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的秘密

U型場地技巧賽當天,天氣很好,賽場旁的觀眾席座無虛席。

T大單板隊的成員們坐在一起,路清美旁邊留了個空座,放了件外套占座。

戴初夏進場後直奔那個座位,把路清美的外套扔回她腿上,笑眯眯道:“這兒沒人吧?我坐這兒了。”

路清美愣了一下,完全沒想到她會來,畢竟戴初夏之前表現出對一切賽事都不感興趣的樣子。

“這裏我給……”路清美剛開口,翟小顏就掐了她一下,示意她閉嘴。

“你想讓這位姑奶奶更加討厭寧隊醫嗎?”翟小顏小聲說。

路清美咽了咽口水,沒有繼續說下去。

寧霽也非常聰明,進來以後看到這個景象,立刻識趣地在後排找了個空座坐下,從背包裏摸出一盒魚皮花生,咂了咂嘴。

可惜,還是不能喝啤酒。

寧霽吃了兩顆花生,忽然感覺身旁的人一個勁往她身邊湊。這位男士看著不到三十歲,有些眼熟,但她就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了。

男人突然衝她笑了一下:“好巧,又見麵了。”

寧霽眨眨眼,禮貌地問:“我們……見過?”

男人的笑容僵了僵,說:“之前在雪場我們見過麵,我是極地俱樂部的。”

寧霽想起來了。就是那個當時被她罵脫發快的……她眼神下意識地往上一瞟。

果然,發量略顯稀疏,她當時沒說錯。

男人感應到她的視線,笑容更難堪了,強忍著不爽說:“上次沒跟你好好介紹,我叫沈波,目前極地俱樂部的全部事務都是我在打理。”

寧霽心裏強忍住笑,點了點頭,客氣地回應:“嗯,你好。”

對方並沒有說自己是該俱樂部的成員,而是“打理俱樂部事務”,言外之意是:我就是這個俱樂部的老板。

寧霽簡直想為他高歌一曲《演員》。

沈波等了半天,見她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便饒有趣味地問:“還不知道美女怎麽稱呼?”

“寧霽。”

“名字真好聽。取這個名字,是想記得什麽美好的事情呢?”

寧霽無力地看他一眼:“大雪初霽的霽。”

沈波愣了。他上學時很混,學的東西都還給老師了,並不記得“大雪初霽”是什麽。他尷尬的時候習慣捋捋額前劉海兒——盡管在寧霽看來,根本沒剩幾根。

“美女的名字真有文化。上回看到你和T大單板滑雪隊一塊,你也是T大的?”

“嗯。”那邊第一位運動員已經上場了,寧霽無暇跟他閑聊,隨口道,“我是隊醫。”

沈波拍了一下大腿,興奮道:“居然是隊醫,這麽厲害?巧了,我們俱樂部之前那位隊醫剛離職,最近這個崗位正缺人。”

“那你們倒是招人啊。”跟我說幹嗎?

“我老爸已經把工資提到八千塊一個月了,還準備繼續往上提,但一直沒招到合適的。”

寧霽這才將視線移到他身上,鄭重地看了他一眼。

寧霽是真的漂亮,被她這樣看一眼,沈波心裏小鼓亂敲,正準備對她發出邀請,就聽到她不疾不徐地說:“可是,我既不開招聘網站,也沒做過獵頭啊。”

沈波噎了噎,不確定這姑娘是認真的還是在逗他,幹脆直接提出來:“我覺得你就挺合適的,我們這兒待遇肯定比T大高,考慮一下不?”

寧霽已經收回視線,看向U型池裏的比賽:“謝謝。但我還是喜歡待在學校裏,氛圍比較好。”

出師未捷的沈波挫敗了一下,但沒有放棄,眼珠子轉了轉,忽然笑道:“沒事,你可以再考慮考慮。要不這樣吧,我們加一下微信,如果你哪天想跳槽,可以隨時聯係我。”

寧霽抬了抬手,剛要去摸口袋裏的手機,忽然想起校園歌手大賽那晚,晏淮嚴肅地交代她,不要隨便給別人留聯係方式。

她在沈波期待的目光中,把手放回了膝蓋上,說:“抱歉,我一個……朋友,不喜歡我加陌生人微信。”

沈波訝異地說:“什麽朋友啊?這也管,男朋友吧?”

“不是的,就普通朋友……”寧霽話剛說完,來自T大的晏淮就出場了。

寧霽立刻握緊拳頭,站了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賽道。

沈波眯起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雪道頂端的晏淮。

晏淮今天狀態不錯,所有轉體都很輕鬆地做完了,跟冬季極限賽上的狀態截然不同,讓一部分想拍他出醜的媒體撲了個空。

U型池比賽會根據選手完成動作的難度、高度、技巧以及回轉等,由評委綜合打分。晏淮毫無懸念地占據分數榜榜首,幾乎是碾壓式的勝利。

雖然這對晏淮來說是一場小比賽,他已經保留了一部分實力,但在場的其他選手和觀眾仍然感受到了他帶來的壓迫感。

隻要不出現之前那樣離奇的失誤,晏淮在年輕運動員裏還是製霸的。

他自己明白這個道理,教練也明白。

所以王同光並沒有因為這個第一名而感到太開心,晏淮的舞台本來就不在這裏。他很清楚地發現,晏淮今天狀態很好,不知道是不是那天開導成功了,這小子回去跟自己和解了。

但,長久以來的困惑,真的會這麽輕鬆解開嗎?

經過這一戰,晏淮或多或少都會重新收獲外界的關注,那麽下一次,全國錦標賽的時候、世界錦標賽的時候、Air&style的時候,甚至是……北京冬奧會的時候,他還能維持這樣的狀態嗎?

和王教練心裏想的恰恰相反,晏淮今天心情真的很不錯,卻絕不是因為比賽。

對他來說,贏下比賽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拿這個第一,而是重新站在世人的目光中,唯有這樣,才能吸引讚助商們的注意。

因此,今天破天荒地,他拉下麵罩,露出嘴角上粉到眩暈的創可貼,在記者麵前多停留了一會兒。不管記者提什麽問題,他都扯到T大單板滑雪隊身上,仿佛要向世人宣告,T大現在有了這麽一支年輕的新隊伍。

終於有記者忍不住,問了一個跟比賽毫不相關的問題:“晏淮,你嘴角受傷了,這個創可貼是你本人買的嗎?”

晏淮摸了摸嘴角,笑了下:“當然不是,這一看就是女孩喜歡的風格。”

記者們驚歎了一聲,仿佛抓到了什麽新聞,立刻七嘴八舌地問起來:“是女朋友買的嗎?”

“還不是。”他露出潔白的牙齒,對著鏡頭鄭重宣布,“正在追,成功了我會發微博的。”

寧霽並沒有看到這段采訪。

確認晏淮總分第一後,她就回宿舍收拾東西去了。單板隊接下來的周末不用集中訓練,她可以抽空回家一趟。她家就在T市旁邊,坐車兩個小時就到。

她把蛋黃臨時托付給了隔壁宿舍的女老師。收拾行李間隙,她還不忘給晏淮發條消息,祝賀他取得第一,然後就把手機放在包裏,一直沒有拿出來。

直到上了大巴車,寧霽終於得空看眼手機,上麵有三個未接電話,七條未讀消息,全部來自同一個人。

晏淮:“你現在在哪兒?到後台來嗎?我在這兒等你。”

“晏淮撤回一條消息”。

晏淮:“教練說你這周回家,昨天怎麽不告訴我?”

晏淮:“什麽時候走?晚上聚餐來不來?”

晏淮:“人呢???”

晏淮:“再不出現金牌就不送給你了!”

晏淮:“好,你厲害!微笑狼狗.jpg。”

從最後那個又猙獰又蠢的小狼狗表情包上,寧霽仿佛清晰地看到了晏淮精彩的神情變幻。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回複道:“抱歉,剛剛趕車沒看手機。就回個家而已,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就沒刻意說。我已經上車了,你們好好吃喲!摸狗頭.jpg。”

她又點開單板隊的群聊,果然幾個女孩子就晚上到底吃什麽這個問題已經聊了99+了。戴初夏也不再做透明人,全程參與討論。

寧霽覺得還好她要回家,避免了一場尷尬。

她又返回到跟晏淮的私聊界麵上,無比在意地問:“你之前撤回了什麽?”

晏淮:“沒什麽。”

晏淮:“注意安全。到了告訴我一聲。”

另一邊,晏淮撐著頭,神情複雜地按熄屏幕,把手機扣在桌子上。

就剛才采訪的內容,盛飛揚已經嘲笑他半個小時了。

他本來在聊天裏提醒寧霽去看一下賽後采訪,但是盛飛揚毫不留情地打擊他:“你確定人家喜歡這種高調的表白方式嗎?”

然後盛飛揚立刻叫來路清美,問:“你覺得你學姐是個高調的人嗎?”

路清美搖頭:“怎麽可能。”

然後晏淮就把那條消息撤回了。

希望她永遠也不要看到。

王教練畢竟是過來人,心裏多少猜到些什麽,但他並不是那種打壓學生正常交往欲望的教練,況且晏淮的為人他很了解,所以隻是溫和地交代了一句“不許影響成績”就算了。

當下單板隊的情緒很高漲。

雖然不是第一次看競技比賽,卻是他們第一次有親身參與的感覺,晏淮獲勝的氣氛感染到了每一個人,就連夏將輝,雖然跟大家交流還是不太多,但聚餐卻沒有缺席。

他們一邊吃烤肉,一邊喝了點啤酒。席間,王教練接到了幾個讚助商主動打來的電話,晏淮也跟著高興起來。

盛飛揚有些喝多了,忍不住抖晏淮的料:“你們知道嗎,別看狗爺這麽道貌岸然,他骨子裏就是個禽獸啊。他其實會畫畫的,經常在本子上畫一個小女孩……”

“禽獸你說誰?”晏淮立刻罵了回去。

戴初夏睜大眼睛,驚訝道:“天,晏淮你還會畫畫?傳說中的全能?”

晏淮心情好,不打算和這小丫頭計較之前的事,隨口道:“就是隨便畫畫。”

“錯了,重點錯了!”盛飛揚拍了拍桌子,“重點是那個小女孩,看上去也就十幾歲吧,狗爺居然說那是他夢……”

“中情人”三個字還沒說出口,晏淮一把捏住他的腮幫子,嫌棄地說:“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三個女生明顯對八卦更感興趣,興奮地問:“是什麽,是什麽?”

盛飛揚剛要說話,晏淮就主動截下話頭道:“是我最喜歡的單板運動員,也是把我領上這條路的人。”

“我知道是誰了!”戴初夏說,“你跟我說過的,就是那個……世羽嘉,對吧?”

晏淮點了點頭。

王教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其他人卻納悶了,世羽嘉是誰?他們隻知道“飛翔的番茄”肖恩•懷特,知道國內超酷的女子單板運動員蔡雪桐、劉佳宇,知道在平昌冬奧上跨界單雙板都獲得獎牌的萊德茨卡……但是,卻從沒聽說過世羽嘉。

“世羽嘉曾是我國青少年單板滑雪選手中最受期待的一個,小小年紀就展現出了極高的天賦,獲得過我國單板項目未來‘榮光’的美譽。”王教練解釋道,“她雖然年紀小,但滑雪時沉著冷靜,是個極佳的苗子。當時可以說,整個單板滑雪屆都在等她長到十五歲,能刷新我們國家在奧運會上的成績。”

晏淮說:“我小的時候,就是在電視上看到了她的比賽,才執意要學單板的。”

“這麽厲害!”盛飛揚忍不住發出感歎,並拍了拍晏淮的肩,“你的領路人居然這麽有排麵,可為啥我的領路人是你啊,狗爺?我不服。”

晏淮白了他一眼:“不服憋著。”

“不憋,我要退隊,然後讓世羽嘉領著我重新進隊!”

“那恐怕是沒機會了。”戴初夏攤了攤手,“你查一下百科,這位選手在十年前就死了。”

嬉鬧的氣氛突然僵住了,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瞬。

翟小顏問:“她去世的時候多大?”

“十三歲。”王教練惋惜地開口,“很可惜,看不到她站在奧運賽場上大放榮光的樣子了。”

席間又陷入安靜。

現在他們或多或少都有些身為運動員的自覺了,能夠體會到這種遺憾的情緒。

晏淮把玻璃杯裏最後一滴酒喝幹淨,眼角紅紅的。在酒精的熏陶下,心口壓著的那塊石頭,他第一次有了想推開它的欲望。

他忽然想傾訴,想找人分擔。

如果寧霽在的話,她是第一人選,可惜她不在,那麽這張桌子上,王教練、盛飛揚、路清美,哪怕是夏將輝,都可以。

他想發泄。

晏淮吐出一口氣,語調平靜得出奇:“你們不是都好奇我在冬季極限賽上失誤的原因嗎?我現在就告訴你們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他。

“當時,世羽嘉生前最後的樣子在我腦子裏揮之不去,滑下雪道時,我又看到了她。”晏淮晃著已經空掉的玻璃杯,眼神失焦,“世人隻知道她死了,卻不知道——她的死,都是因為我。”

故事要追溯到十年前。

十歲的晏淮受到世羽嘉影響,迷戀上單板滑雪這項運動,寒假時,他求著爸媽給他在市青少年單板滑雪訓練中心報了個名。

他聽說,世羽嘉偶爾會去那裏訓練。

在為期兩個月的訓練中,他一直翹首以盼,每一次都是帶著失望回家的。終於在最後一次上雪訓練時,他如願以償見到了自己的偶像。

小小的晏淮當時站在隊伍裏,看著那個被譽為“榮光”的少女抱著雪板,從他麵前經過。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忘不掉第一次見到偶像的情景。

晏淮從小就是膽大的孩子,不知道“害羞”兩個字兒咋寫。訓練一結束,他什麽也顧不上,直直地衝向世羽嘉所在的地方。

那時候世羽嘉十三歲,比他高了一頭,但也不過是個小孩子。孩子之間沒有那麽多客套,交流幾句後,世羽嘉已經把小晏淮收為小弟了。

兩個人在雪上玩得不亦樂乎,打起雪仗來誰也不讓誰,漸漸進入了野雪範圍,身邊的人越來越少。

世羽嘉意識到時,便要帶晏淮回去,可是兩人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那時候小孩子身上也沒有手機,因此和外界失去聯係。

晏淮小男子漢氣概作祟,憑感覺指了個方向,並十分篤定地說:“就是這兒。我會認路,你相信我!”

世羽嘉千錯萬錯就錯在信了他的鬼話。

兩人沿著他指的方向越走越遠,不一會兒便下起了雪,並且越下越大。

兩人不知自己走到了哪裏,晴天已經變成了暴雪,風大到他們步履艱難。晏淮快哭了:“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

世羽嘉主動牽起晏淮的手,明明自己也害怕得發抖,卻仍然安慰他:“弟弟不怕,肯定會有人順著腳印發現我們的。”

雪越下越大,他們剛踩出來的腳印不一會兒就被蓋住了,世羽嘉找了個山洞暫時躲進去。

小晏淮又冷又怕,抱著膝蓋瑟瑟發抖,世羽嘉一邊安撫他,一邊看著洞外的天氣情況。

“這樣大的雪,什麽時候才能停啊?”世羽嘉喃喃了一句,然後轉過頭來,溫柔地幫他係好圍巾,“你別哭,一定會有救援隊發現我們的。”

她強壓住自己心底的恐懼,盡力扯出一個笑,然後從口袋裏摸出一塊巧克力:“給你。吃點甜食,心情會好一些。”

小晏淮哭哭啼啼地接過巧克力,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半,另一半又還了回去。

山洞裏其實也很冷,兩個孩子瑟瑟發抖地抱在一起,小晏淮體力更差一點,臉上幾乎已經看不見血色的生機了。

世羽嘉怕他撐不住,便說:“弟弟挺住。要不我給你唱首歌吧?但我唱歌不怎麽樣,你別嫌棄啊。”

她清了清嗓子,小聲地唱道:“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快點兒開開,我要進來,不開不開就不開,媽媽沒回來,不開不開就不開,媽媽沒回來……”

果然不怎麽樣。

錯詞,走調,一樣沒落下。

秉著替她糾正的原則,晏淮慢慢又恢複了神誌:“你唱錯了。”

“啊?哪兒唱錯了?”

他看向洞外的暴雪,改口道:“挺好的,就這樣。”

不知道在山洞裏熬了多久,世羽嘉終於在茫茫雪霧盡頭看到了一點點光。

“有人來了!有人來了!”她激動地把晏淮拍醒。

晏淮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卻什麽也沒看到。

他突然升起另一種恐懼,世羽嘉是不是……出現幻覺了?

世羽嘉卻全然沒有察覺,拉著他就往洞外走:“我們去跟他們會合。”

小晏淮一步也走不動了,搖晃著身體要站起來,卻又摔了回去,連帶著世羽嘉也摔了一跤,山洞岩壁蹭到她的一隻耳朵。

因為溫度太低,她耳郭上直接被蹭掉了米粒大小的一塊,她卻渾然未覺。

凍得連痛感都喪失了……

小晏淮覺得自己現在沒資格評判別人,因為他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連世羽嘉的樣子都看不清了。

情急之下,世羽嘉做了一個決定,晏淮留在這裏保存體力,她去把救援隊的人帶到這裏。

就是這個決定,讓他們就此參商永隔。

肉在鐵板上烤糊了,發出一陣焦味,單板隊所有人都沒察覺,屏住呼吸聽晏淮訴說。

服務員跑過來把糊肉和鐵板換掉,疑惑地看著這七位仿佛靈魂出竅的客人。

“然後呢?然後就……”戴初夏迫不及待地問。

“然後救援隊發現了我,我成功獲救。他們說,並沒有看到其他人。”

幾個女孩不約而同倒吸了口涼氣。

“那……那最後……”

“最後,在一個山崖下發現了世羽嘉。山崖其實不高,不會摔死人,但她本來就已經到極限了,跌下去就再也沒起來。”

戴初夏想到了她瀏覽過的報道,呢喃著說:“搶救無效……”

“當時我家裏找了些關係,媒體的報道沒有提到我,所以大家以為世羽嘉就是死於雪難,其實……都是因為我。”晏淮垂下眸,像是做了一場十年的噩夢,很累很疲憊,“我滑雪,起初是因為喜歡,後來是想完成她未竟的事業。畢竟……死去的應該是我。”

他戴著這個枷鎖負重前行,不敢有半點懈怠。

十年如一夢,久到他長大成人,久到世人都已經忘記曾有過世羽嘉這麽一位選手,現在他仍不知是醒著還是夢著。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晏淮平靜地望著窗外行色匆匆的行人。他坐在喧鬧的中心,卻仿佛不屬於這裏的任何一個角落。

孤寂得,像是在茫茫大雪深處孑然而行。

寧霽的母親在醫院工作,是個雷厲風行的主治大夫,平時熱愛生活熱愛植物,一百平方米的屋子裏被她擺滿了各種花花草草。

對於這件事,寧霽已經抗議過很多回了。因為寧母連她的臥室也沒放過,偏偏她又是容易招蚊蟲叮咬的體質,每次推開臥室門滿眼綠油油,她就頭皮發麻。

在寶貝女兒和盆栽之間,寧母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盆栽,這讓寧霽傷心了好久。

母女倆的小打小鬧從寧霽上大學開始,就越來越少。

這次她回家兩天,訂了周日傍晚返回T市的車票。午飯後,她主動幫著媽媽把家裏的植物整理了一遍。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寧母說:“你這回走了,我又得自己一個人守著這個房子。”

寧霽心裏一酸,還沒說話,就聽寧母悠悠地補充道:“我可以再抱一盆花回來了。”

好的,您狠。

寧霽不甘示弱:“媽,您也別總在家裏守著這些玩意兒,不如多出去走走,社交一下,多認識點朋友。”

寧母扁了扁嘴:“認識朋友幹嗎?跟我一起養花?”

寧霽點頭:“您要是有遇到合適的人,可以考慮一下。”

寧母驚異地望了她一眼。她聽得懂寧霽話裏的意思,這孩子長大以後老是攛掇她再找個老伴。

她目光回到葉子上,慢條斯理地說:“算了,沒意思。”

“您都沒試過,怎麽知道呢?”寧霽嘟囔,“又不是所有人都像我爸那樣……”

她話說一半就頓住了,咽了回去,母女倆心有靈犀地都仿佛沒聽見。

“反正啊,”寧霽繼續喋喋不休,“我強烈建議您再找一個人,可以互相照顧。別回頭我都有對象了,您還是孤寡老人一個。”

寧母停下手裏的活兒,仿佛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寧霽你剛才說什麽?再說一遍。”

寧霽吐了吐舌頭,扭開頭:“我什麽也沒說。”

“你要找男朋友了?”

“我沒。”

“你就是這麽說的。”

“您聽錯了吧。”寧霽心虛地避開視線。

知女莫若母,寧母將她笨拙的回避盡收眼底,一切都不言而喻。寧母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消化這件事。

她閨女,一定是有喜歡的男孩子了。

這個丫頭倔得很,明明模樣很討喜,以前卻不怎麽跟異性來往,還總說這輩子都不要結婚,要一直守在她身邊,弄得她一直哭笑不得。

今天是二十三年來,寧母第一次聽她主動提起關於“找對象”的話題。

雖然看樣子,應該還隻是停留在有好感的階段,但這已經讓寧母無比欣慰了。

寧母還想再多打聽一些,但寧霽嘴巴嚴得很,堅決否認,多一個字都不說,寧母隻好作罷,轉而聊起她的工作。

“你現在在T大,是隨隊的那種隊醫嗎?”

“是。”

“給你分配好隊伍沒?”寧母隨口問道。

寧霽猶豫了一下。她當初剛找到這份工作時,跟母親撒了個謊,說學校還沒有給她安排好隊伍,她就是缺哪兒上哪兒,到處跑跑。

現在媽媽又提起,她該怎麽說合適?

思慮再三,寧霽最終決定實話實說:“我現在跟的是單板滑雪隊。”

寧母愣住了。

她提著噴壺的手僵硬地頓住,倒出來的水都灑在了地上,她也沒有注意到。

寧霽抿了抿唇,收回視線,故作輕鬆地解釋:“是我高中學妹邀請我去的,路清美您還記得嗎?我還去人家家裏吃過飯。”她又露出勉為其難的神情,“這個隊命途多舛,就因為沒隊醫差點解散,我看她都快哭了,真的沒法拒絕這個人情。哦,還有,人家學校相當於管吃管住了,我沒必要跟錢過不去呀。”

寧母漸漸回過神來,點點頭,說話聲音很低,像是在安慰自己:“對,對,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寧霽悄悄歎了口氣。

其實,母親比她還放不下過去,亦是她遲遲走不出噩夢的原因之一。

寧霽不想再糾結這個話題了,她掃完地上最後一片碎葉,轉身去抽屜裏找戶口本,說:“我打算把戶口遷到T市去,方便以後在T市買房。到時候您也可以跟我一起遷過去。我戶口本在哪兒?”

寧母也恢複了常態:“衣櫃最下麵,把你自己那頁抽出來就行,別一整本都帶去。”

“知道啦。”寧霽跑去翻衣櫃。

她餘光瞥見手機屏幕上彈出好幾條消息,於是騰出一隻手點開,發現是單板隊的群聊,不知道為什麽有多次@全體成員。

她隨手刷了上去,發現盛飛揚發了一個新聞鏈接,標題刺眼——勁爆!晏淮竟與前單板運動員世羽嘉之死難逃幹係!

寧霽完全愣住了。

媽媽在旁邊又說了什麽,她一個字都沒有聽見,眼球就像是被紮了一般,目光怎麽也挪不開。

她拇指劇烈地顫抖,點開這個新聞鏈接,飛快地掃了一眼。

新聞裏的每一個字都是刀子,一下下戳在她腦子裏和眼睛上。心口的傷疤仿佛化成了血,跟著晏淮的模樣一起流進心底。

微信群裏氣氛非常糟糕。

盛飛揚的憤怒仿佛要衝破屏幕。

盛飛揚:“誰幹的???@全體成員。”

盛飛揚:“周五聚餐時,他才說出來的秘密,為什麽這就被媒體知道了啊?”

盛飛揚:“哪個智障泄露出去的?藏在背後爽嗎?滾出來!!!@全體成員。”

盛飛揚:“我不知道是哪個幹的。托你的福,狗爺現在又在圈子裏被推上風口浪尖。哥們兒,你是巴不得他去死嗎???”

他接連發了好幾條,髒字都飆出來了。

寧霽愣愣地看著,直到寧母湊過來拍了她一下:“看什麽呢,叫你半天了。”

寧霽慌張地按掉屏幕,反扣手機,緊張到有些結巴:“沒,沒什麽。”

寧母以為她是在跟喜歡的男生發消息才會這麽緊張,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哦喲”了幾聲,才提醒她:“戶口本找著了嗎?”

“啊,在這兒,我已經看到了。”

寧霽抽出紅棕色皮麵的小本子,悄悄背過身去,盡量不讓母親看到她顫抖的手。

拇指狠狠按在頁麵最上頭,仿佛經曆了一番凶險的心理鬥爭,她慢慢挪開手指。

上麵赫然印著兩行小字——

姓名:寧霽。

曾用名:世羽嘉。

寧霽是典型的女大十八變。

小時候身體壯實,臉圓,嬰兒肥得厲害,眼睛也沒長開,隻能依稀看見小杏眼的雛形。

她的五官到成年以後才陸續長開,下巴變尖,臉頰變瘦,眼睛又圓又大,幾乎完全褪去了那個肉乎乎的小姑娘的殼子。

晏淮也差不多。誰能想到那個虎頭虎腦胖成球一樣的小家夥,長大以後竟然帥到驚天動地。

更重要的是,寧霽當年一直忘記詢問他的姓名,導致他們互相沒有認出彼此。

還好沒認出,不然晏淮可能會以為是詐屍。

從群聊裏盛飛揚的意思看來,晏淮在聚餐時跟大家說了十年前的事,然後有人泄露給了媒體,被《冰雪時報》報道出來。

並且,這個報道的影響力,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

世羽嘉早已經被人遺忘,晏淮卻正炙手可熱,當紅“明星”無論在哪個領域,一舉一動都會被圈內的人放大。

這篇報道在冰雪運動的圈子裏被瘋狂轉發和分享,各路評論接踵而至,甚至已經有一點出圈的趨勢。

大家根本沒想到,光鮮亮麗的晏淮背後,居然隱藏著這麽齷齪不堪的過往。

“太可怕了,間接害死一條人命啊。”

“這件事告訴我們,不要隨便跟熊孩子玩。”

“小時候不懂事,難免會犯錯誤,都過去這麽久了,扒出來還有什麽意思?”

“樓上腦殘粉閉嘴吧,一條人命被你說得這麽輕鬆?”

“重點難道不是在於,當年他家找了關係,故意抹去了跟他有關的報道?憑什麽他這麽心安理得地過這十年?”

……

一百條評論裏,至少有九十條都在控訴。

晏淮的公信力變得岌岌可危。

寧霽是在返程的大巴車上看到的這些評論,她始終揪著一顆心,難以安生。

即便處境這麽凶險,晏淮依然像什麽都沒發生那樣。五分鍾前還發來微信問她吃沒吃晚飯,要不要去接她等等。

寧霽捧著手機,呆呆地看著小狼狗的頭像,遲遲沒有回複。

大概是太久沒有等到她的回複,晏淮直接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電話剛一接通,對方就劈頭蓋臉地問:“怎麽不回消息?”

“我……我沒看見。”寧霽心虛地撒了個謊。

晏淮稍微鬆了一口氣:“我以為你把自己弄丟了。”

“怎麽會……”寧霽嘟囔了一聲,聽到聽筒裏傳來風聲,問,“你在外麵?”

“對,我剛剛出來跑步。”

“你意誌可真堅定。”寧霽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雙方都不約而同地沒有在此時提到新聞報道的事。

晏淮輕輕笑了一下,像是跑去了一個人少的地方,背景音安靜下來:“幾點到T市?吃過飯了嗎?”

“八點到。”寧霽看著窗外的夕陽,決定再撒一個謊,“吃過了,在家裏吃了點餃子才出來的。”

晏淮打趣地問:“晚上不吃宵夜了嗎?”

“就……不吃了吧。”

似乎聽出了她的異樣,晏淮立刻問:“感覺你很沒精神,感冒了嗎?”

寧霽提起神:“沒有。車裏開暖氣了,有點困。”

“困就睡一會兒,把包抱在懷裏,你旁邊坐的男人女人?自己小心一點。”晏淮貼心地交代了幾句,忽然頓住了,電話兩頭同時陷入沉默。

這種突如其來的沉默讓寧霽渾身不自在,她剛想說點什麽,晏淮就開口了:“不用擔心我。”

他輕輕鬆鬆地說出這五個字,仿佛現在被綁在恥辱柱上受千夫所指的人不是他一樣。

如果在一兩個月前,寧霽會相信他說的這五個字。可是現在她知道,晏淮不是沒心沒肺,他隻是把心埋在了別人都看不到的最深處。

他不是魔王,他也會受傷。

這十年來,他們都不太好過。

寧霽眼眶有點泛酸,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晏淮敏銳地問:“怎麽了?流鼻涕了?”

“晏淮,你在學校等我,我有事跟你說。”

“什麽事?”晏淮低聲笑起來,聲音裏帶著討好的意味,“還要再等幾個小時?現在就告訴我吧,我等不了了。”

“撒嬌也沒用。”寧霽咬了咬牙,義正詞嚴地拒絕,“是必須要當麵說才行的事,你別瞎猜。”

晏淮最後心不甘情不願地掛了電話。

寧霽握著手機的指節發白,腦子裏一遍遍演練著一會兒要說的話。

她要告訴晏淮真相:世羽嘉沒有死,從鬼門關裏轉了一圈,有幸重返人間,現在全須全尾地站在他麵前。

不對,應該說,世羽嘉確實死了——她從長久的昏迷中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名換姓,以另一個身份重新活著。

她還要告訴晏淮,不要自責,不要愧疚,那是一場天災,不是人禍,世羽嘉其實從來沒有怪過他。

她不曾怪罪過任何人。

寧霽深深地閉上眼睛,那場暴雪還在她身邊無休止地下著,她要把雪霧後所有的事都告訴他。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寧霽當天以及接下來的幾天,都沒有機會與晏淮麵談。

這篇新聞報道導致晏淮處境艱難,剛掛了寧霽電話沒多久,他就被教練叫去約談。後麵連著好幾天,他成了學校裏最忙的人,下了訓練就去跟校方商談公關對策,寧霽每周慣例的心理輔導暫時取消。

並且,因為這篇報道,單板滑雪隊內部矛盾再一次升級。

在確定消息是被席間某位內部人員泄露出去後,“那個人是誰”變得尤為重要,像是懸在大家喉嚨間的一柄匕首,你無法忽視它的存在,一日不拔除便會一直坐立難安。

大家其實心照不宣地懷疑著同一個人,可是沒有證據,誰都無法出聲。

終於在某一天的訓練後,盛飛揚在地上撿到一個本子,攤開的頁麵上正好手抄了一個手機號碼,下麵的備注是“《冰雪時報》狄記者”。

盛飛揚下意識握緊拳頭,舉著本子問:“這是誰的?”

寂靜兩秒後,夏將輝平靜地走了出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