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季小覺知道路久不會告訴他的,所以她隻能向沈竹言求助。

沈竹言接電話的時候那邊的聲音十分嘈雜,不過都是“沈老師,沈老師你能吃辣嗎?”這樣的問題。

“季小覺?”沈竹言的聲音依然是最有穿透力的。

“沈老師,你現在忙嗎?”

“現在……”沈竹言看了眼前麵一眾學生,說,“跟學生一起聚會,怎麽了?”

“……”季小覺正猶豫的時候,沈竹言說:“遇到什麽問題了嗎?要不我來找你?”

“不用了,不用了。”

“那你要來我這裏嗎?”沈竹言說,“都是你學弟學妹們,應該很好相處。有問題我也可以幫你解決。”

季小覺猶豫了一下,說:“好。”

“嗯,能自己一個人過來嗎?”沈竹言說,“我把地址發你。”

他停下來,入目一片蒼黃的秋色。

學生們回過頭,問:“沈老師,這是哪裏啊?”

沈竹言掛了電話,時間好像在他眼裏凝成了一顆琥珀,他回答:“樂園。”

季小覺買了最快的一趟高鐵回到A市。

沈竹言發過來的地址她不太熟,看地圖是在白竹港警察學校後麵接近城市邊沿的地方,臨海。

季小覺找了出租車直接報了地址。

直到車子穿過城市的邊沿,走向另外一個城市的時候,被季小覺遺忘的記憶才緩緩歸位。

她怔了怔,腦袋裏一陣一陣地疼。

季小覺聽見自己的聲音,問:“師傅,您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司機不甚在意,說:“烏村啊,景色不錯,本來說準備搞什麽旅遊村的,但是搞了十幾年都沒搞起來,估計是不行了。”

季小覺張了張嘴,沒發出聲來。

隻聽師傅接著說:“對了,還有十幾年前被查封的那個什麽違規學校,叫什麽烏什麽的就在那邊。”

某根弦在腦海裏斷開。

季小覺看著窗外,喃喃道:“烏羽塔。”

“是是是,就是這麽一個地方,已經到了。”

柏油路兩邊蒼翠的香樟樹掩映一片青黃色。隔著一條河,河對岸是宛如城堡一樣的建築,青色的圓頂,黃色的牆麵,像是一個夢幻莊園一般,卻被歲月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變成了荒原。

季小覺從車上下來,從路口進去,穿過一條漫長的路,兩旁是茂密的樟樹,遮天蔽日。而烏羽塔就藏在這層層掩映的密林裏。

季小覺小的時候覺得這條路很長很長,仿佛走完一生都走不出去。

有一天晚上封燼帶著她逃了出來。他們順著這條被月光鋪滿的路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一半的時候季小覺停了下來。

因為她看到了銀河,靜靜地淌在夜幕裏。她指給封燼看。

後來他們沒能成功逃出去,但是一起看過最美的夜色。那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記憶。

季小覺沒想過自己會再次回到這裏。她停下來,老舊的鐵門上麵纏滿了藤蔓,腐朽了的木頭一半被埋在地裏。

唯獨那塊招牌宛如被打理過,露出雋永的三個字,烏羽塔。

電話響起來,季小覺猛地回過神,是沈竹言。

她接起來,沈竹言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低沉:“到了嗎?”

“沈老師……”

“怎麽了?”

風吹著林木簌簌交錯,映襯著自己的心跳聲突兀又急促,季小覺的視線失了焦距:“沈竹言,我姐姐呢。”

“姐姐?”沈竹言笑了,終於取下了麵具,“季小覺,烏羽塔的小孩子都是一無所有,你是不是記錯了,你哪裏來的姐姐?”

沈竹言的聲音像是從深夜的留聲機裏發出來的一樣:“要過來嗎,他們都在這裏,你的學弟學妹們。”季小覺耳邊的聲音一瞬間被尖銳刺耳的求救聲代替。

“這裏是哪裏啊!沈老師救命啊!”

“放我們出去啊!”

“啊!我要回家!”

季小覺心裏一沉:“沈竹言,你在做什麽?”

“我在等你。”

記憶在眼前翻滾。季小覺終於記起來她最開始見到這三個顏色的時候,是沈竹言遞給她那張畫。

那是她畫的封燼。

她當時僅僅以為光線錯落,現在才想起來上麵交錯的光影,正是眼前烏羽塔的顏色,被歲月洗滌過的綠青黃。

“你在哪兒?”

沈竹言沒有回答,掛了電話。

季小覺站在原地,忽然有一種很深的無力感。

烏羽塔太大了,一共有四十四棟主建築,也就是那種圓頂的城堡樓。而每棟主建築周圍又圍著一眾小房子,它們並排交錯,像一個迷宮。或許本來就是一個迷宮。就是在這裏的那一年,季小覺也從來沒有見過整個烏羽塔的樣子。所以要在這裏藏一個人太簡單了。

季小覺邁開步子走進來,她太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了。這個地方的一草一木都能讓她想起那段不好的記憶。心理的恐懼和神經的極度緊張甚至讓她失去了思考能力。

她盲目地走著,好不容易看到一棟樓,正準備衝過去推開門,下一秒,胳膊一緊,往後撞在他的胸口。

“別動。”

季小覺搖曳不安的心終於落了地,她順勢抱住他:“封燼。”

“好了,不怕了。”

季小覺現在才知道,沈竹言不僅抓了季施簡,還有三十個學生。他們被關在這裏的某一棟樓裏。

封燼說:“他隻給了半個小時。半個小時我們必須找到季施簡和三十個學生。而且……”

封燼凝著眉,看著季小覺剛剛碰過的那扇門:“他裝了聯動炸彈,如果這邊推開了錯誤的一扇門,另外一邊便會有一棟樓爆炸,不管是季施簡,還是三十名學生都有可能會因為我們盲目地開門被炸死。所以,為保萬無一失,我們隻有一次選擇的機會。”

“為什麽?”季小覺迷惘地看著封燼,喃喃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他不是沈竹言。”封燼頓了一下,繼續說,“沈竹言在十五年前公交車墜海的事件裏已經死了,現在的沈竹言是當時公交車上的另外一個人,叫陸風。”

季小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怎麽……可是陸風又是誰?

封燼在她身邊坐下來,繼續說道:“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逃出去的時候,救了一個人。”

季小覺茫然地點頭,封燼說的就是看到銀河的那一次。

他們之所以沒有成功逃出去是在林子裏看到了一個男孩,他像是一個布娃娃似的被丟在那裏,奄奄一息。

他們當時為了救他隻好把他送回了烏羽塔。

季小覺有些不確定地看向封燼,他點頭:“就是他。”

“可是……”

陸風和封燼、季小覺都不一樣。他從出生開始就在烏羽塔。他出生的時候被丟在外麵的林子裏,被當時烏羽塔的校長撿了回去。那一年是烏羽塔建校第一年,所以陸風是和烏羽塔一起長大的。他叫校長媽媽,而且他從來沒有覺得校長教育小孩子的手法有什麽不對。不管是綁在樹上,泡在水裏,還是關進淘氣屋,或者更加被人所不理解的行為。在陸風看來都是對的,錯的是那些不聽話的小孩子。如果他們乖一點兒就不會這樣了,所以為什麽不乖呢。

陸風第一次幫校長往小孩子身上紮針,喂他們吃藥的時候才五歲。他麵無表情又毫不猶豫。隻有在校長輕輕拍著他的頭,說“乖孩子”的時候,他才會笑起來。他永遠都是這麽乖。所以他和別人的記憶也不一樣,為什麽要說烏羽塔對別人來說是地獄。

烏羽塔有漂亮的房子,柔軟的棉被,有一年四季都會開的花,有躺在太陽底下的貓,香噴噴的飯。對於他來說,這裏是一座樂園。

他們討厭這裏是因為還沒有學會怎麽變乖,他們需要更加嚴重的懲罰。直到學會聽話,到最後,沒有人敢不聽校長的話了,大家安安靜靜地吃飯睡覺做遊戲,和諧而又美好。

他太愛這個地方了。

可是這個地方還是被他們毀了,警察抓走了校長,弄亂了這裏所有的東西。

這裏一夜之間,從樂園變成荒原,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有人拍他的頭,他躲開。

那人說:“可以回家了。”

回家?家在哪裏?家被你們弄壞了。他很生氣,後來那些尖銳惡毒的怨氣在心裏漸漸凝聚,變成一粒種子,生根發芽。外麵的世界他太不理解了,每個人都在隨心所欲地生活。他討厭這樣的世界,這個世界好像也討厭他。那次交通事故是他裝病讓司機分了神,然後跟旁邊的貨車撞上掉進了海裏。他沒死是因為沈竹言保護了他。沈竹言是個很傻的人,大概因為他的父母也很傻,自己的兒子死了,就領養了這個自己兒子拚死救下的小孩子,將他養大。

沈竹言在大學裏遇到封燼的時候一眼就認出他來了。他自始至終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封燼和他一起重新建起烏羽塔。對了,後來還有季小覺。所以他們都不需要任何牽絆。他們的牽絆由他來解決。而唐千葉、封青青、薑有魚,沈竹言一開始隻是想幫一個忙而已,鬆動的木樁,漏電的電路。薑有魚被保護得太好了,隻能硬來。黃色,綠色,青色,他隻不過是想找回原本屬於烏羽塔的三種顏色而已。

季小覺看著手機上的來電,是沈竹言。

封燼眉心一凜,拿過手機接起來。

沈竹言知道是他,說:“封燼,時間不多了。既然你們都不願意回到這裏,不如死在這裏吧。好歹是養育過你們的地方不是嗎?”

“陸風。”封燼叫他的名字,“打個賭吧,如果我找到了迷宮的出口,放了他們。如果沒有的話,我答應你,讓烏羽塔活過來。”

那邊笑了兩聲,沒有說話。

季小覺不明白封燼的意思。因為她一直都知道,烏羽塔這個地方,宛如迷宮,唯一不同的是,它隻有出口沒有入口。

“封燼。”季小覺有些慌張地拉他的手。

封燼反握住,微微用力將她抱進懷裏,抵死一般:“季小覺,答應我,不管在哪個關頭都要選擇你自己,剩下的交給我,好嗎?”

“可是……”

“我也會活下去。”封燼的聲音宛如遙遠的海螺鳴響,“嗯?”

季小覺點頭。

封燼鬆開她,準備走的時候卻被季小覺拉住了。

她眼神堅定地看著他,說:“封燼,你記不記得我之前說給你寫了一首歌,你要是能活著回去,我就唱給你聽。”

封燼笑笑:“好。”

季小覺和封燼分了兩路,之前所有的慌張和恐懼現在全部都消失了。

她冷靜下來,憑著遙遠的記憶一路試探,直到停在一片荒地上。這裏以前種著一大片三角梅,三片花瓣的校徽圖案。

季小覺停下來,看著前麵的那棟房子,宛如籠罩一層白氣一樣,詭異而寂靜。

她走過去,許久,一點一點地推開那扇門。

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遠處傳來水浪打在堤壩上的聲音,以及人聲嗚咽喊叫的嘈雜,她鬆了一口氣,大步朝裏麵衝去。

可是下一刻,“嘭”的一聲,門被關了。

季小覺回過頭,手觸上門的一刹那又猛地縮回來,半邊身子麻得無法動彈。

這裏的門當時為了防止逃跑都是經過特殊電處理的。後來雖然都被銷毀了,但是沈竹言自然有辦法再還原回來。

季小覺走到窗邊,隔著鐵欄,沈竹言就在外麵。他站在樹下,灰色的針織衫,整個人仿佛融進了陰暗的林蔭道一樣,腳邊放著一個兔子頭套,髒兮兮又濕漉漉的。

季小覺一時之間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誰。

沈竹言笑笑:“季小覺,你明明記得這片花園有多好看,為什麽不願意回來?”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沈竹言抬眼,緩緩說道:“就像你一定要回到封燼身邊一樣。”

季小覺冷冷地看著他。

“我試圖說服封燼,但是他實在太難對付了。因為他沒有弱點。而我把你送回他身邊,目的就是讓你成為他的弱點,所以你要明白,季小覺,我幫你回到他身邊,總有人要幫我回到這裏,不是嗎?”

季小覺冷笑一聲,說:“沈老師,你記不記得你以前教過我,弱點也可以變成武器的。”

沈竹言不緩不急道:“來不及了。這裏十分鍾前已經開始注水了,還有二十分鍾,水位到達警戒線,整個高壓電網路一連通,包括你,都不過是一條電網裏的魚而已。”

他說完轉身離開。

鐵窗從外麵被關上,光線瞬間被剝離,隻剩水流的聲音,還有她身後一牆之隔的那群學生哀號痛哭的聲音。

他們被關在這裏,或許已經有人察覺到了異樣的味道,或者正在逼近的死亡。

鎮定,冷靜,膽怯,暴躁,世間萬象,大家各有各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