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她的名字
晏淮吻得太突然,寧霽守了二十三年的初吻就這樣沒了。
跟少女時代的幻想不一樣,不在春天,沒有百花盛開,沒有繁星皓月,卻有一個從百花中來,眼如繁星、身如皓月的俊俏少年。
一個貫穿她十年人生、意義非凡的少年。
寧霽當晚花了好久去平複心情,還好她住單間,沒人看到她時而呆滯時而紅到滴血的臉頰。
晚上她睡不著,硬生生熬到半夜,從**爬起來,攤開那封準備了好幾天的信,斟酌許久,在最後另起一行,小心謹慎地寫下此刻的心聲。
寫完後,她才鬆了一口氣,妥帖地將信紙收好,安心睡去。
第二天早上,分別是男女坡麵障礙技巧預賽。
坡麵障礙技巧是單板滑雪項目中最受歡迎的一個,選手們要在設置了諸多障礙物的場地內展示自己的技巧和風格,評委會根據選手綜合表現給出相應分數。預賽階段,分數排名前十的滑手進入決賽。
男子預賽在女子預賽之後,所以晏淮等女子預賽快結束了才趕到會場。
他看了眼路清美的成績,還可以,進決賽應該是沒問題,於是放下心來,去後台準備熱身。
一進男運動員休息室,晏淮就察覺到今天大家看他的眼神不太對勁。
多了一點吃瓜和同情的情緒。
他舒展了一下臂膀,剛要做個準備運動,盛飛揚就破門而入,喊他:“狗爺狗爺!”
晏淮微詫地看盛飛揚,大跳台男子預賽在下午,他現在來這兒幹嗎?
盛飛揚很著急,將他拽出休息室,拉到沒人的角落裏,神情異常嚴肅:“你看一大早的新聞了嗎?”
“沒啊。”晏淮漫不經心地抓了抓頭發。
“我說你怎麽這麽悠閑!”盛飛揚快急死了,匆匆調出手機頁麵,欲言又止了一下,才說,“還是你自己看吧。”
又是《冰雪時報》的官微,標題很長,濃縮下來就是一句話——“世羽嘉可能還活著”。
正文裏鋪天蓋地都是寧霽的照片,有的是偷拍,有的是不知從哪兒搜羅來的學生時代的照片。記者狄紅列舉很多證據,一一證明寧媛就是世羽嘉的母親,而她沒有領養孩子的記錄,不由得讓人懷疑,現在寧媛身邊的女兒是哪兒來的?
記者又去調查了寧霽的成長曆程。關於“寧霽”,隻有十三歲到二十三歲這十年間的記錄,過去的十三年是空白。
所有證據的矛頭都指向一個結論:世羽嘉沒死,寧霽就是世羽嘉。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條新聞發布以後,不少網友跳出來貢獻自己的人脈關係,其中有網友稱,她家一個親戚就在世羽嘉當年就醫的醫院工作,她可以言之鑿鑿地說,世羽嘉絕對沒死。
真相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本來已經消停的風波,現在又蒙上一層迷霧。
晏淮盯著屏幕裏寧霽的照片,眼睛像針紮一樣疼。他忽然想起極地俱樂部挑戰賽那天,寧霽自然而然地向右揮拳,流暢地做出世羽嘉每次賽前都會做的動作。
記憶裏那些細節仿佛跟著回憶一起沁出了血,晏淮把手機甩給盛飛揚,轉身去了後台。
寧霽正在後台休息室,路清美剛剛下場,她去鼓勵了一下,現在中場休息,她回來接點水喝。
休息室裏隻有她一人。
寧霽稍做休息,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晏淮毫無預兆地衝了進來。
寧霽愣了愣,昨晚那個突如其來的吻之後,她還沒想好怎麽麵對晏淮。
“你怎麽在這兒?”寧霽輕聲問著,“男子預賽要開始了,你都準備好了?”
明顯沒有,滑雪服外套都沒穿。
晏淮沒說話,反手把門扣上。
鎖扣“哢嗒”的聲音在空曠的休息室裏產生餘響,寧霽心弦沒來由地跳亂了一拍,更加奇怪地問:“怎麽了?”
晏淮一步步走近她,始終盯著她的臉細細看。寧霽被他盯得渾身發毛,往牆角站了站。
“你究竟是誰?”他問。
寧霽慌神,故作鎮定道:“你怎麽了,我是寧霽啊。”
“除此以外呢?”他追問。
寧霽攥緊衣角,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晏淮離她很近,跟他們接吻時的站位幾乎一樣,可是此刻的晏淮目光黯淡下來,同昨天判若兩人。
“這個,”晏淮忽然舉起手機,“是真的嗎?”
寧霽看到新聞報道中自己的照片,瞬間呼吸一窒。
她咬著下唇,手開始控製不住地發抖。
她想過有一天真相會公之於眾,但從未想過是這樣,在她還沒做好準備的情況下,打她個措手不及,被挖成了透明人。
“我問你,這是真的嗎?”晏淮又問了一遍。
寧霽聲帶幹澀,張了張嘴想說話,卻發不出音來。
晏淮等不及了,粗暴地撩起她右邊的遮耳長發,耳郭上的小小缺口赫然映入眼簾。
——世羽嘉在山洞裏,因為摔跤而不小心擦掉右耳上一小粒骨肉,就是這個位置。
晏淮眸子瞬間冷下來,眼尾的紅色因為失望而加深。昨天,他還以為他們的關係能更進一步……命運真是給了他一顆甜棗,再狠狠地打他一拳啊。
晏淮露出一個殘酷的冷笑,是寧霽從沒見過的決絕。
“為什麽要騙我?”一字一頓,他的聲音帶血。
晏淮一隻手抓著她的手腕,下意識用了勁。寧霽痛到失神,痛到眼淚流了出來,卻隻能弱著聲音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不知道說了多少聲“對不起”,她並沒有期望得到原諒,可晏淮的眸光太過刺骨,她不爭氣地發抖。
寧霽痛苦地閉上眼睛,多希望這一切是夢。
“我已經準備要告訴你了。”寧霽艱難地從口袋裏摸出信封,“對不起,還是沒趕上。”
晏淮倦倦垂眼,良久,才道:“太晚了。”
信封的淡粉色現在看來充滿諷刺意味,上麵寫著:賽後,晏淮親啟。
他把信封捏在手裏,似乎覺得很可笑。緊接著,他將信封連同裏麵的信件一並撕碎,飄下的紙片就像十年前的那場暴雪,紛紛揚揚落下。
突然間,兩人仿佛相距數千萬裏遠,中間隔著永不停歇的大雪。
“我太失望了。”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嘴角微微提起,笑意淡漠殘忍,丟下這句話。
直到離開,他都沒有再多給她一道目光。
坡麵障礙技巧女子預賽結束,路清美以預賽第七名的成績順利進入決賽。接下來是該項目的男子預賽。
托盛飛揚的福,隊友們都看到了那則新聞,翟小顏甚至老神在在地連說好幾遍造化弄人啊。
大家都很擔心晏淮的狀態。
果然,大屏幕一閃而過男滑手們的鏡頭,晏淮因為臉色陰沉而格外顯眼。
預賽每位選手有兩次機會,取最佳成績排名。
晏淮本該是最有競爭力的滑手,可是第一輪,他在出發點停頓了半天。
——他又出現幻覺了。
跟之前不一樣,這次幻覺來得很突然,當他站上雪道頂端,望著前麵的障礙物時,世羽嘉突然站在前方。
她不停地向前走著,走向無邊無際的暴雪裏,晏淮艱難地閉上眼睛,試圖把幻覺趕出去。
由於他遲遲未動,觀眾席裏開始竊竊私語。
賽事工作人員在一旁提醒晏淮,他大喘著氣,睜開眼,看到世羽嘉停了下來,回過頭,卻是寧霽的臉。
那一瞬間,他心裏五味雜陳,不知道該焦慮還是安心。
就在這樣渾渾噩噩的狀態下,晏淮的第一輪比賽開始了。他繃緊神經,雖然沒有讓自己摔跤,但低迷的狀態持續到這輪結束,技巧和風格都沒有完全發揮出來,跟他平時賽場上的張揚桀驁完全不同。
很多晏淮的粉絲就是喜歡看他那種滑雪方式,因此對他這一輪的表現很失望,看台上發出一陣接一陣的唏噓聲。
第一輪晏淮得分不高。
夏將輝跑去選手後台,王教練正在開導晏淮,但他似乎沒有聽進去,目光空洞,低著頭擺弄手套。
王教練也看到了早上的新聞,從那時候起他就惴惴不安,果然,晏淮又在這件事上絆倒了。
夏將輝站在晏淮旁邊,問:“你現在是怎麽想的?”
“還能怎麽想。”晏淮自嘲地笑了笑,“記者都知道了,我還不知道。”
夏將輝直言:“你怪她對你隱瞞?”
晏淮沒說話,權當是默認。
“比起這個,你應該更開心才對。”夏將輝拍了拍他肩膀,“她還活著,沒有死,明明是該歡呼的事情。”
晏淮眸光動了動。
不得不承認,夏將輝說得一點都沒錯。這十年來他備受煎熬,希望世羽嘉沒有因他而亡,如今“世羽嘉”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應該開心才對啊。
道理他都懂,就是做不到,因為對方是寧霽。
她幾次欲言又止是要說這個事嗎?她自己就是個天才滑手,卻埋名隱姓潛伏在他們這個支小破隊伍裏,究竟打算幹嗎?
晏淮微微抬眸,就看到寧霽站在看台邊上,擔憂地看向這邊。
她在擔憂什麽啊……這麽想贏,自己參加比賽不就好了?
晏淮拿手套蓋住臉,以為隻要不看到她,自己就不會胡思亂想。
他的第二輪比賽開始了。
比起上一輪,晏淮稍微平靜了一些,可以連貫流暢地把技巧動作做下來,但整個人仍舊死氣沉沉,看起來毫無光彩。
評委們失望地搖搖頭。
他這一輪得分比上一輪高一點,但就隻有一點點。
最終預賽排名出來,被寄予極高期待的晏淮位列第九,堪堪進入決賽。晏淮發揮極不穩定這件事,似乎快要板上釘釘了。
賽後,他仍然不接受任何采訪,臉色陰沉著離開。媒體紛紛猜測,他的狀態不好與早上《冰雪時報》的新聞有必然聯係。
緊接著就有人同情他,原來他也不知道世羽嘉還活著的事啊,白白背了十年枷鎖。
上午坡麵障礙技巧男女預賽結束,晏淮連午飯都沒吃,直接把自己關進賓館房間裏,手機關機,蒙頭大睡。
同天下午是大跳台男女預賽。
盛飛揚和夏將輝順利進入決賽,翟小顏腳傷沒有痊愈,未進入前十排名,與決賽失之交臂。
傍晚時分,盛飛揚回到賓館,給晏淮帶了份飯,晏淮隨便吃了幾口就推到一旁。
盛飛揚擰著眉頭:“狗爺,你明天決賽,今天不能不吃飯。”
“嗯。”晏淮呆滯地看著電視裏的婆媳連續劇,敷衍回應,“忘記說了,恭喜你進決賽。”
“謝謝你啊,狗大叔。”盛飛揚無語,“你看看你現在什麽樣,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後你變成中年油膩宅男的畫麵。”
晏淮無所謂地笑了笑:“宅男好意思說我?”
盛飛揚剛要反駁,路清美的電話來了。
他聽完以後神情逐漸凝固,看了看晏淮,欲言又止。
晏淮說:“快放。”
盛飛揚糾結地撓了撓頭,說:“寧隊醫……好像被你的粉絲堵了。”
晏淮僵了僵,目光卻根本沒從婆媳電視劇上挪開。
他表情淡淡的,好像不在乎。
“路清美她們在幫她解圍,但情況似乎不太好。”盛飛揚披上外套,準備下樓,出門望了晏淮一眼,歎了口氣,“我去看看吧。”
晏淮始終沒有動,跟沒聽見似的。
這撥粉絲都是因為早上的新聞動了怒。
晏淮負重前行,道歉還被斥責,她們已經很心疼了,結果到頭來他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其實世羽嘉根本沒死,不僅沒死,還一直在晏淮身邊?
換做誰的粉絲都忍不了。
盛飛揚趕到樓下時,寧霽被粉絲堵在中間,路清美和翟小顏在一旁費力勸架。
粉絲們說了什麽他沒聽清,就看到其中一個氣勢洶洶地推了寧霽一下。
寧霽根本沒設防,往後踉蹌幾步,才勉強站穩。
她垂著頭,低聲下氣地說著什麽,粉絲不買賬,七嘴八舌地質問她。
盛飛揚趕緊過去打圓場:“各位姐姐妹妹別激動,咱們有話好好說。”
晏淮的粉絲是認得盛飛揚的,但此刻大家都在氣頭上,管不了那麽多,喊道:“怎麽好好說?這女的幹了什麽破事自己心裏清楚,這麽多年躲起來安心嗎?人血饅頭好吃嗎?”
“晏淮一比賽她就跟過來,什麽意思?是不是就想騷擾我們家晏淮?”
路清美皺眉:“她是我們的隊醫,當然要跟隊,沒你們想得那麽齷齪。”
“齷齪?”粉絲瞪大眼睛,“這個詞還給你們家隊醫,誰都沒她齷齪!”
路清美也是個暴脾氣,跟寧霽多年交情,忍不了她這樣被罵,很快就跟粉絲們吵了起來。
戰況愈演愈烈,寧霽把路清美推到一邊,鄭重地跟粉絲們說:“請你們不要罵她,有什麽都衝我來,是我對不起晏淮和你們,真的對不起。”
她今天說得最多的就是這三個字。
跟晏淮,跟隊員,跟教練,跟媽媽,現在跟晏淮的粉絲。
她忽然深深彎下腰,向她們鞠了一躬。
“真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不停道歉,低聲下氣。路清美、盛飛揚他們還沒見過這麽卑微的寧霽,粉絲不叫她起來,她就一直彎著腰,檢討和自責。
場麵不知混亂了多久,四周忽然陷入安靜,寧霽感覺胳膊一沉,一隻大手把她拉了起來。
“你隻需要對我道歉。”晏淮沉著臉,掃視一圈,“都散了吧。”
多一個字的廢話都沒有,也絲毫不顧粉絲們的目光,晏淮拽著寧霽像提小雞似的上了電梯,直接按了最頂層。
寧霽一抖:“你要殺人滅口嗎?”
晏淮涼涼地看她一眼,像看個智障。
她這幾個小時心裏也不好過吧?隻一眼,晏淮便看到了她紅腫的眼眶。
結合剛才她卑微的樣子,仿佛有小針刺在心上,晏淮還是心疼了。
頂層房客不多,落地窗前的休閑桌椅空著,晏淮以十分大佬的坐姿坐下,語氣極淡地說道:“雖然已經遲了,但我再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
寧霽蒙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將十年前的事一五一十說個清楚。
她是如何從山崖下被救了回來,寧母是如何四處借錢治好她的病,又是如何改了名字,這些是新聞報道裏沒有的。
在說起被生父拋棄、身心皆得病,甚至多次企圖自殺的過往時,寧霽平和得仿佛在說自己上輩子的故事。
晏淮越聽,臉色越深沉。
他並沒想到,所謂“隱瞞”的背後,竟然還藏著這麽多事。
“醫生說我不能再當運動員了,否則我以後隻能參加殘奧會了。”寧霽笑著聳了聳肩,“上次極地挑戰賽後,我身體各處關節還疼了好幾天。”
她瑟縮在椅子裏,抱著膝蓋,神色如水,平靜道:“我媽她就是個普通的母親,不想讓我一生都活在別人的惋惜遺憾之中,所以當年沒有刻意澄清那條新聞,讓大家誤以為世羽嘉真的死了。”
頓了頓,她話鋒一轉,道:“不過,也算是真的死了。”
她臉埋進膝蓋裏,小聲說:“不能滑雪,世羽嘉就等於死了。我當時接受不了,因為我真的太太太喜歡滑雪了。而且從我有記憶起,我就是為了單板滑雪而奮鬥,從沒想過其他,突然告訴我,你不行了,你放棄吧,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晏淮是明白的。
他以前看過世羽嘉的采訪,她對這項運動的熱愛發自內心,甚至到了狂熱的地步。原來她成為寧霽後,表現出對滑雪的不聞不問,都隻是為了逃避自己的內心。
“因為想不開,我的心生病了,好不容易治好,我下定決心以寧霽的身份好好活著,可是哪有那麽容易。”
她忽然站起身,脫掉外套,抓起毛衣下擺,毫不猶豫地掀開。
晏淮瞳孔驟然收縮——女性曼妙纖細的腰身上,全都是猙獰恐怖的凍傷痕跡,大片大片,觸目驚心,幾乎找不到幾塊完好的皮膚。
到底是在山崖下昏迷得太久了,撿回來的也隻有半條命,就算是作為寧霽活著,也無法正常地融入人群。
她不敢與人合住,不敢在同性麵前換衣服,不敢去公共澡堂,不敢去沙灘和遊泳池。
更不敢交男朋友。
她的身體太醜,不配擁有那些美好和快樂。
寧霽慢慢放下毛衣,慢條斯理地整理好,晏淮仍然沒緩過神來,艱澀地吐出字:“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對不起,晏淮。”寧霽垂眸道,“是我不敢告訴你。”
晏淮一半臉在陰影中,眸光忽明忽滅地閃著:“為什麽不敢?”
寧霽自嘲地笑了笑,輕聲道:“我有一場美夢,夢裏我和你並肩而行。我就想一直看著你,害怕你一旦知道,我的美夢就要醒了。”
晏淮怔怔看著她。
“我看得出來,你對滑雪也是真心熱愛,所以我喜歡看你滑,從你身上,我好像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停了停,她道,“總而言之,我沒辦法再當個運動員了。”
她這句話說得很輕,像是時隔十年,終於邁出了那一步,對自己下達了診斷書。
“晏淮,對不起,但是求求你,”她眼眶又紅了,終於忍不住捂起臉,無聲啜泣,“求求你讓我繼續注視著你吧。”
——因為你太閃耀了,像是我沒做完的夢。
第二天,兩個項目,四十名選手,角逐這次競賽的冠軍。
晏淮早早就到賽場了。
單板隊成員有些詫異,雖然晏隊仍舊話不多,但臉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盛飛揚推了推眼鏡,老神在在地說:“解鈴還須係鈴人嘛……”
眾人恍然大悟。
昨天寧霽臨走時,給了晏淮一遝碎紙,就是他親手撕碎的那封信。
“本來這個是賽後要給你的,裏麵就是我今天跟你說過的這些話……信是沒法看了,我親手扔掉也不合適,還是交給你來扔吧。”
晏淮於是收下了那遝碎紙。
晚上他沉思了很久,最後像發神經似的,找來一卷膠帶,開始拚湊寧霽寫的這封信。
跟她說的一樣,內容基本上就是她說過的那些話。
但是在信的最後,有一段明顯是後來加上去的文字。
晏淮湊到台燈下,細細看著。
都說人間不過三萬場,卻要經曆世間種種。我的人生似乎比同齡人走得更難一些,除了風花雪月天地山河,我還從地獄遊曆一遭,最終以殘缺的模樣安身立命。
但老天待我不薄,終於讓我看到這世間最美妙的風景。
我在此立誓,無論是寧霽還是世羽嘉,千帆過盡,唯獨對晏淮情之所鍾。
寧霽寫下這段話的時候,大概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個地步,字裏行間都透露出一種通透的害羞。
然而——情之所鍾。
晏淮的心髒像是被人攥住,溫溫柔柔地纏上藤蔓,連最後那點憤怒都要被衝淡了。
他長歎一口氣,喃喃道:“真是敗給你了。”
寧霽哭得紅彤彤的眼睛仿佛還在眼前,今天的比賽,晏淮找不到任何不拚命的理由。
能進入決賽的都是全國頂尖滑手,晏淮一直練U型池比較多,在坡麵障礙技巧全國錦標賽上的最好成績是季軍。各路專家媒體按照預賽的成績推測,他今年連前五都保不住。
晏淮並不在意那些聲音。
決賽時每位滑手有三次機會,晏淮第一輪以穩定為主,第二輪開始加大技巧難度。但今年滑手們勢頭很猛,還有好幾位新秀窮追不舍,他前兩輪的成績都不能排到前麵。
第三輪上雪道時,晏淮下意識往休息區望了一眼。
寧霽站在那裏,抬頭注視著他。
晏淮收回目光,又在賽道上看到了世羽嘉。
但這次,他一點也不慌。幻覺裏,世羽嘉衝他笑了笑,忽然揮了揮手,仿佛要與他告別。
“再見啦,你好好加油,要幫我贏下這場啊。”
她仿佛這麽說著,然後轉身消失了。
麵前還是白茫茫的雪坡和障礙物,晏淮現在卻隻有戰勝它們的念頭。
他舔了舔嘴角,眸中閃爍出必勝的信心。就在這兔起鶻落間,在場所有人似乎都感覺到了他的變化。
比賽開始,晏淮飛快地滑下雪道。
他像蝴蝶一樣輕巧,又像雄鷹一樣充滿力量,他仿佛真的會飛,張揚地飛舞在各段障礙物之間,巧妙地轉體,銜接空翻。
觀眾和評委都屏住呼吸,被他吸引了目光。
晏淮這一把發揮得太好了。他的表現甚至讓大家覺得,滑雪對他來說不單單是比賽,他不是要征服雪,而是在享受,是一種完全超脫了比賽層麵的心境,他要跟雪融為一體。
說是一場華麗的表演賽也不為過,但無論難度和技術都保持在又高又穩的水平上。
連王教練都有些吃驚。
他帶了晏淮這麽多年,這是晏淮狀態最好、表現最佳的一次,甚至可以說是超常發揮,跟昨天判若兩人。
從最後一個障礙物上空飛過,晏淮穩穩地落在地上。
全場爆發出歎為觀止的掌聲。
晏淮這輪綜合評分壓倒性排上第一,毫無爭議。
那個雪場上的“小魔王”,回來了!
單板隊雙喜臨門,晏淮順利拿下坡麵障礙技巧男子決賽第一,夏將輝也拿到了大跳台男子決賽第三名。
但其他隊員就沒有那麽順利了。路清美在女子坡麵障礙技巧決賽中差了一點點,最終以第四名成績與獎牌遺憾錯過,她下場以後,在觀眾席碰到了路言。
路言不爽地哼了一聲:“不過就是第四,我以為你多能耐呢。”
要是在以前,路清美聽完肯定要難受了,但現在她發現自己內心毫無波瀾,甚至還想笑。她攤了攤手,說:“總比連決賽都沒進的要強。”
路言氣惱:“這不是我的主攻項目!”
“也不是我的啊。”路清美笑了笑,牽著盛飛揚的手走了。
盛飛揚在大跳台決賽中拿了第六,對於他這樣的新人來說,還算不錯,王教練還表揚了他。
總體而言,單板隊這次大獲全勝,王教練興奮地向學校領導和讚助商們匯報著喜訊。
頒獎典禮和閉幕式都在第三天,但從今晚開始,已經屬於勝利者的狂歡夜了。
單板隊準備去聚餐,路上卻被賽事工作人員攔下,點名找夏將輝。
夏將輝走了出來:“是我。”
工作人員有些不忍地看了看他,說:“夏妤芝是你奶奶?”
夏將輝心裏突然“咯噔”一聲,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快回去吧,她可能……”工作人員歎氣,欲言又止。
突如其來的意外衝散了獲勝的喜悅,夏將輝飯也不吃了,立刻回賓館收拾東西,準備趕最近一班車回T市。
一想到老人家可能情況不妙,其他隊員都放心不下,最終決定路清美、盛飛揚、翟小顏三個不需要參加頒獎典禮的隊員跟夏將輝一塊兒回去,幫忙照應一下。
王教練被偶遇的老同事叫去喝酒,度假村這邊隻剩晏淮和寧霽留守。
晏淮也不知道跑去了哪裏,從剛才就沒見人影,寧霽猜想,他大概是還沒想好怎麽麵對自己吧。
寧霽自己去吃了晚飯,然後回到賓館,翻了翻醫學類的書籍。
她覺得心髒皺巴巴的,怎麽都撫不平,她甚至已經想好,如果晏淮不肯原諒她,那她就離開T大,消失得遠遠的。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敲她的房門。寧霽看了眼手機,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她警覺地問了一聲:“誰?”
沒人回答,她便湊到貓眼上,看到是晏淮。
寧霽打開門,還沒來得及說話,晏淮突然向前踉蹌一步,把她抱進懷裏,頭埋在她頸窩上。
寧霽嚇了一跳,酒氣撲鼻而來。
“你喝酒了?”她難以置信,“自己一個人喝的?”
晏淮悶悶地應了一聲。
“快起來。”寧霽拍了拍他,“喝醉了也別指望能占我便宜。”
晏淮抬起頭,嘴角彎了彎:“那你占我的,我同意了。”
“……”寧霽無語地把他扶到椅子上,給他燒點開水。還好她隨身帶的蜂蜜還剩最後一條,可以給他衝了醒酒。
一轉臉的工夫,晏淮已經擅自咬開了蜂蜜包裝袋,把裏麵濃稠的**直接擠到了嘴裏。
“等等,泡水喝啊!”寧霽從他手裏搶下蜂蜜,發現已經被他吸得一滴不剩。她無奈地看了眼水杯,“這是最後一包,你隻能喝點熱水,讓它們在胃裏泡開了。”
晏淮低下腦袋:“對不起,搶了你的蜂蜜。”
“沒事,本來就是要給你醒酒的。”
“但是真的好甜。”晏淮說著,忽然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寧霽身邊,“你嚐嚐。”
寧霽根本來不及反應,晏淮的吻便鋪天蓋地覆了下來。
他唇齒間全是蜂蜜香甜的味道,一瞬間充滿寧霽的口腔。大概是這甜味過甚,寧霽一下子忘記了掙紮,乖乖地任由晏淮撬開她的牙關,舌尖小心探入,細細吮吸。
溫柔而貪婪。
不知過了多久,晏淮才意猶未盡地放開她,眸中染著迷離的水色,看了她半天,忽然道:“我還是喜歡你。”
寧霽失神。
“我沒辦法不喜歡你。”晏淮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耳垂,聲音低啞,“我做不到,真的,沒辦法。”
寧霽還沒想好怎麽回應,晏淮似又想起什麽,若有所思地笑道:“唯獨對晏淮情之所鍾?”
寧霽臉上一熱,無力地辯解:“那個,其實就……”
她話沒說完,晏淮突然將她抱起,扔在**,伸手就要掀她的衣服。
寧霽慌了,緊張地把手臂護在胸前。
誰知晏淮隻將毛衣掀開一角,在恰巧能露出肚皮的位置便停下了。
他盯著上麵的傷疤目不轉睛。
寧霽下意識伸手去遮:“醜,別看了。”
“一點都不醜。”晏淮推開她的手,輕輕摸過這些傷疤,他指尖灼熱的溫度讓寧霽微微打了個戰。
“一點都不醜。”晏淮重複,“我們寧霽最好看了。”
話一說完,他便低下頭,溫柔地吻在了她的傷疤上。
寧霽呼吸一窒。
肚皮上的觸感仿佛瞬間浸入皮膚,把酥麻的暖意傳送到全身。直至頭頂,這股暖意便化成了水,眼眶差點兜不住。
寧霽也不知道,為什麽現在會想哭。
第一次有人告訴她,你的傷口一點也不醜,到頭來居然還是這個人。
還是這個人啊。
當初把她帶進風雪的是他,如今要把她拽出來的也是他。
晏淮的親吻緩緩地在那些傷口上遊走,繾綣、綿長,讓寧霽絲毫沒有覺得被侵犯的意思。她手背蓋在眼睛上,盡量不讓自己哭出來。
晏淮吻完她的傷疤,撐著床起來,弓身將她籠罩在自己手臂裏,食指纏了一圈她的頭發,放在手裏細細繞著。
他像未曾喝過酒似的,眸光深沉清亮,瞳仁裏全是她的倒影。
“寧霽。”他出聲喚她,認真地說,“我們在一起吧。”
寧霽抬起眸,看著他。
“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發瘋。”晏淮斂眸,慢慢道,“第一次對你表白,在便利店,你覺得我是跟你開玩笑,其實不是,我當時就是認真的。”
他的聲音還有些沙啞,卻莫名帶著蠱惑。
晏淮繼續道:“如果你不能滑雪了,我就帶著你的那份,繼續滑下去。”他慎重而懇切,“無論從前還是以後,我所有的榮光都與你共享。”
寧霽怔然。
床頭暖黃的燈光揉進了少年眼中,揉成了一池瀲灩。他還有話要說,於是彎了彎嘴角。
“最重要的是——”晏淮溫柔地親了一下手裏的發梢,“我長大了,不會再認錯路了。可不可以讓我牽著你,好好地走下去?”
寧霽憋了好久的眼淚,終於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她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
十年前,她牽著小男孩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裏。
十年後,這個男孩真的長大了,變成了走在前麵牽著她的那個人。
寧霽看到,她夢裏那場一直在下的暴雪,終於要停了。
原來,她真的可以等到大雪初霽。
寧霽一邊哭著,一邊張了張嘴,聲音低到幾乎成了氣音,說:“好。”
頒獎典禮當天來了很多媒體。
狄紅也來了,趾高氣揚地堵在通道口,準備抓住典禮後采訪的第一機會。
她悄悄環視了一圈,察覺絕大部分記者跟她有同樣的目的,都是為了撬晏淮的口而來。
你以為自己害死了人,辛辛苦苦道了歉,最後發現那人根本沒死……大家想看晏淮那張桀驁的臉上露出的荒誕表情。
晏淮站在頒獎台的最中間,脖子上掛著金牌,手裏捧著花,看上去沒有多興奮,仍舊懶洋洋的。
從頒獎台上下來,他象征性地朝觀眾席揮了揮手,簡潔回答了幾家官媒的問題,然後準備從運動員通道離開。
他遠遠看到了埋伏在那兒的一大票記者。
如果在以前,他早就掉頭尋找別的出口了,但今天他反常地挑了挑眉,衝著記者群直奔而來。
記者們紛紛握好話筒和攝影機,嚴陣以待。
晏淮沒有進他們圍成的圈,而是偏了偏,在旁邊停下,直勾勾看著前方觀眾席上的女子,一動不動。
記者們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竊竊私語。
“這是誰?好麵熟啊。”
“哎呀,這不就是那個……”
“世羽嘉!”不知是誰吼了一嗓子,這名字一出來就在人群裏炸開,大家立刻把焦點從晏淮一個人身上轉移到了這兩個人身上。
真是冤家路窄,他們會在這裏當眾吵開嗎?
晏淮並不知道記者們在想什麽,他站了一會兒,忽然嘴角帶笑,向著對方走了過去。
他突然摘下脖子上的金牌,掛在寧霽的脖子上,隨後把捧花也交給了她。
寧霽抬頭看他。
晏淮伸手輕輕捋著她鬢角邊的碎發,眼中有溫柔的光,然後當著所有記者和觀眾的麵,捧起她的臉,在她唇上落下一個吻。
“我的榮光與你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