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崩

“到底是什麽異寶,才能鎮住這樣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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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乘風大驚失色,想要抬手擋住衝過來的東西,卻在交手瞬間被對方滑過,而後聽到了水下傳來什麽東西撕裂一般的尖銳高頻鳴叫,似乎是臨死的哀鳴。他還沒回過神來,那隻黃色的獸瞳就突然再次回轉。李乘風大急,他肺裏麵的空氣已經快吐幹淨了,而道士也不知道在哪裏,這裏空間極其狹小,連拔劍的餘地都沒有。

眼見著這野獸衝過來,李乘風也沒打算坐以待斃,他擺好姿勢準備近身肉搏。在那野獸靠近的一瞬間,李乘風猛地貼上去打算攻其不備,卻在下一刻感覺到自己打出去的那一拳像是砸在棉花上一般,輕飄飄就被直接卸了力氣。

李乘風自離家闖**,從未有一次被人化解得如此輕易,就像是大人漫不經心接過了稚兒鬧脾氣的一拳一般。可是這一拳李乘風知道自己是用足了力氣的,不說崩山,至少能打穿一人合抱粗的樹幹。

他還在錯愕,最後一口氣剛巧吐了幹淨,憋悶之間李乘風反射性呼吸了一下,本以為接下來要嗆水,卻在下一刻突然感覺到自己呼吸到了一口甘甜的空氣。

有些渾噩的李乘風精神一振,接著就看到麵前亮起了熒黃色的微光。他定睛看去,先是看到一道長條形的帶著一攤血水的陰影飄過去,然後就看到在前方拿著一張閃光的符的袁天罡。

那符咒激起水波,變出一個個巨大的仿佛被放大了無數倍的魚吐的泡泡。

一個泡泡衝過來,李乘風嚐試著呼吸一口,發現裏麵居然都是空氣。

驚愕之間,他看到前麵的道士似乎發現他沒跟上去,正回頭催促他。

符咒的光芒十分微弱,李乘風看不清道士的臉,但是他皺起了眉頭,覺得有些不對。隻是此地到底不是能細思的地方,李乘風回頭看越漂越遠、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水中屍體,深吸一口氣,掉頭飛快地往前遊去。

這地下水道十分細且深,他們在裏麵接連遇到好幾次襲擊,李乘風後麵才看清楚,襲擊他們的是一種細長的仿佛海帶一般的魚。那些魚怪模怪樣,長著滿口的尖牙,身體上的鰭背豎著、泛著藍光,一看就能猜出萬一被它們咬中,可能不隻是掉一塊肉,隻怕還會中毒。

這水道內的水流雖還算平緩,卻也可以清晰感覺到一直在往下深入。一路沒走多久,其間經曆兩個小的地方——不知是山崖扭曲還是什麽原因,在不太平整的頭頂岩洞之中,確實有換氣的地方,但兩人沒停留,而是一路追著不見影子的金玲和吳三娘而去。

不知走了多久,水道突然瞬間開闊,他們浮在水中,抬頭看頭頂投射下來的光影——巨大的石門緊閉,頭頂兩盞巨大的燭火點燃著,把這個空間照得明亮輝煌。

那燭火的燈芯隻怕都粗如兒臂,整個石門看上去就仿佛是巨人盤古的住所之門一般,李乘風懸浮在水中,隻覺得自己小得如同螻蟻。

袁天罡沒有停,直往石門遊過去。

李乘風定睛一看,就看到遠處金玲和吳三娘的身影,忙加速遊過去。

憋得臉通紅的吳三娘把頭伸到飄出來的泡泡裏麵大口呼吸,抱怨地說:“道長,你有這符怎麽不早說,那豬肚腥死了!”

袁天罡卻沒回話,而是徑直往前遊過去。

“咦,他什麽時候會遊水了?”吳三娘詫異地問遊到身邊的李乘風,卻見他冷著一張臉擦肩而過,往袁天罡的身影而去。

李乘風已經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雖然他沒有什麽奇異本事,但是這道士的狀態明顯與平日不太一樣。李乘風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有些不放心,他飛快遊過去,就見這道士正滿臉深沉地撫摸著石門。這石門近看才發現,上麵雕滿了畫——不像是平日文人雅士畫的畫作,而是一種帶記錄性質的畫。

李乘風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出這石門上的雕刻似乎是在記錄什麽場景,放眼望去,似乎是在記錄一位將軍征戰沙場的畫麵。

隻是李乘風還沒來得及細看,身邊的袁天罡突然就動了。

見他縱身沉下去,李乘風忙追著他遊過去。袁天罡停在了石門的正中,那裏是兩隻獸頭的浮雕——這倒是和外麵普通人家的門一樣,隻是放大了千倍而已。那個獸頭也因此顯得格外巨大。

在場三人隻見一抹身穿道袍的身影輕飄飄地停在了獸頭的鼻梁處,然後他抬起手,道袍輕飄飄地擺動,畫了一個圓形。

李乘風覺得自己也許產生了幻覺,他清晰地看到一個黑白的太極八卦在水中出現,然後金光大盛,直接嵌入了獸頭的額頭之內!

下一刻,地動山搖。

野獸的嚎叫響徹天地。

這不是普通野獸能發出的嚎叫,李乘風幾乎覺得自己一瞬間都聾了。與此同時,水流開始滾動顛倒,李乘風被水浪緊緊地拍打,他抽出劍紮在山壁裏麵,才堪堪把自己翻滾得七葷八素的身體給穩定下來。

水變得渾濁,根本看不清前麵到底發生了什麽。整個山壁都在震**,野獸的怒吼響徹山巒天地,仿佛天都要塌陷一般。

這不是人間應該有的動**,李乘風覺得自己仿佛漂萍,但是他咬牙讓自己清醒。固定好自己後,他巴著牆壁,想衝到前方看看那道士到底在幹什麽,但是幾次都失敗了。水越來越大,李乘風突然看到有無數怪魚從深處遊出來,它們嘴裏發出高頻的尖叫,一路往外遊去,仿佛是在逃命一般。

李乘風心中焦急,可就在這個時候,整個水道之中的水全部倒灌,滔天的水浪拍擊而來。李乘風剛巧咬牙再次衝出去,重重拍擊之下被直接砸到山崖上,又被水浪一路卷著,瞬間就失去了蹤跡。

金玲和吳三娘掛在石壁上驚恐地互相對視。這空****的巨大山下洞穴,如此開闊和巨大的空間,她們掛在這裏,就仿佛兩隻蒼蠅在宮殿的牆壁上一般,足見這個地方到底大到什麽程度。吳三娘呸了一口水出來,說:“他們人呢?”

“我怎麽知道,我一直和你在一起!”金玲沒好氣地回答,但是心中也驚疑不定。方才她們就看到袁道長突然畫了個八卦,接著水就跟瘋了一樣,又是暗流失控又是大浪滔天,她們光是固定住自己都算不錯了,哪裏還有時間去觀察別的?

結果水瘋狂一陣子又突然直接消失了,她們此刻掛在這巨大空曠的山壁之中,看著遠處那空洞洞的、足有山高的黑洞洞口子。雖然彼此討厭,但是現在這個情況也隻能和對方商量了,吳三娘咽了口口水,說:“他們是不是提前進去了?”

“和那些水一起?”金玲顯然也十分迷茫。那些水可不是一盆兩盆,隻怕有一個巨大的湖泊那麽多,居然一瞬間全部消失……這裏麵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兩人都覺得這裏麵可能不太妙——還沒進去就這麽大的陣仗,可見裏麵那個煞氣正中心不管是啥,估計都很難對付。

“怎麽,你怕了?”金玲挑眉問。

吳三娘心裏其實真的有點兒打退堂鼓,但是金玲在旁邊這麽一冷嘲熱諷,她情不自禁地就回了一句:“怕什麽?我吳三娘自小看著屍體長大,會怕這個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我看是你怕了吧!”

“我怕?”金玲冷笑一聲,“我又不會死。你老實承認你怕了,先出去等著接應我們,我也不會說你什麽。”

金玲雖然是劍靈,但是並不代表她真的不會受傷、不會死亡,隻是吳三娘被她唬住了,還以為是真的,她硬著頭皮說:“我怕什麽,我不怕!再說了,道長和李少俠都不見了,我們還是進去看看吧。”她這麽說完,就靈巧地攀爬著,真的往那黑洞洞的山崖爬去。

“好言難勸該死的鬼,你可別後悔。”金玲在她身後冷冷地說完,也跟了上去。

兩人身手都比一般人好,很快落地,站在這黑洞洞的入口前麵。

吳三娘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恨恨地說:“出去了我一定要買套好衣服穿!”

為了方便夜行和讓人避諱,吳三娘這一行素來都要打扮得樸素甚至醜陋,讓人一見就馬上繞路的那種最好。甚至連長相都會選擇相貌醜陋的,傳說這種相貌連鬼神都避忌,不容易出事。

但其實隻是因為這一道總是夜行,不需要見到太陽,不需要和他人打交道,因此很多麵部畸形的人也可以勝任,漸漸就聚集起來了而已。

吳三娘入鄉隨俗,一直靠這一門手藝討飯吃,因此出門在外,才會戴著奇醜無比的麵具偽裝自己,衣服也總是灰撲撲的。

不過此刻生死抉擇的關頭,看看身邊的金玲一身明亮黃衫,腳戴金鈴鐺,鞋子都是繡花緞麵,再看看自己一身最便宜的麻布黑衣,還在逃命的路上被扯得這裏缺一塊那裏爛一條……吳三娘才突然發現,要是在這裏死了,她這輩子竟是沒穿過一件好看衣服。

“一定不能死在這裏!”吳三娘喃喃地說。

旁邊的金玲上前一步,冷聲說:“那就看你的命了。”說完,她臉色一肅,直接往那黑暗處走了進去。

吳三娘顧不得再說話,跟著金玲沒入黑暗之中。

光源徹底消失,兩人在黑暗之中摸黑行走,好一陣子,一直繞來繞去,這條路竟是十分漫長,就像是永遠也走不到頭一樣。

吳三娘因為家學淵源,在夜裏趕路的時間比見到太陽的時候多,這會兒卻也覺得有些心浮氣躁起來。至少夜裏在外麵趕路還有月光,這會兒伸手不見五指,又是黑漆漆的甬道,逼仄之餘還有種多年未見光的陳腐味道,讓人隻覺得暈頭轉向。

吳三娘覺得自己要窒息了。

就在這個時候,吳三娘突然聽到了微弱的“叮鈴鈴”的聲音。

和金玲腳上的鈴鐺聲不一樣。金玲腳上的鈴鐺聲十分清脆,而這道聲音卻帶著厚重感,像是久經風霜的老者一般。

“什麽東西!”就在吳三娘腦子渾渾噩噩的時候,金玲突然出聲。吳三娘一愣,下一刻就看到一道流光一般的劍影從麵前閃過,金玲神色肅穆,揮劍直接斬出去,然後就是一聲淒厲的尖叫,仿佛什麽東西被紮穿了……

突然,整個通道有了光。

吳三娘沒明白發生了什麽,隻覺得眼前一亮。兩旁點著的長明燈雖然微弱,卻將周圍環境映得一覽無餘,但她此刻顧不得看其他,隻低頭看地上扭曲地躺著的一隻像是隻大老鼠的小怪物。它尖嘴猴腮,一雙巨大的眼睛是全白的,看上去十分可怖,它掙紮著在地上發出痛叫,地上流出的血變成一攤,沒過一會兒就沒動靜了,顯然是死透了。

“月鼠?”吳三娘驚愕地叫出聲來。

“你知道這是什麽東西?”金玲十分納悶,她都不知道這是什麽,剛才正發愣了。

也不怪她,畢竟這月鼠雖不算稀罕,但也不是一般人能遇到的東西。吳三娘點頭,說:“我也是當年聽父親說過。月鼠雖名字好聽,可其實是吃死屍長大的,喜陰暗潮濕,多生於陪葬眾多的大墓穴或是戰場之中……”

月鼠並不為人所知,是因為長相可怖,就算被人撞見隻怕也以為是老鼠得了怪病,所以沒有引起過人們的注意。

吳三娘認識,是因為她的家族世代和屍體打交道,月鼠食腐,又極其貪婪,野物的死屍不夠的時候,就最愛去偷吃屍體,且因為善於隱匿又能遮蔽光源,一旦出現,就讓人十分頭疼。

可這些都不是吳三娘此刻在意的,她臉色發白,輕聲說:“月鼠一般不單獨活動,出外覓食都是整個族群一起……”

“什麽?”金玲聞言緊張起來。

吳三娘沒有繼續說下去,她左顧右盼,在金玲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臉色一變,直接腳底抹油,往這通道內部衝了過去。

吳三娘這一跑,金玲愣住了,就眼睜睜看著不遠處的牆壁上開始出現大塊大塊的黑色,像是黑夜開始擴散一般,直到聽到吳三娘大吼:“你還在發什麽呆啊!”

金玲抖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雖然她是個劍靈,不怕老鼠,但是到底是女孩子,看到一大群老鼠隻覺得頭皮都要炸起來了!

金玲也不戀戰,轉身也瘋狂地奔跑起來,通道裏麵出現了一幕奇景——兩人在前麵跑,後麵仿佛黑暗追趕一般,黑色陰影連續不斷地吞噬燈火,黑暗之中,傳來窸窸窣窣的移動聲,聽得人全身都忍不住發麻。

“這到底是什麽鬼!”金玲回頭看到,忍不住崩潰地大叫起來。

“快跑吧!”吳三娘瘋狂奔跑,根本沒時間回答金玲的話,隻催促她,剛才她發現是月鼠就已經臉色大變了——月鼠雖然能遮蔽光,但是能量十分小,剛才整個通道都黑漆漆的,而月鼠天性又喜愛聚居……這麽一推想就能知道,這通道之中隻怕有千百隻月鼠!

本來月鼠喜歡食腐,對活物沒興趣,是沒什麽攻擊性的,但是剛才金玲聽到動靜直接動手殺了一隻,那可不就是捅了馬蜂窩了嗎!

吳三娘推測的沒錯,這些月鼠看到同族慘死,這時候都仿佛瘋了一般,悍不畏死地朝著她們鋪天蓋地地湧來。

金玲劍氣揮動,到處都是分裂的血肉。但是這些月鼠太多了,俗話說蟻多咬死象,她們再怎麽也殺不完這些仿佛無窮無盡的老鼠。

“前麵!”兩人邊打邊退,吳三娘正絕望的時候,突然眼前一亮。

前麵是一扇打開的門!

吳三娘和金玲都大喜,飛快地往那邊退過去,進了石室之後,兩人想合力把石門關上上,可是石門卻比想象中的重許多,她們完全推不動。

“咦?它們沒過來!”金玲推了兩把推不動,正急著呢,突然發現那些月鼠雖然一直狂叫,但是卻根本不敢過來,連背後石室的光都沒有受到月鼠的影響。

“它們不敢進來!”金玲大喜,對著那群月鼠得意地笑,“來啊來啊,看本姑娘不弄死你們!”

“金玲,那個……我覺得……現在月鼠不重要……”吳三娘顫顫巍巍地說著。金玲不明所以地轉過頭,下一刻,也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2

這扇門後麵,是被挖得很深的地窖,而地窖下麵,全部都是密密麻麻蠕動的影子,金玲和吳三娘正站在這地窖和入門的交界處。她們剛才要是稍微大意一點兒,一腳直接踩進去……想到那個結果,金玲就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底下那些陰影不是別的,全是交纏生長著的蛇,此刻大約是感覺到有人進門了,這些蛇都豎起來,開始發出嘶嘶嘶的聲音,聽著更加瘮人。

“巴著邊緣進去吧!”吳三娘竭力不讓自己看底下,臉色發白地對金玲說。門外有月鼠等著,底下是蛇窟,她們想原路出去都出不去,唯有進去,說不定還好一些。

再說袁道長和李乘風不見蹤影,這進來的道路隻有一條,想來他們都應該在裏麵,隻要會合了,人多一些,再想辦法也不遲。

金玲和吳三娘想得十分美好,咬牙就踮著腳尖開始顫顫巍巍地往裏麵走。

下麵就是蛇窟,上麵與其說是邊緣,還不如說是巴著那石室的牆壁一點點往裏麵挪,偏底下的蛇還不肯放過她們,竟然也想巴著牆壁蜿蜒著爬起來咬人。

金玲自保無慮,吳三娘卻十分麻煩,情急之間,吳三娘拿出頸項之上掛著的金葉笛開始吹奏起來。

那樂聲清亮悅耳,瞬間就讓這蛇窟變得一片安靜。

與此同時,不知為何,有蒼勁的金鈴敲擊應和之聲從遠處傳來,似乎極其激動,遠遠的都能感覺到這地方的震動!

吳三娘和金玲看不到,在離她們很遠的地方,身著道袍的身影已經走到了這地下的正中心。

他一路走過機關遍布的密道,又走過布滿銅鏡的詭異耳室……與吳三娘她們不同的是,袁天罡一路暢通無阻,那銅鏡之中重重影子,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一秒,然後竟齊刷刷地隱去了身形。

一路都是如此,那些東西並不是完全的死物,那些機關甚至發出了哢哢啟動的聲音,但是都在下一秒齊刷刷地停下,安靜乖巧得仿佛那些一觸即發的危險就是幻覺一般。

這一路走下來,可以十分確定,這竟然又是一座陵墓。

和珍珠夫人那掏空整座山做出來的亭台樓宇不一樣,這湖泊水道下連接的,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地下墓穴。

一路途徑的機關和甬道,還有各種陪葬的耳室,都表明了葬在這裏的是一位功績煊赫的大人物,而袁天罡一路走到了最中心的巨大石室,看到了一具安靜躺在石台上的棺醇。

石室四壁的長明之燈不滅不動,袁天罡看著石台上漆花的華麗棺醇,突然冷笑一聲,說:“這裏你躺著可舒服?若你知道你千挑萬選,卻為他人做了嫁衣裳,一定要氣死了吧?”

沒有人回答。

當然,這是一座古墓,墓裏麵隻有死人,沒有人回答是正常的。

下一刻,袁天罡上前,突然抽出腰間的拂塵,直接甩了出去!拂塵看上去輕飄飄的,甩出去卻力若千鈞,那棺醇下一刻直接炸開,露出裏麵躺著的人來。

那是一具屍體,仔細看去,一半仿佛活人,好像下一刻就能伸著懶腰坐起來,另一半卻塌縮枯萎,像是失去活力的枯樹一般。這二者好好地連在一起,顯得極其詭秘。

“榮枯回生之法……你也信。”袁天罡冷笑,直接把這詭異的屍體一把扯起來丟在地上,然後拂掉殘渣,看了一下這死屍躺過的石台。他對準那纏著刺的蓮花圖案按下去,整個墓穴突然發出“哢哢”的扭動聲。

這個墓穴仿佛沉睡多年的老者,突然睜開了眼睛。整個墓穴在這一刻,突然仿佛活了過來。

墓穴之中震動,穹頂和四壁都開始移動,袁天罡站在這塊唯一不動的石板上,冷冷地看著周圍的一切開始變換,這時候才會發現,他竟然一直閉著眼睛。

他閉目垂眸,一身縹緲出塵之氣,在這山巒顛倒的世界之中,仿佛是慈悲垂憐眾生的神祇。

墓穴下的石道開始哢哢移動,滔天巨浪開始湧現出來。

袁天罡卻仿佛絲毫都沒覺得詫異,竟然還一頭紮入了這滔天巨浪之中!

他如一條迅猛的遊魚,從巨大的浪之中穿入,然後直入這墓穴更深的地下!

地下是更為廣闊的地方,巨大而空曠的空間之中,六條水桶粗的鐵鎖鏈從四麵八方牢牢地捆住了這空曠之地最醒目的中心——那是一具鐵籠一般的棺材,與一般棺材不一樣的是,這具鐵籠棺材是豎著的。

世人總說入土為安,因此隻有仇恨這個人,才會將之豎著下葬。不管這些講究到底有沒有道理,但世間都這麽流傳,一般後世子孫也會如此安排。而眼前這具棺材不但豎著,還被六條鐵鏈捆綁著懸掛在半空之中,上不接天下不著地,還有汪洋如海的大水……可見不管這個棺中到底葬的是什麽人物,隻怕當年葬下此人的人,必然是這人的仇家!

如果是其他人在這裏,隻怕不管麵前擺著什麽東西,也會馬上扭頭逃之夭夭,畢竟這種情況下,怕是就算口袋已經揣好了陪葬的金子,也不敢帶出去一分一毫。

但是就算麵前的景色再怎麽奇異,袁天罡卻一直閉著眼睛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不但絲毫不受麵前的景色所擾,反而目標明確地直往那懸浮的棺材而去。

他逆水而下,停至懸棺外,然後伸手往那鐵懸棺推了過去,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袁天罡的手剛觸到那鐵棺,就被一股巨力彈得直接飛了出去!

好在這四周都是水,才沒讓袁天罡直接撞死,但是依然可以看出那彈射出去的力氣極大,袁天罡被狠狠地砸在石壁上,半晌才喘出一口氣來!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一路以來似乎一直胸有成竹的他,此刻竟是麵色大變,閉著的眼皮也跳動起來。

“回去!”他怒斥出聲,像是在斥罵什麽人,開口卻隻吐出一大口氣來,變成氣泡離開,而下一刻,他的整個表情又慢慢平靜下來,他依然閉著眼睛,再次離開石壁,開始觀察那石棺,隻是似乎極其忌憚那鐵索。這一次他離得很遠,似乎在想什麽對策。

他似乎想到了什麽辦法,而後並指,頷首低低地念著什麽,在他的手指之間,隱隱有雷火跳躍的劈啪電光。

就在那電光隨著他的低喃之聲越來越大、顏色也愈發明亮之際,袁天罡突然感受到了一道極其森寒的劍意,幾乎劃破長空!

他驚愕地回頭,就看到從水中那頭,飛快地遊過來一群喪家之犬一般的魚!

那一道劍意劃過來,那些魚直接被斬為兩段!

血腥味頓時從水裏彌漫出來!

袁天罡臉色一厲,手中雷火直接消失,他閉著眼睛“看”過去,就看到一道黑色影子笨拙地從水中漂過來,右手還拿著長劍在揮砍——不是李乘風又是誰!

隻是此刻的李乘風狼狽得讓人側目,不但衣服破爛不堪,身上還吊著幾條魚,傷口處不斷地湧出血來。他看上去似乎已經快憋不住呼吸了,整張臉都憋得發青,眼見著一擊之下,他馬上就要往下沉。

“真是麻煩。”袁天罡做了一個口型,似乎十分不耐,他並指畫了一個圈,巨大的水泡憑空出現,裹挾著大團的空氣往李乘風漂了過去。

李乘風已經因為缺氧昏迷了過去,整個人浮在水中,再無一絲動靜。

他手中的長劍脫手,卻沒有沉下,隻是隨著水波漂離開來。

巨大的水泡籠罩住李乘風,雖然昏迷著,但他本能地開始喘了起來。袁天罡臉上的掙紮之色消失,鬆了口氣,接著卻麵色劇變——李乘風手中鬆脫的長劍看似無目的地飄**,但是轉瞬之間突然出現在了那棺材外。

本來毫無動靜的棺材,隨著水中的血擴散開開始巨震起來!這在平日估計還不算什麽,問題是飄過去的長劍被這煞氣一激,竟然劍意大盛!

這棺材裏的東西估摸著很凶,但是這劍也不是脾氣好的,兩者撞在一起,頓時弄得水流大亂。偏偏這長劍無風自動,震**鳴叫,仿佛被激怒一般,劍意再也封不住,竟一道道揮散出來,落在巨大的鎖鏈之上,鎖鏈上頓時湧起罡氣回擊。一時之間,兩者竟攪得天翻地覆!

李乘風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到道士漂在亂流之中。他剛才被水流拍昏之後,是被一群魚咬得疼醒的。當時那群魚似乎把他當成了餌料,拖著他到了一個洞中,放在洞中淺岸邊,那裏滿滿都是小魚,李乘風醒過來的時候,全身密密麻麻全是這種長牙的小魚在啃他的血肉吃。

這些怪魚十分凶狠,見到李乘風醒來居然不但不逃,還衝上來想要攻擊他!李乘風當然不會坐以待斃,反而一路追著那些魚殺了過來。他本來是想順著水道找出去,沒想到這地下水道仿佛蜘蛛網一般,他找到幾處換氣的地方,卻離原本的道路越來越遠。

直到不知道為什麽,這墓穴的山壁突然開始移動,不知道自己在哪裏的李乘風才發現自己突然到了一個巨大的水道口。那些怪魚氣勢洶洶地反身過來,李乘風追著就直接殺了過來。

在他快昏迷的時候,他恍惚之間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道士。

李乘風覺得自己可能是產生了幻覺,畢竟那道士根本不會水,就算是會水的人,也不會如閑庭信步一般停留在水域之中,畢竟人在水裏呼吸艱難,漂浮不定,怎麽都會比平日狼狽一些——他遊曆江湖也算是很有經驗,今日都算極其狼狽的日子了。

卻沒想到一睜開眼睛,他發現方才看到的還真不是幻覺,那道士竟然停在水裏,似乎還不打算繼續移動。

壞了,大約是昏倒了!

李乘風想著,飛快就往道士那裏移動,他動了一下,突然感覺到讓一個劍客發毛的劍意!李乘風愕然回頭,就看到在他手上平平無奇、原本好似隻是凡鐵的長劍此刻閃閃發亮,雖並不璀璨,但邊緣發著冰冷的金屬光澤,龐大劍意在它的周圍聚集,仿佛醞釀著毀天滅地的一擊!

“這是什麽!”雖然驚愕,李乘風到底還是先抓住了水中的道士,然後才開始問。

他衝過來的那一瞬間,袁天罡想往後退,他皺著眉,似乎覺得李乘風十分麻煩,但這個地方視野絕佳不說,身後的鎖鏈也讓袁天罡極為忌諱。他退了一步,到底沒躲開李乘風的手,李乘風見他無事,這才感慨地問那邊到底是怎麽回事,然後才看到袁天罡竟然一直閉著眼睛,他詫異地問:“怎麽了,可是眼睛受傷了?”

袁天罡還沒回答,身後的劍意已經龐大得讓李乘風覺得呼吸都困難起來。

李乘風回頭,聽到袁天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去握著那柄劍。”

“什麽?”李乘風回頭看袁天罡,隻見袁天罡依然閉著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李乘風甚至覺得他這一刻是威嚴的。

袁天罡重複說:“握著那柄劍,打破這血將軍的封印……快去!”

李乘風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麽、血將軍又是什麽,就被袁天罡輕輕往劍所在的方向推去!

劍客對劍本就敏感,若不是因為擔心道士,李乘風要做的第一件事估計就是去撈自己的劍。此刻既然道士看上去沒什麽問題,李乘風被推出去後也不再往身後看,他飛快往前,一把握住了還在作亂的長劍!

正在和血將軍隔空對削的長劍停頓一下,隨即發出嗡鳴之聲。聲音在水中悶悶的聽不真切,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這柄劍被製住的怒意。

和它的劍靈一般,也不知道是誰影響誰,總之是一模一樣的狗脾氣,最是隨心所欲。人說劍挑劍客,但是劍客也挑劍,李乘風其實偶爾也十分不明白,他這麽一個性情灑脫剛直之人,怎麽會拔起這把任性且殺氣四溢的劍來。

但是此刻已經容不得他想任何事情了,李乘風一把握住劍,還沒來得及做任何事情,這把劍就已經震怒無比,連續放出森寒劍意。叮當作響之間,鐵鏈被敲打得哐哐發出悶聲,眼見著就有了無數缺口。

偏偏與此同時,隨著清脆悅耳的音樂聲遙遙響起,水中雄渾金鈴之聲也透過深水傳出來,仿佛在耳邊響起一般。

袁天罡神色一變,瞬間揮手在水中並指指天,驚雷在水中直劈中間的鐵棺。

“吼!”劍意、白光與驚雷同時落下,棺中的東西終於蘇醒,發出巨大的怒吼,穿透山壁,直達人間。

棺木搖動,叮當之下,鐵鏈齊齊斷為兩截!

隔了幾座山的路過商隊聽到這一聲吼叫,頓時臉色發白,領頭的人幾乎是瞬間就站起來催促眾人快點兒出發。

“這人和馬都乏了,爺……”手下人發出祈求的聲音,商人也十分疲憊,但是他一臉怒意地踹在下人身上,大聲吼:“老子也乏,但是你們聽聽,那是什麽聲音,對上我們都得死。快,東西收好了,趕緊走,到了榕城,有的是你們休息的日子!”

這話說完,他飛快上了馬車,其他人也不敢說什麽,都一溜煙往榕城的方向而去。

身後,則是一列長長的商隊,帶著一股股奇異的芳香。

3

王含光是被尖叫聲吵醒的。

他感覺到有什麽人在搖晃他,一睜開眼睛,就看到臉色驚慌的珍珠夫人。王含光覺得自己怕是酒還沒醒,才看到眾人都神神道道的,他迷茫地問:“怎麽了,珍珠,你臉色怎麽這麽差?”

珍珠夫人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臉。旁邊的金娘子連聲說:“大王,宮中地動山搖,還有好大一股凶悍之氣從地底直衝而上,我們要找地方躲起來啊!”

“什麽、什麽?我們為什麽要躲起來,你們打不過地底下的東西嗎?”王含光覺得自己一定是酒醉未醒,不然怎麽聽到如此匪夷所思的話——這珍珠夫人和金娘子,這一宮之中不全都是不生不死的活死人嗎?怎麽會害怕地底下吼叫的什麽東西?

豈知金娘子和珍珠夫人聽著他的話卻十分莫名,金娘子更是直接說:“大王,夫人和這後宮之中的都是弱女子,怎能打得過那些東西?”

這話問得好,王含光一時竟然無言以對。

說話之間,他被珍珠夫人和金娘子扶了起來。宮外的宮女們一個個嚇得如同鵪鶉,金娘子一出門就臉色劇變——隻見宮苑門口走進來一群禁軍模樣的侍衛來。他們各個臉色難看,更誇張的是,身後不少兵丁都缺胳膊少腿,還有些受了傷,看上去就十分狼狽,唯有領頭那個衣飾與一般兵丁不同,橫眉豎目,彪壯雄渾。

“常統領,這時候你不去查看到底出了什麽事情,怎的還來了後宮禁地?”金娘子外強中幹地搶先訓斥道。

“哼,出了什麽事情?我倒要問問你們,最近給兄弟們的碧泉之水怎麽越來越少,這幾個月更是沒見著一滴!”常統領怒極,指著金娘子大罵,“沒有碧泉之水,我等光是維持活著已經是不易,這幾年更是折損了不少兄弟……你們還想讓我們為你們出生入死?想得美!識相的就快些把碧泉的位置說出來,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王含光完全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但是麵前這些人是來逼宮的倒是誰都聽得明白,而那碧泉之水到底是什麽,他還沒來得及弄明白,就見這些人直接上前往他們而來。

珍珠夫人害怕地抱住王含光,嚇得微微顫抖。王含光也害怕,他還不一樣,他不但害怕這些來勢洶洶的侍衛,也害怕突然抱住自己的珍珠夫人。不過當王含光感覺到珍珠夫人嚇得微微顫抖時,他低頭一看,頓時差點兒忘了怯意。

珍珠夫人是真的害怕,她的表情無一絲作偽——就像是王含光家中那些嬌養長大的表姐表妹看到了老鼠蟑螂的時候一般,隻是比那樣的驚恐嚴重了千百倍。

王含光都幾乎想要提醒她別忘了自己可是這活死人陵墓的主人。按照王含光以前看的傳奇,這樣的情況下,陵墓的主人難道不是最厲害的那一個嗎?畢竟整座陵墓都是為了那個真正被下葬的人而建造,所有下人都是陪葬。

怎的這個珍珠夫人還真被自己的陪葬侍衛嚇到了?

“說不說?不說我就一點點劃爛你的臉,看你的大王到底會不會救你!”王含光驚愕之中,那領頭的人已經走了過來,他身邊的侍衛湊過來想要抓珍珠夫人的手,珍珠夫人嚇得眼圈一紅,眼淚直接就流了下來。

她全身發抖,哀哀地抬頭看王含光,那樣子與王含光夢中那個葉珍珠重合了一瞬。

“你想幹什麽!”怒聲響起,王含光才發現他剛才腦子一熱,居然把珍珠夫人往後一撥,自己站在了她的前麵。

“那個……各位大哥,你們問什麽碧泉,我在這宮裏也待這麽久了,實在是沒聽到過她們說起這個啊……”王含光聲音發顫,越說越是心虛,他完全不明白剛才自己是怎麽回事,簡直是鬼使神差,一下沒注意就當了這個出頭鳥。

天知道他剛才那一瞬間到底在想什麽,他又不是什麽楚王!就算他老夢到當年楚王與珍珠夫人的往事,那也大約是因為這墓中有什麽能量,讓他看到了那一段往事罷了!

王含光叫苦不迭,恨不能抽自己兩巴掌,但是眼前的常統領看了他一眼,麵上頓時就露出驚疑不定的表情來:“還真是活人……怎麽?這人真是大王的轉世?”

這常統領正在驚疑,門外走進來一道熟悉的身影來——鬢發雜亂、衣裙發皺,竟然是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的陳娘子!

她看上去像是在哪裏遭了罪,整個臉上都帶著怒意,對著那常統領怒聲說:“怎麽還在和他們糾纏,那吼叫的還不知道是什麽東西,還不快些找到碧泉再作打算!”

常統領被陳娘子一番話提醒了,再無剛才的疑惑,直接說:“都綁起來!”

逼宮都逼了,後宮禁地也進了,就算是真的楚王在麵前,他也已經沒了退路,更別提麵前這人還一臉驚恐,雖不知道他是不是和大王長得一模一樣,卻到底沒有身為王者的一絲霸氣。

王含光還沒想出任何辦法就被捆了,十分著急,也不知道道長和李少俠到底在做什麽,可有受到這些人的圍捕?

王含光心裏暗自擔心,但是他對李少俠的身手還是無比有信心的,估計他們此時就算受到圍攻,應當也沒有被抓到,隻要他們沒被抓到,那麽自己就還有獲救的可能。王含光想清楚之後,頓時就安靜下來,打算先看看形勢。

另一邊,陳娘子已經開始逼問起珍珠夫人來。

“陳娘,夫人一直待你不薄!”珍珠夫人和金娘子都十分驚訝,這陳娘子雖然與金娘子不和,但是素來對夫人忠心耿耿,怎的會突然與這叛變的常統領在一起?

“待我不薄?”陳娘子發出一聲冷笑,看著金娘子,說,“不過是因為我用得順手罷了。論賞賜,次次都是你第一個挑;論用度,同樣是大宮女,你卻次次都能拿到夫人私下賜的貼補,比一般美人吃穿還好一成;論信任,你都爬上大王的床了,夫人還原諒了你!”

“那是你陷害我!”金娘子也怒了,她細長的眼睛豎起來,仿佛被激怒的蛇一般看著陳娘子,“你這個賤婢,當年不是你出手,想借此事讓我被打殺,夫人哪裏會因為和大王的誤會出外散心,還遇到趙國使臣!”

“是你自己不知羞恥,自薦枕席!”陳娘子似乎被戳到痛腳,大怒反駁。她們之間似乎恩怨極深,一旁的常統領頓時急了,打斷了陳娘子的話,大吼:“夠了,別吵了,先把碧泉在哪兒弄清楚!”

“碧泉就在這明珠宮後的淨手台上。”眾人吵鬧得一塌糊塗,珍珠夫人卻突然開口了,連王含光都愣了一下。他轉頭看過去,就見珍珠夫人深深地看著他,對常統領說:“我把碧泉的位置告訴你,你走的時候帶上他,行嗎?”

那是一雙情誼萬千的眼睛,帶著跨越光陰的深沉愛意,不容王含光躲閃,直直地撞在了他的眼底,也撞在了他的心上。

王含光心中大震,一時竟癡了。

“什麽!”陳娘子卻大叫一聲,顯然她日日路過那地方,以為珍珠夫人是在騙人。但是常統領竟是直接帶頭,往宮室裏麵衝去,他身後的親信也緊跟著他的步伐。陳娘子也不願意等待,狠狠地跺腳,對身後的兵丁們說:“把他們看好!”然後轉身提起裙擺,追著常統領而去!

“碧泉到底是什麽?”王含光回過神來,他看了看珍珠夫人深情的眼睛,不敢再看下去,狼狽地移開了視線,然後倉促地開始想要轉移開話題。

珍珠夫人眼裏的東西太重了,作為一個冒了他人身份的人,王含光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沐浴在那樣的眼神之下。

珍珠夫人回答得比較籠統,一旁的金娘子卻恨不得捶胸頓足,她連聲對王含光說:“碧泉之水十分珍貴,這些年越來越少,哪裏是夫人不賜給他們,實在是這幾年都快要絕了根跡,夫人自己用都不夠啊!”

王含光聽著金娘子連珠炮彈似的說了好一陣,才明白碧泉之水這個東西,是珍珠夫人下葬後沒多久蘇醒過來就發現的一件奇事兒。

原來他們當年被趕進來陪葬之後,陸陸續續不知為何又都醒了過來。醒過來之後,珍珠夫人自然就想派人通知大王她蘇醒的消息,卻發現他們根本無法離開這座陵墓的一定範圍。一開始這範圍極小,珍珠夫人嚐試好幾次失敗之後,長籲短歎,每天都以淚洗麵,而後就這麽過了一兩年,卻發現宮中出現乳白色的碧泉。金娘子先是派了一個小宮女試了試,結果那碧泉十分了得,吃了之後不但覺得腹中飽足,甚至還覺得全身舒暢,簡直就像是瓊漿玉露一樣。

最重要的是,這是唯一一個可以治療他們身上傷口的東西——他們被帶進來陪葬的時候,大多都是被強迫的,身上都有傷口,而那個小宮女試了之後,臉上的傷口居然好了個徹底。

於是這碧泉就成了人人都想要的東西。

開始珍珠夫人一點兒沒把這個事情放在心上,她隻記得大王對她保證過,等他處理好一切,百年之後一定會回到她身邊,從此生生世世陪伴,再也不分開。

她原本糊裏糊塗地就到了這裏,醒來後也不能出去,就隻靠著這個承諾挨日子。

而且最初的時候,這碧泉並不叫碧泉,它叫明珠湯,是珍珠夫人沐浴的湯池。

這宮殿建造的時候,便與珍珠夫人生前居住的宮殿一模一樣,連溫泉池都做了出來。不過這隻是延引的地下河水,根本不是溫泉。但珍珠夫人愛潔,醒來後日日都要香湯沐浴,尤其這暗河之水雖冰涼刺骨,對他們來說卻如溫泉一般舒爽,於是此地變成了珍珠夫人固定的沐浴場所。

後來發現碧泉的奇異之處,珍珠夫人和金娘子迅速把住了這個最重要的東西,她們就算再怎麽天真,也知道這就是她們安身立命的根本——生前有無數軍隊鎮壓,王國尚且還有戰亂和反叛,更別提在這麽一個小地方,那些侍者雖是陪葬,可心思各異,珍珠夫人性情柔弱,並不是個壓得住人的,當時地宮之中人人心浮氣躁,已經有鬥毆現象發生。

好在這麽及時地發現了碧泉,珍珠夫人就命令金娘子賜下去給眾人,從此讓這個陵墓的人有了指望和想要的東西,才能各司其職,又安分了下來。

每當遙遙聽到山下慶祝新春之聲,每個人就會拿到屬於自己的那份賞賜。碧泉之水有多有少,多者可以慢慢服用,滋潤身軀,少者就隻盼望來年好好表現。

“陳娘這幾年一直想抓我的錯處,就是因為她得的賞賜變少。她總不信我得的不比她多多少……我知道她一直心存怨恨,卻沒想到她竟做出如此背主之事來!當年也是這樣……”金娘子恨恨地說,“要不是她出手陷害我,害得大王和夫人離心,哪裏有後來使臣進讒言,害趙王以國書要挾大王把夫人送去趙國的事!”

“你說什麽?”王含光聽得震驚,不隻是詫異於這些人已經不死不活,卻依然如平常人一般勾心鬥角,還驚愕這裏麵的一段過去的公案,聽起來似乎帶了許多讓人震撼的信息。雖然王含光看史書時,知道戰國紛爭時期和後來不同,各國的大王不是帝王,頂多也就是諸侯割據一般的諸侯王,他們各有各的性子,其中也有不那麽講究的,有膽小懦弱總是割城求和的,有熱衷收集錢財比平民還摳唆的,也有沉迷美色不理朝政的……但是這一國之君以國書去搶另一國國君後宮夫人的事兒,再怎麽不講究,也實在是算得上離經叛道到極點了。

“別說了,金娘!”王含光是真的想聽,珍珠夫人卻打斷了金娘子的話,她臉上帶著難過,別過臉說,“不過是……”

遠處再次傳來悶雷一般的巨響,仿佛野獸的怒號一般,遠遠聽著都讓人身上發麻。那怒吼聲壓住了珍珠夫人的話,也一下子吸引走了王含光的注意力,王含光嚇了一跳,脫口而出:“什麽東西!”

“就是早些時候我們聽到的聲音。”珍珠夫人嚇得花容失色,她靠著王含光,像是聽到獅吼的小鹿一般往王含光的懷裏縮。王含光還沒來得及想到再問什麽,那聲巨大的吼聲突然再次響起!

距離越來越近,明珠殿內尋找碧泉的人紛紛跑了出來,驚疑不定地聽著那越來越近的聲音,他們身上臉上都是水,竟像是個個才洗了澡一般。

“什麽淨手台,你那溫泉池裏麵的碧泉之水都要溢出來了,你卻不肯分給大家!賤人!”那常統領一出來看到他們,連惶恐都顧不得了,拔刀就要砍他們,顯然憤怒至極。

他身後一個穿著現如今服飾的年輕人,脾氣卻好許多,對這些看守他們的兵丁說:“裏麵的碧泉水有一大池那麽多,諸位快些過去喝一些,然後各自找地方躲好吧!”

雖然年月變換之中,這活死人墓的人能活動的範圍變大了,甚至延伸到了腳下的小村莊,但是多年習慣已經讓他們把這裏當成了家一般,此時一出事,誰都沒想過要跑出去,隻是想往這宮殿的角落和山洞深處避讓。

但是這群人卻並不相信,不但如此,那統領似乎被她的死不認賬激怒了,衝過來就要殺人。

就在這個時候,他身邊那個年輕人攔了一把,說:“統領,別耽誤時間了,快些找地方躲吧!等事兒結束再找他們算賬不遲。”

說話之間,屋內傳來眾人的驚叫:“碧泉噴水了!”

那些兵丁原本都在貪婪地圍著碧泉喝水,有些嫌棄喝水太慢的還跳到了水池之中,於是這時候他們看到了讓人驚愕的畫麵——隨著他們的動作,那些身上有殘缺或是有傷口的兵丁竟在慢慢恢複!

所有兵丁都被對方的變化驚到了,與珍珠夫人這種長年累月浸染碧泉的感受不一樣,他們像是幹涸假死的某種植物,遇到水吸飽之後,開始煥發出新的生機。

不得不說這樣的改變十分迷人,他們圍著碧泉不肯離去。

就在這個時候,碧泉開始噴水!

“噴水有什麽好怕的!”常統領覺得這些侍衛真是丟人,結果就看到更多人驚恐地跑出來,他們身後竟然是水流——碧泉的水竟然溢到了大殿之外!

不但如此,有些兵丁身上竟然掛著幾條大魚。常統領還看到一條大魚活活從一個手下身上咬掉了一大塊肉!

他們不會再流血,但是他們仍能感受到疼痛!常統領看到那一幕,覺得身上也疼起來,而手下們跑來飛快指手畫腳:“後麵好多,還有大吼聲……有大家夥!”

常統領臉色有些發白,說:“走,葉老大,你熟悉外麵的山,你先出去找好退路。程二,你帶幾個人找好地方觀察這裏,其他人跟我埋伏,等程二的消息……不行就撤!”

能被拿來陪葬的,其實都不是真正的侍衛出身——當初能在大王寢宮護衛的侍衛,不說都是世家出身,怎麽也是身家清白、值得信任的存在。

那樣的人一般出身都不錯,輪到誰也輪不到他們被殉葬,別說他們自己不答應,就算是他們身後的家族也不會答應。

所以盡管當初楚王愛重珍珠夫人,選取的陪葬侍衛其實也還是小侍和一些罪者,而常統領最初可不是掌權的那個人,他醒過來之後就憑借自己的拳頭上位,然後就一直醉生夢死享受呼呼喝喝的感覺,要不是如此,他也不會在危機時刻第一個想到發難!

也是因此,他見到王含光之後,開始還忌憚了一下,在發現王含光真的絲毫沒有王者的威嚴和霸氣之後,就徹底沒把王含光放在眼裏了。因為他雖然聽過無數楚王的傳說,但是其實根本沒有親身感受過那位王的威嚴。

不過他雖然敢對後宮發難,卻不敢正麵對上那個一聽就讓人腿軟的大家夥,畢竟在之前,他也隻是個好勇鬥狠的普通人。隻是常統領聽著覺得那大家夥若是一條魚,那他們可以找到機會攻殺,這樣也好給他自己立住威信!

“好,我們走,把她帶著!”常統領心下一動,讓手下拖走珍珠夫人,隻留下王含光。一行人就這麽大搖大擺地離去。

“大王、大王!”珍珠夫人看著同樣被捆著的王含光,瘋狂掙紮,仿佛被惡霸強搶的民女。這段時間,珍珠夫人的行為讓王含光放鬆了警惕,此刻看到她無助的樣子,隻覺得她和其他的妖媚魍魎都不一樣,她盡管如此混亂地活著,實際上隻是個弱女子罷了!

王含光雖然貪生怕死,到底也是受世家悉心教導二十年,平日再怎麽膽小,這會兒看著珍珠夫人被拖走,而那個常統領的表情又是毫不掩飾的邪念……王含光大吼一聲:“住手!”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敢強搶民女!

王含光其實是想這麽說的,他往年在家中的時候,也曾在出遊時說過這樣一段話,救下過一個被鄉中惡霸強搶的姑娘。

但是那時候對方是個普通人不說,他王含光身邊卻跟著二三十個小廝護衛,他們浩浩****地走過去,沒動手就把那村中惡霸嚇得跪地求饒。

在這裏呢……不但沒有光天化日,也沒有他的護衛,王含光頭腦一熱,憑借著一個男人不能眼看著一個女子被糟蹋的基本良心喊出口,然後在常統領和他的一堆手下看過來的時候,突然啞口無言。

“你們自己躲起來就好,幹什麽要帶著她!她身體柔弱,也隻是個拖累……”王含光幹巴巴地說。看著常統領的表情越來越猙獰,他心想,完了,吾命休矣!

果不其然,原本打算離開躲起來的常統領不顧周圍人的拉扯阻擋,竟然直接走過來,手裏的刀已經抽出來,眼見著就要一刀剁掉他的狗頭!

王含光嚇得屁滾尿流,瘋狂地滾動身體。

“當”的一聲,刀剁在地上,發出金石交擊之聲。

“還敢跑!”常統領大怒,獰笑著就追擊過來。

不跑難道被你剁死?王含光心裏想著,瘋狂地扭著身體,艱難地躲避。

“統領,大水、大水!”有人尖叫。

常統領幾次沒剁中王含光,聽到喊聲沒反應過來,反射性地轉頭一看,就看到人高的水浪夾雜著滿滿的凶悍大魚撲麵而來!

常統領發誓,那一瞬間,他看到的那些大魚咧開的嘴裏,鋒利的牙齒都閃耀著森森寒光!

但是他沒有時間再說別的什麽了,大浪當頭過來,他和其他人幾乎是瞬間就沒入了大浪之中,迷失了方向!

這大浪來得極其凶猛,瞬間衝刷掉了這奢華明麗的亭台樓閣。但是一浪過後,瞬間就消退,並沒有想象中可怕的大洪水一般的事兒。

“李兄弟!”王含光驚喜莫名,之後就覺得屁股一疼,他轉頭一看,就看到屁股上掛著一條魚,正死死地咬住他!

但是這都無法影響王含光的喜悅,他齜牙咧嘴地扭動著往李乘風那裏挪動,試圖引起李乘風的注意。

李乘風果然注意到了他,遠遠揮劍,竟是隻憑著劍意就直接割斷了王含光身上的繩索!

這可是李乘風第一次如臂使指一般控製劍氣。

王含光都驚呆了,他站起身,撕了兩下,那怪魚居然完全不鬆口。王含光顧不得了,他飛快跑到李乘風身邊,隻有在這裏他才能感覺到自己是安全的。

“李兄弟,道長怎麽了?怎麽隻有你們兩個人,金玲姑娘和三娘呢?”覺得安全之後,王含光左顧右盼,卻沒看到其他人,而道長更是頭發散亂,發髻歪著,整個人濕淋淋的,此刻正發出微弱的殘喘。

“快走、快!”王含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到袁道長睜開了眼睛,他臉上露出了焦急和淡淡的恐懼之色。這是王含光第一次在道長臉上看到類似害怕的情緒,雖然不多,但已經足夠令人意識到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出現了。

“你帶著他快走,離開山洞!”李乘風把袁天罡塞到王含光的身上。

王含光哪裏能有那個力氣,根本扛不動一個成年男人,哪怕袁天罡瘦得嚇人,他依然趔趄了一下,才勉強在李少俠淡淡的嫌棄裏背起了道長。

“你不走嗎?”王含光是真的很想跑,但還是咬牙問李乘風。

“走不了!”李乘風拿劍凜然而立,直視不遠處的明珠殿。

仿佛在回應他的注視,碧泉池中,水浪衝擊起來,把這個破裂的口子衝得巨大,一個帶著龐大威壓的人影從天而降,落在地上,發出巨大的怒吼之聲!

“這是什麽東西!”王含光目瞪口呆,看著遠處那一身鎧甲、滿身是血,還缺少了一條腿,身體隻剩下半邊的將軍。

“血將軍。”李乘風沒有回答,袁天罡卻訥訥地說,“空烏之蛋,埋於土中,盛世蟄伏不出,每逢亂世,死傷萬人以上,亂軍為戰,黃土變紅,天地大旱三年,聚天地煞氣破殼而生,落地為王為將,是為血將軍。”

王含光看著那舉著巨大斬馬刀的將軍,忍不住覺得自己有點兒尿意,隔得那麽遠,他竟然感覺到了如有實質的殺氣。

“到底是什麽異寶,才能鎮住這樣的怪物……”袁天罡唇色發白,臉上帶著驚魂未定的表情,輕聲感慨。

“來啊!”而那邊,李乘風被這絕無僅有的強者一激,戰意滔天。他這一路和這血將軍在水中交戰,如果不是顧著突然昏倒的袁天罡,他更想和這個血將軍來一場不計生死的戰鬥!

“吼!”血將軍不說話,對著李乘風大吼。

下一刻,兩人突然同時拔地而起,於空中發出毀天滅地的一擊!

劍意震**,大山瞬間從內崩塌!石塊土堆從天而降,如同天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