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葉佩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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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你在山中遇到了什麽?”

千紅這句話一問出口,葉老伯就皺起了眉,似乎是在回憶什麽不太好的事情。他表情十分抗拒,神情難受,顯然是不願意回想。

千紅從發髻上摘下簪子,那金簪上墜著亭台樓閣、雅韻山水,看上去做工極其精巧,隻怕宮中禦用物品也就隻有這麽精細。

“看著這裏……”千紅輕聲說著,又再次放緩了聲音,像是哄著孩子的大人,“來,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麽……”

別說是王含光,連吳三娘都瞪大了眼睛。她走南闖北,跨過鬼城躲過藏屍洞,自覺沒什麽沒見過,但眼前的異象還是讓她震驚了。

隨著千紅的聲音,葉老伯漸漸閉上了眼睛,從他的眉心之中,突然掙紮著跑出來一道煙霧。那煙霧落地化為一隻黑漆漆如小兒一般的怪物——紅眼黑發,通身赤黑,仿佛三歲小兒一般,隻是手腳都長滿毛發,看上去像是隻類人的黑猴子!

它一落地,就眼睛打轉想要逃走,霎時間刀光揮過,這黑猴子發出尖銳的慘叫,當場散成了一團黑煙。千紅收刀,看著王含光冷聲說:“竟是魍魎,這老伯死得不冤。”

“魍魎?”王含光自看過珍珠夫人在麵前化為飛灰之後,對任何東西消散都感到十分不舒服。

大約是見他皺著眉,千紅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他是在同情這東西,於是開口道:“魍魎族沒有什麽大用,善於以聲音魅惑人,多出現在人跡罕至的地方,若是答應了它們的叫喚,就等於把命交給了它們……和金華貓一樣,這玩意兒沒有別的本事,隻是鑽了當年司天監和異族約定的空子罷了。”

魍魎在傳奇話本之中,都是化為美貌女子……王含光想了想剛才那黑漆漆的小玩意兒,突然想起自己以前看的那些和魍魎生死相戀的故事。若是麵前這魍魎,那那些書生的口味真是令他敬佩。

隻是這都是小事,王含光敏銳地注意到了千紅口裏的重點,他疑惑地問:“和司天監的約定?司天監為何要和這些妖魔鬼怪做約定?”

王含光這麽問著,想到道長一路以來看到妖魔鬼怪都喊著“斬妖除魔、護衛人間”的口頭禪,又疑惑地說:“道長不是說司天監是斬妖除魔的嗎?隻要是壞妖怪都斬了。哦,我懂了,是給好妖怪的約定,讓它們不許傷害人,對嗎?”

千紅看了他一眼。燈光下,這年輕的公子金冠歪斜,一頭如緞黑發亂七八糟地披著,身上的紫衫已經用來裹珍珠夫人化成的灰燼,隻一身月白中衣,整個人看上去落魄無比,卻依然無法掩蓋他通身被嬌養長大的那種氣質。

“你以為這些妖魔鬼怪都是什麽?”千紅突然勾唇,帶出了一點兒淡淡的笑意來,隻是這讓她的表情顯得更加古怪,像是摻雜著一種高高在上的憐憫。她問了一個王含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問題。

妖魔鬼怪還能是什麽?不就是妖魔鬼怪嗎?

王含光雖然沒回答,但是千紅顯然懂了他的想法,突然笑了。

燭火昏黃,反手握著兩柄金色彎刀的女人一笑,殺氣瞬間化為驚人的嫵媚,陋室仿佛突然被寶光照亮。她繼續用這種令王含光極其不舒服的眼神看著他,笑著說:“我看到了你的玉佩,你是琅琊王家的嫡支子弟吧?”

王含光不懂她為什麽說這個,局促地摸著腰上掛著的玉佩,茫然地點點頭。

“琅琊王氏藏書千萬,你自己去查吧。”千紅說著,臉上的笑容一收,整個人又恢複了冷冰冰的樣子。她不再搭理王含光,顯然是不肯為他解惑了。

王含光看千紅這個樣子,知道再問不出什麽,便在心中暗暗記下方才千紅說的重點,打算回去之後好好問問祖父,司天監為什麽要和異族定下約定,異族又是什麽?

在千紅口中,血將軍是異族,魍魎也是異族,金華貓也是異族……它們到底是什麽東西,為何普通人從未聽過關於異族的事情?!

而那一頭,千紅看著葉老伯,舉起了手上的彎刀。

“你幹什麽?”王含光看著這一幕,頓時驚叫出聲。

“殺了他。”千紅不明白他在尖叫什麽,隻覺得這個公子哥一驚一乍的,但看在如今共處一室的分上,還是耐心解釋了一下自己要做什麽。

“不是這個意思,你為什麽要殺他啊?”之前一直在打和逃命,王含光這會兒和千紅隻說了幾句話,就發現她腦回路簡單直接得讓人有點兒發毛。

但凡是個正常人,聽到葉老伯這一路遭遇的事情,隻怕想的也不是殺了他——十年啊,十年是多長的一段時間,一個牽掛著孫女、想打柴掙點兒錢的老人,居然在山中兜兜轉轉了十年,忘了自己已經死去;十年,死了都隻記得一件最簡單的事情,就是下山賺錢,給孫女買糖葫蘆;甚至下山之後都沒有來得及發現自己身上有什麽不對,隻記得最簡單的信念,就是找到孫女。

王含光幾乎可以想象得到,在他們來之前,陣眼沒破的那些夜晚,葉老伯估計也是沒有點燈,每夜每夜枯坐到天亮。

他這個不死不活的奇怪樣子,大概是不需要睡眠,可是就算是如此,就算被開了一個可怕的玩笑,就算十年被精怪戲弄、一切化為烏有,他心中也沒有恨,隻有對孫女的擔心和愛。

王含光無法把葉老伯當成一個普通的怪物或是別的什麽。

他也算見過許多東西了,和吳三娘一路逃命下來,王含光見到了那些會尖叫的蟲子和長著獠牙的巨獸,它們都各有各的可怕,甚至寄生死者。但是葉老伯是不一樣的,他不是怪物,他隻是個為孩子擔心的普通老人罷了。

他和血將軍不一樣,和那個年輕人也不一樣。那年輕人被融合之後,隨時可能會變成下一個隻知殺戮的怪物,可是葉老伯他枯瘦地坐在那裏,連手指都已經發僵,他根本無力也無心傷人……他隻是個可憐的老人罷了。

千紅看懂了王含光的意思,她先是一愣,接著臉上慢慢湧起了驚愕,而後定格成不可思議的嘲諷。她平視著王含光,像是長者在看不懂事的孩童一般,帶著按捺住的不耐,冷聲說:“他現在還沒死,但是他為魍魎所戲十年,早該死了,如今不過是心中放不下,所以苟延殘喘罷了!”

言下之意,不殺還能怎的,不過是給他一個痛快罷了。

王含光被千紅說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千紅那樣子太理所當然了,他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轉頭看到從頭聽到尾一臉看戲表情的吳三娘,頓時眼睛一亮,說:“三娘,幫幫忙!”

“為異族所戲,自古到今都有無數人……如果現在不殺他,一會兒他會感覺到自己全身死去的過程,更為痛苦不說……誰也不知道這些異族還會不會在他身上埋下什麽別的惡作劇,比如曾經一株被人帶回家的人參,最後害死一城的人……王兄弟,你不要阻攔千紅姑娘。”吳三娘似乎也是讚同千紅的,而且她考慮的比千紅還多,說話間嘴角的梨渦若隱若現,“這些事情你都要聽、都要管的話,哪裏管得完。何況十年了,這老伯就隻記得一個名字……誰知道村裏是不是有人騙他?說不定他孫女早死了。世上可憐之人很多,你管得完嗎?”

顯見吳三娘雖然對葉老伯沒有敵意,卻也覺得隻怕很難真的幫上忙。自初遇,吳三娘就是個爽快的江湖人脾氣,一路上和王含光經曆了無數危機都沒有丟下他,王含光覺得她不是冷漠之人,不太明白她為何也這麽說。

“王兄弟,他已經要死了,你讓他安心去吧。”吳三娘看著王含光的眼神,像是想到了什麽不舒服的記憶,嘴角邊的梨渦也消失了。

可是王含光仍心中不忍,他看著吳三娘,想了一下,小心地說:“要是我說……我願意給你五十兩銀子呢?”

吳三娘神色一動,猶豫地說:“這不是銀子的事兒……”

“一百兩!到了榕城我就去錢莊取錢!”王含光頓時急了。

“咳……千紅姑娘,其實這葉老伯也是可憐之人。”吳三娘一咳嗽,轉身對千紅說,“不如讓我問問這葉老伯的心願?”

千紅看了看王含光,沒有說話,收了刀走到一邊。

吳三娘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綠色的小瓶子,拔了塞子對葉老伯說:“老伯,喝了這個,會舒服點兒。”

都不用她說,她一拔開塞子,葉老伯就精神一振,像是聞到了什麽絕世美味一般,但他的手僵直了,沒辦法把那瓶子送到嘴邊,急得發出嗚嗚的聲音。

吳三娘幹脆遞過來,直接往他嘴裏一灌。

綠色的**直接進了嘴巴,葉老伯烏青的臉一震,僵直的手也垂了下來,他看著麵前的吳三娘。吳三娘笑眯眯地問:“老伯,你孫女叫什麽名字,大概長什麽樣子啊?”

“如果你一直這樣,躺裏屋的那兩個人護不住你……隻怕琅琊王氏,也護不住你。”吳三娘笑著和葉老伯說話的時候,王含光突然聞到一陣幽香,隻見千紅走到他身邊,一雙貓兒眼裏含著打量和揣測,她聲音很低,卻十分冰冷,“你是因為那個珍珠夫人而動搖的嗎?”

王含光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炸了起來,他焦急地說:“我隻是單純的好心!”

“你之前可沒有這種好心,你不是怕這些怕得要死嗎?”千紅卻十分篤定地說。

王含光腦中靈光一閃,他抓住了千紅話語裏的重點,急聲說:“你怎麽知道我之前什麽樣子……你真的在一路跟蹤我們!”

千紅愣了一下,沒想到他居然想到這個。王含光開口的時候還不確定,此時看到千紅的表情,頓時完全確定了自己的猜測。他戒備地看著千紅,做出戒備的表情,連聲問:“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要一直跟著我們?”

千紅不說話,兩人之間的氣氛一下嚴肅起來,頗有種一觸即發的意思。

“佩佩,我的孫女,她才十五歲……”就在這個時候,葉老伯的一句話打破了對峙。

葉老伯整個人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他瞪大眼睛,似乎是從某種漫長的幻夢之中突然被喚醒一樣,他連聲說:“我的孫女,佩佩,她在等我回來……回來之後……她不在家,村裏人都怪怪的……”

葉老伯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快,那雙蒼老渾濁的眼睛裏迅速累積起氤氳的霧氣,這樣滿臉溝壑的老者含淚的畫麵並不美,隻讓人覺得辛酸。

“時間有限,老伯,你家在櫃柳城可有親人?你孫女是否有什麽一眼可以分辨出的特征?”吳三娘打斷了葉老伯的話。她的話讓滿臉悲傷的葉老伯愣了一下,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哆嗦著唇……老人活了一輩子,看看自己滿手的瘢痕,他大約終於發現自己似乎不太對勁。

王含光以為葉老伯會崩潰,但是這個老人哆嗦了一下,卻突然艱難地爬起來,一下跪倒在吳三娘的麵前。

吳三娘毫無防備,愣了一下,硬是沒反應過來。

“幾位貴人,小老兒的孫女大名葉佩,樣貌、樣貌……圓眼睛瓜子臉,耳垂有一顆小痣。這孩子最是聽話,平日家中無人的時候,她都是鎖好了門窗,連院門都不會出去一步,斷不會無緣無故離開家中……小老兒厚顏求求各位貴人,幫幫小老兒……”葉老伯說到這裏,已經開始口齒不清,顯然吳三娘說的時間不多絕對不是托詞。

“老人家,你起來,我們既然問了這事兒,肯定是想幫你。你快些說說,她可有投親的去處,我們好幫忙去找。”吳三娘被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扶起葉老伯,連聲催問。

“沒有。”葉老伯連聲回答,“我們一家雖然也姓葉,但和村中並不是一支,乃是前些年因饑荒流落到此,並無親眷。”

眾人頓時為難。

葉老伯看到他們的表情,就知道此事隻怕是難辦,他臉上都是淚水,從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喘氣聲,顯然,吳三娘給他的東西隻是緩解了一會兒,此刻,他最後的時間要到了,他真正死去了。

“老伯,你放心,我來幫你——”見葉老伯瞪大眼睛,身體僵直,眼看著就要死不瞑目,王含光衝動之下脫口而出。

葉老伯愣了一下,接著他眼裏一直沒流出來的眼淚突然凝結成某種晶瑩璀璨的細小東西。他往王含光看過來,臉上的愁苦和絕望一鬆,就這麽深深地看了王含光一眼,一口氣再也沒提上來,閉上了眼睛。

“他走了。”吳三娘輕聲說。

與此同時,一旁的千紅反手把一對彎刀收回刀鞘,隨後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接住了葉老伯臉上滑下來的東西。

而後葉老伯便如同遇熱融化的油脂一般,直接融化在了王含光的麵前。

王含光親眼看著一個人在麵前這麽溶解,這感受和看著珍珠夫人她們化為飛灰還不一樣,他覺得喉嚨有點兒不舒服,似乎是想嘔吐,卻又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他還沒處理好這種感覺,就見兩顆璀璨發光、如上等琉璃的珠子被遞了過來。這珠子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耀著鋒銳的光芒,像是把森冷的刀光全部壓縮聚集在一顆紐扣大小的珠子裏一般,隻是這麽看著,就覺得寒氣逼人。

“這是什麽?”王含光不解地看著給他遞東西的千紅。他沒有看錯的話,這珠子似乎是千紅從葉老伯麵前接到的。

“你的報酬。”千紅把這兩顆琉璃珠子遞給王含光,似乎是故意的,微微挑著眉說,“你答應和他做交易,這是他給你的報酬……提醒你一下,盡快找到他的孫女,否則你會一天比一天倒黴……”

“什麽交易?”王含光看了看千紅,又看看正處理葉老伯留下的痕跡的吳三娘。

吳三娘似乎感覺到了王含光的視線,詫異地說:“王兄弟,你不知道啊?”

普通人誰會知道這種事情啊!

千紅倒是可能真的知道他不曉得,所以才這麽一副樣子故意奚落他,但是吳三娘卻不知為何覺得王含光肯定是知道這件事情的,她這會兒看到王含光一副崩潰的樣子,幹笑了一聲,說:“我以為這個話本裏麵也有寫……”

王含光都要崩潰了,話本裏麵寫的大部分都是書生遇到大美人,誰會寫這些東西啊!

“我什麽都不知道!這個東西是什麽,我怎麽又和他做交易了?”王含光語無倫次地說。他握著千紅遞給他的這兩顆琉璃珠,隻覺得十分燙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簡直是心慌意亂。

千紅雙手抱臂,一副看好戲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王含光覺得她此刻和李乘風李少俠的氣勢重合了,隻是李少俠雖然也嫌棄他,好歹眼裏還會有擔憂和關切。千紅這會兒就完全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

好在吳三娘飛快開口給王含光解惑了。

“不知王兄弟你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這位葉老伯好像不是普通的人類……”吳三娘看了看千紅,似乎她也不太確定,但是千紅沒有反駁,顯然吳三娘的推測是正確的。吳三娘這才繼續說,“難怪他為魍魎所迷惑之後,還能等那麽久才死,顯然他血脈並不純……”

“這些和我跟他做交易有什麽關係?”王含光聽吳三娘說了半天還沒說到重點上,頓時急了,連聲說,“我隻是答應幫葉老伯一個忙而已,哪裏就是和他做交易了?”

吳三娘歎了口氣,搖搖頭,說:“說了半天,王兄弟你這豬腦子就是不開竅。”

王含光氣急了,他哪裏不開竅,他哪裏又豬腦子了?

吳三娘感慨完,正打算說話,身後突然傳來門板“吱呀”打開的聲音。

所有人都覺得先醒過來的應當是李乘風,卻沒想到站在房門口的,竟然是袁天罡。

他臉和唇色都是雪白雪白的,襯得頭發更是烏黑如墨,也沒有綰發,再加上身上破爛的道袍,看上去像是落魄仙人一般,不帶一絲活人的氣息。

不過好在他一雙鳳眼裏麵帶了幾分笑意,頓時把他從天上拉到了人間。

他開口對王含光說:“言語不能隨意亂說,對異族來說,有些言語,尤其是承諾……是契約,必須達成的那種。”

“什麽意思?”王含光屁顛屁顛地溜到道長身邊,邊問邊開心地說,“道長你好了啊?太好了,你不知道這幾天我可嚇死了……”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剛才還著急得要死,此刻看到道長醒來,王含光頓時覺得倍兒有安全感,一絲也不擔憂了。

“意思就是不要隨意對你不知道底細的人做承諾。”袁天罡看著他,搖搖頭說,“世人都以為承諾是空口白話,不知道言語之力到底有多可怖,尤其是遇到以言語為力量的飛羽一族……不過算了,你這次倒沒有什麽大事。這是他的謝禮,你收著放在身邊,可以驅邪。”

王含光頓時一點兒都不嫌棄這兩顆透亮的琉璃珠了,不但眉開眼笑,還十分珍惜地把這琉璃珠用那繡著綠葉的麻布錢袋裝好了。

“可是他確實要快些完成承諾吧?不然難道不會受到反噬?”吳三娘似乎有點兒不解,問袁天罡。

袁天罡看向吳三娘,笑了笑,鳳眼眯了起來:“若是其他人當然會,但若是王兄弟……那就是福氣。”

說完,他也不再跟眾人解釋什麽,而是直接說出了爬起來的目的:“這一天沒吃東西,都餓醒了,你們可有吃的?”

凝重肅殺的氣氛一滯,燭火搖了幾搖,眾人吐出一口氣,一下子沒了繼續說事情的想法,匆匆吃了幾塊胡餅,各自睡了。

午夜。

躺在破**的袁天罡突然睜開眼睛,若是有人看到,一定會驚叫出來——無他,乃是因為袁天罡的一隻眼睛赫然在黑夜之中發亮,明黃的豎瞳冰冷肅殺,仿佛蟄伏著準備傷人的野獸。

他眨了眨眼睛,半坐起來,然後低頭看著身邊還在昏睡的李乘風。此刻的李乘風也與白日完全不同——他大半邊身體無聲無息地爬滿了鱗片,那銀色鱗片仿佛是浪潮一般密密麻麻地生長,細細密密,在月光之下,快把李乘風的半張臉遮蓋起來。除此之外,李乘風的額角還有兩個小小的鼓包正慢慢凸起來,像是什麽東西要長出來了……

“噓——”袁天罡俯身湊到李乘風的耳朵邊,聲音溫柔無比,像是在哄懵懂的小孩子,“乖,繼續睡,還沒到你醒的時候……”說著,他伸手輕輕撫摸那崢嶸的鼓包。

他的手指纖瘦嶙峋,輕撫上去沒有絲毫力量,然而李乘風體內那鼓噪的力量像是被什麽東西壓住了,無聲地躁動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不甘不願地歸於平靜。

銀色的鱗片如流水一般褪去,李乘風臉上的血色慢慢恢複,甚至發出細微的鼾聲。

安撫完異動的李乘風,黑暗之中,一隻明黃的獸眼看向窗戶。

“千紅,今天你急躁了。”

隨著黑暗之中響起冷冰冰的聲音,雪白的雙腿從窗口縱身落地,千紅半跪在地上,輕聲說:“千紅知罪,隻是情勢太過緊急——”

她說到一半,到底是沉默了,輕聲說:“千紅甘願受罰。”

明黃的豎瞳眨了一下,突然輕聲說:“不怪你,此事太過湊巧,去查清楚那幾族的動向……看看是誰發現了吾的行蹤……”

“是,千紅遵命!”千紅點頭,抬頭想看清楚黑暗之中那個人的樣子。她目力極好,隻是等她抬頭的時候,就看到那隻明黃的豎瞳消失了。

千紅悄無聲息退下。

巨大的圓月下,黑貓在山穀上蹲坐,深深地看著村莊外這孤零零的小房子,直到屋內燭火滅掉,萬籟俱寂,它突然怒聲對月長嘯:“喵嗷——”

而後,黑貓如青煙一般融入夜色之中,再也不見蹤跡。

房子裏麵靜悄悄的。

李乘風昏睡不醒,袁天罡正冷得發抖,夢中不由自主地拿自己寒鐵一般冷的腳往李乘風身邊湊,凍得李乘風昏睡之中皺起了眉頭。

大廳裏王含光做夢還在哭訴“娘你看看我的腳都起水泡了”,完全不知道他身邊的吳三娘大半夜睜開了眼睛,從懷裏拿出一個圓形的金餅,正滿臉複雜地借著月光仔細地看著,輕柔地撫摸,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

唯有千紅一身紅衣睡在屋頂上,兩柄彎刀浮在她身邊,明明是在休息,卻讓人感覺像是什麽猛獸一般——沒有了情緒的遮掩,隻剩下濃濃的肅殺之氣。

貓叫聲響起之後,她眼皮都沒掀開,隻冷笑一聲,輕聲呢喃:“蠢貨,再不走你就永遠不用走了……”

言語之中卻不全是鄙夷,反而似乎有什麽未盡之意。

隻是山中無人追問,於是這一點兒波瀾掠水而過,最終隻換來徹底的寂靜。

2

如何在茫茫人海之中尋找一個人?

一行人次日回到榕城之後,王含光就必須直麵這個問題——雖說道長說他做了交易並不影響什麽,慢慢尋找便是,但是王含光自己心裏發毛,再加上確實同情葉老伯一生苦痛,他確實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了。

這事兒換個人還真是麻煩,畢竟葉老伯給的信息太少了,就在榕城這麽一個地方,去尋找一個圓眼睛瓜子臉,耳垂上還有顆小痣的女人,隻怕轉頭就能拉來百十來個。

自古到今,人都喜歡聚宗而居,就像是葉村整個村大半都姓葉一樣,這榕城人雖多,外來的人也多,但是葉氏這一脈顯然也有一支在城中居住繁衍的,往上數八輩子說不定兩個路邊同姓氏的人還真是親戚。所以以姓氏來尋找,還真起不了什麽決定性的作用。

但是這對於其他人來說相當麻煩的事情,王含光卻覺得完全沒有壓力。麵對吳三娘好奇的詢問,他大手一揮,直接說:“沒事,我已經有辦法了!”

這難得的運籌帷幄的樣子,倒是引來了眾人的注意,連千紅都多看了他一眼。隻是大家臉上的表情顯然都十分懷疑,根本不相信王含光說的是真話。

“是真的,別的不行,這事兒我還真知道怎麽辦!”王含光穿著這一路上被撕得破破爛爛的綢衫,臉上是十二萬分的自信。

說起來這會兒他們已經回了榕城,正坐在小虎家的前院裏——就是最開始委托他們去找黑貓報仇的那個孩子的家。

這孩子也是可憐,今年堪堪才十歲,根本還頂不起一個門戶,就靠著父母在世時存下的米糧過活。偏這孩子又是個倔強的,不肯接受他人的施舍,當時他們沒有選擇住客棧,而是借宿在這孩子家,也是想要幫助他。

也是好心有好報,若是在客棧,過了日子還不回來,包袱裏麵隻怕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也留不住了,連包袱皮能不能剩下都不一定。但是小虎卻把他們的東西收得好好的。

眾人昨日千辛萬苦,累了一整天才回城,一回來這孩子就忙前忙後的,帶著六歲的小妹給他們燒水洗漱,甚至熬了白粥烙了餅子給他們填肚子。

也是托了小虎的福,眾人休憩了一夜,換好衣衫,如今才能消停地在院子裏商量下一步路該怎麽走。

唯有王含光穿得破破爛爛的。除了因為綢緞本就脆弱,也是他這一路特別倒黴,各種遇險,衣衫早已經爛個幹淨,除了綢緞他又不能穿別的——一穿麻布還沒動兩下,就能把皮磨出血來,如今穿不了其他人的衣服,隻能這麽坐著。

偏他本人絲毫不急,甚至還大剌剌地坐著,講起下一步尋人的事情,還智珠在握的樣子。眾人這會兒還在懷疑,門口卻響起了敲門聲。

昨天夜裏他們回城之後,小虎帶著妹妹忙到了半夜,眾人憐惜這孩子不易,大早上放輕了動作,不想吵醒他——不然這倔孩子肯定又如昨夜一般,硬是要給他們燒水煮飯,說是要對得起他們給的住宿錢。

主人家還在睡,院子裏麵此刻醒著的就四個人——千紅、袁天罡、吳三娘和王含光。

千紅站在廊下陰影處,袁天罡攏著袖子眯著眼睛在院子裏曬太陽,吳三娘一身黑漆漆的夜行服,看上去就不像是個良民。

而王含光一身破爛昂貴的綢衫,無論怎麽看也不像是正常人。

這門外若是小虎的親戚,會不會以為他們是想強占孩子財產的賊人團夥?

這念頭在吳三娘腦海之中隻轉了一圈,她就看到王含光眼睛一亮,站起來,飛快地朝大門奔去。他身上破爛的紫綢緞外衫和白色中衣隨著動作揮舞飄動,隱約還可以見到肉色。這畫麵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眾人心思各異,就見王含光打開大門。

門外站著一個穿著濁朱色圓領袍的中年男人,頭上戴著黑紗帽,一身富態,隻是氣度雖帶著三分富貴,卻眉色圓融,顯見應當是管家或管事一類。

“這……可是三公子?”這人看著打扮奇怪的王含光,遲疑了一下,垂眉恭敬地問。

“沒錯,昨日我進城就留了標記,你總算來了,等得我好苦……快些去給我買新衣衫來。還有,幫我辦個大事……”王含光伸手從衣領裏掏出那赤金長命鎖,給那中年男人看了一眼。

這中年男人見了這東西,顯然是認識的,最後一絲遲疑頓時也沒了,神色又恭敬了十二分,微微弓腰仔細聽著王含光吩咐。

眾人這還沒商議出下一步要做些什麽,王含光就把這一出大戲給安排得明明白白——這陳管事出去了大概一個多時辰,東西就一車一車流水一般往小虎這簡陋院子裏麵送了進來。

民間傳言說琅琊王氏富可敵國,原來從來不是什麽玩笑話。

大約是沒想到這偏僻地方竟然能遇到嫡支三公子,管事上下一眾都想要邀功,於是王含光這麽一吩咐,接著這一個多時辰,整個榕城都被驚動了!

布莊最好的成衣被翻了個底朝天,管布匹生意的小管事把底下人噴得滿麵口水,皆因為成衣檔次太低,忙又召集秀坊幾十個繡娘一起趕工,非得做出能爭麵子的妥帖衣衫;家境殷實的繡娘將給未來郎君做的鞋都交出來了,換了好大一筆賞錢,喜得滿臉笑容。

酒樓的管事著急地在廚房裏看著大廚,這一個多時辰裏,客人都顧不上了,直接掛了休業的牌子;往日隻站著罵徒弟的大廚一臉凝重,洗切釀製全部都親力親為,隻怕味道出了一點兒偏差。

客棧老板心中惶恐,隻暗自思忖為何三公子到了榕城卻寧可借宿陋巷小兒家也不肯住客棧,可是有人衝撞了?他把全部的小廝小二喊來罵了一頓,總算在得力手下的提醒下,匆匆抱了因自家兒子要成親才咬牙做的絲被軟枕,巴巴地上門準備親自謝罪……

而因為王含光特地吩咐過,管事不但不阻攔,還十分配合地大張旗鼓,讓一波波的人抬了東西,一車一車地往那苦力居住的陋巷送去。

於是,這滿城的人都嘩然了——住在陋巷之中的是何方神聖,竟讓整個榕城都亂了?

要知道這琅琊王家的小管事,在普通人看起來已經是貴人,不但縣令平日裏見了他都十分親切,這半個榕城的人更是靠著王家過活,也就是說,不論是城裏的各種店鋪,還是城外的莊子良田,都在陳管事管理的範疇。

但是能和陳管事攀關係問話的人,在這城裏確實不多,這些人也不會自降身價跑來巴巴打聽,倒是幾個得力的小管事被圍住問個不停。

因是得了陳管事的暗示,這些小管事完全不避諱,麵上倒是神秘兮兮地說:“可別告訴別人……是我們主人家的嫡支少爺來榕城了,說是來尋親的!”

“什麽?尋親?陳老爺上麵竟還有主人家?”這問話的人顯然是個普通人,這會兒聽著就咋舌起來,顯然根本無法想象陳老爺上麵還有主人家到底是什麽概念。這人感慨地說:“這麽富貴的人家,怎麽還有親人流落在外不成?”

“當然,咱們這榕城才到哪兒啊,不過是人家產業的九牛一毛而已。”小管事也沒打算細細解釋其中門道,隻讓人明白這主人家有多尊貴就算達到目的了,他繼續說重點,“當然不可能。這尋親,其實是少爺得了老太爺的令,說是當年戰亂時與自小哺育他的乳母一家失散,年紀老了愈發思念舊人,尋了多年,隻說最後是在榕城落了腳。少爺特地來尋,說是找到這乳母一家或是後人,都要帶回去見老太爺說話呢!”

後麵就不需多說了,這老太爺何等尊貴,雖說隻說了帶回去說說話,但是誰不知道,與這貴人有這麽一段親厚,萬一這一說一感慨,得貴人稍微照拂一點兒,對普通人來說就可謂是一步登天了。

這故事離奇,夾雜著擾亂整個榕城的盛勢,短短一個多時辰就傳遍了大街小巷。所有人都在議論這貴人的舊人到底是誰,哪家祖上竟是結了這麽個大善緣,連小孩子都好奇地問家中老祖母,可有給貴人當過乳母。

這故事從城中鬧市擴散,飛快地躥向榕城的大街小巷。

這都是外麵的熱鬧,王含光在一起的袁天罡千紅等人在小虎家的院落裏,受到的卻是直觀衝擊。

見王含光在門口與那陌生中年男人說了半天,眾人便問王含光此人是誰,他打算做什麽,還沒問完呢,第一批東西就送到了。

最先到的是小廝丫鬟,門一打開就恭敬地在門外請安,得了王含光的允許才抬了箱籠進了院子,而後灑掃完畢,就開了箱籠,開始擺放起東西來。

上等的瓷器和整套的杯碗茶盞,黃花梨木的整套家具被抬進來,多寶閣上擺好了各種賞玩的擺件,屋子裏也重新擺設,院落早就打理好,擺好了整套的桌椅茶盞,一盆盆的花和青鬆被搬進來,沒一會兒這單調簡陋的農家小院就成了個精巧的小花園,錯落有致之間顯得十分野趣,竟是一絲也沒覺得逼仄。

幾人坐在樹木格擋之後,用裂帛盞喝茶。茶水入口清香,苦後滿口甘甜,眾人心神為之一振。

門口一車一車的東西和人下來,行動之間竟是沒什麽太大動靜,若不是聽到車輪的聲音,隻怕還以為院落之中十分安靜,並無行人。

其他人心中如何想不知道,但是吳三娘卻是目瞪口呆了,她也算是西南大族出身,到了現在卻突然感覺到——這一路上絲毫不頂事、怕死又煩人的公子哥,原來到了繁華城鎮,竟是個呼風喚雨的存在。

“王兄弟。”吳三娘的眼睛閃閃發亮,她看著換了一身簇新衣服,煥然一新的王含光搭話。

“怎麽了?”王含光連月奔波,總算喝了一口還算可以入口的茶,此刻神色放鬆下來,眼睛眯著,正陶然自樂,聽著吳三娘喚他,茫然地問。

吳三娘發現,她這王兄弟鬧出如此大的動靜,卻一臉稀鬆平常的樣子——不是假裝,他是真的覺得這一切都十分正常。

那些管事的激動和惶恐是正常,一車一車送來的東西是正常,這些下人的秩序井然是正常,這簡陋的農家小屋在短短一個時辰之中直接變樣,成了個高雅貴族都覺得“頗有野趣”的小院,也是正常……

吳三娘想到剛才送衣服的管事拉了幾個箱籠的衣服給王含光挑選,還滿口“這粗糙衣物,委屈公子先暫等上一會兒,繡娘趕製的衣袍稍後送到”。送衣服的管事一臉的痛苦,仿佛王含光此刻若是哼一聲不舒服,他就要當場自盡謝罪一般,真的是滿臉的傷痛。

這一切,王含光都絲毫沒有覺得不對。

吳三娘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這世家大族的小公子平日過的日子,可能普通人真的無法想象。若不是那天夜裏在義莊相遇,其後一直帶著這小公子到處逃命,隻怕兩人根本不會有機會相識,更別提一起喝茶了。

不過也幸好是這幾個人。

吳三娘出身西南,其後又一直遊曆江湖,性格灑脫不羈,震驚之後很快就平複了心情——就算是奢闊世族又如何,她吳三娘又不在意這些。

在場剩下兩人,袁天罡眯著眼睛曬太陽,千紅一臉淡定喝茶,都不像是在意王含光行動的樣子。若是換了其他人,要麽自尊心作怪,一時難以自處,要麽就是心態大變,此刻將會態度一轉,巴著這金童子想要混點兒好處……

所以說也幸好是這幾個人,不然王含光如此行為,隻怕一路一起曆險的情誼能否繼續,就是未知之數了。

這會兒吳三娘卻沒想那麽多,她驚愕之後注意力轉移到了重要地方,她說:“王兄弟,你鬧出這麽大陣仗,接下來你們到底打算怎麽去尋人還有那殺人黑貓?”

王含光聽得一愣,放下茶杯說:“我鬧出那麽大的動靜,就是打算找人啊!”

當陳管事來的時候,王含光就吩咐陳管事編出那一套尋親的說辭來。人海之中尋人確實如大海撈針,但是如果讓全城的人都為他尋人,再佐以**,葉老伯給的那些信息就完全足夠了——多年前遷居葉村,三代傳承,葉老伯一家人的名字都有,相信不出一個下午,定有人前來告知線索。

這還真是如王含光所說,確實是他才有辦法辦好的事情。

如果沒有王氏的財力和影響力支撐,這個方法雖然好,卻沒辦法立竿見影,而且沒有勢力卻大把撒錢的話,難免會被宵小盯上,李乘風還沒醒,千紅又來曆不明,到底不保險。

唯有王含光,這一招下來,想想都知道,比任何方法都有用。

吳三娘看著眯眼吃蜜餞的道長,見對方一副超然物外的表情,眼睛卻因為甜味眯起來。明明一副放鬆的表情,吳三娘卻隱隱想起他篤定地笑著說的“對其他人來說是麻煩,對王兄弟來說是福運”。

王含光說完話,正要回答吳三娘的第二個問題,就見這臨時布置的花園小徑轉角處走過來一個人影,圓領濁紅袍子、黑紗帽,是陳管事。

“三少爺,”他規矩地停在幾步開外,垂眼行了個禮,落落大方但難掩欣喜地說,“回三少爺,有人尋來了。”

要麽說這陳管事是個機靈人物,底下小管事忙得一塌糊塗,他卻一眼看出了少爺最重視什麽,得了消息馬上就趕過來報信了。

“什麽?”王含光果然大喜。他自小到大,在家裏什麽珍品沒見過,這小小一個山城之中,小管事們爭搶著送上來的東西,其實對王含光來說,統統都是“還能將就”——就這還是因為最近這大半年風餐露宿吃苦吃多了。

因此吳三娘看得沒錯,其實王含光從早上到現在,壓根兒就沒有自己在被削尖了腦袋討好的認知,這會兒唯一真的開心的,就是陳管事匯報的事情了。

這一路王含光憋屈啊,他一路除了尖叫就是抱著道長和李少俠求生,甚至還要靠著吳三娘一個女子替他擋住凶險……想想真是把琅琊王氏的臉丟得差不多了。如今好不容易有機會表現一下,王含光真的想辦個漂亮事兒,他聽了陳管事的話,趕緊說:“怎麽,人找到了?”

“沒有。”陳管事臉上的喜色暗淡了一分,顯然也對這個結果十分不滿。他這會兒也以為是王老太爺的乳母在外流落,想著這事兒要是辦好了,對他來說簡直是難以想象的功勞……因此如今見這事兒結果不太好,陳管家說話時的表情也很痛苦,仿佛說的是他自己的親人一般。

他壓低聲音淒苦地回答:“據和曾奶奶同村的葉村人說,當年葉家一家三口流落到葉村,開枝散葉,隻生了一子,而後兩代單傳,家中愈發窮困,到最後隻剩下葉佩這一個獨苗……”

不過葉家人自己想得開,打算養大了女兒招個上門女婿。隻是偏巧那麽慘,葉佩的爹進山打獵受了傷,女兒還沒成人就早早去了,又過了幾年,葉老頭上山打柴,就再也沒回來過。

“這後來……許是在村中日子不好過,葉佩就到了榕城,據那人說,後來這葉佩進城做洗衣的活計,許是受不了苦,就、就……”陳管家說得有些吞吞吐吐,竟是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

王含光心中一沉,聲音也低下來,說:“就什麽,說!”

威壓之下,陳管事跪地一趴,連珠炮彈似的說:“她自此就做了暗門子生意,做了三年,最後生了不潔之症,流血而死!”

說完陳管事就趴地上不動了,根本不敢看王含光。

想想也明白他為什麽這麽怕,畢竟王含光對所有人說的都是尋找當年祖父的親近乳母,如今這人的後人竟是如此不光彩地死了。如果這事兒是真的,換任何一個公子這麽大張旗鼓地找人,結果得了這麽個結果,還不知道怎麽回祖父,隻怕氣也要氣死了。

陳管事心中忍不住恨起那葉佩來,城中那些漿洗維生的婦人多了,有哪幾個當了暗娼的?這女子真是給先人丟臉!還讓他一番忙活,都不敢求有功,隻盼著以後榕城別變成主人家心中一根刺才好。

心裏這麽想著,陳管事卻半晌沒聽到震怒之聲。隻一陣沉默後,王含光的聲音才在頭頂前方響起,帶著一點兒難過,輕聲嘀咕著:“怎麽會……”

他心裏為葉老伯難過,心心念念的孫女竟是落得如此下場,還死得這麽不光彩……老人心心念念了十年回家找孫女,若是知道孫女過得如此淒涼,不知該是何等傷痛。

“叫那個人進來說話。”陳管事聽到一道陌生的聲音,清清冷冷的,他瞬間意識到大約是和主人坐在一起的那年輕道長在說話。

遲疑之間,王含光不再感慨,趕緊吩咐陳管事:“去叫人進來。”

陳管事這才緩緩站起來,倒退幾步,走出眾人的視線。

很快王含光等人就看到了自稱葉村故人的男人,他看上去十分黑瘦,臉上都是皺紋,一副淳樸勞苦的樣子,讓王含光想到他從小到大看的《憫農圖》。

“小的葉老狗,給貴人磕頭!”這葉老狗的禮數大概是管事們現教的,看上去亂七八糟得很,胡亂地行了個禮就磕頭。

“不用跪,站著說話吧。”王含光心中一軟,開口阻止這農人下跪,甚至看了看桌上,想賞點兒吃食小點給葉老狗壓驚,然而卻看到桌上的佐茶點心被吃了個七七八八。

而一旁吞下最後一口金絲蜜餞的袁道長用帕子擦著手指,並不看座下老農,隻突然輕聲說:“老人家跪著舒服,跪著慢慢說。”

而門外,王含光等人看不到的地方,陳管事正冷聲對著得力臂膀發問:“你說什麽,那人說葉佩是被害死的?”

陳管事的得力手下連連點頭,賭咒發誓道:“人都帶來了,小的哪裏敢拿這天大的事情開玩笑,千真萬確,真是那人說的……”

那手下見陳管家遲疑,跺了跺腳,咬牙附在陳管事耳邊,隻說了幾句話,陳管事的臉色頓時黑了下來。

他滿背都是冷汗,低喃著:“如今不求富貴了,告訴他們,千萬把事情安排好……”陳管事牙齒都要咬碎了,他捂著胸口,臉上發白,輕聲咬牙說,“讓大家都把皮子繃緊了,這回能不能熬過去,就看命了!”

隻希望那葉佩之死別太慘或是另有隱情,不然這回功勞不保不說,萬一主人家遷怒下來,他們這一幹人萬一被發落個“監管不明”的罪責,到時候被斥責事小,萬一被發賣出去……

陳管事不敢再想下去,深呼吸幾口氣,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地轉身進了院子。

3

院子裏麵,王含光靠著道長,可謂是一臉警惕。他也算是久病成良醫的典範,袁天罡這麽淡然的一句話,卻明確揭示了這農人隻怕有古怪,他當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畢竟這一路走來,各人是什麽脾性,大約互相都有數。袁道長可不是什麽冷心冷肺的人物,他雖然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但是心中卻從無任何尊卑之別,對待大戶人家和鄉野農人素來是一個態度。所以如今他突然發話讓那老農跪著,王含光心中就一個想法——這老農肯定不對勁!

那老農愣了一下,眾人都還沒出聲的時候,陳管家就匆匆又上來了。這次他躬身走到王含光身邊,輕聲道外麵有人求見,並說那葉佩已死,還似乎是死於一樁未破獲的凶案。

王含光一愣,求助地看向道長。

他隻負責找人,如今找的人已經死了,算不算完成了葉老伯的心願?王含光不知道。

“死在哪裏?”說話之間,袁天罡竟然站了起來。

王含光跟著也站了起來。

“甜水巷一舊宅裏麵。”陳管事趕緊回話。

“帶路。”袁天罡這麽一發話,王含光趕緊催促。

吳三娘打算休息好,然後今夜出城去找自己弄丟的屍體,不然就沒辦法拿趕屍的錢了,因此並不打算跟去。

千紅則是懶洋洋地坐在凳子上吃茶點。眾人知道她性子古怪,也並不叫她同行。

王含光再三讓人把守好李乘風睡覺的那屋子,這才與道長一起帶著小廝往甜水巷而去。

甜水巷裏麵遠遠瞧著就十分熱鬧,許多婦人孩子都在一個舊宅門口張望,臉上又怕又好奇的樣子。王含光帶著的小廝驅散了這些人,讓葉老狗和後找上門來的那幾個男人帶頭進了屋子,一行人走入了這破舊的小院。

“各位大人,這裏就是葉小娘以前住的地方。哎喲,這麽好一個屋子,都荒得沒人住了,可惜了可惜了……”前麵領路的葉老狗看著這間屋子感慨道。

眾人在路上已經聽了葉佩的事跡,一切都和葉老伯說的對得上。葉佩當年在村裏等一去不回的爺爺,等了五年,爺爺還沒回來,而村中日子艱苦不說,她家中沒有田地,實在是過得艱難,最後隻得鎖了屋子幹脆來城裏找些營生。

來了之後她就落腳在甜水巷,賃了這個小屋接些漿洗活計。

“後來她沒守住,就幹了那事兒……”一旁一個瘦小男人臉上帶著點兒鄙夷,又帶點兒眉飛色舞的樣子,討好地對王含光一行人說,“幹了三年,後來就被殺了……嘖嘖,當時這屋子裏麵全是血,也不曉得有沒有收拾……”

“是啊是啊,那個時候,大晚上的她叫得好慘啊,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麽……”

“我知道,我婆娘說她晚上出來上茅房,看到好大一隻黑貓從她家跳出來,嘴角還有血跡……都說是她養的那隻黑貓成邪物了,估計她就是被黑貓殺的!”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越說越邪乎,而王含光聽到黑貓,頓時瞪大眼睛……這兜兜轉轉的,怎麽又到了黑貓身上?

不過葉佩養的黑貓,與他們到了榕城之後,一直在追擊的那殺人黑貓可有聯係?

王含光驚愕了一瞬,想想又覺得不太可能,這世上不會有這麽巧合的事情吧?

天底下黑貓那麽多,能殺人、還能和李兄弟打成平手的黑貓,世界上哪兒可能還有第二隻?估計這些愚人不過是以訛傳訛、誇大了事實而已。

王含光這兒還沒想明白呢,袁天罡徑直進了院子,並沒有聽那些人說話,而是稍微四處看了看,然後抬步就往屋裏走去。

一直關注著道長的王含光不敢耽擱,連忙跟著走了進去。

這破爛屋子裏麵極暗,人一走進去幾乎就是眼前一黑的感覺,好一會兒才適應了這一切,視線所及讓也算是見多識廣的王含光差點兒尖叫出聲——滿牆都是烏黑的、噴濺狀的汙漬。

換成大半年前,王含光是不理解那是什麽的,隻會覺得鼻子裏都是難以言喻的臭味,不懂那些暗黑結塊的汙漬到底代表著什麽。

可是這大半年王含光見得多了,他一眼就看了出來,是血漬。

是幹了很久、發黑的血漬。

這地方沒有人打掃過,牆上的血漬呈現出一種驚人的形狀,像是有人的鮮血噴濺到牆壁上,還留下蜿蜒而下的痕跡。

別說是王含光被鎮住了,在外麵想要討賞、一臉眉飛色舞說著當年往事的男人們也被鎮住了。眾人都大氣不敢喘,唯有袁天罡從腰間抽出拂塵,拿著那拂塵柄戳動地上一塊腐爛的布料。

十分短,看著不像是人的頭發。

“道長?”王含光顫著膽子跑過去,蹲在袁道長身邊,輕聲問,“怎麽,這葉佩的死到底有沒有蹊蹺?”

這撞到了麵前的事情,如果真的有什麽不對,就算沒有葉老伯的事兒,王含光也打算插手查一下了。

他難得有這個心思,大約到底是一路上受了李少俠的影響。

王含光自己倒沒覺得有什麽不對,他這麽問完,就眼巴巴地看著袁天罡,像是等著袁天罡一聲令下,馬上就要咬人的狗兒一般,看著竟赤誠可愛得緊。

“此事……你讓本縣的父母官去查吧。”袁天罡看到王含光的表情,臉上的隱怒才稍微消殆了一些,他眉宇之中有些疲憊,放下手中的東西,拿起拂塵,就直接往外走去。

“把他們都抓起來!”王含光聽了袁天罡臨走時候簡單的話,不疑有他,直接站起來吩咐跟著的家丁小廝。家丁小廝不明所以,但是紛紛上前壓住了還打算領賞的葉老狗一行人。

“咋回事?這、大人,冤枉啊!”

“小人不要賞錢了,不要賞錢了,求求大人開恩,求求大人開恩……”

這些人被嚇壞了,一個個聒噪地開始求饒起來,王含光並不搭理他們,往屋外走去,隻對身邊亦步亦趨跟著的陳管事低聲問:“這榕城的縣令在哪裏?”

“回三少爺,一個時辰之前,周大人就遞了拜帖想要求見,隻是公子吩咐專心追查葉佩姑娘的下落,所以我就暫拒了,本想等事情查完再跟公子說。”陳管事不敢耽誤,趕緊一口氣說完。

“叫跑得快的人拿你的拜帖上門,我們隨後就到。”王含光說完,出門鑽上馬車。陳管事不敢說話,一邊吩咐人護著公子的道士朋友回小虎家,一邊跟著三公子,一路往縣衙而去。

後麵莫名被抓的葉老狗等人完全摸不著頭腦,先頭還在求饒,後來更是涕淚交流。而王含光雖麵上含霜,弄得所有人都大氣不敢喘一下,其實進了馬車就憋不住滿臉疑惑了。

隻因為他剛才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道長的吩咐——道長隻讓他凶一點兒押了這群人去見官,其他的什麽都沒說。王含光這會兒老老實實按照道長的吩咐辦了,隻是還沒來得及搞清楚道長為何讓他這麽做。

到了縣衙,這些人開始還隻是哭嚎喊冤,要不是因為押解他們的是王含光,而周大人在這個偏僻地方當個小官,也想攀附王氏這棵大樹,打起精神來一個個分開審問,隻怕也查不出其間有什麽問題。

也是蒼天有眼,縣衙這麽仔細一審,威壓離間之下,那第二批來領賞的其中一個矮小猥瑣男子第一個熬不住,竟是曝出了一個讓眾人都震撼的驚天醜事來!

“你說什麽?你說清楚!”王含光一推杯盞,茶也喝不下了,厲聲問,“從頭到尾,給我細細說清楚,一個細節都不許漏!”

“是是是!”那常大早已經被嚇破膽,加上他確實覺得自己和其他人不同,他就是看看熱鬧,根本沒參與其中,頓時就毫無保留,說出了一件可怖的往事來。

王含光和周縣令聽著聽著,臉色越來越白,隻覺得腸胃翻湧,竟然是聽得心中一陣惡心。

無他,此案內情實在令人反胃,若是捅出去,隻怕堪稱榕城百年來首屈一指的風俗醜聞!

葉佩這個普通女子的死,認真追究下來,裏麵彎彎繞繞,竟是含著一段埋藏了七八年的公案——

這一切的最開始,是十年前,兒子死後一直盡心養育孫女的葉老伯上了山。

那一天葉老伯跟葉佩說,他上山去打柴,等他回來後,就帶著葉佩去城中采買點兒家中常用的物什,還特地說,定會給葉佩買一串糖葫蘆。

其實當年快十五歲的葉佩早已經是個大姑娘,但是大約在長輩的心中,無論自己的孩子多大,在他們心中永遠都是哭著要糖吃的小不點。

葉老伯笑嗬嗬地說完就上山了,隻是直到天黑透了都沒有回家。

葉佩擔心了一夜,然後求著村裏幾個熟悉的叔伯幫她去尋找。眾人在村人常去的地方找了一圈,可葉老伯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怎麽都尋不到痕跡。

村人都說葉老伯是被大蟲吃了。在山裏討生活就是如此,得到大山潛藏著的東西時,往往也得麵對這種生命突然結束的風險。

唯有葉佩不甘心,葉老伯是她唯一的親人。可是再不甘心也隻能接受現實,這姑娘咬牙靠著繡活兒頂門立戶,繡了帕子香囊之類的,每過一陣子去城中賣了買些米糧度日,日日在這個小山村裏熬著。

她還想等爺爺回來。

隻是……這女孩兒能咬牙麵對生活的不測,也能靠著自己活下去,卻到底是太年輕,十幾歲的她,沒有估量到身邊豺狼一般的惡意。

葉佩自己並不知道,她在葉村是十分惹眼的存在。

她年輕秀麗,且因為葉家識字,對她的教導與一般村婦比起來,到底還是精細許多,家中又沒有田地,她隻操持一些家務,與村中女孩比起來更加白皙,於是原本三分漂亮,就成了七分精致。

但是這不是命運的祝福,對於無人看護的葉佩來說,這更像是帶著惡意的禮物,仿佛是索命閻羅手中的骨鏈。

她家搬到村子裏才半年,如今她一個女子,沒有任何親人可依仗,於是就開始有村中閑漢在路上堵著她的路,言語之間夾雜輕薄,讓葉佩嚇得幾日不敢出門,其後一年多更是日日小心過活。

她沒想到的事情是,第一個傷害她的,反而不是村中閑漢,而是她深深信任的、視如親人的叔伯。

“我當時聽說是那天晚上,葉小娘他爹的好兄弟葉二,大晚上和自家兒子一起去的葉佩家……當時葉二的婆娘還在琢磨給葉小娘和自家兒子結親的事情,葉小娘當時信他們,就開了門……”常大一邊回憶一邊說道。

這常大是甜水巷出身,葉村的事情也是聽著葉村那些男人說話閑談才知道的。他一邊說著,一邊滿臉的恐懼和委屈,顯然他覺得十分不理解為何要把他抓起來,畢竟他又沒有翻人家的牆。

不過說到葉佩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又帶了三分興高采烈來:“後來?那還能怎麽地,這葉小娘被葉二爺倆糟蹋了,肯定沒人要了,她一個破鞋,在村裏遭人恥笑,夜夜有人敲門翻牆進去……葉二不肯要,其他漢子就算是鰥夫,真要過日子,誰也不想要這麽個小娘啊!”

這話說得慷慨激昂,甚至帶著幾分得意,王含光聽得胸中一股火按不下去,要不是為了問出事實,隻怕就要拍桌而起,把茶盞丟到這人的臉上!而一旁的周縣令不等他動手,自己氣得一個倒仰——在他任上竟出了如此人倫慘案,不用說,兩年之後述職隻怕就是個末等,到時候這縣令之位還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說。偏死的人還是琅琊王氏老太爺奶娘的後人……周縣令這會兒嚇得汗濕內衫,哪裏還敢氣王含光,他一拍茶幾,竟是直接在這後院開堂審問起來!

這一個個人被帶進來,又一個個被帶出去,進來的時候渾渾噩噩,拖下去的時候都戴著腳銬,身上被打了板子……

這些人一個個問下去,總算零碎地拚湊出了事情的真相。

那個月夜之下對長輩的輕信,打開了葉佩悲慘後半生的大門。她沒想到從小溫柔和藹的叔叔變成了豺狼,前幾天還在靦腆笑著對自己示好的男子竟還是幫凶。

那一個夜晚,葉佩想過死嗎?

她大約是想過的,不止她的尊嚴,她整個人都被摧毀了,她肯定十分恐懼,甚至迷茫為什麽她受到如此對待。她根本沒做錯任何事情,她那麽努力地靠著自己活著,想等待親人的歸來,可是她沒有等到親人,隻等到了惡鬼。

“都怪葉二,是葉二開頭的,我們隻是想著反正她不是黃花大閨女了,才想占點兒便宜……”開始因長得憨厚,差點兒被王含光賜了吃食的葉老狗哭著在地上磕頭,腦袋上都磕出血來,“求求貴人饒了小人,要是知道她與貴人有淵源,小人供著她都來不及了,怎敢做什麽……都怪葉二,都怪葉二這個老匹夫啊!”

最初是葉二動了色念,還說服自己的兒子,娶這葉佩沒有任何嫁妝,還不如娶個幫得上家中的媳婦,至於葉佩漂亮可惜,兒子舍不得……那就弄到手玩玩,也不耽誤什麽。

輕描淡寫之中,就是一條人命。

葉佩甚至還是自己從小到大一起玩耍的好兄弟的親生骨肉,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葉二此人,聽著真令人發指。

而葉二所作所為隻是個導火索。

村子是很小的,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葉二父子幹的事情很快被人知道了,按道理來說,這父子二人應當是被人唾棄,為人所不齒的。偏偏葉二的媳婦驚懼之下,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竟站出來說是葉佩勾引了她男人和兒子。

葉佩因閉門哭泣無法自辯,等到她忍耐著想著要這醜事快些過去的時候,才發現真正的地獄剛對她敞開大門——那些男人竟然結伴翻牆進門……

夜夜如此,永無寧日。

她躲不過那些可怕的惡鬼,哭著忍著被指指點點的痛苦去村中,找看著她長大的嬸嬸奶奶求助。

可惜,全村的人都成了共犯。

連村長和族老都不相信她的話,而那些往年親熱的嬸嬸奶奶們看見她,像是看到了什麽髒東西一樣,用各種可怕的話罵她、羞辱她。

眾人都說自家的男人和兒子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她,是她狐媚子,還跑來裝可憐。

最後還有人打她,不許她再在村中挑井水喝,不許她從村中過路,他們說她不幹淨,不許她弄髒村中的地方。

葉佩在那個村中過了五年,中途一度瘋瘋癲癲的,也不梳洗,整日隻是抱著自己自小養的貓癡坐著,到了夜晚就大聲尖叫哭喊,像是夜梟泣血一般。

這嚇到了那些男人,加上她瘋癲之後顏色衰落,他們再不敢晚上過去欺負她了。

後來時間久了,葉佩的瘋症慢慢好轉,某天竟是徹底好了,她清醒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悄無聲息地收了包裹,徑直離開了葉村,隻帶走了從小到大養著的那隻老貓,還有幾件換洗衣服。

她到了榕城。

榕城到底是個縣城,比村中繁華,葉佩幫人漿洗衣服,又做繡活兒,在甜水巷慢慢地也紮根了下來。

她也沒打算成婚生子,盤了頭發,隻說自己男人已經死了,平日也不太和人交往,日子雖然寡淡,但至少她熬著也活下來了。

直到有葉村的人入城訪友,在甜水巷發現了她。

人們看她的眼神再次變得嫌惡又提防,原本熱情地給她介紹漿洗活計的女人們都躲瘟神一般地躲著她——葉村的男人當然不會說實話,隻說她原本是村裏麵的暗門子,現在來了這個地方,倒是裝得一副人模狗樣的樣子。

那些熟悉的人恬不知恥地笑著,如惡鬼一般撕咬葉佩的心。

陌生的地方,熟悉的葉村的惡鬼,還有那些惡鬼帶著的新朋友……葉佩尖叫哭喊,可是隻換來第二天女人們的指指點點,說她不知羞恥,連小孩都被拉著不許靠近她。

每個人都說她是髒東西,汙了甜水巷的磚瓦巷弄,葉佩仿佛一腳踏入淤泥的旅人,越是掙紮越是泥足深陷。

鄉野出身的葉佩沒什麽見識,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改變自己的處境,她悶不吭聲,再次變得瘋瘋癲癲起來。

這種日子持續了一年多……最後在一個夜裏,葉佩尖叫著、哭喊著,用剪刀紮死了總來欺負她的一個男人。

那男人是甜水巷的一個老好人,總是笑嗬嗬地幫助別人,他幫老人擔水砍柴,也不吝嗇花時間給小孩做木玩具。

這觸犯了眾怒,那老好人的媳婦哭號著說葉佩是個狐狸精,喊著讓她償命。

最後葉佩是被眾人活活逼死的。

他們在寒冬臘月裏把葉佩趕到院子碼柴的廊邊,大雪落了幾天,眾人開了門看,就看到葉佩被雪埋了,整個天地一片雪白,潔白晶瑩,一切罪惡或是善良,都在大雪之下了無痕跡。

“最後……最後我們把她丟在亂葬崗……我們也沒辦法,埋人要錢啊!”

王含光最後記得的,是葉老狗老淚縱橫的臉。

看上去還是那副麵孔,隻是不再憨厚質樸,反而散發出讓人心寒的冷意,隻讓人覺得恐懼……他一點兒都沒有後悔,也沒有意識到他們做了多麽可怕的事情,甚至到最後他們拋屍,他唯一在意的也是埋了他們害死的那個姑娘要花錢。他一直後悔重複的話,是“如果知道她是貴人奶娘的玄孫女,我們怎麽敢動她一根手指”。

不是因為葉佩可憐無辜而後悔,而是知道自己竟然不是對一個鄉村孤女下手,是對一個和貴人有牽扯的女孩下手才後悔……多麽可怕。

王含光被惡心壞了。

“貴人饒命,小的什麽都說了,小的真的什麽都沒參與!”開始被拎下去的常大這會兒又被帶上來,等待縣令宣判罪名,他大約是看到了之前那些人被打得皮開肉綻的模樣,這會兒嚇壞了,一上堂就哭喊起來,“再說那黑貓都已經給葉小娘報仇了,前些日子甜水巷翻牆的一天死一個不說,葉村的人還每個月都必須給那黑貓交買命錢,後來好好的又起了天火,一村人全死了……它已經報仇了啊!”

王含光頓時放下手,顧不得給自己順氣了,他看著常大,冷聲說:“你是說榕城殺人的那黑貓,殺的全是欺負過葉姑娘的人,是嗎?”

“是啊!這事兒我們甜水巷的人都知道!”常大哆嗦著點頭,又磕頭說,“今天我們結伴來,其實也不是為了賞錢,本來是、本來是想……”

原來是自己做了虧心事,竟想著一邊領賞錢,一邊把葉佩之死安到黑貓成精殺了主人上,難怪一群人主動跑過來說葉佩是被人害死的。方才王含光還有點兒疑惑這些人為何這麽蠢,竟主動送上門來。

原本他們不說,這事兒也許根本就不會被發現。而現在王含光懂了,他們一開始就串好了話,隻是沒想到半途出了個袁道長,隻是看了一圈,就明白了此事的關鍵。

王含光想到袁道長的本事……這難怪袁道長讓葉老狗跪著說話,又難怪道長主動說要去甜水巷看看,不管是什麽原因,道長定是看出了什麽不對。

幸好有道長,若是隻有他,若是沒有發現這些人的馬腳,那豈不是白白成了別人手上的刀劍?

王含光心中怒極,反而冷靜了。

他冷笑一聲,不屑對底下的常大說話,拿起一身世家公子的傲氣,對周縣令說:“此事令人發指,做事的人有罪,如此袖手旁觀之人,依本公子看,也不是什麽好人。周大人,你說呢?”

“是是是,”周縣令一直在擦汗,就怕王含光沒有指示,如今有了指示,他反而大喜,一拍桌對衙役怒吼:“來人,把此人拖下去。還有,去甜水巷把方才指證過、提到名字的人,都給我統統抓起來!”

七分真的氣,三分給王含光看,周縣令說到這裏,也是動了真火,大吼著:“抓回來統統先打三十板子,該發配發配,該殺的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