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深山奇遇

上探險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我身邊相識的人們,有的走了,有的來了,生活中有平淡,也有意外,日子就這麽一天一天地過去了。

目睹日全食之後,過了一段時間,我跟阿豪和臭魚三人,合夥做起了藥材生意,也無非是倒買倒賣。

那天簽下一筆大單,我們三人心情不錯,決定給自己放兩天假,離開喧囂的城市,到山裏去釣魚宿營。

一般旅遊景區的人太多,風光看不到,光看黑壓壓的人腦袋了。我們想圖個清靜,便選在一處還沒有開發過的森林中,先把車停在路邊,然後背上睡袋、野炊和釣具,徒步走進山裏。那附近沒有人煙,茂密的森林中也沒有路徑,帶有幾分探險的刺激和野趣。

溪流垂釣需要一定的經驗和技術,我和臭魚對此並不在行,阿豪卻是把好手,隻用半天時間,就釣了十幾尾又肥又大的鱒魚。

阿豪事先打聽過,這山中有座小木屋,裏外分成三間,以前是給旅行宿營者預備的民宿,相當於一家深山裏的小旅館,可來的人實在太少,經營不下去了,木屋就此荒廢。偶爾進山的探險者,都會在這兒宿營,木屋雖然簡陋,但好在不用攜帶帳篷了。

我們找到小木屋的時候天已擦黑,而且有人比我們先到了,經過交談,得知這兩個年輕姑娘是師範學院的藤明月和陸雅楠,她們是到山裏觀鳥,也選擇在此過夜。

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征得藤明月的同意,我們住在了這座無主小木屋的外間。山區防火,隻有木屋裏有個地灶,當下點起火來把鱒魚烤上,也請藤明月和陸雅楠一同享用。

從溪流中釣到的野生鱒魚,正是最為肥厚飽滿的時節,阿豪的手藝也真是不賴,用樹枝插了鱒魚,放上孜然和辣椒粉上下翻烤,香氣四溢,配上用溪水浸冷的啤酒,滋味果然是鮮美無比。

眾人圍坐在木屋裏的地灶前,一邊吃著烤魚,一邊交談,不知不覺中,外麵天色已經大黑了。

我看見藤明月的第一眼,就覺得似曾相識,可完全想不起來,就問她:“咱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藤明月看著我的臉凝望了一陣,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神色間卻顯得若有所思。

我說:“那沒準是上輩子見過,以後咱倆常聯係。其實觀鳥之事我也略知一二,這是起源於英國的貴族運動,帶著鳥類圖鑒、望遠鏡、長焦相機等裝備,在深山大澤中觀察鳥類的棲息,這可不是一般人能玩兒的,需要豐富的鳥類知識。你要有不明白的可以隨時問我,我養過鴿子……”

這時臭魚插嘴道:“別套近乎了,你小子看見哪個女的都眼熟,一點兒新鮮招兒都沒有,上輩子的事你還能記得?”他又說:“各位,咱別幹吃啊,唱個歌怎麽樣?”

我說:“你千萬別唱,就你那把破鑼嗓子,小心把森林裏的狼給招來。”

阿豪說:“那倒不必擔心,這片森林裏沒有傷人的野獸,不過難得這份寧靜,讓臭魚大吼大叫地唱一通,可把這氣氛都破壞了。”

臭魚說:“那咱也別唱了,我看深更半夜在森林中的小屋宿營,最適合講些怪談鬼事,問題你們敢不敢聽?”

此言一出,陸雅楠立即舉手讚同,請臭魚先講一個。

臭魚說:“沒聽過大將壓後陣嗎?本老爺怎麽能先講呢?”他對阿豪說:“咱拋磚引玉,老廣你先拋個磚,然後我這玉再出來。”

阿豪拿臭魚沒辦法,隻得同意,他想了想說道:“咱們既然是到山中探險,那我就講一個關於財寶的故事好了。”

此時山風呼嘯,木屋裏也冷了起來,我們一聽是關於財寶的事情,當然很感興趣,立即團團圍坐,等待阿豪開講。

阿豪說:“講什麽怪力亂神沒有意思,說書唱戲本是勸人的方,咱要說就說個有些道理的。俗話說‘人不得外財不富’,卻不知‘外財不富命窮人’。幾位坐好了,聽我說楊六爺取寶的故事。這是個真事,一度震動天下,不信可以找以前的報紙文獻查詢。”

春日春風有時好,春日春風有時惡;

不得春風花不開,花開又被風吹落。

說的是大清鹹豐年間,有個年輕的混星子楊小六,他本家姓楊,窮苦出身,沒個大號,也不知道從哪論起來排行第六,又因年小,所以認識的都以楊小六相稱,後世提起來就尊稱楊六爺了。

楊六爺天生一副熱心腸,俠肝義膽,為人特別仗義,常常急人所難,因為父母早亡,無以為業,隻得入鍋夥當了混星子。

所謂鍋夥,是一幫潑皮無賴,幾十條光棍湊到一塊,半租半搶占據一處民宅,裏麵搭上通鋪,再支上一口大鍋,眾人吃在一起睡在一起,為首的大哥就是寨主。

這幫人平時都不出門,有那些做買賣的商人或地主一類的有錢人,跟誰鬥氣打架,就得封好紅包,拎上點心匣子時鮮果品,到鍋夥裏請寨主出麵。寨主拿了錢,便率領手下混星子去給東主出氣,也在地方上平地摳餅,抄手拿傭,到處勒索,相當於一個流氓團夥。

凡是混星子,多半都是滾刀肉,油鹽不進,軟硬不吃,要是舍不得自己這一百多斤,也入不了鍋夥。因為混星子基本上是靠挨打吃飯,被公差捉去過熱堂更是家常便飯,到公堂上最簡單的是掌嘴,揪住頭發左右開弓抽大耳刮子。有經驗的混星子全知道這時必須把嘴張開,否則幾十個嘴巴抽下來,滿嘴的牙都得被打掉。挨完打還得喊:“謝老爺恩典。”

自古說官法如爐,掌嘴還是輕的,其次是用破竹片子打手心,把手綁在木墩子上,拿竹片子狠抽手掌心,十下一停,起碼兩百下,多者上千,直打得皮開肉綻,整個手掌都被打爛了,不打爛了那毒火悶在心裏,人也活不了。

這些簡單的刑罰,遠不算是大刑、酷刑,諸如打蟒鞭、壓杠子、坐老虎凳、跪鐵蒺藜,等等。最狠的要數站籠,混星子過熱堂,甭管是下油鍋還是滾釘板,眉頭都不能皺,也不能呼疼求饒,否則就不是英雄好漢,沒法在鍋夥裏混了。

有時把婁子捅大了,比如惹出人命,官府上門來找麻煩,寨主就要把大夥集合起來,嘴裏念叨些忠義掌故。等眾人聽得入神之際,寨主冷不丁從袖子裏拽出一根擀麵杖,照人堆兒裏一悶棍打下。這倒黴蛋就是去頂缸的主兒,一命填一命,這樣就把官司了結了,實際上毫無義氣可言。

楊六爺年輕時為人仗義正直,被一夥小兄弟推為一個鍋夥的寨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從不做那些敲詐勒索的勾當。那時官府經常是認錢不認人,犯人上堂受責打之前,隻要這案子不大,可以花點兒錢雇混星子上堂代為受罰。楊六爺憑著身板結實,屁股蛋子肉厚,全靠替人挨板子賺個飯錢,勉強糊口,所以沒多久手下人都各奔東西了,鍋夥裏隻剩六爺一個。

楊六爺這日子過得饑一頓飽一頓,可歎拳頭上立得起人、胳膊上跑得過馬的一條好漢,世上卻盡是趨炎附勢的小人,沒半個肯周濟於他,隻能安慰自己是生來運限不好,混得如此落寞,再過幾時未必沒有個亨通日子。

六爺心寬誌大,混到這地步了還願意管閑事,路見不平,必要拔刀相助。這天走到南門裏,也是該著出事,就看街上有個充軍的囚犯,那囚犯是當地出名的一個地痞,脖子上戴著木枷,披頭散發,直眉瞪眼一臉的橫肉,雖然不瘸,但故意跛著個腳,一看就不是個善茬兒。打了板子之後,讓倆差役押解著,充往滄州,這是正要出城。

那時充軍的犯人很多,先被發配到邊遠之地,過些時候再逃回來,花些錢把官司了結,照樣橫行霸道。這地痞戴了枷,一路走在街上還到處訛錢,遇上做生意的就沒事找事,誰不給錢他立即躺到人家店鋪門口不走了,打他他也不怕。那些做買賣的大多膽小怕事,隻求息事寧人,趕緊給倆錢把這位爺打發走,而押解的差役也怕找麻煩,甚至還想分點兒油水,所以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地痞大搖大擺地走到城門前,迎麵碰上一個賣鳥的老鄉,他立刻直眉瞪眼地搶步上前,把賣鳥的攔下,喝問:“這人犯了王法,要用枷鎖禁著,鳥又沒犯法,憑什麽也用籠子關著?大爺我看不過眼,你今天不把這些鳥放了,大爺就跟你沒完!”

那賣鳥的老鄉苦苦哀求:“小人家裏老母病重,沒錢抓藥,好不容易到林子裏逮了幾隻鳥,帶到城中賣幾個錢回去救命,大爺您行行好高抬貴手……”

地痞不由分說,不給錢便要砸了鳥籠子,結果惹惱了路過的楊六爺,一怒之下揮拳把地痞打倒在地。不想那廝額頭撞在石階上,一命嗚呼了。出了人命非同小可,楊六爺畢竟光棍兒一個,不像別的寨主,攤上人命官司能找手下頂罪,隻好逃離了故土,專揀那人煙稀少的荒山野嶺去走,吃野果草根為食,夜裏就找岩穴棲身。

如此逃亡在外幾個月,時值酷暑季節。楊六爺在山裏越走越深。他衣衫襤褸,又累又餓,實在走不動了,瞧見有個直上直下的洞穴,洞中林蘿茂密,縱橫交錯。他尋思山裏野獸太多,很少有安穩所在,而這藤蘿緊密處正可容身,先睡上幾個時辰再說。於是爬下去,蜷縮在橫起的古藤上假寐。

半夢半醒間,楊六爺忽然覺得身上如受火灼,忙睜開眼一看,驚見洞口有隻奇形怪狀的異獸,正張著嘴向他吐氣,吐出來的氣有如黑煙,接觸到皮膚上火燒火燎般疼,霎時間毛發俱焦。

中財寶

由於樹藤遮擋,楊六爺隻能看到洞穴外麵那巨獸的腦袋,就見那東西頭大如甕,臉上帶著鱗片,兩眼猩紅,身子長什麽樣卻看不到。它也被古藤攔住,無法把頭探進洞穴,就從血盆大口中噴吐黑霧,要把洞裏的人逼出來。

楊六爺大吃一驚,也不知這是巨蟒還是麒麟。他翻身從樹藤上滾落,折著跟頭掉進了洞底,所幸這是個土穴,才得以大難不死,撿了一條性命。天昏地暗地過了很久,等他醒轉過來,摸到身邊有個冷冰冰硬邦邦的東西,像人但又不是人。

楊六爺心中稱奇,那時也是年輕膽大,就把這東西拖著,尋到土穴的另一端,離開了這個洞窟。到外麵仔細一瞧,從土穴裏拖出來的東西,竟是白乎乎一個銀人,整個都是銀子,有鼻子有眼,形態非常古樸,不清楚是哪朝哪代埋在地下的,至今仍未朽爛。

楊六爺貧中得寶,好似暗裏得燈,心中不勝喜悅,跪到地上給老天爺磕了幾個頭,然後把這銀人背上,覓路離開了深山。

民間風傳楊六爺撿到了寶物,據說從這尊銀人的身上敲下幾塊銀子,過幾天它還能自己長出來,銀子越聚越多,是埋在地下的銀子年久成精。這些是市井當中的傳聞,反正怎麽說的都有。至於是不是真有這麽離奇,除了楊六爺自己,外人又從哪兒知道?

總之楊六爺以在山裏找到的銀人做本錢,在口外做生意發了大財,幾年之後衣錦還鄉,娶妻生子,置辦下好大家業。官麵上知道六爺如今是大財東了,都上趕著來巴結他,當初那人命官司隻不過打死個地痞,又沒有苦主追究,使了些銀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楊六爺比較迷信,認準一個道理——“舉頭三尺有神明,湛湛青天不可欺”。以前窮的時候,靠著替人挨板子度日,沒做過敗德行的事,發跡之後,更是一味地行善,不管是和尚還是老道,乃至是要飯的窮人,隻要從楊府門口過,一定請進來,準備齋飯款待,臨走再給點兒錢,廣結善緣。

單說有那麽一天,楊六爺聽聞西城有位姓葛的奇人,此人開過天眼,精通地理。所謂“天眼通”,自古就有了,凡是有天眼的人,不用請神問鬼以卦術推算,麵對麵看你一眼,便知來日吉凶。據說葛先生平時在那兒一站,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一個個姓甚名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他都能說得不差分毫。

某日葛先生在門首曬太陽,看一個人匆匆忙忙從街上走過來,他一把將那人衣袖拽住,死皮賴臉地非要送人家幾句話。

那人急得火撞頂梁門,拂袖甩開葛先生的手,大怒道:“你這個人好沒道理,我有要事在身,急如星火,哪有工夫聽你說話?”

葛先生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別著急,我這幾句話,能省你半天工夫,救上兩條人命。我看你著急忙慌的,是因你妻子病重,要趕著去請郎中到家中診治。你要去找的那位郎中,可巧今天不在,你去了也是枉費腿腳。另外你妻子的痧氣已愈,用不著再請郎中開方子抓藥了,但你妻子是孕中染病,痧氣雖退,卻有早產之危,所以我勸你趕緊改道,盡快請位接生的穩婆回家。”

那人隻是不信,推開葛先生,緊跑慢跑,趕到郎中住處,到了才發現大門緊閉,一問鄰居,這郎中昨天就外出給人診病,至今未回,想是這趟去得遠了。那人無奈,隻好回家,這一來一去,可就耽誤了不少時間,到家得知妻子痧症退了,但動了胎氣,好像有臨盆之兆,他顧不上坐下歇口氣,又急忙跑去請穩婆,合著又是一來一去,兩趟折騰下來,最後妻子還是流產了,肚子裏的孩子沒保住。他妻子婦道人家想不開,此後一病不起,搭進去一大一小兩條性命。那人後悔得拿腦袋撞牆,如果起初聽了葛先生的話,也不至於發生這等慘事。

一來二去,人們發現葛先生出言奇準無比,真有未卜先知的本領,而且還會看風水。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不等你說話,他就知道你家房屋結構,開了幾道門,哪道門朝哪個方向,門檻有多高,甚至院子裏的水井、廚房裏的灶台,這些全能瞧出來。

不過葛先生脾氣古怪,也不以此為業,高興了他就送你幾句,不高興的時候閉口不談,隨你是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向來是一個大子兒不收,大概是泄露天機,恐怕會折損陽壽。

楊六爺聞聽葛先生身懷異術,心中無比仰慕,便買了禮物登門拜訪。

人的名,樹的影,葛先生知道楊六爺不比一般,是地方上首屈一指的善人,請進家中分賓主落座,喝茶敘話。

楊六爺稟性耿直,不太會客套,開門見山地說:“什麽事都瞞不過葛先生的眼,我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最近家裏不斷有人得病……”

葛先生說:“您別說了,我知道是怎麽回事。六爺您今年新置辦了一套宅子,全家老小都搬了進去,對不對?”

楊六爺說:“可不是嘛,搬進新宅之後接連擺了三天流水席,問題是這件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還用得著算嗎?以前有人譏諷算命先生算得準,說他能算出來紫禁城裏有位皇上,皇上的媳婦叫娘娘,還能算爺仨走道就數當爹的歲數大,連腦袋長在脖子上都算得出來,莫非葛先生也是專門擅長算這些事?”

葛先生說:“六爺您容我把話說完。您新置辦的這套宅子,是前朝的蒲氏故居,兩百多年來沒怎麽住過人,雖然轉到您手裏之前,整個宅邸都重新修正過,但裏麵還有些不幹淨的東西。您家中眷屬得病,不用尋醫問藥,也不必請神供佛,回去之後,您就照我所說的做,在東廂房裏有處地灶,砌這地灶的磚頭,總共是一百七十九塊半,把這座地灶拆掉,灶底下埋著個怪物,隻要把它除去,府上也就萬事大吉了。不過切記,一旦從地下挖出來什麽怪物,直接扔進河裏就是,千萬別去看它。”

楊六爺信疑各半,家裏東廂房有處地灶不假,可這座老宅建於明代,宅院房屋幾經翻修,唯有東廂房始終沒動過,隔了這麽多年,如果不把地灶拆掉,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塊磚。而葛先生看也不看,就說磚頭有一百七十九塊半,帶整帶零的,真能有這麽準嗎?地灶下又會有什麽怪物?

楊六爺心裏嘀咕,先辭別了葛先生,打道回府,當天命幾個家丁帶上鍬鎬,徑直來到東廂房。

這宅子又深又大,房屋也多,楊家人住不了那麽多間,東廂房是整個宅邸中最偏僻所在,所以一直空著沒動。

眾人進到屋裏,把地灶的磚一塊一塊地拆下來,數了數,不多不少,整整一百七十九塊半。

楊六爺目瞪口呆,心裏暗挑大拇指,佩服葛先生神術,又擔心地灶下的怪物,不知那東西是不是常人所能應付。

不過既然葛先生說沒事,眾人心裏也就有底了,壯著膽子挖掘地灶下的泥土,挖了沒多深,就聽“當”的一聲,挖出一個古紋斑斕的鐵盒,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東西。

楊六爺把鐵盒放到地上,仔細端詳了一陣,看這鐵盒外麵鏽跡斑駁,封存得很是牢固,那盒蓋幾乎鏽死了,估計是當初起這座大宅的時候,埋下的一件古物,少說有兩三百年了。剛才拿在手中,覺得分量不輕,裏麵必定有些東西,沒準就是葛先生所說的怪物了。於是吩咐手下人,遠遠地找處臭河溝子,把這鐵盒扔掉。

誰知道楊家那些下人們目光短淺,以為地灶下埋了什麽稀奇古怪的物事,尋思打開鐵盒看一眼又有什麽關係,萬一裏麵裝著寶貝呢?所以趁楊六爺剛一出門,這幾個家人立即把鐵盒撬開了。

鐵盒剛一揭開,就看裏麵“嗖嗖”躥出兩個東西,是一隻老鼠和一隻麻雀,飛逸逃出東廂房,眨眼就不知去向了。

見者無不駭然,鐵盒埋於地下幾百年,誰都沒想到裏麵居然還有活物。尤為不可思議的是,這一鳥一鼠兩個怪物,閉在鐵盒中這麽久還沒死。

這麽稍一愣神,鐵盒裏又有三枚鐵釘激射而出,全打在撬開盒子的那個家丁臉上,當場身亡。

楊六爺在前宅聽得稟報,心知大事不好,匆匆趕到東廂房,一看鐵盒裏隻剩一副空弩。原來盒中暗藏機栝,一旦開啟就有鐵釘射出來取人性命。家人不聽吩咐,擅自撬開鐵盒死於非命,是自取其禍,這也就罷了,那一鳥一鼠兩個怪物卻是什麽來曆?究竟是妖是怪?逃走之後是否還有後患?

楊六爺不敢怠慢,一麵安排下人把那家丁後事妥善處理,一麵親自跑到葛先生家,把事情經過講說一遍,請問葛先生此事主何吉凶。

葛先生搖著頭歎了口氣,說道:“楊六爺,您的死期不遠了。”

下求子

楊六爺心頭一沉,忙道:“在下愚鈍,還請葛先生明示。”

葛先生說:“這座大宅建於前明,那時造房子的木匠被主家仇人收買,在地灶裏埋下兩個妖物,壞掉了主家風水。那一鳥一鼠都是地下精怪,逃了之後恐怕會引起旱災。另外您當年是在山裏撿了寶貝,由此發跡,對不對?常言道得好,人不得外財不富,可還有句話說得更好,外財不富命窮人,其實您就是個窮命,命裏不該富貴。但楊六爺您為人至忠至孝,又撞上時運,所以得了一段富貴,時運一過,還要落得家破人亡的結果。這次在屋中掘出鐵盒放跑了怪物,雖然不是您有意為之,也有疏察之責,陰德上難免有所虧損,幾年之內,必然有場逃不開的劫數,那時就是您的大限。”

楊六爺說:“既然是天意如此,人力豈可強求,我聽天由命罷了。”

葛先生這個人的脾氣很古怪,你要求著他,他未必願意理你,楊六爺這麽一說,他反倒不惜泄露天機,囑咐道:“六爺平生多行善舉,有此危難,在下不能袖手旁觀。我交給您一個辦法,也許躲得過這場劫數。”

楊六爺拜倒謝恩,請教葛先生如何化解凶難。

葛先生說:“命是天定,事在人為。您娶妻多時,還沒得個一男半女延續香火,這是因為六爺您命裏沒有子嗣,不妨到天後娘娘宮裏進香求子,如能討得一個孩兒,或許可以逃過這場劫數。”

葛先生囑咐完楊六爺這番話,就此搬家遠走,再也沒人知道他的去向了。

楊六爺謹記葛先生之言,一連在家齋戒沐浴了幾天,擇取黃道吉日,帶著夫人到天後宮燒香求子,又出巨資重塑金身。果有靈驗感應,轉過年來,楊夫人生下一個麟兒。這孩子長得別提多周正了,誰見了誰都喜歡,就像天後身邊的童子投胎。楊六爺夫妻兩個感恩戴德,天天燒香上供。

時光荏苒,轉眼這孩子就三歲多了,當時山西、直隸等華北五省,發生了連年大旱。這場空前的大旱災,被稱為“奇荒”,所有的河流水井都見底了。天上不下雨,百姓們就拚命把井往深處打,渴死的人雖然不少,大部分還勉強能活下來,唯獨莊稼離了水,隻有死路一條。這場持續幾年的大旱,這幾省的糧食顆粒無收,草根樹皮都吃盡了,餓殍遍野,數百萬災民背井離鄉,拖兒帶女擁到城裏討飯。

一般這時候,官府都要開倉放糧,賑濟災民,在城內設了許多粥廠。去粥廠的饑民,每天早晚可以得到半瓢稀粥,那湯水裏米粒也見不到幾個。但別小瞧了這一碗粥,餓得快死的時候喝上一口,就能苟延殘喘,喝不上這口粥,也許當天就活活餓死。餓死的便拖到城外荒郊,扔進萬人坑裏喂了烏鴉野狗,別看那年頭人沒吃的,這些野狗可個個吃得腦滿腸肥,皮毛油光鋥亮。

朝廷雖然下旨開倉放糧,奈何國庫空虛,再加上貪官汙吏層層克扣,糧食發到粥廠已經沒多少了,僧多粥少,無異於杯水車薪,幸虧有那些富商大戶出錢出糧。楊六爺遇上這等事,自然不甘人後。他獨自包了城中最大的幾個粥廠,一天舍兩頓米粥,那粥不但稠,晚上還給半塊餅子,不過這些粥廠不讓青壯男子進來,隻收容那些老弱婦孺。

其中一個大粥廠設在法海廟中,總共住了兩千多人,大多數為女人和小孩。那時也顧不上什麽寺規了,由於廟小人多,房屋不敷分配,隻好在廟裏用草席搭了很多棚子,以供這些難民居住。上麵拿草席蓋頂,外牆圍以蘆葦,那棚子搭得密密層層,一片連著一片,後麵再進去人幾乎沒有立足之地。每天由和尚們負責煮粥,僧人在庭中支起幾口大鍋,煮好了米粥,便讓饑民們排著隊,依次上前領取。

楊六爺一有工夫,就抱上兒子到法海廟粥廠,看僧人給災民們舍粥,有時更要親自動手。

那天起了西北風,陰晦寒冷,天色跟夜裏一樣,楊六爺給災民們預備了一批棉被,也是親力親為,自己帶著家丁送到廟中。外麵天寒地凍,他本不想帶兒子同去,可那小孩抱住他爹不撒手,怎麽哄也不行。楊六爺心說:“這孩子也是帶著善緣來的,不讓他跟著去舍粥,就抱著我不放,既然是這樣,帶此子同去又有何妨。”便給小孩加了衣服,一起乘馬車到了廟中。

大清早寒氣凜冽,難民們早早就起來等著發粥了,楊六爺特意囑咐僧人,今天寒風刺骨,粥裏要多放米,餅子加倍。

那些饑民凍了半夜,好不容易盼到早晨,看僧人們把米下到大鍋裏煮,香氣聞到鼻子裏,餓火更加難耐,顧不得秩序,紛紛擠到前麵,都想趕緊喝上這口熱粥。

廟中搭滿了棚屋,本已十分狹窄,這兩千多饑民亂哄哄地擁擠過來,寺裏的幾個僧人根本阻攔不住。楊六爺讓手下的家丁上去維持,才穩住局麵。

這時候粥也煮好了,楊六爺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拿著瓢,要給那些饑民舍粥,可這事也怪了,這個平時不哭不鬧、乖乖巧巧的小孩,突然間哇哇大哭,就像讓什麽東西給嚇壞了一樣,周圍那些獻殷勤的人,輪番過來又哄又抱,那孩子隻是號啕大哭。

楊六爺心疼兒子,抱拳對眾人說:“老幾位,對不住了,今天這孩子不舒服,我得帶他找郎中瞧瞧去,大夥接著忙,可別耽誤了舍粥的正事。”

楊六爺說完抱上兒子,乘馬車離開了法海寺。也就剛出去兩條街,忽見高處煙霧彌空,原來法海寺粥廠裏由於擁擠不堪,碰翻了鍋灶,那周圍全是草席木樁子所搭的棚屋,不僅簡陋,而且易燃,見火就著,西北風刮得又緊,火借風勢,風助火威,一時間濃煙滾滾,火光燭天,那熊熊烈焰,把整個寺廟統統吞沒在了火海之中,一百多間大棚,頃刻燒了個幹幹淨淨。

這場巨災事發突然,火勢起得太快,災民們頓時亂成一團,一個個蓬頭赤腳,拖兒帶女,奪門而走。這兩千多人哭聲震天,你擁我擠地搶到門前求一生路,有許多人被濃煙眯住了眼,跌倒在地掙紮不起,擠死踩死的不計其數,大都擠成了一堆,火勢席卷過來,隻能被活活燒死,最終一個人也沒能逃掉。饑民中很多是姐弟母子之類的關係,在大火中仍是互相依倚,有的小孩把頭紮在母親懷裏,有的姐姐把弟弟擋在身下,被燒成焦炭之後保持著這種姿勢,死狀之慘,實在難以言說。

等外麵的人把大火撲滅了,進到法海寺粥廠中一看,景象真是慘不忍睹。

事後人們議論起來,都說兩千多饑民竟無一人生還,這就是老天爺要收人,趕上的一律在劫難逃,要不是楊六爺提前出來一時半刻,如今也燒成焦炭了。

楊六爺暗道僥幸,多虧自己這兒子當場哭鬧,要不然真是不敢往下想了。可仔細想想,這件事也邪了,這孩子怎麽偏趕在那個節骨眼兒上大哭大鬧?他就讓夫人哄這孩子,好言好語,問問當時在粥廠裏是不是看見什麽了?什麽東西把孩子嚇哭了?

那小孩很是乖巧,雖然年方三歲,說話也能說清楚,夫人問過之後,臉色發白地出來告訴楊六爺:“老爺,我跟您說了您可別怕。”

楊六爺說:“胡鬧,我怕什麽?你快說我那孩兒看見什麽了?”

夫人說:“孩子那天在粥廠裏,看見有個人往你腳脖子上綁繩子,所以才哭鬧起來。”

楊六爺聽完驚出一身冷汗:“粥廠裏那麽多人,怎麽就這孩子看見有人在我腳上拴繩子?不用問也該知道,是小孩的眼淨,看見鬼了。看來這場大火燒死的人,都被換命找替身的鬼盯上了,腳上拴了繩子,那還跑得掉嗎?多虧被我這孩子看破了,我僥幸逃脫此劫,也全憑葛先生當年指點。”

此後的事不在話下,卻說楊六爺的兒子四歲時,有天在院子裏玩耍的時候,突然仰頭笑了笑,就此氣絕。

楊六爺知道這孩子是天後娘娘身邊的童子,投胎來救自己一命,時辰一到自然要走,養活不住。他一來傷心,二來看破了生死,散盡萬貫家財,把那尊從山裏撿到的銀人,舍在了五台山文殊院,自己也剃度出家當了和尚,長伴青燈古佛,以此了卻殘生。

我聽阿豪講完故事,才注意到不知幾時開始,深山裏下起了暴雨,小木屋中也變得更加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