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將軍

1

大山崩塌,山中古墓被刀劍交擊產生的巨大力量從內斬破,陽光終於照射到了這個滿是陰暗的角落,王含光此刻理當是熱淚盈眶的,隔了十幾天突然重見天日,對於一個活人來說,簡直是仿如新生。

不過不管是他還是袁天罡,此刻都沒有心情慶祝,他們緊張地看著轟隆隆滾下的山石,聽著血將軍那讓人顫抖的怒吼。不遠處的李乘風已經滿身鮮血,唯一的安慰就是他雖然一臉疲憊,手裏卻依然緊緊握著劍,眼裏沒有絲毫害怕,反而充溢著濃濃的高昂戰意。

縱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也許是下一次交鋒、也許是下下次……他一定會輸。他已經太過疲憊,縱然戰意不減,可是血將軍每一次嘶吼,都使李乘風身上像受到什麽無形的攻擊一般溢出血來。而血將軍看著滿身鮮血的李乘風,那雙猩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像是饑餓之人垂涎地看著一塊肉一般。下一刻,血將軍動了!

“吼——”血將軍發出咆哮,斬馬刀仿佛攜著風雷一般斬過來。李乘風蹬地而起,躲過這山嶽崩塌般的一擊,躍在空中往血將軍的頭砍去!

這看上去勢在必得的一擊卻落空了,血將軍回身一把抓住了他的劍!長劍不是凡鐵,發出尖銳嘶鳴,顯然也是被激出了凶性,瞬間割裂了血將軍握住它的手!

可是這怪物卻一絲也不在意一般,見一擊不中,竟丟下斬馬刀,貼著李乘風就直接衝了上去。

空中,血將軍那隻有大半邊的斷手處竟然伸出了一些柔軟如藤蔓的血管來。袁天罡麵色一變,電光火石之間像是想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猛地大喊:“別讓他近身!”

可惜他雖然喊得用力,卻虛弱得連站立都要依靠王含光,倒是王含光機靈,聽到袁天罡虛弱的聲音,趕緊大喊:“李兄,道長說別讓他近身!”

但戰局素來變幻莫測,有時候一息之間就足以定乾坤,更別提他們這一耽擱。於是在李乘風聽到的時候,這血將軍就已經衝到了他麵前,腐爛的味道撲麵而來,縱然是李乘風這樣自詡鐵骨錚錚的漢子,也差點兒被熏得閉過氣去。

李乘風看到一直仿佛傀儡一般隻知道追殺他們的血將軍,突然嘴一咧,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容來。這一瞬間,他像個陰謀得逞的“人”,而不是一具殘破的血屍。

李乘風還沒反應過來是為什麽,身體卻比思維快,隻下意識回劍一招平刺,就要拉開和血將軍的距離,但是已經遲了。

李乘風隻覺得握劍的手一疼,低頭一看,就見血將軍的左手上伸出了許多枯枝一般的枝蔓,還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在刺**體的那一瞬間,李乘風瞪大了眼睛——他的整隻右臂失去了知覺。

“完了,完了!”袁天罡臉色慘白得不能再慘白,他本就站立不穩,卻在這一瞬間像是忘記了自己有多虛弱,踏出一步就想衝出去,顯然是想去救李乘風。

王含光還沒反應過來這是怎麽回事,畢竟李乘風之前在他們麵前打鬥過無數次,也經曆過危險,比如與那殺人黑貓交戰的時候,更是一錯眼身上就是一道血痕。那時候道長也看著,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怎麽這次才隻是稍微落於下風,道長就急得亂了方寸?

袁天罡前頭入古墓、潛水道,一路下來已經是強弩之末,別說是去幫李乘風,他站都站不太穩當,如今這一步踏出去,眼見著要倒下,王含光趕緊上前一步扶他。就在這一瞬間,有一道烈火一般的身影從他們身邊唰地而過。

人的視覺有時候很快,有時候又極慢,那一瞬間,王含光抬頭隻看到那火紅的身影揮舞著雙彎刀,赤著腳,白嫩修長的小腿蹬地而起,躍於半空之上,接著重重一腳,竟是直接把方才眼看著占盡上風的血將軍一腳蹬退了好幾步!

“千紅!”王含光脫口而出。

沒錯,這揮舞著一雙彎刀、如烈火鳳凰一般的女人,正是之前和他們分道揚鑣的千紅!

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這是山中古墓,可不是之前的官道村莊!

就在大家都驚疑不定的時候,千紅左手一揮,彎刀的銀光瞬間旋轉如滿月,看上去十分華麗、仿佛表演一般,下一刻寒芒卻往李乘風右臂而去,瞬間血光飛舞。

李乘風右臂上,竟然被千紅剮下一塊肉來!

旁觀的袁天罡和王含光看不清楚,但是李乘風卻覺得自己瞬間又能動了。他左手拿過劍,對千紅點頭:“多謝。”

這血將軍十分古怪,身上似乎帶著能使人麻痹的毒。方才他身上那些枝蔓刺破皮膚的那一瞬,李乘風就覺得自己右臂瞬間失去了知覺,連身體也無法挪動一分。要不是千紅趕到直接斬斷了那些詭異的枯枝,李乘風覺得自己方才隻怕已經被血將軍活活咬死了。

“我來斷後,麻煩你帶他們一起離開。”雖然右臂此刻還是沒有感覺,隻是不斷流血看著十分可怕,但到底枯枝一斷,身上就恢複了知覺,不過李乘風覺得自己隻怕今日就要在此地埋骨,這世間他早已沒有其他掛念,隻除了不遠處眼巴巴看著他的那兩人……一路結伴下來,李乘風隻要有最後一口氣,到底還是想護這兩個人周全。

雖然不知千紅是敵是友,但是他此刻也沒有其他人能拜托了。

“不,你帶他們走!”李乘風覺得自己已安排妥當,正要上去擋住怒吼的血將軍,卻沒想到千紅一攔,帶著嫌棄地拒絕他,又催促,“此乃異族王族之後,不是你等能抵擋……趕緊走,別礙事!”說完,她赤腳一蹬,整個人如血紅的赤炎之蝶一般,直接迎向了血將軍。

習武之道,兵器講究一寸短一寸險、一寸長一寸強,太長如斬馬刀長槍,多為軍中搏殺所用,說到普通的防身之器,世間之人還是多愛劍。

劍為君子,又主殺伐,佩戴可以裝飾,拔劍即可殺人。且劍好入門,雖說入門之後才是登天荊棘,但是到底還能學成防身。

彎刀卻完全不一樣,彎刀素來以詭詰、變幻莫測著稱,本就不是武學正道,雙彎刀更是難以駕馭,稍有不慎,隻怕反而為兵器所累。

因此見到一千個用劍的人,隻怕都見不到一個用雙彎刀的。

而且千紅的武器和草原上的蠻族還不一樣,她的雙彎刀如兩彎殘月,搏殺之時,就是絕對的貼身廝殺。

李乘風一路和血將軍邊戰邊逃,心中早感覺出這血將軍不但身如岩鐵,且動作十分靈活,開始時還似乎如沒有智慧的猛獸一般,隻知道吼叫著追殺人,但是方才李乘風見他笑,就知道這詭異的怪物似乎還隱隱有些智力。

更可怕的是,他不但身有邪毒,吼叫之聲也能讓人氣血翻湧,身上冒出撕裂般的層層血珠來。

李乘風覺得千紅隻怕不是對手,哪怕千紅似乎知道這怪物的來曆。他提劍就要上去,下一刻,卻隻覺得胸口一痛,整個人竟輕飄飄地飛了出去。

千紅一腳把李乘風踹出去,橫了他一眼,怒聲說:“滾出去,礙手礙腳的!”

她本就是明豔如火的人,在血戰之中,眼裏全是武者棋逢對手的暢快淋漓。這一瞬間,就連千紅額間鮮豔的紅貓眼石都被這肅殺的眼神襯得黯淡無光。

李乘風還在猶豫,就見千紅一個口哨,圍在她光裸脖子上的小白蛇突然打開了尾巴上的結,順著千紅的背一路爬下來,落地的瞬間化為一條比人還高的巨蛇,然後搖頭擺尾地飛快衝到了他麵前。

李乘風隻覺得麵前的景色瞬間顛倒,下一刻,他就被這白蛇直接放到了背上。再過兩瞬,李乘風隻覺懷中一重,就見袁天罡和王含光也被丟了上來。

袁天罡的臉白得跟死人一樣,他天生娘胎帶下來的不足,一路上鮮少有臉色好的時候,但也是第一次臉色差成這個樣。

李乘風還沒反應過來,袁天罡就反手握住了他的雙手。李乘風瞬間隻覺得千年寒鐵入了手——往日隻是如冰塊,暖一暖到底能融,此刻卻隻覺得寒氣瞬間都順著他自己的手衝到了心口,霎時間一窒。

“快出去,到陽光下去。”袁天罡唇色慘白,抖著嗓子氣若遊絲地說。他臉上都是惶急之色,這一路艱難險阻,李乘風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道士真切地有了恐懼。

“她打不過那怪物。”李乘風低聲對袁天罡說。

“打不過。”袁天罡點頭,也低聲說,“所以我們快些去陽光下……就算是異族生物,也自有其長短。這東西生於陰暗之處,大約也不喜陽光,我們先去陽光下,總比在這裏好……”

說話間,白蛇如黑夜之中的閃電一般,飛速穿梭於黑暗之中,很快便帶他們到了一處出口,終於不隻是有陽光,眼見著還很好攀爬上去。白蛇一搖尾巴,順著這道路一路爬出去,山已經垮塌,滿地狼藉,整個山巒看上去像是被頑皮稚童捏碎的點心般支離破碎,隻大致還看得出一些原樣來。

幾人到了陽光之下,縱然危機還沒解除,到底是心懷一暢……突然身後悠悠揚揚的,傳來了一道纏綿哀泣的聲音。

“大王!”

王含光心裏一跳,轉頭看過去,就看到黑暗之中,一身白紗的珍珠夫人正被金娘子扶著,哀哀地站在那裏。她不敢走出來,像是感覺到了什麽界限一樣,一雙帶淚的眼睛滿含哀求不舍地看著王含光。

“珍珠……”這一瞬間,王含光隻覺得這畫麵和他最近日日夢到的畫麵重合了,夢中楚王最後握著她的手的時候,她也是這麽看著他,沒有對死亡的恐懼,隻有深切的不舍和難過。

“珍珠一生,從村中女兒到一國夫人,從食不果腹到享盡天下富貴,都是因為大王的憐愛。珍珠對人間已經沒什麽留戀,唯一舍不得的……隻有大王。”很多美人哭起來的時候都不免減了三分顏色,但是珍珠夫人紅著眼圈的時候,像是一隻傷心的小鹿,不但不讓人覺得醜,反而帶著讓人心中發痛的憐惜。

何況還是生死訣別。

王含光記得那天晚上,他在夢裏哭得太厲害,直接抽搐著醒了過來,醒過來的那一瞬,他反身抱住了疑惑關切地看著他的珍珠夫人,那一刻,他隻覺得瞬間就安定了下來。

也是那一瞬間,王含光心中動搖,他想……不會那麽巧,他前生真的是楚王吧?

如果不是出身世家,知道很多世人不知的密辛,如果他隻是個普通人,隻怕王含光早已經不知自己是誰,一步步踏入了珍珠夫人的溫柔網之中,再也不肯醒過來。

隻是縱然不信自己是楚王,到底這二十幾日朝夕相伴,二十幾日的全心全意對待,王含光看著珍珠夫人,到底是不忍心了。

他轉頭看袁天罡:“道長,可、可有辦法……”

袁天罡搖頭,輕聲說:“活死人之地雖名為如此,其實不過是停滯的一方空間,她們如果出來,隻怕頃刻之間就會灰飛煙滅。畢竟……若不是陰差陽錯葬入此地,她幾百年前就應該死了。”

說話之間小白蛇已經到了外麵,把他們放下之後,小白蛇又一溜煙鑽回黑暗之中,顯然是去找千紅了。

幾人站在陽光下,袁天罡看著王含光,又看看黑暗之中的珍珠夫人,他搖搖欲墜,想要說話:“還不是說這事的時候……”

話還未說完,突然就聽到千紅的大吼聲:“小白,跑快點兒!”

接著就見才鑽進去的白蛇又鑽了出來。它看上去十分害怕,豆豆眼瞪得大大的,紅信一伸一縮,明明是條沒有表情的蛇,不知為何就讓人看得出來它已經嚇得屁滾尿流了。

小白速度飛快,追出來的瞬間,身後的千紅就已經到了麵前。她一身紅衣破破爛爛,大片白皙肌膚暴露出來,可是在場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火辣的身段,因為身後的追兵看上去太可怕了!

方才還僅是殘破的怪物,打鬥之間不知道遇到了什麽,完全換了個形象——他四肢俱全,隻是身體一半是腐爛了的,一半卻是正常的人類樣子。

而他的雙肩上,赫然是兩個頭顱,一個與他之前一樣,一個卻是個完全陌生的年輕人樣子!

“剛才那個統領旁邊的侍衛!”袁天罡和李乘風不認識,王含光卻驚恐地一口喊了出來,“這是怎麽回事?”

2

“血將軍,異族王族最惡心的一支,需要萬人鮮血才能孵化出一隻,這隻還是從戰場萬人坑裏生出來的怪物。”千紅落地,握著雙刀擦了擦身上的血,然後把殘破的衣服捆一捆,好歹稍微擋住了高聳胸脯上的大片春光,她吐出一口血,說,“這空烏一族是為了殺戮而生,是異族霸主手中最凶悍的刀劍,也是他們每一代的將軍,它們最拿手的就是吞噬以補足自身……”

千紅寥寥幾句,令李乘風想到之前袁天罡對血將軍的解釋,瞬間就懂了。隻怕是在和千紅打鬥之時,剛巧看到這小侍衛來不及走避,於是幹脆吞噬他來補足自己殘缺的血肉。缺了一半的血將軍已經厲害得近乎無人可擋,完整之後隻怕更是難纏,難怪短短時間千紅就隻能狼狽逃走。

“空烏不喜陽光,現在陽光對它有一定製衡作用,你們先走!”千紅說著揮舞彎刀,直直朝著血將軍所在的地方衝了過去!

“我幫你!”李乘風跟著衝了出去。這血將軍聲勢大增,怎麽看都不好打發,千紅眼看著已經落了下風,不管她來曆如何,和血將軍一直纏鬥到底是為了什麽,至少這一次她是在幫他們,李乘風當然不能坐視不管。

“王兄弟,帶道士快走!”李乘風衝出去之前,大聲對王含光吼,把還在對著珍珠夫人猶豫的王含光吼得全身一顫,瞬間回過神來。

王含光一咬牙,對著珍珠夫人點點頭做道別,轉身扶著已經氣若遊絲、處於半昏迷狀態的道長,就要離開。

就在這一刻,王含光突然看到有黑色的影子從麵前劃過,然後就聽到了金娘子撕心裂肺的一句大喊:“夫人!不要!”

下一刻,王含光就看到有輕軟如白曇花瓣的影子從麵前飄過,那潔白的花瓣一瞬間占滿了王含光的整個視野,仿佛天地都是柔軟如雲的潔白。

風過花落,仔細一看,委頓在地的哪裏是花朵,明明就是芳華絕代的美人。

是珍珠夫人,她臉上被劃了一道可怖的傷口,雖沒有冒血,但那麽美的一個女人,臉上翻卷著創口,一瞬間就變得可怖起來。

自認識開始,這個女人看上去就十分嬌弱,這一刻她疼得眼淚簌簌地落,卻根本不敢懈怠,而是死死地盯著遠處落地的黑影——剛才襲擊王含光的那東西,仔細一看,是一隻黑貓。

“榕城殺人黑貓,怎的在此處!”王含光喊道。

其他的貓也就算了,這榕城殺人的黑貓,王含光跟著道長和李乘風埋伏了好幾個夜晚,後來又追它到了義莊……可以說他們如今之所以到了古墓,遇到這可怕的血將軍,都是拜這黑貓所賜,王含光不可能認錯!

當初是他們追殺黑貓,如今情勢顛倒,李乘風和千紅正在對戰血將軍,聽著那陣陣咆哮,時不時大地震顫,就知道他們此時估計也是自顧不暇。

也不知道這黑貓是不是一路都跟著他們,專門等他們落了下風,才跑出來想殺人報仇。可是就算它真的打這個主意,王含光也沒有還擊之力,連李乘風遇到這黑貓都要打起精神,更別提他了。王含光眼睜睜看著珍珠夫人一個弱女子竟為了替他擋住黑貓的偷襲直接被毀了臉,頓時心中一痛,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從未有一刻這麽後悔自己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竟害了一個無辜之人!

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王含光再也不懷疑珍珠夫人的話了,隻怕她是真的把他錯認成了自己所愛之人,就算她是活死人,也隻是個期盼著愛人回來見她的無辜女子罷了。

王含光良心大痛,衝過去脫了紫緞外衣替珍珠夫人擋住陽光。他如今還是怕,眼見著那隻黑貓虎視眈眈,王含光全身都在哆嗦,但是他也顧不得了。看著踏出禁地之後迅速改變的珍珠夫人——她白衣發灰,如黑檀一般光亮的頭發竟一寸寸變白,王含光急得連聲喊:“你快回去,快些回去,快……”

又是生死威脅,又是被人傾命相救,王含光胸中七情動**。他世家子出身,隻要他願意,三教九流沒有搭不上話的時候。可是這一刻,王含光真的詞窮了。他幹巴巴地、急切地重複,心中一切念頭都退了個幹淨,隻想讓珍珠夫人快些回到黑暗之中。

他焦急的臉色反而讓珍珠夫人眼睛一亮,露出開心的神色來,她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隻是還沒說話,下一刻臉上又露出凶悍之色。王含光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往身後退了一步,隻見珍珠夫人一把推開他,往他身後直衝過去!

“夫人,夫人!”一直焦急喊著珍珠夫人的金娘子發出絕望的叫聲,她一跺腳,竟也哭著衝到了太陽底下。

踏出禁地之後,她們就像是水進了油鍋一般,皮膚瞬間就開始一寸寸起皺紋,金娘子衝過去的時候,整個人像是老了十歲。

珍珠夫人衝出去,是因為那黑貓再一次衝過來準備傷人!大約是知道王含光是這群人之中最弱的,它一門心思想先解決掉這個最弱的給自己報仇。

這黑貓雖然看樣子是隻小貓,但是在榕城就連續滅門十來戶人家,性子凶悍且來曆詭秘,一般猛獸都不能比。珍珠夫人雖活了這些年,但是她骨子裏還是當年那個後宮之中的嬌怯女子,根本不懂怎麽搏鬥,隻衝過去再次幫王含光擋住了這致命一擊。

黑貓如電光一閃,珍珠夫人的喉嚨就開了一個大口子,她瞪大眼睛,委頓在地。

“夫人……”金娘子衝過去抱住珍珠夫人,黑貓毛發皆豎,喉嚨裏發出咕嚕的低吼,顯然它發現麵前這個氣勢強大的女人似乎不堪一擊,它的獸瞳裏露出殺意,弓著背蓄勢準備再次出擊。

“當——”就在這個時候,地底深處突然傳出一道莊嚴古拙的聲音,像是寺廟裏的鍾聲,透過深深的泥土,直接傳到了外麵來。

“異寶認主了……”王含光突然聽到道長的聲音,他轉頭,就看到剛才支撐不住昏厥過去的道長居然坐了起來。

袁天罡閉著眼睛側耳聽著,突然站起,一步步往李乘風和千紅所在的地方走去。動作看上去十分普通,但是他的步伐縹緲,隻是簡單幾步,就已直入了那肅殺的戰局之中。

王含光能聽到戰局之中李乘風和千紅驚詫的聲音,聽到血將軍嘶吼的號叫,似乎還聽到符紙被揮出之後的鳴金破空之聲……但是他此刻已經顧不上那邊了,他眼裏隻有那隻正蓄勢待發的黑貓,以及他懷裏的珍珠夫人。

這道莊嚴的鍾鳴之聲不但喚醒了道長,那黑貓聽到這聲音之後,居然全身一顫,直接軟倒在地。王含光大喜,小心地放下珍珠夫人,掙紮著站起來就想衝過去弄死這陰魂不散的東西,隻是還沒付諸行動,就見那黑貓竟然當機立斷,不甘心地看了王含光一眼之後,瘋狂逃下山了。

它一路歪歪倒倒,像是喝醉一般,看上去十分怪異,但是動作卻不慢,沒幾瞬間就去得遠了。

王含光見追不上,也不再浪費時間,他轉過身來,入目所見乃兩個白發蒼蒼的女人。

“不用了。”王含光弓下身體,想抱住珍珠夫人,送她去陰暗的地方躲著,卻聽到金娘子冷冰冰的聲音。看到王含光迷惘的表情,金娘子輕聲說:“夫人已經去了。”

王含光低頭去看懷裏的人,才看到懷中一臉猙獰傷口的珍珠夫人瞪大眼睛,身體早已經僵了。她和金娘子看上去都老了不少,之前看著都像是二八少女一般,如今臉上卻都有了細紋,透出一股歲月磋磨後的風韻來。

王含光看著地上的珍珠夫人,一時之間心中五味雜陳,竟是癡了。

金娘子看著王含光,良久突然說:“我早知道你不是大王。碧泉快幹了,原本隻是想,最後的時候你能安慰一下夫人,她等了幾百年了,不能帶著這個遺憾走……”

她的眼淚一串串地掉下來,輕聲說道:“也好,其實夫人一直都喜歡曬太陽。幾百年了,夫人不說,我也知道,她早就熬不住啦,如今又是為了救大王而死,夫人定是開心的……”

她說著說著哼唱起一首歌來,那小調的曲子蒼渾纏綿,是楚地一直傳唱的老歌,唱的是行走在山間的姑娘突然遇到鍾情的郎君,又害羞又心癢,狡猾的姑娘設計了一場美麗的相遇,很快彼此就能互訴衷腸。陷入熱戀之中的情人飛快喜結連理,快活纏綿,隻可惜一朝一紙征召令,良人背著行囊入了行伍,山間的姑娘等了半生,最後獨自死在彼此鍾情的半山之上。

最初的纏綿變成蒼涼的小調,金娘子還沒唱完,就和她服侍了幾百年的夫人一起直接崩解,成了一地飛灰。

隻留下王含光愣愣地待在原地,一時又是疑惑幾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又是疑惑當年種種,竟是久久無法回神。

直到他聽到一聲淒厲的長嘯之聲!

王含光一轉頭,就看到不遠處劍氣激**,李乘風和千紅竟是合作無間,一個吸引注意,另一個直接一劍洞穿了血將軍的胸口!

可是這血將軍十分悍勇,這一劍剜掉了他心口的一塊肉,卻隻讓他痛嚎了一聲,然後竟更加暴怒起來,斬馬刀大開大合,竟是愈發悍勇無匹。

“當”的一聲,王含光還沒來得及為他們占上風高興,就看到李乘風拚盡全力接下了血將軍暴怒的一擊後,如斷線風箏一般直接飛了出去,落地後他咳嗽幾下,吐出幾口血來,整個人看上去完全是個血人。王含光看著李乘風微微動彈了一下,顯然想站起來,可是別說再站起來,他連手指都在發抖,顯然是連長劍也拿不動了,更別提起來再戰。

不遠處的千紅還在咬牙和血將軍纏鬥,可是基本也隻是拖著血將軍遊走騷擾罷了。她的動作比起不久前已經緩慢很多,王含光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時候他的目力這麽好,能看到千紅雪白的長腿上那一條發灰的傷疤——她不隻是受了傷,那血將軍的兵器之上可能還有毒。

這傷極大地拖累了她,就在這個時候,千紅突然遲鈍了一秒,王含光心中大急——她躲不過去了!

血將軍揮舞起斬馬刀,眼見著千紅就要成為刀下亡魂!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突然有一道靈符從遠處飛來,衝向血將軍麵門——方才被砍了無數刀依然可以若無其事的血將軍,突然發出痛苦的怒吼,仿佛這道攻擊不是攻擊他的肉體,而是攻擊到了他的靈魂一般!

“道長!”王含光驚喜地喊出聲,剛才他以為千紅要血濺當場,差點兒閉上眼睛,猛地看到這一幕,頓時鬆了一大口氣。

下一刻,戰局突變。

袁天罡大喊了一聲千紅的名字,連續丟出靈符後,幾步就到了戰局之中。王含光看到,在道長厲喝之下,本是強弩之末的千紅突然睜眼,像是突然得到力量一般,唰地一個鷂子翻身,直接原地飛了出去!她如一道烈焰,往血將軍攻過去,兩柄金色彎刀劃出殘影,一連串攻擊來得急切凶悍,卻被血將軍一一接了下來。不過這些隻是聲東擊西的誘餌,逼得血將軍停住對袁天罡的攻勢之後,千紅咬牙,突然舉起手並指一揮——她身上參差不齊的半截紗裙突然好像接到什麽信號一般,“唰”的一聲蜿蜒浮於身邊,像是被喚醒激怒的蛇。千紅的臉色有些蒼白,卻竭力催動,下一刻紅練蛇行著直接衝出去,死死纏住了血將軍的身體。

“大人!快!”千紅咬牙從嘴裏擠出幾個字,顯然已經到了極限。纏住血將軍的紅紗在怒吼之中崩裂,金色符咒從紗之中彈出來,散落在空氣裏。

千紅嘴角已經流出血絲。

幸好袁天罡反應也極快,他雖閉著眼睛,卻似乎對麵前的戰局十分了解,在千紅開口的瞬間,他直接衝上去,拔下自己頭上的八卦發簪,紮入了血將軍的眉心之中!

“吼!”血將軍發出怒吼,瞬間就讓袁天罡和千紅喉頭一甜。袁天罡手腳很快,也幸好這簪子捅入血將軍的頭顱輕而易舉得不可思議,總之呼吸之間,他就剖開了血將軍的眉心,隻見一道鮮紅如血的寶光閃閃發亮。

簪子一挑,鴿子蛋大小的一塊血玉就從血將軍的額頭滾落,落入袁天罡的手心。

王含光遠遠看著這一幕,不太明白道長和千紅怎麽突然配合起來了,明明彼此不熟悉,竟像是十分默契一樣。那血將軍眉間的紅玉又是什麽,為何道長在身體到了極限之際,還冒險衝出去拿這塊血玉?

但是他這個疑惑隻是一瞬間,下一刻就聽到千紅大喊:“快退!”

紅紗繃斷的聲音接連傳來,王含光他們都聽得十分清楚,顯然千紅再也製不住這凶悍怪物,她隻來得及對袁天罡短促地催促,下一刻就被震得吐出一口心頭血,整個人如斷線風箏一般飛了出去。

血將軍痛吼之中,眉間血滴下來,整個身體劈啪作響,兩顆頭顱也開始融合。這短短的一瞬,受到重創的血將軍就似乎已經休整好,他怒號著拿起斬馬刀,竟直接追著袁天罡擲出去。

若是這刀中了,袁天罡隻怕當場會被斬為兩段。

可千紅被震飛之後,倒在地上已經生死不知。而李乘風全身是血,不知是昏迷還是死了……

“道長!”王含光看著這一幕,心神巨震,卻沒想到,他身後突然同時響起了驚叫:“袁道長!”

下一刻,一股悠揚的樂聲突然從身後響了起來。與此同時,王含光聽到金鈴叮當的聲音,他愕然轉頭,看到一黑一黃兩個身影,黑衣女人櫻桃口之中含著金葉吹奏,黃衫少女晃動雪白的腳腕,腳踝上的金鈴叮當作響,和著吳三娘的樂聲發出清脆聲音。

是消失許久的吳三娘和金玲!

王含光頓時熱淚都要出來了,他一直在逃命,根本沒來得及問三娘的下落,如今看到兩人平安無事,頓時覺得心中一定。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王含光總覺得他似乎看到金玲在舞動之中,腳腕上的鈴鐺聲音似乎有形狀一般,如金色小獸奔跑而出。不知不覺的,王含光認真聽了下來,突然覺得天地為之一靜……

王含光覺得自己整個人突然消失了。

他感覺到了整個天地。

微風、腐爛的屍體,葉子落地的聲音和驚叫,最醒目的……是天地之間那一道殺氣。

幾乎是反射性地,王含光往殺氣所在地看過去,隻見方才他還在擔心是不是死了的李少俠,此刻居然站了起來!

他全身是血,看上去十分可怕。此刻他閉著眼睛,好像根本就沒有任何感覺,如同牽線木偶一樣,隻是手裏拿著劍,緩緩地橫於胸前。

王含光聽到身後少女清脆而冷靜的聲音:“左前方,踏出三步。”

是金玲的聲音。

王含光還沒弄明白金玲在說什麽,就看到他的李兄弟飄飄遙遙地往左前方踏了出去,正好是三步的距離。

描述起來這似乎是很漫長的一段時間,但是其實從吳三娘吹奏麻痹瘋狂的血將軍,幫助袁天罡逃脫,踉踉蹌蹌地回到他們身邊,到金玲助力喚醒李乘風,一切不過是電光火石的幾個呼吸間罷了。

血將軍隻是稍微停頓了幾息,就掙脫了吳三娘的樂聲影響,暴怒著向身邊最近的獵物攻擊過去,而就在這個瞬間,李乘風接下了這一擊!

刀劍交擊的聲音幾乎響徹天際。王含光一把接住跑到身邊的道長,低頭見道長臉如金紙,心中著急。而身後的金玲又開口了,她聲音沉靜地說:“右前方,往前五步。”

王含光順著金玲的話望過去,頓時一驚——隻看到方才還追得他們如喪家之犬的血將軍,在如殘影的鬼魅黑色身影之中,竟次次都被逼退。王含光開始還心中大喜,下一瞬間卻突然失聲了,他問被扶著的袁天罡:“道長,李兄弟這、這是怎麽回事啊?”

王含光真的驚呆了,不是因為李乘風突然劍術大增,並且與血將軍鬥得不相上下,畢竟這一路以來,他早就默默認定李兄弟天下第一。他之所以這麽驚訝,乃是因為李乘風身上的異狀!

李乘風閉眼搏殺,隨著他愈發行雲流水的招數,他的右手開始泛起細細密密的鱗片,像是某種魚類,在日光下泛著銀色的光芒。更令人側目的是他的額頭上,有什麽東西在細密瘋狂地移動,像是有什麽東西要凸出來,刺破皮膚,長於日光之下。

“道長,李兄弟好像不對啊……”王含光看道長沒回答,頓時更急了,聲音因為焦急都變調了。

“啊?啊!道長,你怎麽暈了!三娘、三娘……”王含光還沒明白,下一刻,袁天罡晃了兩下,直接栽到了他身上。他扶著袁天罡,轉頭就想求助吳三娘,卻看到吳三娘猛地噴出一口血來,整個人半跪在地上,金葉從紅唇掉到胸口,慢慢悠悠地晃**著。

王含光第一次如此驚慌失措。

就在這一刻,李乘風一劍砍掉了血將軍一個頭顱,發出一聲長嘯,仿如龍吟,驚徹天地。

山穀之中,百獸跪倒在地,瑟瑟發抖,仿佛在迎接王的到來。

下一刻,李乘風力竭倒地,金玲一口血直接噴了出來,也委頓在地上。

3

危機還沒有過去。

血將軍雖然遭受重創,失去一顆頭,另一顆年輕人樣子的頭也發出痛吼,卻在慢慢長回到脖頸正中,顯然他在是自愈,這個年輕人此刻才算是真正在和這血將軍融合……這一地全是死傷,等這顆頭顱長好,隻怕他們的死期也到了。

王含光這輩子心沒跳這麽快過,他回頭看看珍珠夫人所化的那一地灰塵,又看看跪在地上、掙紮著要站起來的吳三娘……這一瞬間,王含光隻覺得熱血上湧,再也顧不得思考其他,他猛地把昏迷的袁天罡交到了吳三娘手上,哆哆嗦嗦地對吳三娘交代:“三娘,你快、快帶著道長跑,有多遠跑多遠!”

最是怕死的王含光眼角都快泛起淚花,說完一咬牙,飆著害怕的眼淚,直接往血將軍奔去!一路直接衝到血將軍旁邊,王含光抽出自己腰間原本隻是裝飾用的華麗寶劍,閉上眼睛就往血將軍身上砍去!

一劍砍出去,到了半途就被抓住了,王含光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張陌生年輕人的臉。他眼睛赤紅,看著王含光,一手直接把王含光的長劍奪過來丟掉,另一隻手抓住王含光的衣領,直接把他舉了起來,而後這人手臂上開始有東西伸出來,要往王含光的身上紮進去……新鮮的血肉,正適合修補它的創傷。

王含光無法呼吸,徒勞地想掰開這手,他勉強地掙紮著,卻仿佛獵人手下的獵物、案板上的魚。他眼角一串生理性的眼淚滾落下來,心想,自己真是不孝,竟讓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

他腦子開始昏沉,眼見著就要交代在這荒山野嶺,下一刻,從他懷裏掉出一個灰色的小錢袋來。

不是什麽好料子,就是普通的麻布,怎麽也值不了錢,一看就是鄉下人用的,不過上麵繡了一片綠色的小葉子,看上去就顯得質樸有趣了起來。

是前些日子他們在山中遇到了葉老伯,幫了老人之後,那老人給的禮物。

原本是吳三娘接了的,前些日子他們在一起商量的時候,王含光因為逃命之時弄丟了自己的錢袋,吳三娘就把這錢袋給了他。王含光拿它來裝道長給的新護身符,平日都是貼著裏衣放,雖然麻布隔著絲綢裏衣磨得王含光胸口發紅,但是他日日和活死人共枕,怕得要死,便一直都忍著,此刻掙紮這麽久才掉出來。

不過這會兒王含光哪裏注意到這麽一點兒小事,他已經半昏迷了,就看著吳三娘咬牙拖著昏迷的袁天罡,根本就走不動。

不會在這兒全交代了吧?

王含光淚眼蒙矓地想著,心中五內俱焚,突然,他被丟在了地上。

“佩……佩……”

王含光差點兒窒息而死的這一刻,猛地得了自由,頓時大口呼吸,整個人驚魂未定地顫抖。

王含光不明白自己怎麽得了這一線生機,隻聽到這粗糙仿佛磨碾過的聲音,然後就見那年輕男人跪在地上,握著那個掉在地上的錢袋,猛地看向了他:“你、哪裏……這個……”

如果這年輕男人還有自己的記憶,看他拿著這個錢袋的樣子……

“這是我救了一個老伯,那葉老伯給我的,他說他是山下葉村人,這錢袋是他孫女兒繡的!”橫豎都是個死,王含光決定拚了!他一連串說出口,接著屏住呼吸,哆嗦著等著最後宣判。

“佩、佩……”那男輕男人聽到了,頓時發出似哭似笑的聲音,拿著那錢袋,身上的血煞之氣一退,竟慢慢落下淚來。

下一刻,他的頭飛了起來!

王含光被這個變故驚呆了,抬頭就看到一雙白得刺目、隻穿著半截紅裙的長腿,再往上看,是波瀾起伏的胸脯。千紅本就是個嫵媚漂亮的女人,這衣不蔽體的樣子隻怕稍微正人君子一點兒的人都不知道眼睛往哪兒看。

但是王含光一絲也沒注意到,他隻看到了千紅那雙貓兒一般嫵媚的眼裏閃過的殺意,還有她手起刀落那一瞬,剛才還在和他說話的年輕男人頭顱在麵前飛起來的畫麵。

“你、他……”王含光看著身著破爛紅衫的千紅,愣了一下,前些日子他還能笑著說千紅是個美人,此刻卻隻仿佛看到了玉麵修羅一般,尤其千紅那雙冰冷的眼睛,血濺在臉上,表情居然紋絲不動。

王含光還沒來得及為血將軍的死鬆一口氣,就被千紅這利落甚至可以說血腥的動作驚得不知如何是好。也許是因為這血將軍腦袋上長著那個年輕人的頭,也許是那年輕人的熱淚還沒掉下來、整個腦袋就飛起來太過震撼……王含光知道千紅做得對,卻一時還是被她嚇到了。

旁邊看著的吳三娘卻眼睛一亮,她放下袁天罡跑回來,到了麵前飛快從懷裏掏出一個瓶子,嚴肅著一張鵝蛋臉,對千紅說:“姑娘你休息,處理屍體是我的老本行!”

“咳咳,空烏一族遇血而生,必須燒得幹幹淨淨……”千紅咳出血絲來,顯見剛才所做的一切十分不容易。她確實快站不住了,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吳三娘點頭示意明白了,拔掉瓶子的塞子,倒出一些墨綠的粉末來。王含光看到她一把撒下去,地上那原本勾連著想要再次融在一起的血肉就發出“刺啦”的聲音,像是被什麽給燙到了一般。

沒了腦袋、四肢被砍斷,怎麽還會有這種反應……王含光覺得自己產生了錯覺,他看著吳三娘拿出火折子點起來,把一切燒得幹幹淨淨。

“佩、佩……”這年輕人臨死還在喊這個字,之後閉眼消失在火光之中。

王含光聽著那年輕人的喊聲,心驚肉跳的,心裏湧現出一種不合時宜的感覺來,竟然有點兒同情這個年輕人。

王含光想到他哥小時候看到他偷偷給被趕出去的下人送錢,罰他跪在廊下,讓他伸出手掌來,重重的戒尺拍下來,當時小小的王含光瞬間就哭了。

“你錯在哪兒了,知道嗎?”他哥那時候也才十來歲,已經有了君子之姿,板著臉打一戒尺就說一句,“第一不辨是非,第二不分親疏,第三不知死活!”

王含光那時候才知道,在他麵前哭得可憐的奶娘被趕出去,其實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奶娘收了人家的贓錢,手伸到了王含光的身上。

縱然是小事,也算是背主,隻是趕出去已經算是看在奶了王含光幾年、且沒出大事的分上,若是真的較真,送去官衙也是打死的大罪。而王含光不知道,隻覺得奶娘太可憐了,竟把自己的私房錢全部拿出來給了奶娘……那筆錢在小王含光看起來隻是幾個月的月錢,但是足夠普通一家人去偏遠地方當個小地主了。

他性情和大哥不一樣,就像大哥總不明白這個小弟怎麽如此讓人頭疼一樣,王含光也不懂,大哥他們怎能那麽清楚地安排每一個人在心中的地位,而且一有不對,就能把自己的感情及時收回來。

這麽多年了,王含光還是沒弄明白。

但他也長大一些了,明白如今那年輕人前腳要掐死他,後腳他卻為這年輕人的死有些淡淡的憂鬱,隻怕說起來要笑掉他人的大牙。

因此王含光沒說話,縱然他在這短短的反應之中,就猜到這年輕人隻怕身不由己……他認得出這麽個小小錢袋,又是葉村之人,隻怕死後就被征召到了這山中不得安寧,不但如此,還倒黴地被血將軍給吃了,怕他變成怪物繼續殺人,臨了還被砍頭、被燒死,那是隻是到了如此地步,隻怕還不能入土為安。王含光雖不說話,臉上卻帶著一絲同情。

“怎麽,同情他?”千紅冷笑一聲,“空烏一族不徹底消滅的話,隻要給它時間,必然成為心腹大患,且如果有異族路過,它們能嗅出來同族的味道,到時遷怒的話,此地之人隻怕都性命不保……你還同情他嗎?”

千紅這話說得王含光啞口無言,他沒想到這見鬼的血將軍這麽可怕,心中的那一點兒悵惘頓時消失得幹幹淨淨,連著對千紅剛才麵不改色分屍的恐懼也消去了許多。

千紅一身傷,疼得齜牙咧嘴。王含光也感激她救命之恩,隻是不敢去扶她——實在是她衣不蔽體的,根本無從下手,隻能爬起來,說:“我去看看李兄弟!”

這一看不得了,李乘風和袁道長一樣,都一臉慘白、氣若遊絲的樣子。這一行人,仔細一看,昏迷了兩個,千紅重傷,金玲還在吐血,臉色都跟金紙一般了,身形晃動幾下,接下來竟是直接消散了。

算下來,連吳三娘都在那地底墓穴之中扭傷了腳,唯一活蹦亂跳的,居然就王含光一個人!

好在還有小白蛇在,不然這一堆傷患,王含光再怎麽也弄不下山。

王含光拿著自己的紫綢外套把珍珠夫人和金娘子包了,原地立了兩座墓碑,想著好歹也不讓她們在墳墓毀後變成孤魂野鬼。做完這些,王含光心裏帶著一股酸澀,才不忍地走了。

一行人沒有繼續休息,將那血將軍的灰都收好,便疾行下山了。

下了山遠遠就能看到葉村,滿是斷壁殘垣,都是燒毀的痕跡。幾人商量了一下,小白蛇帶著他們下山就已經疲憊,他們不可能一直讓小白蛇馱著回榕城。

隻是下了山天色就開始暗下來,他們這個情況,趕夜路十分困難。好在吳三娘的隨身包袱不隻是有稀奇古怪的東西,還有行走在外必備的一些藥物,於是一行人打算幹脆在葉村先歇一個晚上,給李乘風和袁天罡把外傷處理一下,明日進了城,再作打算。

商議好之後,幾人就進了葉村,這才看到滿地都是屍首——這活死人之地的異寶已經取出,整個時間都恢複了正常,死去的人也徹底地死了。

若是李乘風醒著,隻怕又要氣憤於那黑貓的狠辣了。

王含光這會兒卻不知道,他第一次來葉村,驚訝地看著這一切,連聲問:“這地方到底怎麽了?”

正在他疑問的同時,遠處突然有走動的聲音,千紅低聲咳嗽,說:“奇怪……有奇怪的味道。”

這滿鼻子都是火燒之後的陳臭味,王含光是真不明白她是怎麽聞出其他味道的,但是他沒出聲,因為那腳步聲已經到了麵前。

順著腳步聲走過來的,是一個行動十分遲緩的老人,他佝僂著身體,走路一頓一頓,且走動的時候身體是僵直的,根本不是活人走動的樣子。

王含光一看清楚,頓時就變了臉色。

倒不是害怕,這一路驚嚇下來,王含光這會兒都有些刺激過度之後的麻木,他變了臉色,是因為他看清楚了那個老人,竟然是他認識的。不但認識,他們二十多天前還和那老人說過話。

王含光麵色一變,看向旁邊的吳三娘。吳三娘臉色也不好看,她低聲對身邊的千紅說:“看他走路樣子確實不對,似乎不像活人,可之前我們見過這位葉老伯,當時他似乎還好好的……”

吳三娘自己也說其他本事沒有,對屍體十分熟悉,她麵對麵都沒看出什麽問題,難道說葉老伯當時還活著,下山就遇害了?

“活死人之地裏麵紊亂顛倒,一切都是無序的,你看得出來才有問題了。”千紅喘息著,低聲說,隨後眼神一厲,顯然是動了殺心。隻是她念頭剛起,那葉老伯僵直著轉頭,瞬間也看到了他們!

這話說得,其他人還好,王含光頓時就愣住了,因為他看到了葉老伯臉上大片的暗色斑痕,與在義莊看到的屍體差不多,隻是義莊的屍體都發青,斑痕不太明顯罷了。

王含光記得,當時道長和李兄弟都說,那斑痕是……

這葉老伯果然是已經死了!

隻是葉老伯自己卻恍然不知一樣,竟然笑著僵直地走過來,口裏還在盛情邀約:“郎君和、和小娘子來了,不、不如與朋友一起,去小老兒、家中……”

“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死了。”吳三娘突然低聲對王含光和千紅說,“怎麽辦?”

“還有一口氣……奇怪,先看看他想耍什麽花招。”千紅摸了摸環在頸項上的小白,低聲對扶著她的吳三娘說,“晚上還要在這裏休息,怎麽也得解決這個麻煩。”

千紅考慮得不錯,他們晚上在這裏休息,無論葉老伯有什麽問題,他們都必須正麵對上。吳三娘考慮一下,鵝蛋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桃花眼彎起來,嘴角一對酒窩愈發顯得她甜美動人。

“老伯,原來這裏就是葉村?”吳三娘笑著和葉老伯搭話,仿佛沒看到葉老伯臉上的屍斑一樣。

葉老伯眼睛有點兒看不清楚,他自己不明白是因為他已經死了,五感自然會越來越退化,隻是迷迷糊糊地努力眨眼想看清楚當時救他的姑娘,然後笑著自豪地點頭,又一迭聲邀請他們去他家休息。

天色已晚,原本幾人打算就在這個村中找個盡量完整的屋子對付一夜,可葉老伯盛情相邀,他們也就跟了上去。

幾人心中決定好以不變應萬變,反而心情十分淡定。

隻是原本是小白蛇馱著這一行傷員,如今小白蛇罷工假裝是千紅的項鏈,王含光背著道長倒是十分輕便,遇到李乘風,卻真是一點兒都挪不動。最後還是千紅拖著李乘風才能走動。

一行人走到了山腳邊,才看到了一間孤零零的茅屋。和村裏人隔得挺遠,雖然破敗,但是卻沒有遭到火焚。

不過由此可見,這葉老伯一家,隻怕在村中是邊緣人物,但是雖然看出來,大家卻沒打聽這種小事,反倒是葉老伯一臉不好意思地說:“家中……簡陋,怠、怠慢……貴客……”

他說話遲鈍,似乎思維也十分模糊,說一段停一段的,聲音也十分喑啞,隻怕是聲帶也僵了,說起話來聲音仿佛拉磨一般,讓人十分不舒服。

但是大家也不會跟他計較這個,跟著葉老伯進了屋子,問清楚了休息的地方,就想把李乘風和袁天罡放上床,結果一摸,王含光就嗆得咳嗽。

“這屋子到底多少年沒打掃了,這麽大的灰!”王含光再怎麽也當了二十年的世家公子,在活死人墓他都沒受過這種委屈。太髒了,髒得他渾身雞皮疙瘩就要起來了!

“讓開!”吳三娘看他那沒出息的樣子,翻了個白眼擠開他,然後小心地掀開滿是灰塵的被子,清理出一塊幹淨地方,終於把李乘風和袁天罡給安頓好了。

接著吳三娘就開始忙忙碌碌,拿著她的金瘡藥和傷藥,又打了水拿了幹淨布,處理起兩個傷員來。

王含光不懂這些,一開始還能幫手遞一下東西,到了千紅要處理傷口,她本就衣不蔽體的,偏對自己的外貌似乎一無所覺,要不是王含光喊得快,差點兒就要見到她大片白皙的背。

王含光可以說是逃出房間的。

他出了門臉還是漲得通紅,不敢回憶方才見到的畫麵,又看到天色已經完全黑了,葉老伯卻沒有點燈,就直接坐在凳子上喃喃自語,猛然一看倒怪嚇人的。

王含光毛著膽子點了油燈,剛才進屋沒發現,如今一看,這個屋子簡直是一片破敗……不說王含光前二十年就沒見到過破成這個樣子的房子,就算是如今跟著道長和李少俠走南闖北,在村中農家也沒見過這麽破爛的房子啊!

這屋子已經不隻是簡陋了,整個屋子就葉老伯坐的那把凳子是好的,其他地方都是被打爛的雜物,粗略一看就是桌椅之類,還有一些破爛的碗筷……就好像是有一群人衝到這個房子裏瘋狂亂砸亂打,然後沒有收拾就留下這一地狼藉。隻是看這地上的灰塵厚度,似乎比臥室還厚一些,王含光找了半天,竟然都無處下腳。

王含光這麽大個人在旁邊杵著,葉老伯卻恍然不覺一樣,隻是嘴裏不停地在重複:“葉娘、葉娘……佩佩……”

他念叨了半天,王含光聽到“佩佩”兩個字,頓時心跳了一下,不知為何就想到白天那個握著錢袋流淚的年輕人。王含光咽了口口水,聽到自己輕聲不確定地問:“佩佩?”

呆滯的葉老伯聽到這個名字,像是被觸發了什麽機關,他猛地抬起頭,盯住了王含光!

4

王含光嚇得往後又退了一步,生怕這葉老伯一言不合暴起傷人,沒想到葉老伯看了他一眼,突然喃喃地問:“你認識、佩佩?她、怎麽……不見了……”

王含光這時候也不知道葉老伯是什麽情況,隻知道葉老伯如今完全明白自己如今看上去多麽奇怪,腦子也迷迷糊糊的,問起事來他答得也是顛三倒四。但他又不好叫房間裏的人問,畢竟道長和李少俠都已經昏迷,而吳三娘還在給千紅處理傷口。大家都在忙,王含光也就隻能後背貼在房門上,心驚肉跳地和葉老伯雞同鴨講地聊了起來,半天才弄明白了一件事情——葉老伯一直在等自己的孫女回來。

葉老伯擔心得不行,當夜就托他們家的兒子寫了信,第二天讓去城裏的人帶了信,隻希望孫女快些回來。一個女孩孤身在城中,受了欺負可怎麽辦?

發出信之後葉老伯就一直等著,孫女卻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回來。今天葉老伯遇到他們,也是因為實在等不得了,就算他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也想親自去城裏,看看孫女那邊到底是怎麽回事。

沒想到他今日在路上遇到了恩公,一時高興,就把問誰去城裏的事情忘了。

“恩公……可要進城……櫃柳城……”葉老伯說到這裏,突然磕磕巴巴地問,顯然是突然想到,王含光他們這一行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貴,不可能一直待在村裏,他們若是要去城裏,他自然也可以順路跟著一起去城裏。

畢竟村裏人不是經常進城,有時候不湊巧了,等個十天半個月的,也是平常事。

葉老伯這麽顛三倒四地說話,又眼巴巴地看著王含光。王含光心中一軟,倒是不那麽怕這位老人家了。死都死了,還惦記著孫女的事情,這份舐犢情深,讓滿臉屍斑的葉老伯都少了幾分詭異,多了幾分慈祥來。

王含光開口想說話,背後的房門開了,處理好傷口的千紅站在門口,顯然聽到了一部分他們的對話。她突然開口,問的話卻讓人挺莫名其妙:“葉老伯,敢問現在是哪一年?”

“如今是……貞觀三年。”葉老伯似乎想了一下,才回答上來,他臉上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來,“小老兒記得,三年前陛下繼位,減了丁錢,如今剛巧滿三年……隻是明年就要恢複了。”說完,他臉上露出一點兒疲憊和愁苦來,顯然是在考慮明年要多交錢的事。

葉老伯腦子混沌,說到哪裏腦子就在哪裏,完全沒看到麵前幾人的表情多麽震驚。王含光看著千紅,雖然沒說話,卻讓人極好明白他的心情,他一臉狂亂,明明白白寫著一行大字——你怎麽知道的?

他說了那麽久,沒察覺出任何不對,千紅這才一出來,就問到了點子上!王含光抓心撓肺都想知道千紅是怎麽發現葉老伯腦子還在十年前的!

沒錯,如今已經是貞觀十三年了!

葉老伯或者是他的記憶總有一個出了問題,他一直以為現在是十年前。王含光十分震驚,千紅卻似乎覺得十分正常,她看了一眼王含光,似乎對他的一驚一乍十分不解,說:“榕城,十年前就叫櫃柳城,八年前改的新名字。”

她說得十分淡然,似乎這應當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可是大家都不是這座城附近的人,怎麽可能知道這種事情。

在山上遇到他也才二十幾天前,這個葉老伯難道是死後記憶產生了混亂,才會這麽顛三倒四?

王含光話還沒說完,千紅突然說:“我就說這個老伯情況奇怪,剛才聽你們說,這位老伯為山中異族小賊所戲,回頭之後就一直在轉圈……你們難道沒想過,他到底打轉了多久?”

“最、最多兩三天……總不可能是十年吧!”王含光大聲說,仿佛這樣就能給自己一點兒安全感,他實在不能想象,如果隻是一個不小心,回頭卻發現過了十年,那到底是多可怕的事情。

十年啊,隻怕真要是過了那麽久,人不瘋也早就餓死了,怎麽可能還在打轉呢?

王含光不相信。

“怎麽不可能,進了幻境,時間和生死都會變得模糊,隻是看他到底遇到的是什麽……異族千百種,有些是惡作劇,有些……可就是不死不休……”千紅眼神幽深,看著葉老伯,突然上前蹲下身,看著那葉老伯輕聲問,“老人家,你在山中……到底遇到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