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季小覺見門沒關,就樂天派地覺得封燼並不是趕她走的意思,所以猶豫了一下就推門跟進去了。

這裏應該是封燼的辦公室,和他人一樣,有一種春寒料峭積雪消融的感覺。她站著看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轉動著視線。

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公務員辦公室了,簡單質樸,沒有昂貴的桌子、精致的擺設,也沒有傳說中的壁爐,連書架上的資料都是亂七八糟的,卷宗資料更是鋪了一桌子,亂,卻不染纖塵。

“我們這兒不缺木頭樁子,也不缺石像,你要再站那兒,我叫敲牆師傅了。”言外之意就是把你給敲了。封燼說這話的時候頭都沒抬,手裏不知道在翻一些什麽資料。

季小覺收回思緒,調整了一下,然後很誠摯地鞠躬,言辭懇切:“封老師,我是真心來給您道歉的,昨晚是我大意又魯莽,對此我感到萬分抱歉!”

“嗯。”

封燼的反應完全不在季小覺預想的範圍內,“嗯”是什麽意思?

她抬頭,封燼剛好弄完手裏的東西,抬眼對上她的目光。比起季小覺的慌忙,封燼倒顯得更加氣定神閑了。

他擱下了手裏的事兒,往椅子上一靠,疊起腿一副審判者的姿態,問:“對不起什麽,接著說。”

季小覺覺得他這個樣子就像是在青樓尋花問柳的富家公子,趾高氣揚,一言一行都在策劃著怎麽把人玩弄於股掌之中。

她心裏誹謗了一下,才不走心地說道:“對不起……擅自畫您,汙蔑您,誹謗您,辱罵您,給您造成諸多不必要的麻煩。”

“還有呢?”

還有什麽?季小覺想不起來。

“全錯了。”封燼冷冷地扔過來兩個字。

“什麽?”季小覺沒聽明白,可是路久進來了。

他見狀調侃道:“上政治課呢?搞得人家一副小學生背不出來課文兒的樣子。”

封燼抬了下眼睛瞟了她一眼。

季小覺順勢吸了吸鼻子,擠了下眼睛。

她這個人,沒什麽別的本事,最擅長的就是賣慘激起別人的同情心。

她本來就長得像一隻水蜜桃,稍微眨眨眼睛擠擠眉毛就能弄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

可是封燼是什麽人啊,說不是人完全沒問題,他就是那種在你身上插了把刀子,你說疼他還要給你撒點鹽的惡魔。

他看都不看季小覺,漫不經心地說:“作為一個判斷者不該被主觀情感影響思維,你所看到的是麵具,也是用來達到目的的道具。”

“你!”

兔子急了也跳牆,封燼這個人怎麽這麽惡劣呢!

眼看著季小覺就要咬人了,路久趕緊和稀泥,道:“是是是,你說得是。”然後拉住季小覺,“小覺還沒吃飯吧,帶你去我們食堂吃點東西?”不等季小覺開口,把人給扯出了門。

路久邊走邊想,封燼今天是不是瘋了,怎麽奇奇怪怪的。

局裏有食堂,單獨的一層樓。雖然是飯點,但是人並不多。

季小覺一身便裝,跟在路久身後跟個犯罪兒童似的。但是大家看過來問的都是:“喲,女朋友啊?”

路久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怎麽樣,還行吧。”

季小覺趕緊否認:“不是不是,我……”

她急得不知道該怎麽說,路久也不逗她了:“哪兒能啊,這是我們老大那邊兒新來的實習助理,季小覺。”

季小覺鬆了口氣。

她沒什麽心情吃飯,肯跟路久出來,也是怕自己真的跟封燼吵起來。雖然她沒那個膽子。

而且現在心平氣和了,倒也沒覺得有多氣了,她拿著勺子戳著碗裏的飯,問路久:“你們老大,一直都那麽壞嗎?”

“他壞嗎?”路久愣了一下,覺得好笑,“沒有,哪能啊,他這人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而且健忘,跟他相處的秘訣就是別管他在說什麽,反正他過會兒也會忘了自己說了什麽。”

“啊?”季小覺沒聽明白,“他記性不好嗎?”

“時不時吧,關於案子上的事情能記得事無巨細,生活上的就一言難盡。”路久一說就停不下來,“每天三個問題是必須會問的,我手機在哪兒,我要去哪兒,我剛說了什麽。所以你別看他經常一臉深沉,跟在思考什麽天文地理哲學人文的樣子,其實他可能隻是想不起來自己手機放哪兒了。”

“……”季小覺想象了一下封燼一臉嚴肅地思考自己手機放哪兒了的樣子,沒忍住笑了出來,“他有健忘症嗎?”

“哪有那麽嚴重,男人上了年紀都有這個情況。我們老大明年就虛歲三十了。”

路久說完又買了份飯回來,季小覺還以為是他自己吃的,結果路久把飯遞給了她,順便交代了封燼的口味和喜好。

一副交代後事的樣子,季小覺立馬就慌了:“這什麽意思?”

“做助理嘛,工作上的事情照顧到是本分,但生活上的事情照顧到是情分。既然來都來了,我老大就交給你照顧了。”

“不是……什麽情分本分的啊,關鍵是,助理是什麽意思,不是打發人隨口胡謅的嗎?”

“啊?”路久還驚訝呢,“沈竹言教授推薦你過來的時候說的就是給我們老大安排了一個助理啊。剛好我最近得出差,老大就答應了,不然你以為他誰都要的啊。”

“也不是。”路久又自我否定了一下,“不然,你以為誰都受得了老大的臭脾氣啊。”

沈竹言!

季小覺知道跟路久說也沒用,隻能硬著頭皮接過飯盒,可沉甸甸的,宛如接過了一座山壓在肩頭。

季小覺沒有立馬把飯給封燼送過去。

她找了個地方給沈竹言打電話,沈竹言這個時候應該在上課,季小覺沒想過他會接。

“喂?”他的聲音有一種用嗓過度的沙啞,原本磁性的聲音此刻顯得更加低沉,每一個發音都像是有小氣泡在嗓子裏炸開一樣。

季小覺忍不住潤了潤嗓子,剛剛的氣勢全無,聲音柔下來,反而顯得有點兒委屈:“沈老師?我為什麽還要給封燼當助理啊!”

“怎麽,他欺負你了?”

季小覺想了想,好像也沒有。

隻不過怎麽說呢,封燼這人太可怕了,冷血動物,麵癱惡魔。

他看著你的時候就像是在看一件待剖品。你永遠不知道他會在什麽時候拿起解剖刀,然後慢條斯理地劃過你的身體,直到停在你最薄弱的地方,突然用力。

後來的季小覺再回想起來這一刻的心情,麵對封燼,大概就是人本能的求生欲吧,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預知到了未來,隻有她不知道。

“沒事,封燼沒那麽糟糕。”沈竹言安慰道,“更何況跟著他你能學到很多東西,如果他真欺負你了的話……”

那邊停頓了好久,像是在思考什麽 ,然後忽然笑起來:“季小覺,我好像還沒見過封燼故意欺負人的樣子,有機會我去看看他怎麽欺負你的,應該很好玩。”

“?”季小覺簡直沒法兒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還是不是我老師?為人師表怎麽盡想著讓自己學生受欺負啊!”

“那我該怎麽做呢?”沈竹言把問題拋給了季小覺。

季小覺仿佛能聽到他習慣性地指間敲打桌麵的聲音。她沒想過要沈竹言怎麽做。隻是這麽一問,季小覺忽然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依賴沈竹言了。

她剛想說算了,沈竹言卻先開了口:“放心吧,他欺負你的話我以後替你還回去。”

“……”

他說完又仿佛自言自語:“更何況看在我的麵子上他應該也不會做太過分的事情。”

“打狗也得看主人嗎?”

“確實是。”沈竹言笑了一聲,說,“不過一般人不會這麽說自己。這句話還有個稍微好聽一點的說法,叫不看僧麵看佛麵。”

其實在沈竹言說出那句“跟著他你可以學到很多東西”之後,季小覺就妥協了。畢竟當警察是她的夢想,而封燼會是她最好的老師,所以克服一下也不是不行。

季小覺又跟沈竹言說了兩句廢話才掛了電話。

而她不知道的是,沈竹言並不是剛上完課嗓子啞,是因為開了個語音會議用嗓過度。而語音會議的另一方,就是此刻跟季小覺隔著一扇門的,封燼。

沈竹言放下手機,看著電腦屏幕上的小喇叭,不緊不慢地說道:“抱歉,接了個電話,音頻也忘關了。”

那邊許久都沒聲音,沈竹言笑了:“剛好走了嗎?”

封燼關了電腦,盯著門看了一會兒。不過三分鍾,季小覺推門進來,依舊是走之前的可憐兮兮的樣子,完全沒有剛剛跟沈竹言抱怨時的氣勢。看來是用了三分鍾回憶了一下自己可憐的人設。

“封老師……”

“沈老師就夠了,封老師當不起。”他可是把剛剛的抱怨聽得一字不差呢。

季小覺有點蒙,壓根兒不知道封燼為什麽脾氣又惡劣了點兒。她舉了舉手裏的飯盒:“你的飯。”

“放那兒吧。”

季小覺猶豫了一下,道:“封……那個……剛剛我說我是來道歉的,你說我說錯了,因為我還是您的新助理,對吧?”

“所以你覺得不用道歉了?”

“不是。”季小覺完全拿不準封燼的想法,“我就是覺得我得補一句自我介紹,我是季小覺,新來的助理。如果你不喜歡我叫你封老師,那我以後就叫你封隊長吧。”

“我不是隊長。”

“封警官?”

“擔不起。”

“那我叫您什麽?”

“我不想回答這種隨便都可以的問題。”

“那就跟路久哥一樣叫你老大吧?”

封燼驀地抬眼,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不行。”

“……”

“封燼!”季小覺脾氣來了,怒吼一聲。誰知封燼“嗯”了一聲。季小覺還沒反應過來,又聽他使喚道:“桌子上的東西收拾一下。”

於是,這個話題就被這麽跳過去了。可這人實在是太別扭了吧,季小覺在心裏誹謗了一下。

桌子上是堆疊如山的資料文件,季小覺掃了一眼,大概是近幾年白竹港的主要刑事案件。

她不知道封燼要找什麽,心想路久說過他記性不怎麽好,於是好心想幫忙,問:“你找什麽,要不我幫你找吧?”

封燼嫌灰塵太大,這個時候已經換到旁邊沙發上了。他疊著腿,活動了一下脖子才說:“我聽沈竹言說你記性不錯。”

封燼的聲音總有一種令人心尖酥麻的感覺,尤其是格外疲憊的時候,發音的時候讓人忍不住想去看他喉結滾動的弧度。

“一般般……”她謙虛了一下。

“我看也是。”封燼一點兒都不客氣,而且每次諷刺完了還不給人辯駁的機會,立馬跳到另外一個話題,“那說一下你對你們學校墜樓案的看法吧。”

季小覺也是容易被帶偏的人,立馬放下手裏的事兒:“就現有的信息,死者是在周三的下午一點半左右從那棟廢棄樓五樓掉下去的,原因是木樁鬆動,現場也確實有腳滑的痕跡,但目擊者提供情報,說一點半左右在五樓看見了人影,所以很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

這些季小覺在來之前做過功課,所以自我感覺還挺好,但是看樣子封燼並不這麽認為。

“你除記性好之外還有什麽優點?”

“啊?”

封燼懶懶地開口,語調像是在念一篇發言稿:“任何一件事都會有親眼所見也未必為實的可能性,作為刑偵人員更需要再三考究,而且你要相信的是死者而不是目擊者。”

季小覺一愣一愣的。

封燼繼續說道:“根據插入死者身體的鋼筋深度很容易計算出來,人是從四樓墜落的,而且合理墜落的墜落點和實際墜落的不一致,所以是否是意外,疑點成立。”

“……”

“因為是施工地,現場痕跡多且雜,光腳印都有接近一百個,很難確定哪一個是凶手留下的,更何況現在現場的所有腳印還被破壞掉了。”

季小覺覺得現在的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魚肉,封燼拿著精致的陶瓷刀,一刀一刀將她切開,而且每一刀都是要害。

季小覺緩了半天才說:“哦。”

“……”封燼也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對她的反應不滿意,“就這樣?”

“啊?”季小覺回過神,“你都這麽羞辱我了,難道還要我說謝謝指導啊!”

羞辱……

封燼問:“你覺得我在羞辱你?”

雖說“羞辱”這個詞過分了點兒,但季小覺覺得沒差。

“我沒有這個意思。”封燼反而一臉無辜,季小覺以為他會道個歉,誰知封燼開口就是,“我對羞辱沒什麽概念,說的隻不過是事實而已,如果你覺得是羞辱的話,那你確實要反思一下自己。”

“……”

為人處世,打不過跑得過,惹不起躲得起,季小覺是這麽覺得的,所以她接下來沒再說話了。

封燼事情也多,也沒閑情挑刺,就是愛使喚人而已。季小覺跑東跑西,搬上拖下,一下午的運動量快趕上過去三個月了。

她終於明白,路久那句“誰能忍受他這種惡劣脾氣啊”是什麽意思。

雖然封燼這人長得確實賞心悅目,工作起來也十分迷人,但是現在的女孩子誰還要吃愛情的苦啊,怪不得沒人願意當他助理。

小可憐蟲,季小覺在心裏可勁兒同情了他一番,心裏瞬間好受多了。

一直到下午五點的時候,季小覺才得到封燼的一句赦令:“行了,你先回去吧。”

季小覺立馬放下手裏的文件夾,撒著腿丫子朝著門口走,可剛走到門口就被叫住了。

“季小覺。”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季小覺愣了一下,在門口站定,然後回頭:“幹嗎?”

封燼站在那裏,背後是一片很大的玻璃窗,落日餘暉透過玻璃籠罩著他。

季小覺匱乏的詞庫裏想不出什麽好的形容詞,大概是“絕世而獨立,公子世無雙”吧。雖然這句詩好像並不是這麽背的,但是好恰當。

季小覺忽然覺得沒那麽累了,甚至有種豐收的喜悅。

當然,封燼是那種不會給人任何甜頭的人。他伸出手,你以為他手心的是糖,可吞下去才知道是砒霜。

封燼說:“你還不知道你要跟我道什麽歉?”

“啊?”季小覺被問得一愣,大概是觸底反彈,被奴役了一天忽然有了反抗精神,“封燼,你就不能大度一點嗎,我都給你做牛做馬了,你不原諒我也不用還揪著不放吧!”

而且,她恨不得把這一生犯過沒犯過的錯的歉全給道了。

封燼言簡意賅地拒絕:“不好意思,不能。”

不能就不能!誰稀罕!季小覺憤憤地,開門就走。

封燼看著季小覺“嘭”的一聲甩上門,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打開抽屜,陳舊的木香味撲麵而來,帶著些經年累月的味道。裏麵空****的,唯獨躺著一個打火機。

銀質燙金的表麵仿佛是被燒過似的,有些泛黑。

封燼看了好一會兒,收回了想要伸手去拿的衝動,“啪”的一聲關上了抽屜。他枕上椅背,揉了揉眉心,在心裏警告道,季小覺,你要是不認識我,那我也不認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