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家人

王憲一準備叫沈嬌吃午飯,兩個房間就隔了一麵牆,他懶得打電話,直接在外麵喊了兩聲,過了幾秒,沈嬌像隻兔子般闖進他的視線,好像有人在後麵追她似的。他神秘兮兮地湊近了問:“你們聊什麽了?瞧把你激動的。”

沈嬌迎著光,眯著眼笑了笑:“沒什麽,我去一下衛生間。”說罷,蹬蹬蹬跑進了樓梯口。

王憲一小聲嘀咕:“這一層有廁所啊。”

沈嬌往下跑了兩層,樓梯間還有她腳步的回聲,她倚著牆平穩呼吸,知道現在自己表情應該不太好,也不知道剛才王憲一看出來沒有。沈嬌腦子裏隻剩下自己最後那一句“我配得上任何人”,一想起王海英聽到這句話的表情,她覺得臉上又滾燙起來。

是怎麽突然想到說這句話的啊……

等一會兒還要上去和大家匯合吃午飯,肯定還要見到王海英。以她平時溫和的性格來講,如果說昨晚僅僅是有點尷尬和不自然的話,今天簡直就是敵我對陣的局麵。不過目前來看,她是暫時把敵人鎮住了?

沈嬌低頭思索著,一腳踏上有些柔軟的泥土,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從樓上走下來了。教學樓背後的花壇正在翻修,因為今天的活動,工程暫停了,兩棵大樹歪在花壇的一邊,有些粗壯的根莖混雜著厚厚的泥土,散發著新鮮又帶著點草腥氣的味道,沈嬌還有點急促的心跳在這樣靜謐清新的環境裏,終於得以回穩。

她圍著花壇走了兩圈,想著自己是借口去衛生間下來的,也該是時候上去了,反正吃了中午這頓飯,應該以後很難再見到王海英了。沈嬌心裏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不像是要上場比賽,倒像是奔赴刑場。

她往回走了幾步,對麵幾十米遠的地方有個中年女人,手裏抱著一堆書,應該是練習冊,齊到胸口的位置,她眼睛沒看地上,沈嬌看到她踩到路邊的一塊石頭,嘴裏的小心剛說出口,就看到中年女人腳一歪,手裏的練習冊沒抱穩,嘩啦一聲散在泥土上。

有兩位保安過去替她撿東西,沈嬌無法做到視而不見,撿個東西而已,也是順手的事,她小跑過去撿了幾本練習冊,昨天下了雨,土又是剛翻新的,難免有點潮,她擦了下練習冊上的濕泥,遞給那位女老師。

“謝謝。”李秋萍對著麵前這個小姑娘笑了笑,細看了對方幾眼,她發現這個小姑娘看著自己的眼神有點不對勁,而自己也對這張清秀的小臉有點印象。

她遲疑道:“你是?”

旁邊的保安笑道:“李老師,這是乒乓球國家隊的沈嬌啊,上個星期學校不是通知了有活動嗎?”

沈嬌有些局促不安地笑:“李老師。”

李秋萍認出了她,笑容和善:“沈嬌啊,你好你好。”她挽著發,臉頰有些圓潤,但眉眼之間還是能看出來年輕時的秀麗溫柔,和沈嬌腦海中一個人的笑容重合起來。

程瑾對著她笑的時候也是這樣,眼神是江南煙雨的溫柔綿長、朦朧旖旎。

李秋萍的腳崴了,一個保安扶著她,“李老師,來辦公室坐一下。”另一位保安幫她抱練習冊,沈嬌被擠到一邊,剛才心裏所有的煩心事都被推到了九霄雲外,她現在就想著,這是程瑾的母親,是他的媽媽啊。

那一年在醫院別過,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的父母。

盡管程瑾早就和她解釋過那場車禍,以及他選擇退役的真相,但真正麵對他的家人,沈嬌發現自己仍不能像麵對他一樣輕鬆,總是想著,他們會不會怪我,會不會知道知道我和程瑾在一起……然後反對。

李秋萍對兩位熱心的保安笑了笑,“不用坐了,也沒大事,我回家擦下藥酒散一散就好了。”

沈嬌遲疑著上前:“李老師,您不介意的話,我送您回家吧。”

意外的是,李秋萍沒拒絕:“哎呀,那就麻煩你了。”

她從保安手裏接過練習冊,想起王憲一還在樓上,又騰出手去摸手機,一時有些兵荒馬亂。手中的分量一輕,李秋萍替她分擔了一半,看著她的目光依舊和善。

沈嬌偏頭給王憲一打電話,說自己突然有事,就不和大家一起吃午飯了。

她表達得隱晦,王憲一果然在那邊問:“什麽事?別告訴我你在上海又有熟人。”她悄悄看了一眼李秋萍,身邊有人,又不能直說碰到程瑾的媽媽了,碰到男朋友的媽媽了?好像又不太對。

沈嬌對著手機嗯嗯哦哦兩聲,其實根本沒回答王憲一,隻是想快點結束通話,然後微信給他發消息解釋。

保安有些驚訝,看樣子李老師竟然和沈嬌是認識的?

李秋萍衝他們點點頭:“我兒子的朋友。”

沈嬌送李秋萍回家,說是送,她隻是幫著抱了半疊練習冊,李秋萍崴了腳,走得稍慢了些,沈嬌一時無話,埋頭走路,練習冊上的一角翹了起來,女學生的名字寫在上麵,然後在頁腳處畫了一顆小紅心,後跟一排小字:程瑾哥哥。

沈嬌有點想笑,壓著笑意想,那次紅毯主持人說他俘獲萬千少女粉絲,還真沒說錯。

前麵就是學校大門,李秋萍讓她站在原地等一下,到前麵去招了一輛出租車,在車窗前和司機說了些什麽,然後出租車緩緩停在了沈嬌麵前。

李秋萍在後座上和她招手:“上來吧。”

外麵的馬路上車水馬龍,大門口紅色的標語還寫著“歡迎世界冠軍沈嬌、王憲一蒞臨我校”,沈嬌呐呐地說聲謝謝,她傻乎乎地說要送人回家,竟沒考慮到自己目前在大眾麵前還算得上是個熟麵孔。

李秋萍給司機說了小區名字,半個小時的車程,倒也不遠。司機轉頭結賬的時候,多看了一眼沈嬌,臉上浮起疑惑不定的神色:“這個小姑娘長得還挺麵熟的嘞。”

李秋萍把錢遞給他:“好看的姑娘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說得沈嬌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到家裏來坐一坐吧,剛好吃午飯。”

“哎……”

小區應該有些年代了,七層樓的老式樓梯,有點窄,剛好夠兩個人並排走,牆壁上貼著小廣告,還有孩子們的塗鴉,拐角處的廣告旁邊還能看到歪歪扭扭的字跡:再貼廣告我就要打你哦!

心底有絲柔軟,這是他的家。她認識程瑾的時候,少年初長成,沈嬌甚至放空地想,他小時候會不會也這樣到處塗塗抹抹?略顯封閉的樓道在初夏時節透著股悶熱,兩個人都很安靜地上樓,直到有鑰匙叮當的細微響聲,沈嬌才反應過來,到了。

乳白色的布藝沙發,飯桌上搭了一塊同色係的桌布,桌上的花瓶應該才換過水,清亮地可以看見插花綠色的根莖。每一個家,都有它不同的味道,沈嬌聞到一絲淺淺的清甜香氣,她秉著呼吸踏足他兒時的領域,因為太好奇反而不知所措起來。

冰箱前的男人正在拿花菜,聽到門口的響動也沒有回頭,淡淡說了句回來了麽。

李秋萍順手將鑰匙放到鞋櫃上,招呼沈嬌,示意讓她先進去。

程昱這才轉過身來。

他看到妻子帶了一位姑娘回來,看身形像是學生,穿著體育課上的簡單運動服,細長的小腿露在外麵,運動鞋帶著點不安的情緒在地毯上輕輕摩擦著。他正想說到老師家緊張什麽,眼神往上一抬,小姑娘漾著水波的眼神涓涓流淌,程昱愣住了。

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想起六年前的一切,那裏有他兒子的失落與不甘,又何嚐沒有他的心痛和迷茫。直到今天看到沈嬌,她又亮又潤的眼神含羞帶怯地望過來,像盞燈,一下就照亮了他掩埋在心底的那段過去。

醫院深夜的走廊上,頭纏紗布的小姑娘頂著頭頂上微弱的燈光,很小聲地問他,叔叔,請問程瑾哥哥醒了嗎?

除了程瑾的教練,就隻有她,每天都來,像醫院走廊上的燈,沒有存在感,卻一直都在那裏。

“是沈嬌麽?”程昱放下手裏的花菜,去鞋櫃裏拿拖鞋,他穿了一件淺灰色的襯衫,紮在褲子裏,袖子挽到手臂處,和程瑾的習慣一模一樣,不,應該說,程瑾肖父。

外麵的陽光雖漸漸辣起來,但站在家裏的陰涼處還是有絲絲涼風,門口擺了一雙女式棉拖鞋,李秋萍遞給她:“來穿這個。”

程昱翻了一雙涼拖出來,看妻子一眼:“我出去再買點菜。”

沈嬌忙道:“叔叔,不用這麽麻煩的。”

李秋萍笑看了他一眼:“我剛才腳崴了,沈嬌特地送我回來,家裏還有藥酒嗎,沒有再帶一瓶。”

“知道了。”程昱穿好鞋,轉頭對沈嬌笑了一下,講台上嚴肅端正的輪廓有了點柔和的暖意,“沈嬌先進去坐,我馬上就回來。”

沈嬌把手裏的練習冊放下,才發現自己的手臂上冒了一層汗,和練習冊的封殼黏在一起,很不舒服。李秋萍要去拿桌上的花菜,沈嬌忙幾步走到她前麵:“我來吧,阿姨。”

“你坐這兒休息,怎麽能讓客人動手。”

“沒關係的。”

沈嬌把菜拿到廚房,就著水龍頭衝了一下,她在家從來沒做過這些,在球隊裏也都是吃現成的,廚房不是她的領地,更何況還不是在自己家,她環視一圈,發現刀和菜板都不知道在哪裏。

沈嬌站在洗手池麵前,輕咬著唇,柔軟的細發安靜沐浴在陽光裏,李秋萍盯著她線條流暢的側臉輕歎一聲,六年的時間轉瞬即逝,當年醫院的小姑娘也長大了。

不過球隊吃得不好麽?她看起來太瘦了,不像個運動員,和她班上那些嬌嬌小小的女學生差不多。不知怎的她想起自己那個兒子,一樣的瘦,退役之後當了演員……更瘦了。

門口有鑰匙的聲音。

“忘記拿錢了嗎?”李秋萍朝門邊望了一眼。

肖似丈夫的眉眼出現在她視野裏,戴著口罩,黑發垂下。

她笑了一聲:“家裏來客人你就回來了,算著日子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