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甘之如飴
冬天,冰雪賽事總是一個接著一個。
王教練給單板隊報名了多項城際、省際的比賽,隊員們可以在這些比賽中與同等段位的對手展開切磋,互相交流,迅速錘煉自己的實力。
繼晏淮之後,其他幾名成員的曝光率也不斷提高,偶爾走在街上還會被認出來。
學校裏,單板滑雪隊也終於擺脫了半吊子隊伍的頭銜,一躍成為明星隊伍,每周都能收到很多入隊申請,王教練批準了一部分,編成二隊,原來的五個人就是一隊。
路清美變成隊伍裏最忙的人,除了訓練,她作為經理還要抽時間管理隊伍,忙得不可開交。為了保證訓練效率,她萌生了辭去隊伍經理一職的想法。
王教練和老成員們都同意了,但由於沒有合適的繼任人選,暫時還得由她擔著。
今年過年早,到一月底,比賽陸陸續續結束,單板隊整體戰績亮眼,一直持續到最後,隊員們很高興,申請了一次集體出遊,寧霽跟著一起去。
冬天其實沒有太多可去的景點,商量了半天,幾個人最終決定還是去雪場,好好感受一下其他冰雪項目。
雙板滑雪跟單板還是有區別的,寧霽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地向前挪動,然而摩擦力根本不受控製,她一個趔趄,直直撞到前方還沒準備好的晏淮,自己摔倒的同時不忘把他也帶上。
晏淮被迫吃了一嘴雪,還不忘把手墊在她身下,防止她摔疼了。
寧霽抓著他的手,看了半天:“沒摔壞吧?”
“好著呢。”晏淮懶懶地揉了揉她的頭,“我哪有那麽脆弱。我又不是盛飛揚。”
突然被點名的盛飛揚不服氣,要過來跟晏淮理論,半路上卻把自己也摔出去,整張臉都埋進雪裏。
盛飛揚掙紮著伸了伸手,聲音裏帶著哭腔:“路路,我痛!”
路清美一臉嫌棄,極不情願地將他拉起來。
“看吧。”晏淮攤手,毫不留情地戳穿,“在盛飛揚粗糙的外表下,有著讓人難以置信的脆弱。”
盛飛揚站起來拍掉身上的雪,一臉痛惜地看著寧霽:“學姐,你平時怎麽忍受他的啊?”
“滾一邊去。”晏淮搶答,“誰是你學姐?別套近乎。”
“路路的學姐就是我學姐!”
“天天‘路路路路’的,你能不能正常點兒?”
盛飛揚:“情侶之間互喊昵稱,這有什麽不正常?難道你們還喊全名嗎?”
他的話說完就沒有再得到回複,晏淮若有所思地看著寧霽。
盛飛揚還想再跟他對罵個八百回合,夏將輝就走了過來。
“翟小顏租了個雪橇,你們還有誰要玩,現在去租。”
寧霽和路清美立刻從雪地上蹦了起來。
三個女孩都租了雪橇。
說是雪橇,其實就是一個特製的大輪胎,人可以坐進去,輪胎就在雪地上自由滑行。
路清美頗有些失望地咂了咂嘴:“我還以為是需要狗狗在前麵拉的雪橇呢。”
寧霽說:“這是開放式雪場,哪兒來的狗?”
路清美指著盛飛揚:“喏,家養哈士奇。”
“……”
女孩們已經在輪胎上玩嗨了,“單板三傻”仍舊在跟雙板搏鬥。
“想刹車的時候應該跟單板一樣,用板刃增加摩擦力吧?”夏將輝氣喘籲籲地坐在雪地上。
晏淮點點頭:“是這樣。”
“可是這雙板,它不聽我使喚啊……”盛飛揚直接躺倒,“感覺回到了剛學單板的時候,那板子也是這麽不聽話。”
旁邊有幾個女孩一直在竊竊私語,過了很久才鼓足勇氣走過來,跟他們打招呼:“嗨,我們是這附近滑雪俱樂部的,看過你們的比賽,你們是T大單板滑雪隊的吧?”
夏將輝“嗯”了一聲,難為她們隔著雪鏡還能認出來。
“看你們好像還沒有掌握雙板滑雪的技巧,不如我們教你們吧?”
“三傻”裏麵唯一還是單身的夏將輝露出直男式戒備的眼神:“無功不受祿。”
女孩笑容僵了僵,隨即道:“我們剛好也想玩單板,你們教我們單板,我們教你們雙板,這樣行嗎?”
三個人都沒吭聲,女孩們就以為他們默認了,其中一個走到晏淮身旁,一邊幫他檢查固定器,一邊攀談:“你們是第一次來這個雪場嗎?”
晏淮回過頭,遠處雪坡上,寧霽正一動不動地盯著這裏。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女孩以為晏淮是對自己笑,受寵若驚,半天沒反應過來,紅著臉問:“你笑什麽呀?”
“沒什麽。”晏淮斂起嘴角,把雪板抱在懷裏,淡淡道,“我女朋友在那邊等我。”
說罷,頭也不回就走了。
盛飛揚和夏將輝也不勝其擾,很快就脫離人群跟了上來。
回到他們的大本營,晏淮才看清寧霽下壓的嘴角和“生人勿近”的眼神。他憋著笑,溫柔地說:“我幫你推輪胎吧?”
“不用。”寧霽扭開臉,“我現在不想滑了。”
“哦?”晏淮挑了挑眉,“那借我玩會兒?”
“不借。”寧霽一屁股坐在輪胎圈裏,仿佛在宣示主權。
晏淮蹲到她旁邊,饒有興致:“你吃醋了?”
“我沒有。”
“好的,你沒有。”晏淮懶洋洋道,“英明神武的寧霽跟我們這些學生不一樣,她是個社會人,怎麽會吃醋呢?”
寧霽瞪了他一眼,一拳搗在晏淮胸口,被他不痛不癢地抓住。
晏淮三言兩語將剛才的事解釋了一遍,末了,他頗有些遺憾地說:“本來想晚點告訴你,多看看你吃醋的樣子,但怕再晚一點,整個雪場都能聞到酸味。”
寧霽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我其實是相信你的,但有時候就是控製不住。”
“那就不用控製了。”
“啊?”
“我說,不用控製那些羞於啟齒的小情緒。”晏淮桃花眼彎了彎,“我不想看你扮演年長三歲的姐姐,我喜歡你撒嬌鬧小情緒,然後需要我照顧的樣子。”
寧霽扁了扁嘴:“但我……”
“你別忘了,”晏淮打斷她要說的話,“第一次見麵,我們一起打了雪仗;第二次見麵,你頭上戴了頂貓耳貓尾巴的帽子。”
晏淮伸手在自己頭上比畫了一下。寧霽立刻想起媽媽織的那頂桃紅色的毛線帽,恨不能把頭埋進雪裏:“太丟人了,我居然是那樣跟你重逢的……”
晏淮笑著說:“所以你不用時刻想著走在我前麵,當個大人。有時候放慢腳步,讓我去前麵牽著你,不是也挺好嗎?”
寧霽點點頭:“我明白了。”然後把晏淮脖子上的圍巾向上拉了拉,“都怪你長得太招搖,一有小姑娘跟你說話,我就百爪撓心,但我以前從來都不表現出來。”
她吸了吸氣,看著晏淮,誠懇地攤手:“其實我特別小心眼,特別愛吃醋,特別容易嫉妒。”
“那好。下次小姑娘來找我搭話前,我一定先征得女朋友的批準。如果你不同意,我看都不看她們一眼。”
寧霽點點頭,然後又擔心地問:“我這樣會不會太霸道了?”
“是有點,不過,”晏淮聲音很溫柔,“我甘之如飴。”
下午,單板隊兵分兩路,夏將輝提議去雪場的後麵探險,盛飛揚、路清美和翟小顏響應他的號召,晏淮和寧霽雖然不讚成,但無法阻止他們的玩心,隻能反複交代他們不要走得太遠。
幾人約好了晚上八點在停車場碰麵,晏淮和寧霽就出發去集市買紀念品了。
雪場腳下有幾排格子鋪,已經提前掛上迎新年的小紅燈籠。這裏麵售賣很多小玩意兒,冰箱貼、雪板小模型等等。
寧霽在飲品店買了杯熱飲,捧在手裏一間間逛著。她還從來沒逛過雪場的紀念品商店,遇到什麽新鮮玩意兒都要拿在手裏掂量掂量。
晏淮背著她的包,任勞任怨地跟在後麵。
寧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放下手裏的擺件,轉頭盯著他:“有個問題,我一直忘了問你。”
“嗯?”晏淮順勢俯身,耳朵湊到她耳邊,專心聽著。
“你之前說你的初戀,已經死了的那個……”
晏淮露出一絲窘迫。
自從剛才敞開心扉勸她好好做自己,寧霽已經拋出了各種各樣關於他和異性的問題。
晏淮懶懶道:“沒死,她又複活了。”
寧霽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不會就是我吧?”
晏淮點頭:“是你。”
寧霽立刻抱臂在胸前:“變態。”
“啊?”突然被罵的晏淮不明所以,迷茫地眨眼。
“那時候我十三歲,你才十歲,就初戀了?”
晏淮失笑。十歲的小孩當然不懂什麽是感情,但他本就仰慕世羽嘉,再加上心懷愧疚,情竇初開後心裏朦朦朧朧的影子就隻有她。
但晏淮不打算解釋這些,他摸了摸下巴,肯定道:“對,我不僅早熟,還是個變態。”
有其他遊客剛好路過,聽到晏淮說的話,驚悚地看了他們一眼,唯恐避之不及地走開了。
寧霽喉嚨裏憋笑:“你看你,把人家嚇著了。”
晏淮斜了她一眼:“新聞裏說你是世羽嘉,你就跟詐屍一樣在我麵前活蹦亂跳的,我當時也嚇了一跳好嗎。”
“有嗎?沒有‘活蹦亂跳’這麽誇張吧。”寧霽咋舌,“我當時可是哭了好久的。”
“你知道嗎,當時該哭的原本是我,但你哭得太盡興了,我反而不好意思哭了。”
寧霽歪了歪頭,眼神充滿鼓勵:“沒事,那你現在哭吧,我不跟你搶了。”
“……”
在晏淮臉黑下來之前,寧霽飛快跑出小店,站在外麵叉腰大笑。
前麵有一家雪具用品店,寧霽一邊好言哄著晏淮,一邊把他拉進去。她轉了一圈,看中一副紅白藍三色相間的滑雪手套,舉到他麵前:“這個好看嗎?”
晏淮看了一眼,沒吭聲。
可能她自己都沒發覺,她的審美固執到可怕,她自己以前比賽的時候最常穿的那套雪服就是這三種配色,現在她應該不記得了吧。
晏淮點頭:“好看。”
寧霽歡天喜地地把手套抱在懷裏:“那我買了送給你,我好像還沒送過東西給你。”
晏淮剛要張嘴,寧霽立刻搶白:“打住,不許說什麽‘你就是最好的禮物’這種情話,太土了。”
“好好好,媳婦兒說什麽都對。你送的手套我拿回家供著,保證每天上香三叩首。”
寧霽美滋滋地去結了賬,像大佬似的在桌子上拍下一張粉色大鈔,跟晏淮說:“趁著我今天心情好,你還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寧姐滿足你。”
晏淮摸著下巴,嘴角一翹:“真的嗎?”
“是,物質上的滿足。”
晏淮隨即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但有總比沒有強,他偏了偏頭:“那你不如說幾句好聽的來聽聽?”
寧霽思忖了一下:“晏淮你長得真帥。”
“謝謝我知道。”
“晏淮你滑雪很好。”
“大家都這麽說。”
“晏淮你個子挺高。”
“是的能看得出來。”
“……”寧霽有些卡殼,放不出彩虹屁了。
“或者你可以換個稱呼?總叫全名確實很生分。”
寧霽又沉默了片刻。晏淮頗為無奈,剛準備放棄,忽然見她踮起腳尖湊到耳邊,小聲說:“我特別特別喜歡你,我的寶貝男朋友。”
晏淮眉頭舒展,嘴角翹起,眼眸裏倒映出萬丈光芒。
他低下頭,在寧霽唇上落下輕輕一吻。
傍晚時分,暮色四合,市集上的燈亮了起來,襯著每家店鋪前的紅燈籠,像一條明黃的燈帶,沿著山路蜿蜒,最終沒入群山。
寧霽站在高處,拍了幾張照片,忍不住感慨:“好美啊。”
晏淮眯起眼睛,眺望遠方:“這個雪場的構造跟我們曾經迷路的那個好像。”
寧霽向四周打量了一圈,忽而笑了笑:“還真是。”
晏淮低頭看她:“害怕嗎?”
“不怕。”寧霽抬起頭對著深藍色的夜空又拍了幾張,無所畏懼地說,“我男朋友已經認得路了,他會帶我找到出口。”
從觀景台下來,寧霽買了很多明信片,準備一會兒送給那幾個沒空逛街的隊員。距離集合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晏淮拉著她準備去吃晚飯。
剛到店裏坐下,晏淮接到盛飛揚電話。
那頭很著急,用力喊道:“雪場急救診所,快來!夏將輝受傷了!”
雪場配套的診所不大,設置有一個手術室,但幾乎不怎麽用,平時隻有受了輕傷皮外傷的遊客到這裏臨時處理一下。晏淮和寧霽趕到急救診所時,手術室亮著燈,其他人都在外麵焦急等待,六神無主。
“怎麽回事?”看到診所裏行色匆匆的醫護人員,晏淮心裏有不好的預感。
路清美和翟小顏互相握著手,低下頭,幾乎要哭了。
意外來得很突然。
他們原本繞到雪場後麵,隻打算做個簡單的探險,沒想到後麵是個廢棄的老雪場,正在等待翻新,隻粗略地用幾道柵欄圍了起來。幾個人趁機溜進去,想體會一下滑野雪的感覺。
在他們看來,在這裏滑跟普通滑野雪沒區別。沒人意識到這兒的風險比野雪還大,陳年的舊設備和路障,都是潛在的障礙物。
幾個人在一條廢棄的賽道上來回穿梭,並沒有注意到高處的計時器正在脫落,夏將輝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他幾乎沒有猶豫,直接撲過來,把另外三人擋在身下。
一陣天旋地轉後,他們仨睜開眼,看到白皚皚的雪地上,觸目驚心的鮮紅。
盛飛揚解釋完,便陷入漫長的沉默。
晏淮眸光早已經沉了下去,他一拳搗在牆壁上,怒不可遏:“走之前反反複複告訴你們要小心……”
寧霽拉了拉他的衣角,讓他的話沒有繼續說下去。這三個人已經很自責了,現在再說這些已經無濟於事。
晏淮眉頭緊緊擰在一起,一閉上眼睛就是當年鋪天蓋地的世羽嘉死於雪難的新聞。
他不想再經曆這樣的事了……光是想想,仿佛就有數千把刀子一齊淩遲著他。
沒過多久,手術燈滅了,醫生快步走出來,第一句先說:“人沒事。”
他們五個頓時鬆了一口氣。
然而醫生下一句話又把他們打入深淵:“但患者頭部被砸,情況很複雜,我們這裏處理不了,必須趕緊轉院治療。”
幾個人分頭去辦手續,迅速把夏將輝轉到市裏的大醫院。
王教練已經在醫院等候多時,他看了一眼蔫耷耷的隊員,什麽都沒說,火急火燎地給夏將輝辦理手續。
夏將輝已經沒有家人了,王教練簽的手術同意書。
大醫院的主刀大夫查看了一下夏將輝的傷情,問了一句:“他是運動員?”
王教練點點頭:“情況怎麽樣?手術能痊愈嗎?”
大夫沒吭聲,神情卻變得凝重起來,看得後麵隊員心裏皆是一顫。
接下來就是數小時的手術時間。王教練坐在椅子上,頭埋進掌心,複又抬起來,望著隊員們:“你們還在這兒幹嗎?趕緊回去吧。”
路清美紅著眼睛:“我們不走。”
盛飛揚:“我們就在這兒等結果。”
“人太多了,都圍在這裏,躁不躁得慌?”王教練疲憊地靠在椅子上,揮了揮手,“而且我現在心裏憋著一團火,看到你們幾個我就心煩。”
“教練說得對。”寧霽輕聲相勸,“大家都聚在這裏隻會影響醫院的正常運作,都先散了吧。”
隊員們終於沒再掙紮,垂頭喪氣地跟著寧霽出了醫院。
但他們並沒有走遠,就在醫院附近的牆根下排排坐,像是幾個等待懲罰的孩子。
不知沉默了多久,晏淮突然開口:“對不起。都怪我。”
他聲音幹澀沙啞,頹廢至極:“我作為隊長沒有帶好大家,我應該全程跟著你們的。真的對不起。”
他的道歉像是打開了幾人心裏的閘門,路清美和翟小顏再也控製不住,捂著臉抽泣起來,盛飛揚也紅了眼眶。
“這明明不怪你。是我們太任性了,要是我們不去探什麽險,要是我們一起去逛街,現在就不會……”
路清美聲音逐漸變小,最後消散在喉嚨間,仿佛力氣用完了似的,隻能聽見痛苦的抽泣聲。
寧霽歎了口氣,抬頭看著夜空。
明明早上大家還生龍活虎,歡聲笑語,現在卻被意外橫禍壓到喘不上氣,世事真的太難料了。
有醫護人員發現了他們,驅趕了幾次,他們沒辦法,隻能先去醫院旁邊的賓館開了一間房,集體繼續相對無言地守著。
這些少年經曆了人生中最煎熬的一次等待。
夏將輝的手術是半夜做完的,腦震**,度過二十四小時危險期後,才允許親友探視。
寧霽中途去換王教練休息,因而再見到晏淮等人時,一眼就看出了他們這一整天都沒有好好休息,眼睛裏都布滿了血絲,麵容憔悴。
“醫生說,已經過了顱內出血的危險期,不用太擔心。”寧霽安慰他們。
夏將輝還在昏迷中,頭上纏著紗布,毫無知覺的樣子全然看不出酷酷的社會大佬氣質了,反倒回歸了睡夢中的十九歲少年。
晏淮啞著嗓子問:“多久能醒?”
“不一定,大概一周吧。”
盛飛揚垂了垂眸,問出了大家不敢問的問題:“他以後的職業生涯會受到影響嗎?”
寧霽收回目光,淡淡道:“很難說,要看他恢複的情況了。”
隊員們集體低下了頭。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到過年前,都沒有比賽了,本該是個勤勤懇懇複習、歡歡喜喜迎春節的時候,單板隊卻始終籠罩在一片烏雲之下。
王教練也迎來前所未有的繁忙,除了在病房照看夏將輝,他還要斡旋在校方和媒體之間,千方百計把這件事壓下來。
除此以外,他還要和寧霽一起,給隊員們做心理疏導。說到底這件事也不能全然怪在他們頭上,王教練本來想批評他們,但看到一個個蔫耷耷的神情,最後隻簡單地說了幾句。
都是懂事的孩子,不用他多說,已經開始自責和反省了,相信經過這次事件,他們會變得更加謹慎小心。
夏將輝是在第五天的時候醒來的,他醒來後艱難地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沒事。”
他出現了諸多後遺症,惡心、嘔吐、反應遲鈍等等。隊員們自發輪流去醫院照看他,給他講各種趣事和八卦,病房裏永遠是熱熱鬧鬧的。
有一次,隔壁床的病友實在忍不住了,問夏將輝:“這些都是你的兄弟姐妹嗎?”
夏將輝笑著說:“不,是朋友。”
病友驚奇:“朋友對你這麽好?那你家人呢?怎麽沒見你家人來?”
夏將輝想了想,說:“他們就是家人。”
病友不解:“你這個小夥子,剛才說是朋友,現在又說是家人,什麽意思嘛?你是不是還沒恢複?”
夏將輝眼睛裏滿是笑意,不置可否。
他其實從來沒有怨過隊友們,提出去探險的就是他自己,想撲上去救人也是他自願的,他是一個很冷靜的人,身體做出反應前已經預料到了可能承受的結果。
他一向都很有擔當,自己並不意外,也沒什麽好埋怨的。
隊員們再來照顧他的時候,夏將輝提出一個要求,讓他們帶著書來,T大的期末考試快到了,就算是運動員也不能幸免,他要監督他們複習。
隊員們因為這個意外,本來無心複習,但為了哄他開心,反而在病房裏比平時更加刻苦地背書。夏將輝幹脆弄了個榜,像小學時的花名冊似的,每回他抽查的第一名後麵加朵小紅花,幼稚卻有效,無形之間又激發了他們的鬥誌。
病房裏始終彌漫著學習使我快樂的氣氛。
期末考試結束,寒假正式開始。
為了不讓夏將輝一個人過年,單板隊T市的隊員準備春節期間陪著他。
寧霽帶著蛋黃回家過年,期間去見了寧媛那個開私人診所的朋友,對方開出的待遇的確很高,寧霽沒有當場答複。
除夕那晚,盛飛揚把夏將輝帶回自己家過年,還給大家打了視頻電話。
寧霽倒是沒有露臉,就小聲跟大家聊著天,時不時被他們互掐逗笑,路清美還做了個“單板三傻”拜年的視頻,在學校論壇裏廣為流傳,寧霽也隨手轉在了朋友圈裏。
視頻裏三傻對應了三種狗:晏淮狼犬,夏將輝比特犬,盛飛揚哈士奇。路清美把他們的臉P在了狗身上,想不到還挺和諧。
盛飛揚一直在抗議,不停地問:“為什麽我是哈士奇?啊?為什麽我是哈士奇啊?”
沒人理他,大家都假裝沒聽見,互相討論晚上都吃了些啥。
寧霽一直捂著嘴偷笑。
寧母坐在電視機前,注意力卻不在《春晚》上,餘光時不時瞥向寧霽。
等掛了視頻通話,寧霽回到客廳時,寧母狀若不經意地問:“誰啊?”
“隊裏幾個小朋友。”
“還小朋友呢。”寧母白了她一眼,“你以為自己比人家大多少哇?”
“那您是不知道,他們幾個都是小屁孩,需要我照顧。”寧霽幹脆不要這個臉了,“在他們麵前,我可是知心姐姐。”
寧母撇撇嘴沒說話,她把桌上的垃圾清理了一下,說:“我回去睡了,明天要去值班,你自己起來吃早飯。”
寧霽擁抱她一下:“辛苦了寧大夫。新年快樂哦。”
寧媛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個紅包:“新年快樂。”
寧霽驚喜:“哇,我都工作了,還有紅包?”
寧母寵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說:“就算是別的小朋友的姐姐,在我眼裏也是小孩子。”
“謝謝媽媽!”
寧母回臥室前,回頭又看了寧霽一眼,她正低頭看微信,嘴角掛著笑,滿足而平和。寧媛也跟著笑了。
趕在春節生寶寶的產婦很多,寧媛的春節被安排得滿滿的。
大年初五晚上,家裏隻有寧霽一個人,她接到晏淮的電話,裏麵背景音嘈雜。
“你在哪兒呀?”寧霽問。
“我在你們家。”晏淮聲音匆忙,補了句,“你們家旁邊的汽車站。”
寧霽立刻從**坐起來,震驚:“你到我這兒來了?”
“對。”
“你等等,就在那兒別動。”寧霽趕緊披上外套,“我去接你。”
車站今晚人很多,晏淮靠在出口牆上,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
他太出挑了,站在人群裏,即便戴著兜帽和口罩,還是有一種灑脫不羈的氣質。口罩上方露出一雙桃花眼,他隻是懶散地在出口掃視了一圈,就已經引得很多女孩頻頻相望。
有小姑娘舉著民宿的牌子走過來,害羞地問:“住宿嗎?就在附近。”
晏淮淡淡搖頭:“我女朋友來接我。”
小姑娘失望地“哦”了一聲,回到民宿小廣告的隊伍裏。旁邊女孩拽了拽她:“別傷心,萬一口罩下很醜呢?這麽晚還戴口罩,說不定長了個驢嘴。”
小姑娘覺得同行說得有道理,但還是挪不開目光。
世界上真有這樣的人,即便你看不到臉,依然會被對方身上的氣質迷得七葷八素。
五分鍾後,晏淮忽然收起手機,一邊向前走,一邊拉下口罩,露出堅毅流暢的下頜弧線。
民宿小姑娘正在跟人介紹自家房型,忽然沒了聲,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晏淮張開雙臂,任由寧霽撲過來,擁抱了一會兒,旁若無人地親了一大口。
兩個人眼睛都亮晶晶的,仿佛折射了月光。
小姑娘在一旁死心地歎道:“神仙配天仙啊。”
寧霽抬頭問:“怎麽突然來了?”
“想你啊。”晏淮懶懶地牽著她的手,“想得要發瘋了,幹脆跑過來抱抱你。”
寧霽被他哄笑了:“你今晚住哪兒?”
“你家附近隨便給我找個地方吧。”
“我家隔壁樓就有民宿。”寧霽伸手指了指。
晏淮挑眉,看到她恰好指在剛剛那位姑娘那兒:“還是不了吧,我住快捷酒店。”
春節期間空房間很多,辦好手續,寧霽把晏淮送上樓。
晏淮看了眼時間:“已經十一點了,你要不要先回去?免得阿姨擔心。”
“不礙事,我媽今天有好幾台手術,這個點回不來。”寧霽熱心地幫他檢查好空調和電視,仿佛今晚要住在這裏的是她似的。
室內很熱,晏淮脫下外套和衛衣,隻穿一件運動衫,貼著他的身體,將身材勾勒得一覽無餘。
寧霽望了一眼,登時覺得室內空氣太不流通,仿佛百爪撓心。
“我還是先回去吧。”她抓起包,心虛地往外走。
晏淮詫異了一下,趕緊把外麵的衣服穿上:“我送你。”
“不用,你把衣服穿好就行。”
晏淮沒明白:“怎麽了?”以為是她不喜歡自己今天穿的衣服。
寧霽鄭重地拍了拍他的肩:“男孩子出門在外要注意安全,避免引狼入室。”
晏淮懂了,臉上染上幾分曖昧的笑:“狼在哪兒?”
寧霽舉手:“對不起,是我。”
晏淮立刻往**一躺:“來吧,不要因為我是一朵嬌花而憐惜我。”
“……”
寧霽什麽話也沒說,扭開頭走了。
並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她詫異地發現,剛才那一瞬間,她居然產生了“那就上唄”的念頭。
太可怕了!
晏淮在後麵喊她:“等等我。”然後從**蹦下來,抽出房卡跟她一起出了門。
目光在寧霽臉上動了動,他忍著笑說:“你臉紅了。”
“閉嘴。”
寧霽家離晏淮住的快捷酒店很近,等到了她家樓下,晏淮忽然問:“我明天可以來拜訪寧阿姨嗎?”
寧霽沉默了。
“我想來想去,必須要見她這一麵。”晏淮握緊她的手,聲音溫柔卻透露著不容拒絕的果斷,“她現在的擔憂我很理解,所以我必須要當麵告訴她,我會疼你愛你,永遠把你供在我心尖尖上。”
寧霽微微有些恍神,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也是,晏淮這麽聰明的人,怎麽可能猜不到。寧霽問他:“你確定嗎?”
“確定。”
“那你明天過來,我替你安排。”
晏淮這才笑了笑,親了一下她的額頭:“辛苦你了,總要周旋在我們兩個之間。”
寧霽主動環起他的腰,靠在他胸膛上,聽著他鏗鏘有力的心跳聲,小聲說:“我也很想你。”
晏淮低頭,在她唇上落下一個溫柔綿長的吻。
寧霽和晏淮告別,一拐彎進樓道就碰見正在停自行車的寧媛,寧霽頓時頭皮發麻,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
寧母反倒是神色如常,平靜地問:“這麽晚了你出去幹嗎?”
“我……那個……”不知母親看到了沒有,她不打算再撒謊了,“晏淮來了,我剛剛去接他。”
寧母有點意外:“那孩子來這兒了?”
“對。”寧霽小心翼翼地提出,“他明天想來拜訪您,行嗎?”
“行啊。”出乎意料,寧媛答應得很痛快,並且沒再多問,轉身上了樓。
第二天,晏淮如約造訪。
他換掉了一身運動衣,穿上板正的褲子和白襯衫,進門的時候,非常禮貌地跟寧媛打了個招呼。
寧媛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拖鞋在那兒,進來吧。”
蛋黃見到他特別激動,像是見到了久違的老父親,四隻爪子在屋裏跑出魔鬼的步伐。
寧霽生怕媽媽和晏淮吵起來,一直試圖在中間調和,昨晚甚至還專門做了點兒功課,誰知道這兩人和和氣氣,母親壓根兒沒有要為難他的意思。
甚至,晏淮比她還能跟寧媛聊得來。寧媛喜歡看相聲和文藝節目,晏淮對這塊了解得很多,母親似乎並不排斥聽他說話。
晏淮雖然平時看著散漫,但今天格外收斂,舉手投足都像個乖巧聽話的鄰家小男友,讓人挑不出刺來。
上午就在這樣的閑聊中度過了,雙方都沒有提到十年前的事和現在的事。
午飯後,寧媛忽然對寧霽說:“你下去買點兒水果。”
寧霽不情願:“可以送外賣呀,這麽冷的天,我不想出門。”
“你去,他們送的都不好。”寧母從包裏抽出一百塊錢,塞到她手裏,把她推到門口,“再去門口小超市買點零食。”
寧霽發現晏淮隻是衝她眨了眨眼,卻沒有要陪她一起去的意思,立刻明白了。終於到了那個傳說中,老丈人找女婿私聊的時刻。
她沒有爸爸,一切都由母親代勞。
寧霽擔心地看了晏淮一眼,晏淮站在寧母身後,做個口型:“放心。”寧霽才走出家門。
她本來想趴在門上偷聽,但她家這扇破門隔音實在太好,她一個字也聽不見,隻能悻悻地向水果店走去。
寧霽心猿意馬,胡亂買了幾袋水果,然後在超市隨便抓了幾包零食。明明什麽也看不到,眼神卻仍時不時向自家窗口瞟著。
買完東西,她立刻回家,卻發現媽媽跟晏淮似乎聊完了,已經恢複到了一起看相聲的狀態。兩人的神色都很平靜,跟她走之前沒有差別。
寧霽抓耳撓腮地問:“你們剛剛聊了什麽呀?”
“聊了小晏比賽的經曆。”寧媛回答,看了眼她手裏的袋子,“買車厘子了?去洗洗給小晏吃。”
寧霽覺得自己地位不保,已經淪為幹活兒女工。
“我幫你一起洗。”
晏淮笑意盈盈,正要起身,卻被寧媛拍了回去:“就讓她去,你平時訓練這麽辛苦,讓她洗個水果怎麽了?”說著還主動給晏淮添了茶。
寧霽在廚房偷聽,覺得媽媽對他的態度比剛才親近了很多。她把水果端上茶幾時,悄悄給晏淮遞了一個疑惑的眼神。
晏淮也衝她不動聲色地眨眨眼,那意思是:放心,一切順利。
果然,寧媛不僅沒有為難晏淮,反而待他親切不少,走之前生怕他餓,給他裝了好多水果和零食。
寧霽把他送回賓館,一出門就迫不及待地問:“你們到底聊了什麽?”
“就剛才寧阿姨告訴你的那些。”晏淮笑著刮了下她的鼻子,“不用擔心。”
寧霽想到剛才母親的反應:“我覺得她還挺喜歡你的。”
“是的,她說了,沒想到我真人比電視上還帥。”
寧霽斜了他一眼:“又自戀。”
“難道不是嗎?”
寧霽目光飄了飄,微不可察地說:“嗯,今天是……很帥。”
晏淮眼角彎了彎。
“寧阿姨跟我說,你可能會回老家工作。”
寧霽怔了一下,剛才的好心情立刻煙消雲散:“她跟你說這個幹嗎……”
“這是好事,寧霽。”晏淮牽起她的手,“這裏的工作待遇更好,離阿姨也近,確實是個很不錯的選擇。”
寧霽垂下肩膀,神情沮喪。她還未說話,晏淮忽然話鋒一轉:“但我告訴她,T市也有很多選擇。如果覺得T大不夠穩定,那可以爭取一下T市的診所。如果T市不行,我就陪你去其他城市。”
寧霽抬起頭,呆呆地看著他。
晏淮身形挺拔,像一棵大樹,穩穩地紮在她身邊。他有些歉意地笑了笑道:“不過我能去的地方也很局限,以後如果不在T市,那就在國家隊,首都你介意嗎?或者我更加努力地比賽,然後聘請你當我的專屬醫生。”
寧霽總算反應過來,剛要說話,晏淮卻用食指抵住她的嘴。
“不用著急回答我。”他說,“我跟阿姨約定好了,這是你的人生,要你自己去做選擇。”
T大開學前,寧霽收拾行李回學校。
母親確實沒再提起回來工作的事。臨走前那一晚,寧媛幫母親梳頭的時候,她忍不住問:“是晏淮說的話讓您改變主意的嗎?”
寧媛翻了個白眼:“誰說我改變主意了?之前我不就是讓你自己選擇嘛。”
寧母微笑:“是嗎?我不記得了。”
寧霽噎了噎,她媽這個一打臉就假裝失憶的習慣真是十幾年如一日。
安靜地梳了會兒頭,寧媛忽然主動開口:“我的工作,每天都要迎接新的小生命,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快樂的,產婦快樂,家屬快樂,我們也快樂。”
寧霽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寧媛又道:“除夕那天我見你跟朋友聊天,其實挺吃驚的,感覺從來沒見過你這麽自在開心的樣子。”她頓了頓,溫柔地說,“我突然覺得,還是讓你自己選吧,我每天做著快樂的工作,希望你也能快樂。
——我們失去了很多。未來的人生,隻要我的女兒健康、快樂,我就知足了。”
木梳子從發頂輕輕順下來,一路走到發尾。
人生往往不是這麽順利。就像是發梢會打結,總要痛苦糾結一番,才能將其梳開,但隻要你肯,梳齒總會越過三千青絲,撫平那些躁動不安的發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