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初心動

晏淮牽著寧霽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

古堡的通道又黑又長,晏淮剛來的時候“誇”過它夠晦氣夠嚇人,而此刻,他卻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他可以牽著寧霽一直走下去。

寧霽從剛才起就沒有說話,意外地安靜。晏淮微微側頭看她,卻什麽也看不清,昏暗的燈光恰到好處地藏起她的表情,唯有掌心連接的地方攀升起一陣灼熱。

晏淮大拇指彎了彎,指腹在她手背上輕輕摩挲,仿佛一瞬間產生了電流,酥酥麻麻遊進血管。寧霽滯了一下,僵硬地任由他牽著。

再往前就到單板隊其他隊員“駐守”的崗位了,已經能聽見盛飛揚的聲音。寧霽如夢初醒,飛快地把手抽了回來,假裝什麽事也沒發生咳了兩聲。

晏淮眼睛帶著笑,雙手揣進口袋,配合她一起假裝什麽也沒發生過。

“三帶一!”

“要不起!”

寧霽、晏淮趕到時,映入眼簾的就是幾隻“鬼”圍坐在一起歡樂鬥地主的畫麵。盛飛揚是一隻“吊死鬼”,他把脖子上的麻繩往後一甩,張著濃紫色的嘴巴,氣勢如虹地甩牌:“來啊,誰怕誰!”

路清美頭上頂著一隻“鬼娃娃”,不屑地“嘁”了一聲:“你叫囂給誰看呢?”

“好好好,你是姑奶奶,我不叫。”盛飛揚很地縮了回去,一抬頭便看到了麵無表情的晏淮和寧霽,“喲,狗爺來啦……咦?寧隊醫?”

路清美著急看牌,匆忙打了個招呼:“學姐,你怎麽來了?哎,這牌我要!”

“我這張門票買得真值。”寧霽彎下腰,扯了扯盛飛揚的假發絲兒,感歎道,“有生之年,我居然看到了西方‘鬼’們鬥地主,紙牌遊戲果然無孔不入。”

盛飛揚使勁點頭:“沒錯,文化傳播人人有責。”他又接著嘚瑟,“在你們沒來之前,我已經贏好幾輪了,今天手氣真好,擋都擋不住,哈哈哈。”

他不提還好,一提路清美就來氣,立刻甩掉手裏的牌,一隻胳膊夾住他的脖子,生氣地捶他:“都怪你,我連輸好幾把了!”

盛飛揚奮力求饒:“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你大人有大量饒小的一命,小的贏的都算姑奶奶你的,好不好?”

路清美垮著一張小臉,看上去很喪,不甘心地把他放開。

盛飛揚苦著臉摸著自己的後脖頸:“我本來想讓你的,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麽了,這運氣實在是太好了點兒,讓都讓不掉……”

路清美剜他一眼:“閉嘴。”

盛飛揚非但不閉嘴,還順勢覥著臉道:“清美你看,我就是這麽一個運氣賊好的男子。這個優點是不是太引人注目了?你被我……”

“沒有,快滾。”路清美毫不客氣地踹了他一腳。

這邊正雞飛蛋打著,工作人員的對講機裏傳來通知,讓大家迅速待命,有新客人進來了。盛飛揚、路清美他們匆忙收拾了牌局,回到自己所屬的場景裏。

晏淮要帶著寧霽繼續往出口走。寧霽趕忙拉住他問:“你不用回到剛才的房間嗎?”

“我不想回去了。”晏淮懶洋洋地說,“反正我都已經瀆職了,幹脆一瀆到底。”

“這叫什麽話?”寧霽故意板起臉來,“你滑雪的時候也是這種態度嗎?”

“滑雪是滑雪,跟打工不一樣。況且,”晏淮頓了頓,笑著看她,“你的約會對象跑了,是我的責任。我得陪你去玩其他項目,算作補償。”

寧霽遲疑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拒絕,晏淮就說:“你在這裏等我幾分鍾,我去卸妝換衣服。”

沒過多久,晏淮回來了。他換上日常的休閑衛衣,臉上的白粉都洗幹淨了,額前還掛著細小的水珠,帶著年輕運動員特有的蓬勃朝氣。桃花眼周圍因為洗臉而呈現出淡粉色的紅暈,又給他平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寧霽直勾勾看著他的眼睛,忽然覺得有些熟悉。

晏淮被她看得揚揚得意,嘴角卻矜持地勾了勾,低聲說:“是不是發現這樣的我最帥?”

寧霽收回視線,無語地撇撇嘴,一轉臉就碰到了夏將輝的視線。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換到出口處站崗來了。

夏將輝很識趣地扭開頭,假裝沒看到他們倆,默默引導其他遊客。

寧霽心裏產生一點疑惑,在跟晏淮離開鬼屋的路上,忍不住問:“夏將輝好像總是獨來獨往,他為什麽不跟你們一起玩?”

“我也不知道,他這人,怪得很。”晏淮隨口回答著。

“感覺他好像有心事似的,你有沒有問過他?”

“他想說就說,不想說就算了。幹嗎要問?”

因為你是隊長啊——寧霽本來想這麽回答的,但晏淮的話似乎也沒錯。夏將輝那樣性格的人,如果他不想說,問了反倒會讓他不自在。

男生之間的事,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比較好,她隻是個小隊醫,手不能伸得太長。

晏淮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專注研究著遊樂園地圖,最終敲定一個位置:“這個遊樂園比較著名的就是漂流項目,你還沒坐過吧?”

“沒有,好玩嗎?”寧霽對漂流很感興趣,眼睛亮了亮。

“網上評價還不錯。走吧,就在前麵。”晏淮順手把寧霽的包拿下來,掛在自己肩膀上。

和陳醫生不一樣,晏淮的體貼一點也不刻意,也沒有情場老手那種油膩的關心,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一艘小遊艇上大概能坐七八個人,晏淮和寧霽坐在最後一排,兩人挨得很近,晏淮甚至能聞到寧霽身上的淡淡水蜜桃味兒。

遊艇會經過一個山洞,山洞裏設有陡坡,刺激的地方就在於,遊客看不到陡坡的位置,驚險和刺激都是突如其來的。

遊艇緩慢出發,盡管救生衣有些硌脖子,寧霽還是很興奮,緊抓著麵前的扶手。

陸續經過幾個小陡坡,遊艇就漂進山洞了,寧霽的心也跟著一塊兒提起。山洞前半段基本都是些不急不緩的小坡道,後半段水流開始變得湍急,晏淮忽然出聲叫她:“寧霽。”

“嗯?”

“坐穩了。”

話音剛落,小遊艇突然掉下一個陡坡,全體遊客都被慣性甩出半個屁股的高度,伴隨著遊客的尖叫,遊艇速度激增,在山洞裏飛快地穿梭,濺起巨大的水花。

四散的水花灑在遊艇裏,寧霽頭皮上一陣涼,肩膀剛剛一抖,就被晏淮強勢地圈在臂彎裏。

晏淮的身體向她傾斜,大手罩在她頭上,十分輕柔地把她盡量往懷裏護,並在她耳邊安撫道:“不怕,就要出洞了。”

寧霽有些好笑地抬起頭,卻在明暗光線交錯的刹那,看到晏淮明亮的眼神和堅毅的下頜線,像是站在風暴中心的無畏少年,正揚起武器保護心愛的人。

她有片刻的出神,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待在他的懷抱裏。

直到出洞,遊艇快到終點,行速漸漸平緩,晏淮才將她放開。少年耳後根有些發紅,遮住她的眼睛:“寧霽,跟你商量個事兒唄。

“啊?”寧霽回過神來,訥訥道,“你說。”

“以後能不能別這樣看我?”晏淮舔了舔下唇,眼神黑沉,“你目光太炙熱了,我受不住。”

“……”

寧霽有些懊惱地脫掉救生衣,她想不通,今天怎麽接二連三被這個小兔崽子調戲?她平日裏強大的反擊係統呢?

其他遊客下遊艇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紙巾擦頭發,現在不比夏天,淋這麽多水會著涼的。寧霽後知後覺地發現,因為晏淮的保護,她隻有一側的胳膊濕了一點,所有水基本都灑到了晏淮身上。

她趕忙回頭找晏淮,發現這個快一米九高的男孩正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一聲不吭地攥著自己頭發上的水。

寧霽頓時心軟了:“我包裏有紙巾,趕快用紙巾擦擦。咦?我的包呢?”

晏淮嘻嘻一笑,忽然從衛衣裏掏出一個包,說:“放心吧,我沒讓它淋到水。”

“你……”寧霽愣了片刻,歎道,“你是運動員,最不能淋到水的是你呀。”

晏淮露出得意又隱秘的笑,小聲道:“沒事,我身體好。”

仿佛隻是字麵意思,但又似乎開了個不葷不素的玩笑。寧霽飛快地擰了他一下:“晏淮同學,我勸你做個人。”

“嗷!疼!”晏淮擠眉弄眼賣可憐。

寧霽沒工夫跟他掰扯這些,黑著臉拉他坐到長椅上,手忙腳亂地拿紙巾幫他擦頭發擦衣服。

晏淮似乎很享受,閉著眼睛任由她在自己臉上亂抹,嘴裏愉悅地哼著小曲,骨節分明的手還閑適地打起了拍子。

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睜開了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寧霽。寧霽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我今天對你這麽好,你就不想表達一下感恩之情嗎?”

寧霽點點頭,語氣誠懇:“我正要說呢,晏淮同學年輕有為,還有奉獻精神,實屬不易,值得大家學習,掌聲感謝晏淮同學。”

“不是這樣。”晏淮看了她一會兒,道,“去掉‘同學’,直接叫名字不好嗎?”

“嗯?”寧霽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就像我叫你寧霽一樣,能不能去掉那些虛浮的稱謂,再感謝一遍?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少年發絲上還掛著晶瑩的水珠,在午後燦爛的陽光下,仿佛蒸發出灼熱的水汽,氤氳在寧霽眼前。

她本來是可以拒絕的,但不知靜默了多久,忽然張了張嘴,鬼使神差地說:“晏淮,謝謝你。”

晏淮愣了一下,隨即嘴角忍不住泛起笑意,一直蜿蜒到眼底。

寧霽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眸。一種微妙而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她和晏淮之間的關係仿佛在無形之中改變了,不再是純粹的隊醫和隊員的關係。

晏淮興奮地向周圍看了看,對她說:“我去給你買根棉花糖,你在這兒等我。”

他旋風一樣跑走,又旋風一樣回來,遞給寧霽一根粉白相間的棉花糖:“你們小姑娘應該都比較喜歡在遊樂園吃這個吧?我一路看到好幾個了。”

“小……小姑娘?”寧霽剛才那一點點旖旎的想法,被他這個稱呼瞬間擊碎。

雖然她年紀不大,但跟晏淮相比還是年長幾歲。她有些別扭,遲遲不肯接過棉花糖。

晏淮卻直接拉起她的手,把竹簽子塞到她手心,桃花眼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聲音在薄薄日光下輕飄飄的:“別人有的,我們寧霽小姑娘也要有。”

寧霽怔怔地看著他。

思緒飄到很久以前,媽媽好像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別人有的,我們寧霽也要有。”

那時候寧霽絕望地想,不可能的,她已經一無所有,深陷囹圄,不可能等到大雪初霽的那天。

可如今,少年笑容張揚桀驁,說著同樣的話,仿佛真的能替她趕走生命中那場無休止的大雪似的。

可惜,隻是仿佛。

寧霽垂眸,遮住眼裏的情緒,不動聲色地咬了一小塊棉花糖。

晏淮看到她右邊頭發有些潮濕,忽然伸手挑起那綹濕發,漫不經心地說:“紙呢?我也幫你擦……”

話都沒說完,寧霽突然緊張地推開他。晏淮猝不及防,竟然被她推得向後踉蹌兩步,險些摔倒。

“寧霽,你幹什麽?”

晏淮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女人都這麽善變的嗎?剛才還溫溫柔柔的,怎麽一瞬間變得這麽暴力?

寧霽懊悔地站起身,似乎是想要扶住他,最終卻隻是焦慮地撫平右側發梢。

她深吸一口氣,匆匆把棉花糖塞回他手中,低著頭道:“對不起。我想起來還有點事,先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叫人來接我了。”寧霽眼神閃爍,向後退了一步,退回到隊醫和隊員說話時的距離,“你等盛飛揚他們一起走吧,晏淮同學。”

自遊樂園一別,晏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沉下去,除了訓練時。

他訓練更拚命了,就像台永動機,如果不是盛飛揚拽著他休息,他大概都不知疲倦。

他跟寧霽的關係也變得很奇怪。在盛飛揚的印象裏,這段時間晏淮隻去過隊醫辦一次,回宿舍時氣壓特別低,話也很少。

上周五下午,晏淮出現在了體育館,做了一下午腿部訓練,盛飛揚就鬥膽問了一句:“你不去寧隊醫那兒嗎?”

晏淮隨後投來的眼神,讓盛飛揚冷得以為自己穿越去了冰河世紀,當晚就做了被晏淮一直追殺的噩夢。

總而言之,他的摯友出問題了,而且多半跟寧霽有關。

休息間隙,晏淮仰著脖子大口喝水,盛飛揚剛想和他說話,就看到王教練帶著寧霽向這邊走過來,叫單板隊全體過去集合。

今天單板隊全員要測量身高體重,方便他們挑選雪板。身高越高,體重越重,相應的雪板就越長。

隊員一個個開始測量,寧霽負責記錄。

晏淮站在隊伍最後麵,目光從寧霽身上掠過,心髒就像被小細針輕輕紮了一下。

腦子裏浮現出遊樂園裏對方離開的背影,匆忙得仿佛他是什麽可怕的東西似的。他後來去寧霽辦公室想問個清楚,寧霽卻禮貌地說:“晏淮同學,請你好好訓練,和你無關的事不要管太多。”

表情語氣都透露著疏離,無形之中就把他推遠了。

晏淮薄唇抿成一條線,等前麵的人都測量完,才有些不情不願地站上儀器。

“一米八七,75kg。”寧霽唰唰地在紙上記錄,“你現在用多長的板子?”

“一六五。”

挺長的。寧霽筆杆敲了敲,問:“換刃難嗎?”

晏淮收緊下巴,嘴角翹了翹,卻毫無笑意,漫不經心道:“和你有關嗎?”

寧霽這才抬起頭來,發現少年的眼裏擰著一股不服氣的狠意。

像一條生氣中的小狗。

王教練一會兒還要出去跑讚助,所以拉住晏淮多交代了幾句,把接下來的訓練安排囑咐給他。

王教練這些天明顯有些浮腫,眼袋也很大,看著格外憔悴。晏淮問:“您這兩天喝了挺多酒吧?”

王教練無奈地摸摸後腦勺:“沒辦法,潛在讚助方叫吃飯,我哪能不去……唉,你別管,你好好訓練就是了。”

晏淮垂下眸,沒再說話。

寧霽已經湊到路清美和翟小顏身邊了,三個人同看一張海報。

“校園歌手大賽?”寧霽很感興趣。她畢業的時間不久,對學校裏各種活動還有眷戀,“你們要參加?”

路清美很糾結:“第一名有三萬塊獎金,三萬塊啊!這什麽概念?我們隊每個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買板子了。”

翟小顏推了推眼鏡,一針見血地問:“那你會唱歌嗎?”

路清美噎了噎,趕緊指著最後一行小字:“可以團體參賽!合唱的話,隻要差不多就行了。”

“還真是樂觀。”

“……”

路清美被反駁得啞口無言,戴初夏忽然走過來:“你們在說什麽?唱歌?我從小到大唱歌經常獲獎。”

她假裝不經意地理了理頭發,準備聽誇獎。

路清美翻了個白眼,本不想理她,卻忽然靈機一動,嘴巴立刻跟抹了蜜似的說:“那你好厲害啊!我們都不會唱歌的……既然你這麽厲害,考不考慮參加這次的校園歌手大賽?”

“當然可以。”

“以團隊的身份參加也可以嗎,這筆獎金對大家來說很重要。”

戴初夏猶豫了一下,出風頭的事情,她其實並不想帶著幾個拖油瓶。餘光瞥了瞥晏淮高大挺拔的背影,她便問:“隊長參加嗎?”

路清美眼珠轉了轉,老練地答道:“你如果想讓他參加,我就把他押過來;你如果不想看到他,他就絕對不會出現在你麵前!”

戴初夏咳了一聲:“團隊的事情,怎麽能少了隊長呢?”

“那就一言為定!”

單板隊平時以訓練為主,因此留給歌手大賽排練的時間很少。

對於盛飛揚、翟小顏和戴初夏三人來說,隻要不訓練,幹什麽都好,他們仨不是運動員出身,一訓練就累得慌,所以這次校園歌手大賽,他們是最踴躍的。

晏淮也一反常態地積極,路清美遊說了兩句他就跟過來了。

隻有夏將輝對這件事不冷不淡,排練時獨自坐在最後一排。

團隊參賽的最低要求是六個人,現在人數是勉強湊夠了,但又麵臨了新的問題:唱什麽?

戴初夏提了好幾首備選歌曲,但總有人不會。除她以外剩下的人都是音癡,讓他們現學一首歌曲參賽太困難了。

討論了半天,他們最終選了周傑倫的《七裏香》,至少大家都聽過。

可是在跟著原曲唱一遍的時候,盛飛揚和晏淮再度刷新大家的認知。他們開啟瘋狂跑調模式,音直接飄到外太空,難聽到幾乎可以汙染一整個外星文明……簡直是死亡歌手,誰聽誰死亡的那種。

其他人都閉嘴了。

夏將輝用手遮著臉,默默扭過頭,盡力維持自己高冷的形象。

路清美難以置信地盯著他們,半天才遲鈍地說:“跑調……是你們宿舍的優良傳統?”

翟小顏也毫不客氣地插刀:“果然沒有最難聽,隻有更難聽。”

盛飛揚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撓撓頭。晏淮卻毫無波動,麻木地靠著椅背,伸開腿,怎麽舒服怎麽坐,仿佛剛才並沒有發生什麽難堪的事。

盛飛揚心裏忍不住感歎,狗爺不愧是狗爺,臉皮就是厚,他要多多學習。

“他們這種程度,”路清美嫌棄地指著這兩位,問戴初夏,“你教得了嗎?”

戴初夏閉上眼搖了搖頭:“這屬於出廠設置就有問題的,建議回爐重造。”

作為這次活動的發起人,路清美覺得自己把參賽這件事想得太簡單了。

就沒有什麽簡單好唱人人都會的歌嗎?

路清美頭疼地捏著眉心,正舉棋不定的時候,自習室裏忽然傳來一陣活潑的鈴聲:“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

全員立刻陷入一種微妙的安靜。

晏淮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手機掏了出來,掐了電話,懶洋洋地說:“我家打的,不用管,繼續。”

靜默兩秒,戴初夏忍不住問:“晏淮,你用這個鈴聲?”

“嗯。”

“這也太幼……”

她話沒說完,晏淮一記冷漠的眼刀飛了過去,無形之中令她閉嘴。

路清美眼睛裏卻露出了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興奮地拍手說:“就這首吧!論普及率、旋律簡單程度和歌詞難易,沒有比《小兔子乖乖》更合適的曲目了!”

小路經理為自己的機智揚揚得意。

盛飛揚覺得不妥,戴初夏也覺得不妥,然而路清美一個問題就把大家的不妥壓了下去:“要不你們來選首大家都會,而且是我們隊二傻不跑調的歌?”

全員噎了噎。前一個條件還好,後一個……太難了。

最終,迫於路經理的“**威”,單板隊的參賽歌曲就確定為知名童謠《小兔子乖乖》。

雖然是多了一項參加校園歌手大賽的任務,卻沒給單板隊帶來太大負擔,盛飛揚反而覺得,晏淮訓練的時間比以前又多了一點。

已經連著三天,天都沒亮,晏淮就把他拍醒,問同樣的問題:“訓練去不去?”

盛飛揚看著窗簾縫裏投過來的路燈,終於忍無可忍:“你瘋了?這麽早?訓練還是投胎?”

“走走走,一起。”晏淮企圖把他晃醒。

盛飛揚立刻把頭蒙進被子裏:“不去!難得早上沒事,讓我睡個懶覺!”

“你還是不是個運動員?”

“不是!再問我就自掛東南枝!”盛飛揚的起床氣一下子被問出來了,咬牙切齒道,“我本來就是幫你去湊數的,你不能這樣要求我,我沒你那麽遠大的誌向,我就是個半吊子,明白嗎,運動員?”

晏淮沒有說話,默默在他床邊坐了一會兒。

屋子裏太黑,盛飛揚看不到晏淮的表情,隻聽到他平靜地說了句:“那我去了。”然後輕手輕腳地關上門。

盛飛揚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晏淮從遊樂園回來以後的異常拚命,當時可以理解為“失戀”的力量,但現在更勝一籌,又是怎麽回事?

似乎不僅僅是失戀,盛飛揚總覺得晏淮身上還頂著什麽壓力,像被一雙手推著,隻能前進不能後退。

其實這天清晨,早早醒過來的不止他們兩個。

寧霽又做噩夢了。

夢裏無窮無盡的蒼茫暴雪淹沒了她,她掙紮、窒息,眼看著自己越陷越深,並隨著雪崩滾到了懸崖邊。她伸手拉住一樣東西,一抬頭發現是一塊雪板。緊接著,雪板從中間斷裂,她直直墜下山崖。

寧霽是直接驚醒的,怔怔地在**坐了一會兒,頭上一層汗。

蛋黃還趴在地上睡覺,她伸手摸了摸蛋黃的腦袋,蛋黃睡夢中不忘吐出舌頭輕輕舔著她的手指,以示安慰。

寧霽緊張的情緒終於緩和下來,她走到窗邊打算透口氣。

這個點天還黑著,路燈也亮著,徐徐秋風灌進身體,將剛才的彷徨和浮躁一掃而空。

平時喧鬧的校園此刻分外安靜,萬籟俱寂,仿佛沒有人存在。寧霽心裏生出一種感覺,但說不清楚是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清醒感,還是被全世界拋棄的孤獨感。

忽然,有堅實的腳步聲從校園另一頭傳來,猶如孤島上升起的信號煙,一下子讓寧霽從無人的世界裏抽離出來。

她循聲望過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黑暗中拐彎,跑到這邊的燈光下。

晏淮穿著一件黑、金相間的運動服,襯得他的膚色更白了,發梢上沾了一點兒晨霧,盡管眼皮像沒睡醒似的懶散地耷拉著,腳步卻始終均勻有力。

他孤獨、沉默,隻一個勁地向前跑,在清晨揮灑他的汗水,像每一個吃過苦的運動員那樣,跑在一條沒有盡頭的攀升之路上。

寧霽心裏感慨萬千,便一動不動地持續看他。

跑到教職工宿舍樓下時,晏淮像是感應到什麽,忽然抬起頭,朝她的方向看了過來。

寧霽壓根兒來不及閃躲,直直跟他撞了視線。

晏淮意外地停下腳步,問:“起這麽早?”

“睡不著了。”寧霽吐了吐舌頭。

“怎麽了?”晏淮走到樓下,仰頭看她。

寧霽本來還想祭出那句萬用的“和你無關”,但少年溫柔的眼睛裏映出路燈的光,讓她說不出口。

“做噩夢了,”她最終實話實說,“醒來就睡不著了。”

晏淮笑了笑,衝她勾了勾手:“要不要一起跑步?”

他的笑容好像有魔力,寧霽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她也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晨跑了,晏淮為了照顧她故意放慢了速度,她還是跑得氣喘籲籲,看著前麵少年挺拔的背影,自言自語道:“我真是太久不運動,身體不行了。”

晏淮回過頭來:“你說什麽?”

“沒什麽。”寧霽揮了揮手,隨口問,“你每天都起這麽早嗎?”

“就這兩天開始的。”

“我感覺你見縫插針都在訓練,真是太拚了。”

“嗯。”晏淮也不否認,“要有比賽了,我得抓緊點。”

他說的是快要到來的大學生單板滑雪比賽,寧霽好奇:“你都參加過冬季極限大賽了,還怕這種規格的比賽?”

“每一場比賽無論大小,都要認真對待。”晏淮目光平視著前方,緩緩道,“這是我最喜歡的單板運動員曾經跟我說過的話。”

這話聽著有點耳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說的,寧霽懶得回憶,決定主動提起遊樂園那天的不歡而散:“晏淮,上次的事我要跟你道個歉,我回來想了很久,對你說的話確實有點過分,什麽‘不關你事’啦之類的。無論如何對心存關心的朋友,我不該那樣講話。”

晏淮停下來,有些詫異地望著她,似乎沒想到她會道歉。

“那天我突然離開確實是有些私事,不方便告訴你,就像是,”寧霽想到了一個絕妙的類比,“就像是你總也不肯告訴我你那天比賽失誤的原因一樣,我也有一些無法言明的東西。”

晏淮比她高,寧霽此刻就仰著頭,一臉真摯地看著他:“對不起,以後我會尋找一個更適宜的表達方式。”

寧霽嗓音軟乎乎的,甜而不膩,晏淮瞬間覺得一點氣都沒有了。趁著現在沒什麽人,他伸手揉揉她的腦袋,然後在寧霽發飆前飛快地縮回手。

“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你。”晏淮突然說。

寧霽剛擼起袖子要揍他,聽到他的話頓住了。

晏淮懶洋洋地舉起胳膊,伸了個懶腰,從寧霽的方向看卻像是在迎接剛升起的太陽。

少年對著晨光露出久違的笑容:“等時機成熟的時候,我一定不再對你隱瞞。”

又一個周五下午,晏淮在體育館結束訓練,換好衣服,背著包往隊醫辦的方向走。

路上碰到戴初夏,在入秋的天裏小姑娘還穿著裙子,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腿,走在路上很引人注目。

戴初夏一看到晏淮就邁著小碎步跑了過來,臉頰紅撲撲的:“晏淮,你這是要去哪兒?”

“隊醫辦。”晏淮懶洋洋地說。

戴初夏眨了眨眼:“哦,又到你問診的時間啦?”

“嗯。”

“那我和你一起去吧。”她靈機一動,提議道,“我還從來沒去過隊醫辦呢。”

晏淮皺眉打量著她的裝扮:“你本來要去哪兒?”

“啊,也不去哪兒,就是逛逛街之類的……”

“那你逛啊。”晏淮說得理所當然,“女孩子逛逛街挺好,不用跟著我。”

戴初夏愣了一下,急得跺跺腳,忙道:“哎,可是我突然身體不舒服,我就是要去找寧霽。”

晏淮立刻眉頭皺得更深了,聲音都沉下來:“你叫她什麽?”

“寧霽呀,她不是叫寧霽嗎……”

晏淮臉色很不好看,戴初夏越說越沒底氣,甚至惶恐地後退一步。

“戴初夏同學。”晏淮的語氣有點不耐煩,“我們單板滑雪隊提倡德智體全麵發展,旨在培養高素質的大學生運動員。同時,尊師敬長也是T大每一位學生都必須做到的——你明白嗎?”

“明、明白。”戴初夏被忽悠得一愣一愣。

“所以說,你要去找誰?”

“寧隊醫。”

晏淮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勉為其難地帶上這個拖油瓶。

他走路速度很快,腿也長,沒幾步就甩開戴初夏一大截。

戴初夏穿著小高跟鞋,在後麵一路快走切換小跑,為難地說:“晏淮你慢點兒,我跟不上。”

晏淮始終戴著耳麥,不知道是真沒聽見還是裝的,步子依然邁得很大。

寧霽其實料到今天晏淮會如約赴診,但沒想到一來來兩個。看到戴初夏氣喘籲籲地進來時,她以為自己眼花了。

晏淮輕車熟路地從她桌上順走剛洗好的蘋果,然後一屁股坐在隔壁陳醫生的座椅上,說:“她身體不舒服,你先幫她看看吧。”

寧霽恍然大悟,轉頭看著戴初夏,關切地問:“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呃……”戴初夏有些窘迫,摳著手指。身體不舒服是她臨時編造的謊話,隻有這樣晏淮才不會拒絕她,現在寧霽問起來,她該怎麽答?她才不想讓晏淮知道自己撒謊呢。

戴初夏眼珠子轉了轉,說:“就是最近總感覺不舒服,偶爾肚子疼,腿也疼。”

寧霽看著她的小裙子:“你穿得太少了,現在已經不是夏天了,回去多穿點衣服。”

“可我這樣不冷啊。”

“不行,必須換掉。”

戴初夏不情願地撇撇嘴:“那我加條絲襪。”

“不夠。”寧霽難得嚴厲地審視著她,“你現在是運動員了,身體是你的本錢,嗬護自己是很重要的事。”

“我才不要成為什麽運動員。”戴初夏飛快地反駁著,“女運動員胳膊、腿上都是一塊塊的肌肉,醜死了!”

晏淮突然抬起頭,視線從手機上挪開,毫無情緒地看著她。

戴初夏立刻察覺自己說錯話了,尷尬地補充道:“不,我的意思是……我可能不太適合……”

晏淮沒有吭聲,冰涼的視線掃過她,然後又回到手機屏幕上,冷淡得仿佛不認識她。

戴初夏懊悔不已,深深地低下頭去。

寧霽淡淡地對晏淮說:“你先進去一下。”

晏淮雖不情願,但還是聽話地進到辦公室後麵,倚在病**,戴起耳麥打遊戲。

等他離開了,寧霽才輕聲問戴初夏:“你月經正常嗎?”

戴初夏愣了一下,紅著臉搖搖頭。

“是不是會痛經,血量也少?”寧霽其實想說,你穿得這麽少,正常才怪,但再不聽話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她說不出口。她從藥櫃裏拿出一盒益母草顆粒給戴初夏,“暖宮調經的,按照說明書吃,女孩子要好好照顧自己呀。”

戴初夏始終記著剛才晏淮的眼神,心情很不好,她接過藥盒匆匆掃了一眼就扔進包裏,說自己還有其他事,就先走了。

寧霽看著戴初夏離去的背影,歎了口氣,直覺告訴她,這姑娘才不會老老實實地換衣服呢。

處理完戴初夏這邊的事,寧霽才起身去裏間,沒想到晏淮居然靠著牆睡著了,手機還握在手裏,屏幕上閃爍出遊戲結束的提示。

他這段時間訓練很辛苦,缺覺也可以理解。寧霽決定不叫醒他,就讓他好好睡上一覺。

她關上窗,輕手輕腳地把毛毯蓋在他身上,趁著這個機會,忍不住細細打量他。

晏淮長得真的是好看,經常進行戶外運動卻依然很白,這種大概就是女孩子們夢寐以求的天生白體質,並且因為眼尾周圍的微微發紅,像是桃花瓣在那裏沾了色,整張臉看上去分外清俊。

但這種清俊氣質僅限於此刻。

他訓練和比賽時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凶狠勁兒,寧霽怎麽也忘不掉。

寧霽輕輕將毛毯掖到他胳膊下麵,晏淮的手掌動了動,食指微微鉤起,剛好把她的小手指鉤在手裏。寧霽以為他醒了,卻發現他還是緊閉著雙眸,眉心微微蹙起,好像做了個不太好的夢。

寧霽縮了縮手,準備把小手指撤出來,晏淮卻鉤得更緊了,嘴裏還嘟囔著什麽。

她聽不清,於是把耳朵湊了上去。

晏淮的確在說夢話,他音量極低,口齒不清,語氣似乎有些著急,還有些明知無法挽回卻仍舊盡力的痛苦——

“你別去。我去……我去找救援隊!”

瞬間寧霽眸光變幻萬千,渾身顫抖,下意識地攥緊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