寧霽就覺得……

也太羞恥了吧。

他們確定參加的是校園歌手大賽而不是校園搞笑大賽?

“總而言之,這就是為了照顧全員選的歌。”路清美期待地看著寧霽,“學姐,你會唱吧?”

廢話。有過童年的,應該都會吧?

寧霽清了清嗓子,認真地哼道:“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快點兒開開,我要進來……不開不開就不開,媽媽沒回來……”

路清美跟著旋律一起點頭,聽到這裏感覺不太對,從口袋裏掏出一遝折成正方形的紙,上麵印著全套歌詞。

“學姐,你歌詞唱錯啦。”

“啊?”寧霽停了下來,接過歌詞,“我一直記著是這樣。”

路清美指著白紙上的字,說:“這裏,‘不開不開我不開’,你唱成了‘就不開’。”

寧霽拍了下腦門兒,困惑地呢喃:“是這樣的嗎?”

一首從小就傳唱的歌謠,歌詞深深烙印在腦海裏,寧霽從未想過看一眼歌詞,更沒想到自己根深蒂固的習慣是錯的。

原來她一直深深信任著的這份習慣,是錯的。

寧霽盯著紙上的“我不開”三個字,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個畫麵。

好像在很久以前,曾有個小男孩試圖糾正她。

“你唱錯了。”他是這樣說的。

可待寧霽追問後,他隻是望著洞口紛飛的暴雪,改了口,低聲道:“挺好的,就這樣。”

寧霽看著歌詞發呆,思緒飄到很遠,路清美伸手在她眼前擺了幾下都沒把她喚醒。

直到有隻手一把奪過她手裏的歌詞,寧霽才如夢初醒。

“這什麽?”晏淮舉著紙,讓燈光照在黑字上,“小兔子乖乖?你要加入?”

他嘴角翹起,目光轉到寧霽臉上。

在朦朧路燈的折射下,他麵龐的線條柔和了許多,臉上掛著如夜色般清朗的笑,眼睛裏仿佛也盛著一輪明月,映照出難得溫柔的光。

寧霽有些看愣了:“對啊,我要加入。”

晏淮笑了笑,主動將蛋黃牽了過來。

操場上運動的學生陸續回了宿舍,單板隊的其他成員也笑鬧著走在前麵,晏淮逆著人流,蹲下身猛搓蛋黃的狗頭。

他在等她。

寧霽恍惚地向他走去,好像走向一片明媚的光源。

“我送你回宿舍吧。”晏淮笑著站起來,一手牽著狗繩,一手插兜,慢悠悠地走在路燈下。

寧霽心跳加速,鬼使神差地問了句:“明天還能來看你晚訓嗎?”

“你的話,當然可以。”晏淮伸出那隻空閑的手,在她頭頂飛快地揉了揉。

夜風不冷,月光悠長,兩人一狗,這是寧霽向往的平凡生活。

她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也許,她真的可以擁有正常的人生。

寧霽不正常的人生大約可以追溯到十幾歲,再往前的事情她就不太願意回憶了。總之,十幾歲時經過一場災難,她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好歹拖了半條命回來,這就算是“重生”了。

隻不過,她“重生”得並不太好。並非是生活困難,恰恰相反,寧媽媽投入了百分百的愛給她,雖然是單親家庭,但她過得不比任何人差。

困難的是她的心境,她好像永遠也走不出那場茫茫暴雪。

可是現在,晏淮那個懶洋洋的身影,仿佛是雪天裏忽然破開的一道光,告訴她:沒什麽大不了。

有時候寧霽真想扒開他的腦子看一看,這人到底是怎麽在大眾的譴責和質疑之中,還能如此漫不經心地活著。

寧霽一邊想著,一邊放慢腳步,從斜後方看著晏淮把蛋黃舉起來,高高拋起再穩穩接住。

“兒子啊,你有點瘦。”晏淮認真地對蛋黃說,“等爸爸贏了比賽,給你買一箱最貴的狗糧。”

“嗯?你叫它什麽?”

晏淮麵不改色:“兒子。我剛剛決定當它的爹。”

寧霽嘴角抽了抽:“你知道我叫它什麽嗎?”

“不知道。”晏淮耳後根有點紅,沒敢看寧霽,假裝隨意地說,“難道你是它媽?”

“不。”寧霽甜甜一笑,“我叫它孫子。”

“……”

合唱排練和訓練一樣,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很快就到了校園歌手大賽的那天。

單板隊沒有定做統一的服裝,路清美要求每個人都穿白上衣和黑褲子,顏色上統一就可以了。

這就導致了晏淮穿著白襯衫出現在禮堂的時候,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平日裏見到他都是運動休閑的打扮,很少見他穿得這麽正式,尤其他還是穿衣顯瘦的身材,這樣打扮筆挺得像個模特,一路走在後台收獲了無數女孩驚歎的目光。

寧霽卻不是第一次見。

在遊樂園鬼屋的時候,晏淮身上那件襯衫還帶著複古華麗的歐式荷葉邊,相比現在這件普通白襯衫,當時的他更有懶散卻禁欲的氣質。

晏淮本人對大家的目光毫無察覺,他臉上的每一個部件都在表達著不耐煩。

他們抽到的序號在後麵,也就是說,在輪到他們之前,必須要在後台原地待命。這個時間本來應該在訓練館……

後台吵吵嚷嚷,時不時傳來個人組或高亢或雄渾的幾句美聲,晏淮渾身發癢,想做幾個平板支撐打發時間,可滿地都是道具服,根本沒有足夠他施展的空間。

晏淮目光正煩躁地飄忽著,忽然有人坐到他身旁,自來熟地問:“兄弟,你是對唱組的嗎?”

晏淮收回視線,“嗯?”了一聲。

男生沒聽清,以為是肯定語氣,指了指旁邊說:“跟你女朋友一起來的吧,你可真是好福氣。”

順著他指的方向,晏淮看到寧霽毫無察覺地靠在窗邊,低頭刷著手機。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翹了翹,忽然對這句突如其來的搭話並不反感。

“這裏這麽多人,你為什麽就覺得是她?”

“啊?不是嗎?”男生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你們倆穿著情侶裝,我還以為她是你女朋友呢。”

“我們是合唱組的。”說著,晏淮又抬起眸。

寧霽按照路清美的要求,今天也穿了黑白配。隻不過她的衣服都是略微修身的板型,褲子是高腰的,勾勒出纖細的腰身和筆直修長的腿。她今天還化了妝,打理了頭發,就算隻是隨意地靠在窗戶邊上,整個人的線條依舊婀娜得不像話。

寧霽不知刷到了什麽有趣的段子,忽然笑了一下,杏眼彎成月牙,清甜得像是吞下了一大口鮮嫩多汁的水蜜桃。

晏淮微微眯起眼。

T大美女如雲,寧霽百裏挑一。

身旁的男生已經有些坐不住了,躍躍欲試地搓著手:“原來不是情侶啊,哈哈。那你們認識嗎?”

晏淮淡淡地說:“認識啊。”

男生眼睛裏發光,再不掩飾自己的目的:“她、她哪個學院的?叫什麽名字?我可以請你吃飯!”

晏淮冷笑了一下,信心十足地說:“你不如去問她本人?”

按照他的推斷,寧霽會義正詞嚴地告訴對方自己隊醫的身份。隊醫雖然不是老師,但好歹也算是學校的工作人員,跟學生之間還是有著一道鴻溝的。

晏淮於是抱著看戲的態度,看著這位哥們兒屁顛屁顛地跑到寧霽旁邊,紅著臉、打著結巴索要微信號。

然而男生話剛說完,寧霽就退出微博,點開屏幕上一個綠色的方塊:“哦,微信是吧。你掃我?”

晏淮的臉瞬間黑了,一個箭步衝了過去,帶起一陣勁風,把寧霽嚇了一跳。

“你怎麽了?”寧霽狐疑地看著晏淮,“實在難以忍耐訓練的衝動了?”

“不。”晏淮咬牙切齒地說,“我現在滿腦子都是比賽的旋律,不如我們去練歌吧?”

難得他這麽有幹勁,寧霽感動地說:“沒問題。等我跟這哥們兒加完微……”

“加我的!”晏淮心一橫,截下話頭。他充分體會到了什麽叫自作孽不可活,都怪他剛才慫恿這哥們兒過來。

男生已經蒙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寧霽。

晏淮飛快地報出一串號碼:“兄弟,先加我,回頭我把她推給你。”才怪。

晏淮把寧霽強行拖出後台,冷風灌過來時,他才稍微清醒一點。餘光瞥了眼寧霽,飛快地把外套披在她身上。

“謝謝。”寧霽裹緊外套,有些好笑地說,“沒想到,你原來是個對校友這麽熱情的人啊。”

“熱情個……”晏淮忍了忍,歎了口氣,“你為什麽要給他微信?”

“嗯?”

“你認識他嗎?你知道他的底細嗎?如果他是變態呢?女孩子要有點安危意識,別這麽隨意給人聯係方式。”

寧霽眨了眨眼,總算明白他在別扭什麽了。

“其實我就是,”寧霽攤手,“想給他分享一下隊醫辦的養生小推文,如果我沒目測錯,那位同學正在遭受脫發的困擾,我們最近在做這個專題。”

“……”

脫發?

晏淮嘴角抽了抽,那哥們兒的毛發好像的確有點稀疏了……然後,他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頭。

寧霽會意,直截了當地說:“別擔心,你目前沒這個危險,如果拿犬科類動物比喻的話,你的發量跟長毛狗似的,就算要禿,也不會立刻禿。”

所以,他應該高興嗎?但是這個比喻完全讓人高興不起來呢。

既然說他是狗,晏淮便耐心地問:“你還記得我們今晚要唱什麽歌嗎?”

“《小兔子乖乖》呀。”

晏淮抿嘴一笑,大手在她頭上拍了拍,意味深長地說:“對,小兔子乖乖。”

寧霽愣了愣,這是把她比喻成兔子了?

她剛準備露個獠牙給晏淮看看,路清美就把他倆叫了回去,寧霽隻能遺憾作罷。

單板滑雪隊第一次參加校園歌手大賽,以微妙的姿態結尾。

《小兔子乖乖》的伴奏響起時,禮堂裏的人都沉默了,隨即觀眾席裏爆發出劇烈的歡笑聲。

奈何幾位當事人絲毫不受影響,仍然筆挺地站在燈光下,嚴肅得像展覽館裏的蠟像。

等他們開口唱第一句的時候,全場又陷入了淩亂的沉默。

“這個……怎麽說呢……”評委們開始交頭接耳。

“人家運動員們百忙之中過來支持咱們的活動……”

“是啊……就憑人家這個參與的精神,咱也不能給太低分吧?”

“而且,三個男孩都挺帥的……”

這是重點。四個評委,三個是女性,不得不承認,這一組雖然唱得難聽,但確是最養眼的,全員俊男美女。

觀眾席似乎也發現了,嘲笑聲漸漸被尖叫聲代替。

於是,就在這種微妙奇異的氛圍裏,單板隊的演唱轟轟烈烈落下帷幕,撿漏了個“最佳現場效果獎”,獎金雖然不多,但也足夠買一套裝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