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燈塔幽潭

上異類

門嶺天坑被險峰圍繞,自古以來一直與外界隔絕,除非是膽大敏捷之輩,可以依靠長繩,從萬丈絕壁上攀緣而下,偶爾有敢於涉險的壯士這麽做,也很少有生還者。

穿過大山的暗河隧道,以前全被淤泥碎石阻塞,修造皇陵的時候,先是動員大批民夫,一尺一尺地逐步挖掘淤泥,拓寬隧道,山裏進不來牛馬,全憑人力施為,其難度可想而知,最後挖通了隧道,從深坑中就地采石。

王莽兵敗時預感到形勢不妙,為了不使皇陵的秘密泄露,以圖日後東山再起,便下旨把數萬民夫引進隧道,全部悶死在其中。一來殺人滅口,二來堵住了進入深山的道路。隨著光武中興,新莽王朝覆滅,這些事情幾乎沒人再記得了。

修築皇陵的民夫和工匠,大多死在了隧道裏,少數命大沒死的困在山裏,這幾千個人中,男女老少都有,眾人推舉年長有德者為首,通過汲取泉水、采食野果、捕食蝙蝠飛鳥為生,逐漸形成了一個村子。

當時森林中有野生的蘑菇和果子,還有失足墜入深坑的獸類,不過生存條件仍很惡劣,食物匱乏導致村子裏的人越來越少。後來又有一些躲避戰亂的百姓,冒死翻過懸崖進山,把種子帶進此地,才得以開墾田地,耕植五穀。條件雖然艱苦,總算是有口安穩飯吃。提起山外的情形,都認為那是虎狼橫行之世,因此沒人動過離開村子的念頭。

如此這般不知過了多少年月,村中地麵崩裂,陷出一個洞穴,洞底是個地下湖,用長繩綁縛巨石沉入其中,兩大捆麻繩都放盡了,卻始終探不到底。

一些村民見村中有個地下湖,主張製作大網捕魚,這樣就不必為食物發愁了。

老成之輩則認為大穴村原本是皇陵地宮,村下的暗湖乃是生泉,何況此水深得出奇,沒準有什麽神怪,萬一觸犯了那個東西,這村子便要大禍臨頭了,還是把崩裂的地麵原樣填埋為好。

村子裏的人們經過商量,決定用大石堵上裂開的洞穴。可從這一天開始,村裏就陸續出現了很多怪事,每天晚上村民們都會做噩夢,夢境相差無幾,皆是王莽大軍再次從山外進來,把村子裏的人抓住,扔到坑底的深湖中。那湖裏有黑乎乎的龐然巨物,在水中伸出長舌,貪婪地舔舐。

一連幾天,全部村民都做這同一個噩夢,早上醒來,人人嚇得臉色慘白。開始以為是被堵住的村口隧道裏死的人太多了,不免常有陰魂出沒作祟。以前曾在隧道口附近塑過灶王童子,以防那些屈死的餓鬼到村中來竊飯氣,便依照古法祭鬼禱神,但夜裏的噩夢依然不斷。

村民們意識到這件怪事與地裂有關。打從周文王解夢開始,世人皆以夢為左右吉凶禍福之征兆,異常之夢,必主異常之事,況且村民們都做同樣的噩夢,看來此事非同小可,就請村中行巫的老太婆解夢,解來解去,都覺得是不祥的凶兆,洞裏可能有人所不知的怪物。古人愚昧,走投無路,便提出應該把童男童女扔到洞中,祭祀湖神,村子才能太平無事。

村民們對此深以為然,決定各家各戶抓鬮,選出一對童男童女。其時村人有女名叫阿袖,十八九歲的年紀,姿容曼妙,在山裏生山裏長。由於深山老林中的生存環境惡劣,年輕人不論男女都要出去打獵,阿袖也自幼操練擊技,學無不精,能徒步追趕狐兔,更可空手攀上峭壁采摘草藥。

阿袖反對村民們的做法:“整個村子隻不過有幾百人,今天把兩個小孩扔進洞裏讓湖神吃了,怎保明天沒有下次,長此以往,村裏的所有人都得被湖神吃掉。”她向村民承諾,願意冒死進入村下的地穴,探明湖神的真麵目,當天帶了弓箭和長矛,攀著長繩下到洞中。

我們看到這裏恍然醒悟,燈塔石壁上的浮雕,記載的並非是村民祭祀湖神之舉,這就想不出村民在洞中發現怎樣的東西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接著往下看去。)

阿袖進入洞穴之後,村子裏的人們打白天等到夜晚,都以為她有去無回了,正在搖頭歎息之際,阿袖突然從洞中攀繩而出,好像受了很大驚嚇,臉色非常蒼白。

大夥問阿袖洞裏有什麽,她隻說洞裏的水很深,但是沒有什麽東西,被一陣陰風吹到身上,昏昏沉沉過了好久才醒轉過來。村民們對她的話半信半疑,卻也無從追究。

然而阿袖在十個月後腹高乳脹,沒出嫁便生下一個孩子,身上有魚鱗,似人非人,臉上長了四隻眼。滿村之人無不駭然,都離得遠遠的,誰也不敢上前。

過了不久,阿袖因產後無人照料而死,村民們則認為這個妖怪是她和湖神所生的後代,因為不屬於人類,所以用“異類”相稱。又不敢輕易殺掉,唯恐招災惹禍,隻好鎖在一間刻滿符咒的石屋裏,隔幾天給點兒食物,使它不至於餓死。

如此相安無事地過了許多年,那一年遇到大荒,田間糧食顆粒無收,飛鳥走獸蹤跡斷絕,村民們摘樹葉挖草根為食,餓死了不少人。有人提議把關在村裏的妖怪弄死,人都沒東西吃了,哪有多餘的口糧分給這家夥?

那專行巫鬼之事的老太婆,出來告訴村民們:“漢武帝在位時,曾遍求吃了能不老不死的人魚肉,村子裏的異類,很可能就是人魚。”

村民們早已餓紅了眼,便選了幾個膽大之輩,在老太婆的帶領下,把那常年關在屋子裏的異類綁住,割下肉來,每個村民都分到一塊肉,胡亂刨個坑,將剩下的骨骸埋了。

從那以後,這個村子裏剩下的百十來人,似乎被湖神詛咒了,變成了再也不知饑餓的行屍走肉。經過上百年的歲月,村民們無知無識,永遠徘徊在村子裏,一遍又一遍重複著當天的行為。

門嶺是因山勢得名,山脈走勢是一個“四”字形,又像一道大門,是崇山峻嶺圍繞的幾個盆地,門嶺天坑位於最西端。

大唐貞觀年間,驢頭山人將“門”埋在此地,他的徒子徒孫後裔作為守陵人,聚居在“埋門村”。那裏處在東麵,距離門嶺天坑很遠。

守著唐代古墓的人,大多是修煉方術之士,其中有人翻山越嶺尋覓藥草,這才發現門嶺西麵,居然還有一個更古老的村子,但村中無人,隻有很多不知自身已經死掉的亡魂,深坑裏的洞穴中更有不為世人所知的東西。

驢頭山人的門徒通曉異術,看出村下的深湖中,有商周時刻在古鼎上的一道不明黑氣。相傳那是天地間倒逆之氣,也有說這是千年妖蛖吐納的蜃氣,能夠吃鬼,平時躲在地下或水底吃人噩夢為食。凡是有它存在的地方,人們都會做相同的噩夢。活人一旦受到驚嚇,三魂七魄便會離竅。活人魂魄即是道門裏所稱的“生靈”,除非身上佩戴符咒,要不然每晚被它啃噬魂魄,人的陽氣便會漸漸虛弱,臨死時隻剩下皮包骨頭。據說西漢末年王莽篡位,即是世間出現這種黑氣,漢書裏稱這場動亂為逢魔之時,使得乾坤顛倒,天下大亂,為此喪命的人不計其數。

阿袖在進入洞中的時候,遇到這股倒逆的邪祟之氣,感而為孕。這個東西借胎成形有了血肉之軀,卻在饑荒來臨之際,被村民當成長生不死的人魚給吃了。它死前的痛苦和絕望,又化成黑氣一道,使整個村子裏的生靈都被怨恨吞沒。

驢頭山人的門徒中有個羊舌道士,也擅長五行道術,廣有奇異能為,與其餘的同門各持己見,以至於跟埋門村的人老死不相往來。他認為這村子裏的異類可以吃鬼,便想讓它吃掉“門”的陰魂,於是在村中建了一座聚魂塔,收殮異類的殘骨,將其封在塔底的壁畫裏,讓這股怨氣越積越深。

那壁畫稱為“帝江圖”,帝江是古代沒有七竅的混沌之獸,壁畫是用帝江死後流下的血為顏料繪製而成,裏麵有一混沌世界,此法原為驢頭山人所傳。但帝江圖也困不住“門”,因為那隻怪蟲能在混沌中爬行,帝江圖也不免被它啃出一個窟窿,所以到了羊舌道士這一代,就把這股黑氣關在了帝江圖壁畫中。

羊舌道士更沒料到,這個困在壁畫裏的惡魔根本無法掌控,在塔中睡著或昏迷的人,除非迅速醒轉,否則都會被它拖進去吃了。他悔恨不聽祖師之言,最終含恨而死。

羊舌道士這一脈分支的弟子族人,在先師死後,隻得把村中古塔封了,一代代定居在此,妄圖找出別的辦法。無奈先師留下記載秘術的古卷,被門嶺中的狐狸盜走,許多神異方術沒有流傳下來。

每到大陰的逢魔之時,塔下的封印就會削弱,壁畫中有黑氣湧出來吞吃生靈,那一天村中所有的人都要出去躲避,守著古塔的人隻剩下一兩個了,禍胎越結越大,而“門”的震動也遲早會波及此地……

我和阿豪看到此處,皆是唏噓不已,總算知道村中燈塔的來曆了。另外在陸雅楠所講的怪談中,那個麵館老板祖上懂得堪輿之術,可能也是羊舌道士一族的後代,或者是聽這些人提及此事,所以才能製造出門嶺隧道慘案,借機擺脫了厲鬼的糾纏。

藤明月說:“這些守著古塔的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了,驢頭山人後代雖多,恐怕隻有埋門村的陳老一個還活著。”

臭魚催促道:“我說你們先別打岔行不行,快看看石壁上有沒有記載離開門嶺的方法!”

可說話之間,那支熒光信號棒忽然轉暗,眼前一片漆黑,麵對麵也看不到人了。

我心頭一震:“熒光劑在一般情況下,能持續照明十幾個小時,怎麽會這麽快就用完了?”

中奔逃

臭魚抱怨道:“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想不到這幾塊錢一根的信號棒,這麽不禁用……”

我一聽就急了:“該省的地方不省,不該省的地方亂省,車裏應急的信號棒和手電筒能買便宜貨嗎?”

阿豪提醒說:“背包裏有兩根信號棒,應該還剩下一根,不過手電筒也沒電了,再把最後這根用掉,可就真要摸著黑走路了。”

我伸手到包裏摸了摸,果然還有一根信號棒,隧道裏是條死路,隻有先返回村子再想辦法了。

這時藤明月好像被什麽東西嚇到了,觸電般地向後躲避,正好撞到我身上。

我趁機將她攬在懷中上下摸索:“你怎麽了?有沒有傷到哪兒?”

藤明月又羞又急,推開我的手說道:“你……你別毛手毛腳,快用信號棒照明,隧道裏好像還有別的人。”

我心想:女人畢竟膽小,這周圍的活人和孤魂野鬼,早都被壁畫裏的東西吃了,除了我們之外,怎麽可能還有別的人?

臭魚和阿豪看不到發生了什麽,聽到動靜就在一旁說:“藤老師別慌,凡事自有我們給你做主,不信還反了他了,這小子是不是趁黑占便宜耍流氓來著?”

我說:“搗亂是不是?我這可是學雷鋒做好事,難道雷鋒同誌看見老大娘過馬路摔倒了,趕過去攙扶一把,也要被人誣陷為耍流氓?”

臭魚說:“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人家雷鋒同誌可沒像你似的,以做好事為借口抱住大姑娘不撒手啊!”

藤明月急得都快哭了:“你們別胡鬧了,這隧道裏真的有人!”

我見藤明月真是嚇得狠了,就將信號棒折亮,借著熒光看了看周圍。

藤明月告訴我們,先前熒光信號棒熄滅,出於對黑暗中沒有方向感的恐懼,她下意識地走近洞壁尋找依托,摸索中感覺自己的手碰到了一張人臉,那張臉上全是泥土,嚇得她急忙縮手。

此刻熒光重新亮起,隧道盡頭卻隻有潮濕陰冷的洞壁。

臭魚拎著棍子在石壁上亂戳:“哪裏有人?”

我對藤明月說:“此處洞壁並不平整,和人臉一樣都有輪廓起伏,你是不是將石壁當作人臉了?”

藤明月說:“怎麽會?那分明是有皮肉的一張臉,它就在這附近……”

阿豪說:“隧道裏很多地方長滿了厚厚的濕苔,這東西就像一層皮,應該是無意間觸摸到苔蘚了……”他說著話,又去看記載石壁上的內容。

隧道盡頭的上下左右,全是岩壁,隻有前方填滿了泥土碎石,泥土從洞頂塌方處傾瀉堆積至此。藤明月說那張人臉就出現在這裏。

我見此處並沒有長出地苔,借助熒光走近兩步,猛然發現壁上真有一張麵容枯槁的人臉,臉上全是泥土,完全和地皮一個顏色,遠離半步也分辨不出。

阿豪見狀也覺得古怪,走過來跟我們一同觀看。

臭魚以為又是洞口那塑成泥胎的童子,心下不以為意,當即舉起棍子戳過去。

我想起這隧道裏活埋了無數修皇陵的民夫,難道經過了兩千年,這些被堵在隧道中的死屍仍然完好,隨著水土流失,如今又從土層中暴露了出來?

我腦中這個念頭一閃,趕緊把臭魚攔住:“別動,這可不是瓦爺……”

可就在這時候,那枯樹皮般的臉上,雙眼突然睜開了,就像兩個黑窟窿,手臂從土中掙紮出來,一把揪住了阿豪的肩膀,並從嘴裏嗬出一道氣。

阿豪平時出主意還行,論身手敏捷遠不及臭魚,他心下著忙,一時忘了躲避。

我和臭魚心知這僵屍埋在地下兩千多年,鬱積的惡氣何等厲害,活人哪裏承受得住?我們顧不上多想,急忙拽住阿豪,拚命向後拖動。由於用力過度,三個人一起倒在地上,隧道盡頭的土層也塌落了一大塊。那僵屍抓著阿豪不放,也跟著從土中撲了出來。

這僵屍埋在土裏兩千多年,全身上下的衣服皮肉都已枯如樹皮,頭發和指甲還在生長,長得速度雖然很慢,但年深歲久,那指甲也跟爪子一樣了,口中噴著腐臭的黑氣,爬向倒在它身前的阿豪。

我和臭魚仰麵摔倒,被阿豪壓住了,倉促之下無法起身。

我見勢不好,抬腳蹬住撲下來的僵屍,臭魚也用棍子撐住,加上阿豪一同發力,勉強抵住了僵屍的來勢,將它緩緩從身前推開。

我們三人趁勢起身,用棍子撐住僵屍,隻覺對方力大無窮,咬牙瞪眼才能勉強頂住。

那僵屍胸口雖被棍棒頂住無法逼近,但手爪奇長,指甲抓過來掃到我臂上,立時帶掉了一塊皮肉。

我的鮮血從胳膊上不住滴落,隻有暗中叫苦,卻絲毫不敢退避,因為我聽說一旦僵屍撲到身上,那又長又尖的指甲就會陷進皮肉,除非有黑驢在旁邊叫,否則到死也分不開。

這時藤明月也過來相助,我們幾個人同時用力,再加上臭魚奮起神勇向前,竟把僵屍推得倒退了幾步,重重撞在了土牆之上。

誰知一撞之下,立時又塌了好大一片,原來隧道上方坍塌下的泥土,本是坑殺修陵民夫的陷阱,這些年受到地下滲水的影響,土層漸漸變薄,僵屍被泥土埋了半截,陷在壁上的窟窿裏掙紮不起。

我手裏還握著熒光信號棒,隔著那層泥土,剛好從窟窿裏照到隧道深處,就見裏麵黑壓壓全是那些屈死民夫所變的僵屍,男女老少的麵目都和枯蠟一般,口中吐著黑氣,爭相要從隧道裏爬出來。

我們眼見麵前那個土窟窿,就像枉死城的大門,從裏麵伸著無數隻手,心知大事不好,欲待要走,腳上卻似被千百斤的石頭壓住,分毫挪動不得。

臭魚道:“別愣著,趕緊把這窟窿給填上!”

我從駭異中緩過神來,叫道:“堵不上了,快逃……”話未說完,已有僵屍當先爬了出來。

我們不敢再猶豫了,立即轉身往回跑,耳聽身後土層倒塌之聲不絕,數以萬計的僵屍從隧道裏擁了出來。

由於我們僅有一根熒光信號棒照明,腿嚇得也軟了,腳底下好似踩著棉花套,在這漆黑的隧道裏跌跌撞撞跑不了多快。

所幸他們被埋在隧道裏兩千年了,行動十分僵硬,才得以甩開了一段距離,放慢腳步喘幾口氣。

我心想:出了隧道,便是深山裏的村子,往那邊走更是死路一條,但隧道裏的僵屍太多,明知前麵是無底之淵,也隻能閉著眼往下跳了。

阿豪剛剛死裏逃生,突然想到些什麽,忙對我們說:“這些修皇陵的民夫,不是變異那麽簡單。我看那石壁上最後幾行記載的內容,以前給修造皇陵的民夫們下了符咒,這是漢武通西域時流傳進來的胡術,那符灰放在飯食中讓他們吃了,然後挖塌隧道堵在山腹之中,民夫人數雖眾,但被悶在地洞裏,氧氣很快便會耗盡,來不及挖開出口就被活活憋死了,從此遊**在陵寢地宮周圍,遇到陽氣即來撲人。”

我說:“王莽到處招募能人異士,皇陵中用到這路妖邪之術也不奇怪。”

藤明月聽得怕上心來:“這未免也太殘忍了……”

我點頭說道:“如今至多是幹完活兒拖欠薪水,原來古代還有更狠的,幹完活兒不但不給錢,還得把人弄死。難怪那年頭這麽多農民起義,全都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

臭魚焦躁地說:“你大爺的,別光顧著同情古代勞動人民了,咱眼下也是水深火熱、走投無路了。”

我說:“沒辦法,我這人憂國憂民已經成習慣了,晚上做夢都是……”

這時藤明月握起我的手臂,在熒光下看了看說:“你胳膊傷得這麽厲害,居然還有心思磨嘴皮子。”

我胳膊上疼得難忍,額頭上全是冷汗,隻是強行支撐,裝得若無其事,讓藤明月和阿豪幫我用膠帶纏在傷口上,腳下卻不敢停留,又問阿豪有沒有什麽對策?

阿豪說:“實在是無法可想了,俗傳死人曆來不能見三光,我想隻有……”

臭魚說:“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別說死人不想見,我都看不過眼。”

我說:“臭魚,你別亂打岔。什麽三光政策,阿豪說的是日、月、星三光。星月之光屬陰,死人被月光照到很容易發生屍變,但是僵屍怕見日光。隻要天一亮,就算隧道裏的僵屍再多,也奈何不得咱們了。”

說話之際,我們就走出隧道了,外麵大雨如注。我們這才意識到,時間還停留在深夜兩點,而隧道裏的無數屍俑正在後頭緊緊跟來。

我們幾人相顧失色,無奈又往前行,再次走進了空無一人的村子,沿著石階坡道下去,找了座古屋躲進去。前腳剛進古屋,它們就到了,漫天風雨也擋不住惡臭在村中蔓延。

下黑洞

村中古屋都是厚重堅固的皇陵墓磚搭建,僵屍咒俑雖多,也絕難破壁而入,但我們進到屋中,卻發現這裏根本不能容身。

原來村子裏的房屋多有破損,我們慌不擇路,看這間古屋石壁堅厚,便破門進去,這時才瞧見後牆早已倒塌。

我罵聲“該死”,隻好趁著屍俑還沒圍住古屋,從倒塌的牆壁跑出去。

電閃雷鳴間,我聽得身後有房倒屋塌之聲,匆忙中轉頭瞅了一眼,立時覺得頭發根子奓起。隻見群屍正自村外擁進來,村中一層層的房屋根本擋不住它們。

從隧道裏出來的屍俑,除了活人之外,似乎看不到別的東西,撞上牆壁也隻顧著向前撲。村中房屋雖然是用巨大的墓磚建造,卻不比埋在地下終年不見天日,損毀之處頗多,在無數屍俑的推撞下紛紛倒塌。

我們無路可走,被迫逃向村中那座鬼火隱現的古塔。這時最後一根熒光信號棒也耗盡了,摸著黑進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塔下洞穴,忽覺眼前白霧茫茫,霧中一座大門緊閉的古城,由於城牆太長,左右兩端都被霧遮了看不見盡頭。

我窒息地望著霧中城門,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由村子逃進古塔下的洞穴,怎麽會來到這個地方?這城門好像在哪兒見過,不正是壁畫裏那座宮殿的城門嗎?”

阿豪最先醒悟過來,眾人剛才逃入塔下的洞穴,由於沒有照明看不到東西,不知不覺走進了壁畫之中,石壁上記載著《帝江圖》裏有座混沌宮殿……

臭魚沒聽明白是什麽意思,問道:“你能不能說清楚點兒?”

阿豪說:“相傳帝江是種像麵口袋一樣的東西,它的肚子裏是一片混沌,不在常世之中,好比道家所言的袖裏乾坤壺中日月,村子那半人半魚的怪物,死後便是一直被困在此處。”

藤明月感到眼前一陣發黑,險些昏倒在地。

我趕緊扶住藤明月,對阿豪和臭魚兩人說道:“宮殿裏困著那個怪物的陰魂,貿然進去等於是自投死路,我看還是先找個地方躲一躲。”

阿豪皺眉思索:“這座規模宏大的宮殿,周圍全是茫茫迷霧,恐怕根本沒有安全的所在。”

臭魚說:“凡事得往好處想,咱們現在至少擺脫了大群僵屍,宮殿裏的東西再怎麽可怕,也隻不過一個而已……”

臭魚這番給自己吃寬心丸的話還沒說完,城門忽然開啟,就見其中冒出一個一人多高的黑影,上肢奇長,裹著一陣陰風。

我心想:村中女子下到地穴中,觸到妖蛖吐出的黑氣,從而懷了異胎,生下一個似人非人全身長鱗的怪物。後來饑餓的村民們把它當人魚吃了,但也不能說這東西死了,它隻是又回到了以前的樣子,如同一個怨念很深的陰魂,能在噩夢中吞噬生靈,進到壁畫中的人,也不免被其吃掉。

我們見情勢不好,隻好腳底下抹油兒開溜,可一轉頭,卻發現那些陵工所變的屍俑,已經出現在了身後的霧中。

我也是急中生智,同阿豪等人繞過那異物的陰魂,跑向城壁下洞開的大門,就看成群而來的屍俑,正前赴後繼地被它吞下,而悶死在隧道裏的民夫不下數萬,這個怪物也越來越是龐大,巨大的身軀可以輕而易舉地壓垮城郭。

我們躲在城門洞裏看個滿眼,猶如目睹到能夠揭起大地投入海中的末神降臨,嚇得全身發抖膽都破了。

這末世之神般的巨大魔物似乎要找出路,在霧中渾渾然地東撞一頭,西撞一頭,發出慘厲的嚎叫。

眾人捂上耳朵不敢去聽,我看阿豪、臭魚、藤明月的臉色都和死灰一樣,估計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既然已經無路可逃,隻得閉目待死。

這時雲陰罩野,忽然下起一場大雨,雨水被陰風卷入城門之中。我大著膽子往外一看,頓時瞪起眼、張開嘴,再也合不上了。

壁畫裏描繪的景象,是一座宛如巨峰壁立的宮殿,周圍都是茫茫雲海,此時那半人半魚的怪物幾乎與這宮殿同樣大了,陰影遮蔽了天空,然而它身後出現了一個巨壑般的大洞。

我推了推身邊的阿豪和臭魚,那二人看罷果然也都驚得呆了,這壁畫稱為“帝江圖”,是用混沌之物的鮮血繪成,所以裏麵這座宮殿隻能進不能出,可以將混沌啃出一個洞來的東西,隻有被稱為“門”的巨蟲了。

“門”的震動產生了時間漩渦,使我們在雨夜中的高速公路迷失方向,然後被卷進了門嶺中的三個村子。自從我知道這件事開始,我就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我們每次在門嶺中迷路的經曆雖然不同,但命運的結果卻不會改變,無論我們怎樣拚命逃跑,到頭來都會被“門”吞掉。

這時那半人半魚的怪物轟然栽倒,轉眼消失在了“門”中。

我和阿豪、臭魚、藤明月相互拉扯著,竭盡全力在狂風中掙紮,奈何身體被巨大的風暴所裹挾,掉進黑洞般的漩渦裏急速旋轉,四個人很快就失散了。我聽不到也看不到,渾渾噩噩中也不知過了多久,才逐漸恢複了知覺。

我猛然驚醒,腦海中空空如也,睜開眼就見天上有個黑洞,似乎有巨大的神或魔,正在其中窺視著人間,那黑洞邊緣有一圈光痕,刺得人眼睛生疼,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天空中怎麽會有黑洞出現?”

正詫異間,忽然有個人伸手遮在我麵前,說道:“你別盯著日食直接看,當心把眼睛看瞎了。”

我撥開那隻手,揉了揉眼,發現自己正坐在一輛車裏,副駕駛的位置坐著業務員老齊,後座上的年輕姑娘是麗莎。

我看到車中的兩個人,恍然記起我是個開黑車的,帶老齊和麗莎二人跑了趟長途,返程的途中為了繞近路,駛入了一片荒野,當時恰好發生了一場罕見的日全食。日輪與月球重疊,白天突然變得像黑夜一般,我們隻好停下來,在車裏觀看日食。我覺得自己在看到日食的一瞬間,似乎經曆了一場無比漫長的噩夢,不過這個恐怖的噩夢,卻沒在我腦中留下半點兒記憶,但是我好像丟掉了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眼淚不知不覺間已在眼眶中打轉,滾燙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老齊和麗莎都被我反常的舉動嚇傻了,剛才還好好的,怎麽無緣無故就哭起來了?

此時月球的陰影漸漸消退,天空又亮了起來。我用衣袖在臉上胡亂抹了抹,告訴那兩人說:“沒什麽,我見到強光就會忍不住流淚,咱們今天還要趕路,快走吧!”說罷發動車子駛回了原路。

這一路還算順利,沒有發生任何怪事,但我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那場完全想不起來的恐怖噩夢,必有一天會成為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