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長生之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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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記住了嗎?”千紅問袁天罡。

千紅在路上雖語速極快,大家倒也都聽得清楚,但是除了袁天罡一直在點頭,有時候還反問一兩句,其他人完全是雲裏霧裏,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

“大概都知道了,隻是這陣中陣之中還會有套陣……”袁天罡微微蹙眉。

千紅抬頭看了一眼城內,直接打斷了他的問詢:“沒有時間再說下去了,總之你們記住,此陣流傳多年,追溯最早可達幾千年,為異族借天地之力、以天穹星雲變幻為引,變化之數無窮無盡……有幸走出這個大陣的,幾千年來唯有一人。”

千紅轉頭看向所有人,臉上一派肅殺:“你們可能看到任何事、任何人,可能會到達一個陌生的世界,甚至在陣中度過幾輩子……當你們忘卻自我,或是度不過死劫,或是沉溺於那個幻境,就是你們的死期。”

眾人被千紅的話弄得有些緊張,似乎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千紅沒有安慰他們,反而繼續說:“想退出的,現在離開也可以……就算是我,進了此陣之中能否保持理智都還是未知之數。”

“不、不就是幻境嗎!我隻要記得我自己是誰不就好了?”王含光咽了口口水,壯著膽子說,“反正本公子出身琅琊王氏,就算是死也不會忘記的!”

“真這麽簡單就好了。”千紅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王含光,說,“幻陣對意誌堅定之人來說不足一曬……而逆道長生之陣最可怕的是,我們根本不知道我們會遇到什麽。我剛才說的都隻是可能,沒有一個人知道真正進去的人到底經曆了什麽。”

“你方才說有一個人曾活下來過?”李乘風開口問了出來。

千紅眉目一凝,輕聲說道:“沒錯,有人問此人在陣內到底遇到了什麽,又有什麽破解之法,此人隻回了一句‘智無不照,則境無不通,心無纏縛,則天地自由”。此後,世間再無此人蹤跡。”

“這是悟了?”看多了話本傳奇的王含光眼裏放出光來,“這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得道成仙?!”

千紅看了王含光一眼,沒有回話,隻是冷聲說:“別扯遠了,總之陣裏有什麽,不知道,你們會遇到什麽,也不知道,而且隨時會送命……我說完了,有人要離開嗎?不離開的話,我們就要入陣了!”

眾人都沒有說話,連咽了幾下口水的王含光都是一臉堅定。

千紅臉上的厲色微不可察地鬆緩一瞬,但是眼裏浮出了一抹極淡的嘲弄,她一轉身,說:“記住,入陣之後,不要相信任何人。”

說完這讓人奇怪的話之後,千紅雙手持刀,一腳直接踏上城牆,然後在身後眾人驚愕的注視之下沒入城牆,仿佛踏過空氣一般,直接消失在眾人眼前。

“這、這……”王含光十分驚訝,發出驚呼。

“陣已開啟,這裏看似是城牆而已。”袁天罡輕聲說,他一甩拂塵,就要跟在千紅身後入陣。

“我和你一起!”李乘風突然上前,一把握住了袁天罡的手。

“也好。”袁天罡點點頭,兩人一起直入陣中。

“咱們也搭伴進去?”王含光眼巴巴地看著吳三娘。

吳三娘也有點兒緊張,她點頭,吐了口氣說:“醫仙保佑,希望我們運氣好一點兒。”

說完,她也和王含光拉著手直入陣中。

李乘風和袁天罡牢牢握著對方的手踏入陣中,一腳踏進去之後就是一陣天旋地轉,仿佛一腳踏空。

李乘風遊曆江湖曾有無數奇遇,卻從未有一次如這般浩瀚驚人——他發現自己穿行於群星之間,整個世界顛倒,群星擦著他的衣襟墜落……仿佛末日一般。

然後他整個人就飛了出去。

他看到袁天罡順著群星墜落,落到滿是焦黑與火焰的大地之上,仿佛神祇墮入陰曹,有種壯烈殘酷的驚人之感。

那畫麵似乎很漫長,但其實很短暫,李乘風像是不小心窺探到了一個他本不該知道的世界,隻是一瞬間,那個世界就在他的麵前又迅速關上了。

他不斷地往下落,不斷地往下落,落入群山環抱,最後落到了他閉著眼睛都能嗅出的熟悉地方。

李乘風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視線矮了一截,他第一反應是往身後摸自己的長劍,結果卻發現身後空無一物。

“乘風哥哥,你怎麽在發呆啊?”李乘風正驚疑不定,突然聽到了女孩嬌嫩的喊聲。

李乘風抬頭,愣住了。

女孩一頭烏黑秀發,烏溜溜的一雙大眼睛,一身簡陋布裙,除了頭上用青布發帶挽發,通身再無任何修飾,但正因為如此天然不矯飾,反而讓人深刻體會到何為天生麗質。

李乘風認識這個女孩,就算她看上去年紀小了許多,眉眼間還帶著少女的青澀,他卻隻需要一眼,就能認出她。

她頭頂上綁著頭發的青布發帶還纏在他的手上,李乘風不會忘記她——她是葉秀秀,是桃村之中,那個為他全家報仇,最後告知他一切之後死去的好姑娘。

李乘風一直覺得自己是沉穩堅毅之人,如今再次看到笑意吟吟的葉秀秀,他卻猛地眼睛一熱。

這女孩不是人,而是畫皮。她被村中葉婆婆養大,自己都沒發現與其他人有什麽不同,在村中人露出獠牙,放火燒了李乘風家之前,這個女孩還是個極其普通的村中少女。

就如現在這樣。

“秀秀,”李乘風少有地露出一個笑容來。和在人魔幻境不一樣,此陣之中他心神極其清明,知道這一切隻怕都是假象或是別的什麽,但是他看著眼前的葉秀秀,就算明知道是假的,也不想嚇到她或是讓她難過,他笑了笑才問:“你怎麽在這兒?”

“乘風哥哥你好奇怪,難道不是該我問你這個問題嗎?”葉秀秀歪頭看他,笑著指了指遠處,“大家都在等著你吩咐呢!”

李乘風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就見長春站在眾人之前,看到他看過來,大聲喊著:“大將軍,我們今天要去打哪裏?!”

那些自己以為早已遺忘的童年,原來隻需要這麽簡單的一句話,就瞬間被勾了出來。

李乘風打量四周,並未找到一絲破綻,他點點頭,幹脆地起身走了過去。千紅說陣中會發生什麽誰都不知道,如何破陣更是不知從何說起,但總之要先找到陣眼,也就是找到破綻。所以他們所有人唯一的方法,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聽起來似乎挺兒戲,但是賭上的是幾萬條性命,所以不管前麵是什麽……李乘風呼出一口氣,奔跑著來到夥伴身旁。

來吧,我倒要看看,藏在陰溝裏的老鼠們到底為我們準備了什麽!

如果這是一篇講述少年遊俠的傳奇故事,李乘風衝入陣中,應當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然後就是天昏地暗的打鬥,飛沙走石地過招,最後李乘風破陣而出,完滿結局。然而事實卻並不那麽精彩……李乘風陪著這群小孩玩了整整一天,累得精疲力竭回到家裏,都沒發現有任何不對勁。

一切都是完整的昨日重現,無論是桃村的小夥伴還是他們玩的遊戲,都和當年一模一樣,甚至李乘風幾次試探,小夥伴們也都回應得十分正常。

李乘風不明白前方到底是給他準備了什麽,但是他真的累了,泡腳的時候還打了盹,而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外邊怎麽了?”李乘風問。

在門外候著的小廝趕緊進來回話,輕聲說:“說是老太爺找老爺和太太過去,太太說了,讓少爺您先休息。”

李乘風突然有點兒恍惚,有種之前所經曆的一切都是一場夢的錯覺,因為這一切太真實了,和小夥伴們玩鬧,回來後昏昏欲睡,晚上院子裏麵吵鬧,他問話下人答話,又說母親讓他早些安歇……

母親?母親!

李乘風猛地清醒過來,頓時再也沒有一絲睡意。他的心劇烈跳動,耳邊仿佛都可以聽到心髒怦怦的聲音——他可以見到母親!

一直執著於找到破綻破陣的李乘風頓時就被這個想法給鎮住了,他匆匆趿拉著鞋就往外跑,想要去見一見自己的母親……那個生下弟弟忘憂之後沒幾個月就過世的女人,此刻還在人間……

李乘風瘋狂地往外跑,身後的小廝不敢怠慢,也瘋狂地跟在他的身後追。就這麽一路順著聲音,李乘風走到了祖父所在的院落。

下人不敢攔大少爺,由著他一路跑到祖父的院子裏麵,老遠就看到燈火點著,下人都在外麵,裏麵居然一個人都沒有。李乘風跑進去,身後小廝沒跟上來,他到了門口,穩了穩心神,正要推開門,就聽到裏麵傳出祖父熟悉的聲音,帶著不同尋常的凝重和驚愕:“所以忘憂是……”

“是的。”這是極為溫柔的女人聲音,聽起來仿佛上等的暖玉一般,帶著股寧靜的雅致,就和她本人一樣。

李乘風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他站在門邊,聽著母親的聲音,一時竟有些近鄉情怯。

“忘憂是,那乘風呢?是隻有忘憂是,還是乘風也是?”祖父的聲音帶著點兒顫抖,李乘風聽不懂他的意思,但是顯然裏麵的父親聽懂了,因為李乘風聽到父親說:“不知道……乘風現在還小……”

“忘憂才幾個月大!”祖父製止了父親繼續說下去,然後仿佛要說服自己一般重複,“不可能是乘風,乘風是個好孩子……老大媳婦,你們命中應當還有子息,等你們再有了孩子,我們再看看……”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李乘風完全不懂自己的親人們到底在討論什麽。他的記憶之中從來沒有這個場麵,當年他睡覺的時候,父母在這裏商議關於弟弟忘憂的事情,到底是什麽呢?怎麽感覺十分神秘的樣子?

李乘風還在發呆,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他十分震驚,猛地回頭,就看到王含光一張賊笑的臉。

看到他的樣子,王含光爆笑出聲:“李兄弟,你小時候竟奶乎乎的,哈哈哈哈。”

李乘風再一回頭,就看到周圍一變!

桃村、李家大宅、祖父的院落和母親……全部都消失了。他竟然就站在榕城筆直的大路上,天上的殘月發昏,仿佛是在嘲弄凡人的癡心妄想。

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就可以看到母親、父親、祖父,甚至是弟弟李忘憂……

王含光笑著笑著覺得身上有點兒發冷,然後轉頭就看到李少俠一臉殺氣騰騰強力遏製的樣子,他反應過來,趕緊說:“你怎麽和三娘一樣,我可是把你們從這些奇怪的幻覺中叫醒的人啊!”

言下之意,怎麽你們都這麽不懂感恩?!

“什麽意思?”李乘風聽到王含光說還喚醒了吳三娘,頓時有些奇怪,他看了一眼吳三娘,吳三娘點點頭,說:“他好像完全不受這個陣影響。”

這也太奇怪了!

王含光自己也十分奇怪,見李乘風好奇,幹脆跟他說了自己剛才入陣之後的遭遇。

原來不止李乘風是掉落到了童年時期的自己的身體裏,據吳三娘說,她是突然眼前一黑,就直接回到了南疆家中。

隻有王含光,他一腳走進來,隻覺得腦袋暈了一下,然後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站在榕城的牆根下。

這可難為他了——城門緊閉,他站在牆根處,其他人都不知道在哪兒。

也得虧是王含光,換了個人還真不知道怎麽辦。王含光開始還以為這就是這個陣給他的障礙,罵罵咧咧地找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一個遮掩得嚴嚴實實的狗洞,不是他這種老手根本不會察覺的那種,應當是這榕城裏麵三教九流出沒的秘密通道。

王含光就這麽進的城,然後就發現這個城裏麵黑烏烏的,看著都瘮人。他這心裏慌得很,幸好沒找一會兒就看到了不遠處正坐在牌坊下的石獅子麵前流淚、手裏還抓著空氣往石獅子嘴裏喂的吳三娘。

“我當時覺得三娘神神道道的,猶豫了好久才敢上前喚醒她……她的夢裏黑漆漆的,我什麽都沒看到三娘就醒了,倒是李兄弟你這個夢比較有趣。”王含光笑著說,顯然對自己看到了年幼的李乘風這事十分嘚瑟。

“我與三娘都受到影響,你卻沒事……說來也是,之前在義莊也隻有你完全沒有受到影響。”李乘風根本沒搭理王含光的調笑,他認真想來,隻覺得十分驚愕。

自相遇開始,道士就一直說王含光是福星,李乘風雖明白,卻沒有一次這麽強烈鮮明地認識到這個胖子的運氣也許真的好到逆天。

可是,這感覺似乎又不隻是運氣可以說通的。

“不管了,我們繼續去找道長和千紅姑娘,找到他們就知道了。”顯然吳三娘也有和李乘風一模一樣的疑問,這會兒開口說道。

“對,先找到道長!”王含光十分讚同,找到道長他才有安全感。

不過他們繞著榕城走了大半圈,卻沒看到袁天罡,倒是遠遠地看到了站在屋簷上、一身肅殺之氣的千紅。

“怎麽辦?”王含光咽了口口水,看身邊的李乘風,“我不敢靠近她啊!”

沒別的原因,就是千紅身邊那兩柄浮在空中的彎刀刀尖正對著前方,而千紅本人躬身踏步,一副被激怒隨時準備衝出去的表情,王含光別說靠近她拍一拍,隻怕稍微走近一點兒,千紅的刀就會一瞬間把他砍成幾段。

“我試試。”李乘風對兩人說,“你們躲遠一些。”

不用他再叮囑,吳三娘和王含光就找好了地方躲避。

接下來隻見一道黑影如嫋嫋青煙一般,直接飛身上了屋簷,直往千紅而去!而千紅就像是已經繃到極限的弓,一瞬間就轉身,手握彎刀俯身衝了過去!

一黑一紅兩道身影如驚鴻掠影,根本看不清楚他們到底是在如何過招,隻聽著刀劍交擊的聲音短促密集,仿佛是暴雨下被打響的芭蕉葉一般,讓人心驚肉跳。

王含光和吳三娘躲在廊下,看著兩人在屋簷與牌坊之間飛躍打鬥。千紅到底身陷幻覺,而李乘風是清醒的,總算讓他找到機會,重重一掌拍在千紅的背上!

吳三娘和王含光鬆了一口氣,眼見著兩人都停住動作,王含光正要鑽出來打招呼,吳三娘抬頭一看,突然疑惑地說:“怎麽回事?”

入陣之後,王含光每次隻需要拍一拍就能喚醒被迷惑的人,因此他們一直以為喚醒一個人的方法就如同把人從夢中叫醒一樣,隻需要找到這個人,並接觸到這個人就行了。

可眼下的情況卻和之前兩次完全不同,王含光一抬頭,也看到了——李乘風的手搭在千紅肩上,像是看到了什麽可怖的東西,臉上出現了憤怒和肅殺之氣!

“怎、怎麽辦啊三娘?”王含光咽了口口水,說,“李兄弟這是也被迷住了?”

“我帶你上去。”吳三娘說完,抓著王含光就要往屋簷上飛,然而就在他們身體剛懸空時,突然就聽到斷金碎玉之聲,兩道可怖的肅殺之意劃破長空,幾乎瞬間彌漫整個世界。

吳三娘一蹬牆壁翻身,拽著王含光摔倒在地上。王含光胸口一悶,差點兒被摔出一口老血來,他咳嗽幾下,奄奄一息地說:“三娘,你這是……”

鬧什麽幺蛾子呢?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遠處牌樓高出房屋的一截突然發出沉悶的哢哢聲,然後就在王含光目瞪口呆的表情下,直接搖晃著掉在了地上。

“他們這個情況,我們沒辦法靠近。”吳三娘也摔得不輕,掙紮著坐起來,咳嗽著捂著胸口說,“不知道這陣裏到底是什麽情況,如果他們不清醒,再這麽下去,周圍都很危險……”

就在兩人擔心的時候,王含光突然看到了更為詭異的現象——千紅和李乘風身上突然出現了傷口!月夜之下,兩人就像是被很多人圍攻一樣,身上的血噴濺出來,仿佛把月亮都染紅了。

“天啊!這陣到底是什麽?!”

王含光入此陣就如喝白水,一絲也沒感受到這個陣有多麽可怕,他之前還覺得千紅隻怕是道聽途說,把一切誇大了。如今看到兩人這拚死搏殺,渾身浴血的樣子,王含光才親身感受到了這個陣法的可怖——如果沒有他這個變數,隻怕入陣這幾人會在自己的幻覺之中沉溺下去,能不能掙脫還真是不可知之事。

“我、我得過去。”戰局的變幻通常都是很短暫的,王含光看著兩人背對著背,傾力與不存在的敵人搏殺,竟然全身是血、搖搖欲墜,隻看著這個畫麵,都能感覺到他們已被逼入了絕境。

王含光看著遠處屋頂,咽了口口水,對身邊的吳三娘輕聲說:“三娘,你把我弄上去,能行不?”

吳三娘看了看距離,點了點頭,她深呼吸,平複自己翻滾的血氣,然後拉著王含光縱身上了屋頂。

千紅和李乘風打鬥之中一直在移動,就像是在逃命一樣,吳三娘帶著王含光追了好一截路,終於和兩人縮短了距離。

“三娘,你、你就在這兒,別過去。”王含光膽戰心驚,又是怕高,又是怕陷入幻覺的兩人給他來個一刀兩段,但是他還是得過去。

“我帶你過去,沒事。”吳三娘關鍵時刻倒是十分講義氣,她拒絕了王含光的提議,打斷了他的話,說,“要是你們仨死了,誰知道這個陣裏麵還有什麽,我一個人反正也是死,不如一起。”

這話說得敞亮,王含光大為感動,但還是認真地說:“不是,三娘,我是說我一個人安全一點兒……道長說我是福星,遇難成祥、逢凶化吉,我、我應該是沒問題的,但是你就不一定了。”

吳三娘一愣,看著這個嚇得臉色發白的公子哥,突然一笑,露出兩個梨渦來,輕聲說:“行吧,那謝謝王公子高義,祝你馬到功成。”

王含光原本是認真這麽想的,他相信道長的話,相信他一個人過去,成功的概率一定更大,帶上吳三娘反而讓她白白冒險,說不定還會節外生枝。

可是看到吳三娘的笑容,王含光突然有點兒不好意思,有一種明明自己隻是做了最簡單的事情,卻被對方好好記在心中的那麽一點兒別扭,而後瞬間化為了一種動容和豪情。

王含光轉身,感覺害怕和驚恐在這一瞬間似乎減少了許多,他吐著氣,往李乘風和千紅所在的方向,一步步走了過去。他的身後有人站著,在祝福他,在等待他的成功,這讓王含光第一次變得鎮定而無畏。

大概人一生之中都在等待這麽一個成為某個人的英雄的瞬間。

因為這一瞬間的光亮,可以把人生之中其他的不堪全部淹沒。

2

王含光走過去的時候,看到千紅突然抬起了臉。

圓月之下,提劍的黑衣少俠咬牙當風而立,身邊的紅衣女人眼睛周圍起了細密的紅色血線——這是個極其詭異可怖的畫麵,王含光好不容易聚起的豪情差點兒就在這一瞬間全部消失。

王含光走到一半,眼見著兩人緩緩握緊武器,後退已經來不及,他心中一顫,不管不顧地一咬牙,直接往千紅所在的地方衝了過去!

養尊處優的王含光這幾步路跑得極快,隻怕當年大哥拿鞭子追打他時,他都沒有跑這麽快過。他什麽都沒想,整個人就像是一頭慌不擇路的野獸,直接衝到了千紅與李乘風之間,兩手飛快抓住兩人的胳膊,然後因為實在是刹不住腳,拉著毫無防備的二人直接衝下了屋頂!

吳三娘眼睜睜看著三人掉下屋簷,心中一驚,飛快衝上前去,俯身一看,就看到地上躺著三個人。李乘風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他反身起來,心有餘悸地看著周圍,而後看到了地上的王含光。

“那些到底是什麽怪物?!”李乘風沉聲問千紅,語調十分嚴厲。

“不知道。”千紅似乎已經恢複了正常,她淡淡地回道,“我說了,在這個陣裏你可能遇到任何事情。”

李乘風不知道信了沒有,地上的王含光倒是終於爬起來了,短短時間摔了兩次,他大喘氣說:“咦,我剛才好像看到了幻覺……我看到了戰場……”

“那是什麽?!”吳三娘站得高,視野廣闊,底下王含光話還沒說完,她就大叫著,“你們快看那裏!”

眾人轉頭順著吳三娘指的方向看過去,因為視線被遮擋,李乘風和千紅飛快縱身上了屋頂,極目望去——月夜之下,一道身著大袖道袍的身影,懸浮在鱗次櫛比的屋簷上空。

“是袁道長!”顯然吳三娘也認出來了,她大聲說,“袁道長在那裏!”

在她喊著的同時,李乘風已經縱身下了屋頂抓住了王含光,接著就提著他上了屋簷,腳點瓦片,直接往袁天罡所在方向奔跑過去!

所謂望山跑死馬,袁天罡看著就在不遠處,可李乘風全力趕過去,卻花了小一刻鍾左右才到他附近。

“太、太高了!”與李乘風和千紅隻是站在屋簷上不同,袁天罡整個人飄浮在半空之中,看上去就像是傳說之中的神祇一般,王含光自己很難到達。

李乘風第一次犯了難,他的輕功亦有極限,袁天罡實在是飄得太高了。

“我來送你們一程!”身後突然傳來千紅的聲音,她和吳三娘趕到了。

“三娘,借你肩膀一用!”千紅開口,吳三娘還沒來得及疑惑,就被千紅拉到屋簷邊。而後千紅往後退了幾步,對李乘風說:“準備好了嗎?”

李乘風點點頭,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王含光莫名其妙就被李少俠拉著站在了千紅身邊,隻見千紅飛快地奔出去,縱身踩上吳三娘的肩膀,然後整個人如同紅色的飛鳥一般直入半空!

王含光還在驚歎,自己整個人就飛了起來。從吳三娘的視角來看,就看到一道黑影縱身在半空,而後踩在半空之中的紅色飛燕之上,整個人再次拔高。

就在黑影也力竭的一瞬,他用盡全力,把紫衫之人狠狠往上一丟——

這實在是太精彩了,原本高不可攀的身影在他們這樣的配合之下,瞬間就到了王含光的麵前!

王含光心中嚇得已經尖叫,但是好歹還記得自己的職責,他在這一瞬間飛快地抓住了袁天罡,然後就看到了整個燃燒的世界——到處都在崩壞,穿著與袁天罡一樣藍白道袍的白發老者們擋在他們的前麵,一個個悍不畏死地衝向了燃燒中的……長安。

是長安,是王含光記憶之中那個繁榮富庶的長安。那些高大的亭台樓閣和樹木,在天降流火之下瘋狂地燃燒。

到處都是尖叫逃生的人,但是他們根本無處可去。

王含光看到袁道長的臉,一貫嬉笑怒罵的道長俯視著這個世界,如同仙人俯視凡塵,他麵無表情,但滿臉都是淚水。

這是個極其震撼又矛盾的畫麵,但是王含光來不及想什麽了,他大吼著:“道長、道長,你快醒醒!”

這是王含光第一次抓住了人,可對方還沒醒過來,他這會兒還記得自己飄在半空中呢,一點兒也不敢鬆懈,瘋狂想把袁道長趕緊從幻覺之中叫醒。

袁天罡緩緩轉頭,看著王含光好一會兒,突然動了動眼珠,疑惑地問:“王含光?”

“是我,是我……啊!”王含光還沒開心一秒,眼前的一切霎時間消失——與其他人的緩慢崩解不一樣,袁天罡的幻境是瞬間消失的,這導致上一秒還在開心相逢,下一秒他們就直接感覺到整個人踩空,往地上掉去!

王含光喊得嗓子都快破了,好在地上等著的李乘風與吳三娘飛快接住了他們。

“我的天,好險。”王含光抓著吳三娘的手還在哆嗦,有種極度驚嚇之後的疲憊。

而另一頭,袁天罡臉色發白,左右看了一圈,突然說:“走!”

“去哪兒?”吳三娘問出了所有人的疑問。

“跟著他。”袁天罡沒說話,千紅卻開口了。她說完,袁天罡才開口說:“往這個方向!”

其他人看不到,隻跟著袁天罡往前走,而袁天罡就像是能看到什麽指示或是征兆一般,他不是漫無目的地走,而是非常認真地朝著一個方向移動。

“不好!”一行人繞來繞去,走了好一會兒,袁天罡突然開口,“大意了。”

此話一出,眾人還在驚疑,突然就聽到一聲虎嘯。

“老、老虎……”王含光驚愕地看著月亮裏跳出來一頭猛虎,從屋簷走下來,一個跳躍,就擋在了他們的麵前。

李乘風剛要上前,就見那猛虎一聲狂嘯,口裏吐出幽藍的火焰來。

“鎮墓獸?!這陣裏怎麽會有鎮墓獸?!”袁天罡愕然地看向千紅。

“我說了,這裏麵什麽都有可能發生!”千紅拔刀,對所有人說,“都躲開,不要被鎮墓獸碰到,分散!”

這話一出,五人瞬間翻飛出去。

王含光被吳三娘提著,還沒站穩,就看到那黑紋吊睛猛虎直衝而來,他忍了一路,再也忍不住,大吼起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這個老虎好臭啊!”

不是猛獸自帶的腥臊臭味,而是一股死氣沉沉的黴爛味道,那味道裹挾著盛夏帶著溫度的暖風,熏得王含光隻想現場表演嘔吐。

“閉嘴吧王兄弟!你太重了!”吳三娘也大吼,顯然這黑老虎也是會挑人的,專門盯著他們這一組最弱的追。

事實證明這老虎的選擇十分對,沒幾下吳三娘就氣喘籲籲起來,她到底是個嬌小的女人,提著王含光這麽一個大男人已經算是天生神力,這會兒又要急速地轉騰跳躍,很快就到了體力極限。

“躲開!”千鈞一發之際,李乘風上前接過吳三娘手上的王含光,吸引猛虎注意。

“我們要這麽躲多久?!”吳三娘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喘息,忍不住高聲問站在遠處、不知道在幹什麽的千紅和袁天罡。

他們二人正飛速地說著什麽,其他人都聽不到。

袁天罡一邊聽一邊皺眉看四周,沒一會兒,突然就聽到哢哢哢哢哢哢的聲音,眾人驚愕之際,就看到天頂上緩慢降下來大片陰影。

整座城市都被這陰影覆蓋了,吳三娘抬頭一看,忍不住驚愕地說:“天哪,這是什麽?”

帶著鐵刺的巨大且無邊的鋼鐵天幕,正對著他們一點點碾壓下來,仿佛是神在滅世一般。

“道長,我們要被壓死了!”王含光大吼著,“還有,老虎過去了!”

說話之間,袁天罡突然一甩拂塵,開始以一種玄妙的方式走動,那步伐看上去十分迅速且隱含著什麽規律,同時口中念念有詞。隨著他的行動,那塊壓下來的天幕居然瞬間放緩了速度。眾人心中一鬆。

然而下一刻,黑虎就衝到了麵前,千紅無奈,隻能在千鈞一發之際拉著袁天罡離開。

“啊啊啊啊啊那玩意兒又動了!”王含光尖叫,震得李乘風覺得腦袋疼。

偏那黑虎像是知道袁天罡是個重要人物,接下來竟然連李乘風把王含光塞過去都不搭理了,一門心思追著袁天罡跑。

“我來攔住他!”李乘風看著已經觸及屋頂的天幕,以及哢哢哢被壓得斷裂的木梁……他們此刻就像是被關在匣子裏的老鼠一般,眼見著就要全部葬身於此。

“太危險了,它的形態會變化,隨時可能碰到你……鎮墓獸為防備盜墓賊而設,觸之即死。”千紅說。

因為倉促,千紅說得簡單,但是李乘風明白,這黑虎隻怕還有別的蹊蹺,才讓千紅這麽忌憚。

“沾到它之後,多久會死?”李乘風突然問。

千紅愣了一下,抬頭看李乘風,說:“如果和傳說之中一樣,鎮墓獸標記一個人之後,那個人將會在第一個夜晚被鎮墓獸帶向幽冥。”

“夠了……我來拖住它!”李乘風迅速做出了決定。

袁天罡卻突然大聲說:“我懂了!”

他猛地向著那黑虎衝了過去!

一旁護著他的李乘風和千紅都嚇了一跳,兩人也毫不思索地往前衝,想抓住袁天罡……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袁天罡往那黑虎衝過去的一瞬間,那張牙舞爪的黑虎卻突然一個急刹車,千鈞一發之際,竟然主動躲過了袁天罡!

怎麽回事?

這大概是在場眾人共同的心聲。

除了袁天罡。他到底體弱,剛才興奮之下直接衝出來,此刻後力不濟,眼見著追不上黑虎,他大聲吼:“這陣是倒轉北鬥,與墓穴所設恰好相反——快抓住那隻黑虎!它是陣眼!如果一炷香時間抓不到它,我們就再也出不去了!”

眾人顧不得驚愕,他們剛才誤判形勢,被這陣中黑虎戲耍得團團轉,已經浪費了許多時間,此刻再也不敢耽誤,一起圍捕起這隻老虎來。

黑虎左跳右躥,十分靈活,連李乘風和千紅都幾次堪堪錯過。眼見著黑虎身形竟然越來越小,轉眼間就縮小了一半,袁天罡頓時大急,說:“等它徹底縮小得找不到,時間就結束了!”

眾人心中也焦急,隻是無論如何都追不上。袁天罡連番掐指運算,急急地說著:“子虛、子危、醜鬥、醜牛……夫幹猶木之幹,強而為陽;支猶木之枝,弱而為陰……天幹地支,五行之變,五行、五行……不對,不對,原來都是障眼法……我知道了!”

最後一句卻是大聲對著眾人所說。

袁天罡突然閉上了眼睛,說:“你們聽著我的聲音,一直往前走,記住,無論聽到了什麽都不要管,聽著我的聲音!”

眾人不明所以,但卻因為一路以來的默契,也都信任地閉上了眼睛。

“往前五步,退三步,現在往西方走三步,往右一步……”袁天罡的聲音十分堅定,眾人跟著他的動作,閉上眼睛聽著指揮,於是他們沒有發現,他們這麽一走動,天頂上的天幕竟然慢慢消失,他們所在的這條榕城巷弄正飛快地拆分、重組,而他們行走在其中,就像行走在移動沙盤上的旅人。

李乘風聽到有烈火燃燒的聲音,有似乎是少女的女孩哭著在喊“救救我、救救我”,接著是狂風呼嘯,而後是大浪滔天,一會兒仿佛行走在雪原之上,凍得全身發抖,一會兒卻又仿佛置身火焰山上,隻覺得整個人都口幹舌燥,喘不過氣來。

緊接著眾人隻覺得身上一重,紛紛栽倒在地,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哐哐哐哐”幾聲,而後所有人都聽到袁天罡驚怒不定地大喝:“是你們?!”

李乘風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鐵柵欄。

他們被困在了鐵籠裏麵。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外麵,李乘風還沒說話,王含光突然大聲說:“這不是那個什麽沈大戶家嗎?”他看著李乘風,指指屋簷,又指指門廊,“那天我們埋伏抓黑貓,那黑貓來過這家……記得嗎李兄弟,你還在那邊屋頂上和黑貓打過一場!”

記憶瞬間就湧上來了。當日他們進了榕城就開始埋伏黑貓,而那黑貓一直在甜水巷那種窮苦地方作案,當初他們還以為這黑貓是換了個地方,如今想起來,那黑貓來到此地,也許不是為了殺人,而是傳送消息……

王含光大呼小叫的,圍著他們的人突然讓開,從裏麵走出兩個人來,居然還都是熟人——打頭那個穿著一身紅綢緞的公子,就是之前在李乘風打退黑貓之後,想與他結交的沈公子。

而他身邊那跛腳亂發的老人,不是老杜又是誰!

老杜看著他們一笑,露出漆黑的牙齒來,他說:“我還真怕你們不敢進來……誰知道你們這麽善解人意,不但入陣,還全須全尾地到了這裏。”

“多虧仙師算無遺策,如今這些人雖然沒死,也被抓住了,耽誤不了事情。仙師,那咱們現在就出發?”

袁天罡一行人還沒弄明白這兩人到底在說什麽,就見老杜抬眼看了看天,然後沉吟一下,說:“差不多了,你叫屬牛、屬羊和屬豬的壯年男人押著他們,切記,千萬不可有其他屬相,再命人看好這裏,千萬別讓任何人壞了我們的事情。”

等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他們看到的就是陵墓和宮殿,還有吳三娘伸出食指在唇邊示意噤聲的動作……如果不是清晰地記得珍珠夫人的墓已經毀了,眾人還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山中的活死人墓。

這是怎麽回事?

3

“迷藥這種事兒,行走江湖我見多了,當時我假裝暈過去,就是想看看他們到底想幹什麽。”吳三娘這會兒才說起之前發生的事情。

大約是以為他們都被迷暈了,這群人說話做事十分放鬆,於是吳三娘就聽到那沈公子和老杜說話,話裏話外似乎在籌備著要複活某個人。

“複活?”袁天罡皺眉,低聲問千紅,“長安司天監並沒有記載任何可以複活人的方法。”

“任何地方都沒有,人不過天地萬物生機一種,如草木榮枯,哪裏來的複活之術?不過是邪門歪道罷了!”千紅顯然對這些很不屑,回答之中帶著嘲諷。

“但是那些人都不信,似乎還很狂熱。”吳三娘說,“而且據我們進沈家的地下通道之前,那沈家老爺和少爺說的話來看,似乎這沈家在這個地方待了四百年,一直在等待機會複活他們的大王……”

吳三娘所聽到的一切十分匪夷所思,如果不是他們幹的事情令人發指,隻怕都當得一句忠仆了。

據他們的對話,他們當年流落楚地時為楚王賞識,成為貴族,然後在楚將滅的時候,當時路過楚國的一位司天監遊曆人士對楚王透露了逆道長生之術。

此法對走投無路的楚王來說不啻於救命良藥,於是最後那段時間,楚王什麽都不做了,而是舉全國之力遍尋天下奇珍,最後布置了這個大陣,並埋葬了楚國國庫大部分的珍寶,隻等著他一朝醒過來,就能東山再起。

“這太瘋狂了,就為了這個,他們家在這裏一代一代等了四百年?”王含光完全無法理解這群人到底是怎麽想的,先不說這種逆天之事的成功可能性到底有多高,就說此事就算是成功了,那複活了楚王之後,他們能得到什麽好處呢?

難道就為了當初一個承諾?

“我聽他們說,當年楚王承諾,如果他們喚醒了他,將拿出楚國王室代代累積的財寶,讓他們複製這些陣法……讓他們每個人都獲得長生。”吳三娘的聲音有些沉,她想到了沈家那兩個老人貪婪又期盼的臉,“而那在義莊的所謂因時疫而死的人,就是他們固定給這陣法獻祭的口糧……持續了四百年,這城中有孤寡或是窮苦落單的人,都會成為沈家的目標。”

“其他東西都準備好了嗎?”走過來的腳步聲一輕一重,聲音沙啞,是老杜沒錯。

“都準備好了。隻是血將軍墓和活死人之地都已經消失……獨陰難生,獨陽難長……這陰陽八卦之陣已經破了一半,不知道有沒有影響……”沈公子的聲音裏夾雜著濃濃的憂慮。

“破了就破了,不破異寶豈能出世,我們找的最後一個鎮物又如何能找到?我當時就說,這陰陽墓穴之中有個好東西,找到就可以完滿這個殘陣……若不是你們一直攔著,不許我入楚王墳勘探,又哪能白白多耽誤七十年!”老杜說到這個,話語裏麵還帶著不滿,他冷哼說,“說來說去,你們還不是不信我可以控製補完這個陣!”

“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還請仙師寬恕……實在是幾百年間,我們見了太多人……真的是被騙怕了。”沈公子倒是個好脾氣的,一直在賠笑,聲音極其誠懇。

老杜似乎也被他安撫住了,冷哼一聲說:“那些人不過是江湖騙子,哪裏能與我這正統傳承相比。”

這話說得極為自得,而沈公子也配合地一直吹捧他。說話之間,籠子開始搖動,顯然他們被抬著,繼續往更深處走去。

他們進了這個楚國王宮,走過白玉階梯,一路往王宮最輝煌莊嚴的地方走去——祭祀塔。

祭祀塔是一個寶塔形狀,整個是錐形,看上去十分細小,走近了才發現,這個塔隻怕是整個地宮之中最為華麗莊嚴的建築。

這塔有九層,九為極,乃是最尊貴之數。而塔內則是中空,裏麵有一座可拾級而上的高台。

高台上是整塊白玉雕成的床,上麵躺了個人,看不清楚。

“把他們抬出來,按北鬥方位擺在玉床下,然後放血!”老杜開口吩咐。

鐵籠鎖鏈被打開,下人們拉著他們的腿打算把他們拖出來,然後拖著李乘風的人就看到這本該昏迷的人突然睜開了眼睛。

這下人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整個人就飛了出去!

“怎麽回事?!”這個變故讓不遠處等待的沈少爺頓時大怒,“他們怎麽醒了?!”

老杜顯然比他更加憤怒,大聲嗬斥:“讓開,不中用的東西!”

他一步上前,單手一揮,唰的一聲甩出一疊金光閃閃的符來:“風神聽令,縛!”

下一刻,那些金色符紙化為嗚嗚叫著的一團團風,直接衝入眾人之中,纏在了李乘風等人身上。

“白虎通神,護我金身!”袁天罡一甩拂塵,直接擋在了眾人之前。隻可惜他擋住了風,卻不能抹殺它們,那風還在呼嘯,袁天罡連日奔波,本就體弱,如今一直在強撐,很快額角就有豆大冷汗從鬢邊滑落。

“他怎麽突然那麽厲害了?!”王含光不信地喊,“怎麽這麽突然!”

“他一直在騙我們,在義莊他是故意的!”千紅似乎驚醒一般,突然看著老杜說:“你在義莊時說,葉佩姑娘是你最得意的作品……你在騙我們,故意混淆我們的視線,你最得意的作品,明明是你現在住的這具身體,對吧?”

老杜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不愧是判官千紅……不過我也沒想瞞你們多久。”

說完,老杜一推手,狂風力透袁天罡全身,袁天罡一軟,整個人直接跪倒在地。他猛地抬起頭,右眼剛浮現出黃光,老杜就半跪在地,反手亮出三根細長的長針,直接紮入袁天罡的頭頂!

“雖然很想和老朋友敘敘舊,但是,現在可不是好時候。”老杜輕聲說著。

“袁天罡”不甘地看了他一眼,閉上了眼睛。

“放開他!”千紅突然反手收了武器,說,“你要祭陣,我可以幫你。放了他。你也知道,他和我都沒有用處。”

“怎麽回事,千紅、千紅?!”王含光被綁起來的時候還十分莫名,為什麽打了一場之後,千紅突然就和老杜站在了一起?為什麽他們被綁起來丟到了白玉石床邊?

“把他們的嘴塞上。”老杜顯然沒心情和他們繼續說下去,很快下人就上前,把王含光和吳三娘的嘴都塞上了。

緊接著王含光就聽到老杜說:“把其他祭品都帶來。”

沈公子聽到老杜的話,使了個眼色,沒一會兒,就帶上來約莫一二十個人。

“都是按照仙師之前吩咐,特地挑好的人。”沈公子笑著介紹,十分驕傲的樣子。那群人大多都是青壯年,有一個甚至還是讀書人打扮,看上去似乎三教九流都有。這些人滿臉不忿和驚恐,顯然是被強抓來的。

隨後,這些人被老杜指揮著,一個個擺好地方,緊接著,王含光驚恐地瞪大眼睛。隨著老杜一聲“時辰到了,開始”,那些人的四肢都被割了一個口子,鮮血基本上是瞬間就湧了出來,落在地上卻似乎有什麽規律,很快便顯現出被鮮血染紅的圖案來——是一幅星圖!

如果袁天罡此時醒著,就可以認出來,這是一幅天幹地支的圖案,可是裏麵的五行星宿對應十分錯亂,看上去就像是門外漢隨意塗畫出來的。

隨著鮮血匯聚,這些血液居然違反常理地往祭台上攀爬,如同某種猩紅的蟲子一般,很快就到了王含光他們的麵前。

王含光嗚嗚叫著想打個滾擺脫那些爬行的血,可是卻根本沒有辦法移動,他感覺到一種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十分厚重壓抑的感覺,像是隨時要把他壓死一樣。

就在這個時候,那些血液匯聚在一起,最後一個圖案完滿。

與此同時,老杜從懷裏取出華佗鈴,放在了祭台上那個人的懷裏。

眾人同時聽到了洪鍾大呂一般渾厚沉重的聲音,李乘風掙紮著想看清楚這一切,卻看到整個地宮颶風驟起。

沒有任何征兆,也沒有來由,狂風呼嘯著卷倒一切,整個地宮從祭祀塔開始損毀,除了他們所待的這個祭台,其他一切都瞬間被卷入了風中——剛才還一臉急切的沈少爺、抱臂冷冷看著他們的千紅、昏迷不醒的袁天罡……

好在最後一瞬,李乘風看到千紅一把抓住了袁天罡。他稍微鬆了口氣,這樣也好,能逃一個是一個。

李乘風覺得自己已經開始意識模糊了,自從遇到那個道士,短短不到一年時間,他似乎就已經熟悉了這種瀕死的感覺,此刻竟然沒有別的感受,隻有一句短短的感慨——說好了要陪道士去長安的啊。

說來不好意思,遊曆多年的遊俠兒,自童年之後就再也沒去過長安。

不知長安如今是什麽樣子呢?

李乘風迷迷糊糊地看著這一切被颶風吹毀,那些雕龍畫鳳的屋簷,那些金器玉器,那些代表著浮華和權勢的一切……全部都被裹挾在風中,損壞、漂泊。

到底是為了什麽,人類會想要追求長生呢?

在生命快要結束的最後一刻,李乘風居然漫無邊際地想著這個問題。他其實從在義莊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就十分不解,他不懂楚王和老杜他們的追求,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追求長生……熟悉的人、那些愛過的恨過的人都死了,隻剩下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樂趣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本少爺絕對不要死在這裏!!!”李乘風突然聽到一聲穿透力極強的嘶吼,他其實已經開始意識恍惚了,大部分聲音已經在他的世界消失,可是王含光這句話卻還是傳到了他的耳朵裏。

他竭盡全力掀開眼皮,就看到一身森嚴王袍戴冠的男人正被老杜攙扶著坐起來,看上去像是長夢才醒,又像是極度疲憊。那人勉強地坐著,老杜在焦急地問著他什麽話……

不遠處,王含光不知為何突然全身一彈,竟然滾了過去,而後像是觸發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那些源源不斷地往楚王和老杜身上滲入的新鮮血液,突然一瞬間被王含光打斷,幾乎是瞬間,王含光衣衫盡爆。

這是被嚇到了極致之後,突然開始不管不顧了。

他的話成功激怒了老杜,老杜直衝過來,王含光眼前一黑,被李乘風擋住了,下一刻他突然聽到李乘風喘息的聲音:“閉上眼睛。”

王含光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老杜的獰笑:“區區一個雜種,也想打斷我……”

而後,王含光突然聽到身邊傳來冰冷的鱗片爬地的聲音,似乎有什麽巨大冰涼的軟體動物從身邊蜿蜒而過,他死死地閉上眼睛,就聽到天地震動的聲音,“轟隆隆”——

巨大的聲音淹沒了一切。

王含光昏倒過去之前心裏想的是:“爹,娘,孩兒不孝,還沒給王家留個後呢……”

4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王含光聽到了鳥雀的叫聲,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然在一個很熟悉的地方——小虎家!

身上柔軟的綾羅光滑舒適,王含光忍不住在**打了幾個滾,然後才噌地坐起來,疑惑地自言自語:“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然後他聽到了小虎的哭聲。

王含光頓時坐不住了,直接披了衣服出門,就看到院子裏麵,一直都十分堅強懂事的小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他大聲吼著:“你們說的不對,我爹才沒有做壞事,我爹沒有!”

他身邊圍著幾個熟悉的人,一身黑衣的李乘風、一身道袍的袁道長,還有抱胸站在假山旁的紅衣千紅。

倒是沒看到吳三娘。

“小虎,你是個男子漢,你爹做錯過事情,可是這和你沒有關係。”李乘風蹲下來對小虎說。

不得不說,一臉英正之氣的李乘風說這些話的時候特別有說服力,小虎本就崇拜這位身手很好的哥哥,這會兒看李乘風一臉嚴肅,雖然還是在哭,但是卻稍微鎮定了一些。

他抽了抽鼻子,甕聲甕氣地說:“我爹、我爹不會欺負別人的……”

“小虎,你爹也許是個好父親,但是不代表他永遠隻會做正確的事。”李乘風嚴肅地說,“而且他做錯了什麽,你不必羞恥,你是你,你爹是你爹……你要學著他做好的事,別去做他做錯過的事,知道了嗎?”

小虎看了看他,心中顯然極為難過,一時難以接受。

可是大約他也知道李乘風說的話無可反駁,於是他哭了一會兒,突然一跺腳,轉身往屋內跑去。

“小孩子一時接受不了是正常的,讓他自己待一會兒吧。”袁天罡歎了口氣說。

王含光看小虎跑進去才走過去,他也不問小虎在哭什麽,聽聽就知道這孩子定是知道黑貓殺人的事情——小虎的父親被殺,大約是因為當年曾參與過欺辱葉佩的事兒。

不過這事兒還不是他的當務之急,他現在更重視的是:“道長、李少俠,你們怎麽還讓這個叛徒和我們一起!她可是看著老杜要殺我們!這個心腸狠辣的妖女!咦?我……我的手和腳,我怎麽好好的?”

王含光痛斥完千紅,才後知後覺想到,他可是手腳被開了四個口子放血的人,怎麽這會兒卻活蹦亂跳的?

他扒拉自己的手臂和腳看了一下,皮膚十分光潔,沒有任何創口。

“你因禍得福,占了大便宜了。”王含光正大驚小怪,身後突然傳來一道曼妙的女人聲音,他訝異地回頭,一個穿著藍翠南疆服飾的女人撞入眼簾——這女子露著白生生的胳膊,手腕上套著銀鐲,頭頂戴著繡了花鳥的三角帽,上麵的銀飾叮當作響,襯著一對酒窩,讓王含光隻覺得呼吸都停滯了一秒。

“三、三娘?”王含光愣了半天,才認出來這個美麗女人居然就是和他一路同行許久的吳三娘!

“好看嗎?”吳三娘笑了一下,說,“我以後再也不穿那黑漆漆的袍子了,死也要漂漂亮亮的死!”

王含光想到她在活死人墓時咬牙切齒地說,出來之後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不能這麽灰頭土臉的死……原來她還記得這事兒。

“好看,特別好看。”王含光一時找不到別的話,訥訥地點頭。

倒是旁邊的李乘風說話了:“王兄弟,你有什麽要交代的,這兩天全部交代完,此地事情已了,我們需要加快速度入長安了。”

“事情已了,到底發生了什麽?”王含光是最後一個醒過來的人,這會兒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頓時好奇地問,“我身上的傷怎麽了,怎麽因禍得福了?”

“這事還得從這枚金針說起。”袁天罡從懷裏摸出吳三娘的傳家金葉,也就是華佗鈴內破魂十三針之一,他看著這枚金針,輕聲說,“當時老杜之所以聽到華佗鈴就不管不顧是有原因的,華佗鈴比我在記載之中看到的還要神奧許多……我看到了一段完整的記憶——華佗鈴的記憶。”

“什麽?”王含光愕然,這鈴鐺還有記憶的?

而袁天罡已經開始說起,從鈴鐺響起的時候,昏迷的他突然就仿佛被什麽東西叫喚著,慢慢地看到了麵前飛舞的落葉,他不知不覺地跟著蕭瑟的落葉一路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最終眼前一亮,看到了一個打扮得和王含光一模一樣的人,此人正在宮中大發雷霆,咬牙切齒地說話。

袁天罡花了點兒時間才知道他就是楚王,而楚國此時焦頭爛額,有滅國之危。

大軍壓境之際,楚王還在瘋狂地逼迫所有人為他尋找天下奇珍,用以豐沛自己的陵墓。一個穿著司天監少監服飾的年輕男人一直在跟他說,一切十分順利,按照卦象推測,四百年後,楚王將會醒過來。

袁天罡當時已經猜測到,他大約來到了一段過去之中,所以他隻是慢慢地看著,想看看華佗鈴到底想要告訴他什麽。

而後他看到了興建完整的陵墓——站在山川的頂部俯視整個榕城,山與水最終構成了一個曲型雙魚圖案,也就是傳說之中的太極陰陽魚圖案。

這陵墓被設置成了一實一虛,以極陽極陰對撞,構成完整的生機循環。

楚王墓乃是極陽,與楚王本身命格相襯,且是整個陣中最為核心的位置,所以需要一個與之相輔相成的附墓,還需要一個相稱的墓主人,從而達到恒定統一。於是在多方測算尋找之後,袁天罡看到了珍珠夫人被毒死的一幕。

“珍珠夫人是被楚王毒死的?!”說了那麽多,王含光對此事最為驚訝,他幾乎驚得要跳起來了,不敢相信地說,“不可能,珍珠夫人可一點兒都沒……”

一點兒都沒有怨恨,似乎也根本不知道當年她死亡的真相,她一直說是自己體弱多病的關係才會早早香消玉殞。

袁天罡點頭,說:“我確實看到了珍珠夫人被賜死,不過此事是金娘子親手辦的……然後金娘子自殺殉主,其他人則是以照顧不周的名義,全部被坑殺陪葬。”

楚王沒想到的是,這裏麵出了一個巨大的變數,就是華佗鈴。

當年華佗鈴輾轉多地,落入楚王宮,寶物有靈,並不顯眼,後來被當作金器直接帶入珍珠夫人的陵墓陪葬,因這一道巨大生機作怪,直接破壞了楚王的全盤計劃。

或者也可以說,是榕城所有人的命還算不錯,因為一旦這個長生大陣完全成型,到時候隻怕要死百萬之數,不但如此,這附近千裏隻怕會草木不生,成為徹底的死地。

好在此法太過陰損,所以總是波折橫生。

“簡單來說,活死人之地就像是時間被鎖住的夾縫,而這個夾縫擴大之後,被卷入的人太多了,於是周圍就越來越失衡……”看到大家似乎不解,袁天罡輕聲補充。

不是葉佩也會是其他人,當活死人之地擴大到一定程度時,一定會引來惡果。

“道長,我沒搞明白,你的意思是說,咱們繞了一大圈……敢情這整個榕城的問題都是這長生陣弄出來的?”王含光聽到這裏,忍不住打斷了袁天罡的話。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唯餘一線生機。”袁天罡看著他,說,“這一線生機,你覺得是什麽?”

王含光完全不懂。這種話題好像是他爺爺和他爹他哥喜歡討論的東西,他每次聽到他們沏茶聊著這些,就覺得腦袋劇痛,現在聽著道長一說,王含光都能想起來那些年聽得雲裏霧裏的痛苦時刻。

陰陽相輔相成,光暗相伴相生,天地萬物都是由這樣的矛盾調和構成。有明有暗,有因有果,所有事情全都是如此,森嚴有序。

楚王布下殺局之所以沒有成功,那一線生機,恰好就在意外之上。

無論是被帶入陵墓的華佗鈴,還是葉佩的那隻靈尨殺人,從他們開始追查這件事情,誤打誤撞到了墓中,其後帶著華佗鈴回城,讓老杜主動暴露殺人,甚至誘他們入陣想殺了他們……這裏麵一環扣一環,缺了哪一環,這件事情在真正爆發之前,都永遠不會為世人所知了。

“說到這個,最後到底怎麽回事,老杜死了嗎?還有我們怎麽逃出來的?”聽到這裏,王含光才想起來最開始的問題,他一迭聲問著,“還有我到底怎麽好的?”

“沒發現老杜的屍體,他可能是跑了。”這次回答的是吳三娘,她聳聳肩說,“李兄弟說他昏迷之前看到老杜在問楚王什麽東西在哪兒,道長說那殘陣根本不足以複活人,他估計一開始就隻是想把楚王弄醒了問他什麽問題而已。”

“順便再弄點兒生機,支撐他在找到下一個地方之前別死掉。”千紅終於走過來,對王含光說,“小胖子,你這次是運氣好,他忙活七十年,結果不知道為什麽,這滿城之人溢出的生機大半竟被你享用了,別說是你那幾個小傷口,隻怕腸穿肚爛,你也能立刻活蹦亂跳。”

“啊?那城裏人沒事吧?”王含光頓時急了,都忘記他單方麵跟千紅不共戴天的事情了。

千紅微微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吳三娘開口說:“沒大事,陣法已破,最多體弱的人要臥床休息一陣子,你別擔心了。”

王含光這才鬆了一口氣。

“那榕城的事情……徹底結束了?”王含光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他聲音很小,有點兒沒有底氣。

“差不多了。”袁天罡看著天際,輕聲說,“不過到底是上古殘陣,終究還要把那些陣中的人樁全部請出來好好安葬,才算是真正了卻所有事情。”

袁天罡這話輕飄飄的,王含光想到地底鎮壓的無數冤死之人,忍不住渾身一冷。

這榕城百姓……隻怕要嘩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