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榮光與共

年後,夏將輝出院了,但他還有嘔吐眩暈的後遺症,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恢複。

他問醫生以後自己還能不能當運動員,醫生的回答模棱兩可。這跟他預料的一樣,腦部恢複期可能會很漫長,在徹底恢複好以前,他不適合返回賽場,而這意味著,他可能會錯過最黃金的這幾年。

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不能繼續職業生涯,也要找到一條適合自己的出路。

新學期伊始,夏將輝就在隊裏提出了一個申請,他要接下路清美的經理之位。

教練和隊員們想了想,懂滑雪、會訓練、熟悉隊員、在新人麵前還有威信,似乎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更何況,春節前他組織的“病房複習大作戰”取得了卓越的成效,隊裏幾個學渣居然沒有一門掛科,彰顯了他潛藏的領導力。

綜上所述,王教練一拍板,夏經理走馬上任。

晏淮則已經投入全新的訓練中了。

2022年北京冬奧會的腳步越來越近,終於能在自己國家舉辦全世界矚目的冰雪盛會,每一位中國冰雪運動員都鉚足了勁,爭取每一秒的訓練機會。

3月底在北美有一場U型池世錦賽,在2022年來臨之前,能參與的世界級比賽不多,每一場都相當於冬奧之前的演練,因此晏淮十分看重這次世錦賽。

更重要的是,在上一次U型池項目的世界級比賽中,他犯了致命錯誤,這一次,他勢必要扳回一局。

晏淮這段時間一直忙於訓練,沒能跟寧霽好好相處,好在寧霽明白他的鬥誌和決心,給他足夠的空間做自己的事。

今天晏淮他們在雪場訓練,新成員留在學校,由於雪場有應急護理師,寧霽就跟著新成員一起,沒有去雪場。

訓練休息時,盛飛揚跑到U型池場地,神神秘秘地湊到晏淮旁邊。

晏淮喝了口水,簡明扼要:“有事就說。”

“哇,你怎麽這麽冷淡。”盛飛揚痛心疾首,“狗爺有了異性忘了兄弟,虧我一把屎一把尿喂大你。”

晏淮扛起雪板作勢要砸他頭上。

盛飛揚靈活地往後跳了幾米:“你有暴力傾向!我要告訴寧隊醫!”

晏淮斜了他一眼,一臉“懶得理你”的神情。

盛飛揚見他放下了雪板,便又湊了過來:“我來就想問問你,寧隊醫是要走了嗎?”

晏淮動作一頓:“為什麽這麽問?”

“夏將輝告訴我的。”盛飛揚說,“前幾天不是北京那邊的體校來交流嘛,他看到寧隊醫一直在跟人家體校的老師攀談,後來還交換了名片。後來他去隊醫辦,看到寧隊醫電腦頁麵上正在查詢T市飛北京的機票!”

晏淮眉頭蹙起來,沒說話。

盛飛揚看他這個表情就明白了,驚訝道:“她沒跟你說嗎?”

晏淮之前確實提到過,要帶她一塊去北京的事,但那個前提是他能在冬奧會前被國家隊選中,並不是現在。

晏淮壓低眉眼,淡淡道:“可能就是聊聊而已。”

話雖這麽說,晏淮卻不能就此說服自己。

接下來的半個月,他都在等寧霽主動開口,可是寧霽一切如常,隻字未提去北京的事,晏淮便以為隻是一個小插曲,寧霽並沒有要走的計劃。

離世錦賽越來越近,晏淮等人要提前出發去加拿大,倒時差並做適應性訓練。

出發前的下午,王教練給他們核對機票信息。一個一個對完了之後,晏淮才發覺不對。

“怎麽沒有寧隊醫的機票?”

寧霽站在一旁,抬了下頭,說:“我暫時不跟你們去加拿大。”

晏淮心裏“咯噔”一下,突然升起不好的感覺。

寧霽略帶歉意地說:“沒有提前告訴你們,我最近要去一趟北京,這次是新來的小林隊醫跟著你們。”

晏淮臉色陰沉沉的,淡淡問:“去北京做什麽?”

寧霽眼神移了移,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咽了回去,隻是簡單地說:“去見一個朋友。”

晏淮目光黑漆漆的,什麽都沒說,背著包走了。

他不高興了。

他不高興的點並不在於寧霽要去北京,他早就說過讓她自己做出選擇,無論她要去哪裏,他都可以試著接受。

可是,寧霽沒有告訴他,這才是真正讓他在意的點。

晏淮心情很不好,晚上他關了手機,在操場上瘋狂地跑圈,宿舍臨關門時才回來。

遠遠地,他就看到寧霽抱著胳膊,瑟瑟發抖地站在他樓下。

顯然,她在那兒站了很久了,鼻子和眼睛都凍得有些發紅,晏淮一眼望過去,立刻有些心軟。

他把自己的外套罩在她身上,心疼地問:“來多久了?”

“沒多久……”寧霽露出可憐巴巴的表情,“打你電話關機,體育館也找不到你。晏淮,你是不是生氣了?”

晏淮一邊焐著她的手,一邊臉色幽怨地點點頭:“對,我生氣了。”

“對不起。”寧霽乖巧地道歉。

晏淮眯起眼,霸道地說:“我不接受。”

寧霽有點急了:“我不是不告訴你,隻是這個事情……我想在我決定之後,再正式通知你。我的確是去見一位朋友,這點並沒有騙人。”

“見什麽朋友?男的女的?”

“男的。”寧霽吐吐舌頭,“但是年齡大得能當叔叔了。”

晏淮差點氣笑了:“寧霽,那是朋友嗎?那叫長輩!你怕不是想氣死那位叔叔。”

寧霽悻悻垂下腦袋,說:“我去找人溝通一點事情,等回來我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

“知道了。”晏淮懶懶地答應下來。

宿管大爺已經在催他了,晏淮跟寧霽揮別,剛跑進宿舍樓裏,不顧大爺殺人的視線,又跑了出來。

“這次去北京隻是暫時,對吧?”他問。

寧霽用力地點點頭。

“但是,”晏淮話鋒一轉,“你也是真的打算離開T大了吧?”

寧霽怔了怔,猶豫幾秒,還是點了頭。

果然。

晏淮沒再說話,轉身進了宿舍樓。

加拿大,蒙特利爾市。

這屆U型池世錦賽在這裏舉辦。

T大單板隊隻有晏淮一人參賽,除了夏將輝還不能出遠門,其他三人都來觀戰了。

晏淮獨自站在雪場門前,不知道在想什麽。

盛飛揚他們正在不遠處的小酒吧裏聚餐,他賽前控製飲食,不能喝酒,隻能在外麵看看那處明晃晃的燈火。

不知怎的,讓他想起了和寧霽在國內雪場看到的那條沒入群山的燈帶。

來加拿大已經五天了,寧霽除了偶爾微信上的問候,仍然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

他甚至不知道,寧霽還會不會來看他的比賽了。

晏淮心煩意亂地踢了一腳易拉罐,那罐子在雪地裏滾了幾周,堪堪落在另一個人腳邊。

是王教練。

教練撿起易拉罐,隨手扔進垃圾桶,說:“走,我帶你去見個人。”

晏淮興致缺缺,無非就是其他隊的教練或優秀選手,讓他們賽前認識一下。

“這次不一樣。”王教練似乎看破了他的想法,神秘莫測地把他領回運動員下榻的酒店,敲響一扇房門。

開門的也是一個亞裔麵孔,晏淮覺得格外眼熟。

王教練推了他一把,說:“晏淮,這位就是國家隊的張教練。”

晏淮眸光“噌”地亮了。

原來張教練早就看過晏淮比賽,張教練覺得這是個可塑之才,一直有意將他收進國家隊。但奈何晏淮之前表現不穩定,他們教練組意見也不統一,這事就一直耽擱下來了。

張教練一直在為下一個新賽季選拔新成員。去年年底坡麵障礙技巧和大跳台全國錦標賽上的名次也是他們選人的重要參考,那場比賽上,晏淮重新綻放光芒,讓張教練又燃起了希望。

後來幾經輾轉,張教練得知晏淮在T大的教練,就是自己的大學同學王同光,這根線才搭上。

張教練鼓勵晏淮在這次世錦賽上好好發揮,隻要表現亮眼,就有機會拿到進入國家隊的敲門磚。

晏淮聽完以後,心潮澎湃。

他想身披國旗,站在冬奧賽場,那是屬於每一個運動員都心心向往的榮耀。

從張教練處出來,盛飛揚他們還在小酒館,晏淮過去找他們。

三人喝酒,他喝水。

晏淮跟他們講述了剛才見到國家隊教練的事,果然,每個人的眼睛裏都迸發出了光芒。

“兄弟,你一定要把握好這個機會啊!”盛飛揚使勁拍著他的肩,“我太羨慕你了!”

他這句話是發自內心的。

其實早在剛進隊的時候,盛飛揚一直把自己定位在“充數的”上麵,他沒有誌向成為運動員,訓練也覺得很苦很累。

他就想窩在宿舍裏看看漫畫打打遊戲,做個與世無爭的宅男。

可是他後來發現,單板滑雪這件事……還挺有意思的。當他親身體會到在雪地上翱翔的感覺,當他看到晏淮比賽時不服輸的眼神,當他聽到路清美因為輸了比賽而躲起來偷偷哭泣……

他突然想試一試。競技體育,或許可以像熱血動漫一樣,能讓他獲得快樂。

到後來,夏將輝發生意外,那段時間裏盛飛揚更加深刻地反思起這件事。反思的結果是,這條朋友想走卻暫時不能繼續走下去的路,他要替朋友一往無前。

至此,盛飛揚終於明白了身為運動員的驕傲和自尊,也明白了晏淮這個機會的來之不易。

他發自內心地替晏淮感到高興,不小心又多喝了幾杯酒,興致盎然地說:“狗爺,你要是讓這個機會錯過了,我肯定要打你,不止我打你,夏將輝也要打你,我們初代所有成員都要打你。”

路清美搶走盛飛揚手裏的酒杯,不讓他再喝了,同時冷笑著說:“如果真有那天,不用你們幾個出馬,我一個人就行。”

晏淮虎軀一震。

翟小顏推了推眼鏡,有點遺憾:“隊長去了國家隊,就不能和我們在一起了吧?”

她話音剛落,桌上就陷入沉默。

這是眾人最不想觸碰的話題。

古往今來,從大學生運動員轉而進入國家隊,都要麵臨同樣的問題——分離。

晏淮其實也想到了,他低著頭,慢慢轉著手裏的杯子,遲遲不語。

良久後,還是盛飛揚打破沉默,率先說:“沒事!”

他聲音拔得很高,越是這樣,就越像在掩飾內心的不舍。

“這是好事,為了能站上奧運賽場,一個小小的分別又怎樣?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盛飛揚嘻嘻笑著,是跟他T恤胸前的草帽路飛一樣傻氣的笑容,“搞不好過一年,我們又在國家隊碰麵了呢。”

晏淮也跟著笑了:“況且,我現在連門檻都沒摸到呢。”

“就是!”盛飛揚沒心沒肺地哈哈一笑,“搞不好他明天腳一滑,直接跌出預賽……”

路清美一爪子打在他後腦勺上,瞪了一眼:“閉嘴吧你。”轉而看向晏淮,惡狠狠道,“你要是真敢腳一滑跌出預賽,信不信我當場讓你體會一把散打的樂趣?”

晏淮肩膀一抖,一臉嚴肅地點點頭:“我信。”

翟小顏在一旁笑得停不下來。

為了照顧運動員的作息,他們取消了通宵的計劃,早早陪晏淮一起回了酒店。

剛走到酒店門外,翟小顏眼尖,盯著前麵說:“那個人好像……”

話音未落,麵前人轉過身來。

晏淮呼吸一窒。

寧霽眼睛彎了彎,沿著雪道慢慢走過來。

“我應該是……趕上了吧?”

盛飛揚等人很識趣地離開了,酒店後院,隻剩下寧霽和晏淮兩個人。

晏淮把頭埋在她頸窩裏,大口聞著她身上熟悉的氣息。

寧霽將他抱在懷裏,像哄孩子似的,不停拍著他的背:“對不起呀,我來晚了。想給你個驚喜,就沒有告訴你。”

晏淮“哼”了個鼻音出來,以示不滿,然而下一秒,他就摟住寧霽的腰,毫不猶豫地在她臉上啄了一口。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晏淮話音裏有說不出的委屈。

“怎麽可能,我說了隻是暫時離開呀。”寧霽蹭了蹭他的下巴,“按照約定,我現在就告訴你,我這趟北京之行的意義。”

她從他懷裏鑽出來,認真地看著晏淮:“我想考北京那所體院的研究生,這次去,就是找導師麵談去了。”

晏淮愣了愣。

寧霽繼續道:“我想你一定很想進國家隊吧?為了能夠站在你身邊,我也要更上一層樓才行。”

晏淮問:“你打算考的專業……”

“還是運動醫學方向。”寧霽眨了眨眼,眸子裏的光一閃一閃,“其實我之前也很迷茫,我到底該去做什麽。可是現在我已經有答案了,我很喜歡這份工作,和運動員在一起,我每天都很快樂。”

晏淮眸光觸動,望著這個跨越了十年時光,才重新回到他身邊的人。

“寧霽。”他出聲喚她,“無論你做什麽樣的選擇,我都無條件支持你。”

寧霽揚眉笑了。頓了頓,她聲線忽低,無限溫柔地說:“世羽嘉的時代已經過去。老天又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現在我選好了——這是屬於寧霽的榮光。”

她眼裏有光,像是很多年以前,每一個她站在賽道頂端的瞬間。

——是讓他追逐了十年,山河不換的那束榮光。

世錦賽U型池比賽當天。

T大去了好多人,除了單板隊的隊員,不少校友都到場,舉起了印有晏淮名字的應援牌。

盛飛揚撥通了夏將輝的視頻電話,舉起手機,打算來個現場直播。

這是一場世界矚目的賽事,媒體將視線都放在了賽道頂端的少年身上。

晏淮目光輕輕一掃,忽然露出一個自信的微笑,然後握緊拳頭,向右揮出——

寧霽心裏一頓,這是世羽嘉的動作!

那個笑容懶散而張揚的少年,終於帶著她的榮光,飛下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