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七年前:程瑾的過去(2)
李向洋最近在考慮要不要讓程瑾練一下混雙,尤其是當他拿下了世界杯的男子雙打冠軍之後,這個念頭就尤為強烈。他到訓練館轉了一圈,沒看到程瑾的人,後知後覺地想起,程瑾今天去二隊了。
馮闊帶他去了幾次二隊,他最近有空就老往那邊跑。這小子,難道是去看那個姓沈的小姑娘?
人都還沒來一隊呢。
王憲一練完定點發球,坐在場邊和隊友胡侃,抬眼看到對麵的教練不苟言笑,眉頭緊鎖,像下一秒就要找人開刀似的。他咽了下口水,趕緊小動作示意身邊的幾個人散了,免得等下集合又挨批。
他站起來彎腰做了個下撐的動作,視野裏出現一條黑色運動長褲。
“以為我沒看見你偷懶?”李向洋隱著笑瞥他一眼,他不笑的時候,國字臉肅穆端正,濃眉黑眼,微顯淩厲的目光像把利劍,一眼便能將人刺穿。
王憲一遮掩的動作立刻無處遁形,他隻好尬笑了兩聲,顧左右而言其他:“我去練球了哈!”
李向洋不置可否:“別以為拿了一個公開賽冠軍就得意忘形了,哪怕你拿了奧運冠軍——”他停頓了一下,眼神轉向對麵懸掛著的奧運標語橫幅,“隻要你在這裏一天,就一天都不能鬆懈。”
王憲一癟了下嘴,麥色的皮膚有點發紅,他知道李指導對奧運的執念,躲閃的目光不敢和他對視,為自己剛才的偷懶說笑感到些羞愧,於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口袋裏的手機在震動,李向洋盯著王憲一低頭往前的背影,摸出手機道:“喂?”
手機那頭的聲音有點亂,像風聲,又像急促的腳步聲,李向洋太陽穴莫名一跳,壓著聲音緊跟著問:“怎麽了老馮?”
馮闊喘著氣,啞著嗓子道:“來醫院,程瑾和沈嬌出事了。”
“李指導罵你了?”隊友悄悄湊過頭問他。
王憲一勾了勾唇,有些痞氣地笑:“說等會兒就過來收拾你們!”
隊友不信:“呸,少蒙我,李指導都走了。”
王憲一轉頭,看到李指導有些發胖的身形跌跌撞撞往外跑,甚至碰到了一個小隊員,他連頭都沒回。“劍指奧運”的標幅跟著這股快速的氣流抖了抖,隨後又歸於平靜。
有人在推他的背:“看什麽呢?”
王憲一收回目光:“沒事,練球吧。”
李向洋在門口攔了輛出租,匆匆趕到醫院,之所以說是匆匆,因為他到了醫院才發現,一直捏在手裏的手機居然沒帶下車,他緊著拳頭,掌心上全是汗。
醫院向來是人頭攢動的地方,三個掛號窗口大排長龍,外麵還有票販子,時不時壓著聲音尋問進出的病人家屬要不要專家號。急診大廳門口停了兩輛救護車,紅色的十字標記看得李向洋一陣頭暈,他隨手抓了個護士,忙問:“請問剛才車禍送進來的病人在哪裏?應該是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女的是個小姑娘——”
護士指了個方向:“從那邊上去,在五樓。”
“謝謝謝謝。”李向洋來不及等電梯,從樓梯跑上去,一顆心隨著跑動的步伐跳了又跳,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是熱的,背上的汗,卻是冷的。
馮闊坐在護士台旁邊的長椅上,低著頭,雙手掩麵,好像隔絕外界一般思考著什麽,末了,他幹脆地抹了把臉,眼神正和樓梯口的李向洋對上。
李向洋看到馮闊眼睛紅了,此刻他的心思竟然飄到五年前的那個晚上,也是在醫院,他和其他兩個教練來看望他病中的母親,他和馮闊去外麵打飯,回來的時候,病房裏站了一位醫生,幾個護士,圍著病床,用平靜又哀慟的聲音告訴馮闊:您的母親剛才去世了。
李向洋嘴唇發抖,仿佛靈魂被抽離了一樣,他恍惚間在半空中看到自己的身體向前走了幾步,聲音冷靜得讓人害怕:“人呢?”
“在手術。”馮闊抬頭看著天花板,猛眨了幾下眼睛。
李向洋回神,心裏漸漸有了點支撐,在手術就好,手術,就意味著有希望,隻要人還在,其他的算得了什麽。
他注意到走廊上還有幾個民警,態度稍顯恭敬地和一對夫妻說話。男人的個子高出警察半個頭,財經頻道上經常出現的眉眼露了出來,沉穩,又有壓迫感,還帶著揮之不去的憂慮。李向洋記得隻記得男人姓沈,哦,對了,沈嬌也出了車禍。
小姑娘的父親麽?
他湊過去聽民警和那對夫妻的談話,沈嬌今天原本該在基地訓練,教練們帶著大隊員出去比賽。大概是教練們私下聊天時提起過某個隊員,誇了兩句球好,被沈嬌默默記在心裏,剛好趁著基地人不在,偷跑出去看那個隊員比賽,程瑾不放心她,跟著出去,結果碰到了酒駕。
帶頭的警察跟男人保證:“司機是酒後駕車,又闖了紅燈,我們一定會好好處理,他該負的責任,一個也跑不掉。”
男人看到他,不失風度地打了個招呼。
李向洋雖退役十幾年,但以前也是體育頻道的常客,中國在乒乓球上的風光,自上世紀末以後便延續到現在,警察立刻就認出了他,敬了個禮,轉頭和身後的警員打了個眼色,這場事故好巧不巧,居然湊齊了這麽一撥人,要是處理不好,恐怕那個司機倒黴,他們也要跟著倒黴。
一會兒又來了幾個醫生,程瑾的父母都在上海,他是主管教練,暫代監護人一職,聽醫生給他分析傷情。
沈嬌傷得輕,輕微的腦震**,腿上破了點皮,沒有大礙,隻是人現在還暈著,要住院觀察幾天。醫生們提到程瑾的名字,李向洋心頭緊了緊,主任醫師拿出程瑾的X光片子,李向洋死盯著上麵的那隻右手,確切地說,是那些碎裂的手骨。
程瑾的父母接到消息從上海趕了過來,李向洋去機場接的他們,兩夫妻大半輩子都在教書育人,經常都是學校家裏兩點一線,沒出過遠門,大得像迷宮的國際機場,夫妻倆提著行李步履匆匆,連推車都沒拿。
見到教練,程母忍了一路的淚水終於落下:“小瑾他……”卻是哽咽地說不出話。
程父攬著妻子,之前在電話裏大致了解了兒子的傷情,聽到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他鬆了口氣。程瑾是獨子,八歲之後離家,十年來家人見麵的次數少之又少,每次打電話,總是妻子圍繞著天氣冷暖囑咐他加衣添被,程瑾性格像他,有主見,但遇事兒總喜歡默默擱在心底,即便連家人也從不透露半分。
程父回想起來,他對兒子最深的印象,竟然隻有他八歲那年執著望過來的眼神。
他說,他想學乒乓球。
李向洋安慰著程母,他盯著程母放肆落下的眼淚,心裏想,這樣也好,就當她是替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