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珍珠夫人

我不要世人的喜歡,隻要一個人的喜歡。

1

王含光自己不管不顧地暈過去倒是不要緊,留下吳三娘看著袁天罡等人,一時氣氛都沉寂了,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主要是兩方都有點兒不知道對方的虛實。

雖然吳三娘一直聽著王含光說他有兩個好兄弟,一個是道長一個是少俠,特征與麵前這兩人極其相似,且這兩人還一見麵就喊出了王含光的名字,但是吳三娘從頭到尾可都沒聽說有一個黃衫姑娘,因此她雖然沒察覺到對方有什麽殺意,卻警惕地隱隱護住了地上昏迷的王含光。

而李乘風見一個招呼直接把王含光嚇暈過去,還沒回過神是怎麽回事,袁天罡卻看著吳三娘,笑眯眯地上前施了一個禮,然後看似寒暄地問:“在下司天監少監袁天罡,敢問姑娘怎麽與我這朋友一路,又怎麽到了這裏?”

要知道這可不是大馬路上與熟人相逢,這裏可是一座深山裏人跡罕至的古墓,他們是因緣際會被帶到這裏,而之前的動靜顯示著,王含光和這來曆不明的姑娘可是硬闖進來的!

“在下西南吳家吳三娘,此番本是路過。”這時候沒有戴麵具,吳三娘倒是沒有掩飾自己的來曆。別說眼前這道長似乎隱隱有些想試探她的意思,吳三娘自己對他們也是戒備居多,她指著地上的王含光說:“我與含光兄弟在城南義莊偶遇,其後又發生了許多事情……”

這話一說,李乘風和袁天罡麵上頓時鬆緩許多,等到吳三娘把一路遇到的事情都說了一遍,袁天罡又說了一些王含光的事情,雙方才消除了最後的戒備。

王含光醒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袁天罡正和吳三娘興致勃勃地聊著西南控師之事。袁天罡連聲追問:“趕屍之說我在司天監記載之中曾看過,不過依記載所說,趕屍一事不過是為了運送屍體所做的障眼之法,實則是人力背負屍體走動,可聽姑娘所說,姑娘一家似乎是真有本事的……”

這一點吳三娘倒是沒避諱,外人把西南趕屍說得神乎其神,但其實從古至今,趕屍匠一直自認和鐵匠木匠一般,都隻算是一門手藝罷了。

不過同是手藝,趕屍匠其實也分為兩種。

一種是如袁天罡所說,表麵上是趕屍,看似神秘不可思議,但其實是人背著屍體行走,假裝成趕屍,一是為了讓人自覺回避,二是方便把屍體用最簡單便宜的方法運回目的地。畢竟如果是用棺木運回的話,一般人家基本都承受不起這種人員和車馬等費用支出,且又要講究很多忌諱,路上有各種不便不說,還極耗費人力物力。而趕屍匠一般在夜裏行走、白日休息,不但少了很多忌諱,且全部心力都拿來趕路,因此又快又比運送棺木便宜許多。

對於這種人來說,趕屍不過是如同碼頭卸貨力夫一般,隻是一門活兒罷了。

而對於吳三娘這種人家,這種事情按道理來說麻煩不到他們。

“南疆控師驅策天下萬物,所謂趕屍,不過是一種**巧技,旁支拿來糊弄眾生,混口飯吃罷了。”吳三娘雖說得籠統,但是臉上有毫不遮掩的淡淡驕傲,“我們多接一些較為難的活兒,普通活兒輪不上我們,江湖規矩,得給下麵的人留口飯吃。”

“這倒是極為仁義。”袁天罡激賞地拍掌,然後虛心地問,“不過可否請教姑娘,南疆一脈據說傳承極深遠,甚至隱隱與上古異族有所牽連,可有這回事?”

“你問這個做什麽?”吳三娘被問得一愣,然後就有些戒備,“你什麽意思?”

就在這個時候,王含光醒了過來,他一眼看到身旁的道長、少俠和吳三娘,猛地瞪大了眼睛,喜極而泣地大喊:“道長、李少俠、三娘!我還活著?我還活著?”

“你當然還活著,沒見過這麽膽小的人!”大家都沒說話,倒是金玲開口譏諷起來。

“他膽小關你屁事!”王含光自己還沒開口,倒是吳三娘直接對著金玲不高興地說話了。王含光大為感動,他拖了吳三娘一路的後腿,卻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吳三娘居然還開口為他說話。

可吳三娘接著說的話,頓時讓王含光知道自己感動早了。吳三娘看著金玲說:“人家膽小但是有錢啊,他還欠我五百兩銀子的東西呢,這人就是我吳三娘罩著的!你呢,我看你從剛才到現在除了發脾氣就沒出過聲,你哪條道上混的,劃下道來!”

早聽說西南民風彪悍,一言不合就當街打架之事十分常見,如今見到吳三娘,眾人才覺得此言非虛。

“你!”金玲氣急,臉色一變,眼睛一豎,她揮動右手,手中隱隱有金色劍身快要凝形,頭發和衣衫都開始無風自動,一股鋒銳劍意從她身上彌漫出來。旁邊的李乘風被激得全身一震,身後的金玲劍感應到劍靈的怒意,竟隱隱發出鋒銳的嘶鳴之聲。

眼見著鬥意一觸即發,李乘風趕緊一把抓住金玲,低喝道:“金玲,別鬧事!”

“三娘,那啥,我沒事,算了算了……”王含光不懂劍,但他覺得快喘不過氣了,趕緊屁滾尿流地爬起來勸吳三娘。

“你別管,不是你的事,我就是看她不爽!”吳三娘並不搭理王含光,而是看著金玲,她表情嚴肅地說,“身上一股臭味兒,聞著都不舒服……從剛才我就想收拾她了!”

“你們倆都別鬧了!”眼見著兩個人真的要打起來,李乘風厲聲喝道,“要打等出去了再打,你們沒看到他都喘不過氣了嗎?”

順著李乘風的目光望過去,眾人才看到方才還一臉好奇地和吳三娘說話的袁天罡被劍氣震**,此刻臉色發白,唇色也是慘白,身體還微微有些哆嗦。

不但如此,袁天罡竟然是坐都坐不住了,他滿頭都是豆大的汗珠,哆嗦著就要往地上滑倒。李乘風鬆開金玲,大步走過去扶起袁天罡,把他放到剛才王含光躺著休憩的榻上。

“也罷,出去再和你打!”吳三娘見狀,先收了架勢。她看了看袁天罡的狀態,皺著眉頭走過去,而一旁的王含光等到風波消停,才來得及環視他們所在的地方。

這一看,王含光就詫異了,這房子雖然看上去很久沒有人住,但是屋內擺設怎麽看都像是幾百年前的風格,無論是矮榻、桌幾,還是旁邊的掛衣架,或是那邊上的圓形漆盒……盡管都顯得破舊,可看上去竟是王公貴族才能用的規製。

王含光把自己的疑問說出來,這才明白他們如今所處的地方,竟然是一座楚時得寵夫人的陵墓。

“一座夫人的陵墓,怎麽會成為活死人之地?”王含光十分詫異,“難道她有什麽冤屈或是奇遇?”

一時之間,王含光腦海裏全是各種大街小巷傳的前朝後宮秘史和王家以前入宮的各位祖輩姑奶奶的傳奇……

“不管是什麽,總之我們要先找到異寶,隻有找到異寶,才能與那大凶的東西抗衡!”說到這個,袁天罡也嚴肅起來,打斷了王含光的暢想。

“那我們怎麽才能找到那異寶?”王含光甩開滿腦子的前朝秘史,頓時摩拳擦掌來了精神。他這幾天可算是受夠了,不是大晚上在荒郊野外逃命就是在陵墓之中,想想竟然好久都沒看到太陽,這會兒他什麽都不想,就想快點兒出去好好曬太陽。

一群人還沒想出先做什麽,門外突然傳來院子門打開的聲音,李乘風眼神一厲,直接站了起來,拿起劍往門外走去。

他一身煞氣地走過去,屋裏頓時沒人再敢出聲。眾人看著他走到門口張望,然後似乎是皺了下眉,緊接著反手收了劍,竟拉開了這房屋的大門。

眾人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就看到門口走進來一個高挑纖細的女人。女人一雙細長嫵媚的眼睛波光流轉,行走之間一搖三擺,雖不美貌,通身卻透著一股子風流氣韻。

“嘁,這金娘子也不知是看上你這黑大個兒哪裏,還沒兩個時辰,她就巴巴來看你了。”金玲發出嘲弄,也讓王含光和吳三娘明白了李乘風為何放這女人進來,原來前來的這人是他們認識的,且對方看上去是友非敵。

“冤家,你特地在門口迎我嗎,真讓金娘感動。”金娘子看到李乘風開了門,眼裏頓時溢出動人情意來。不得不說,金娘子雖生得普通,但她這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之間盡是風流嫵媚,竟是比一般美人都動人許多。

“你來何事?”李乘風顯然不想搭理她,隻是皺眉問道。

“你這冤家好狠的心,方才後宮進了一批人,我忙活半天,好容易得了空,巴巴地就跑來見你,你卻拉長個臉……”金娘子似怒似嗔,眼波流轉。

吳三娘在旁邊低聲和王含光感歎說:“李少俠真是個正派人,我一個女人,聽著她說話,身子都要酥了。”

吳三娘說的是實話,隻怕就算是個石獅子,這會兒麵對金娘子這樣子也能活過來了,可是李乘風的臉色一絲未變,甚至顯出了幾絲不耐煩,估摸著要不是這會兒形勢所迫,他都懶得聽金娘子說話。

“三娘,你可要把持住。我跟你說,美人都信不得,信不得啊!”

吳三娘不過是隨口感慨,也是想分散一下袁天罡的注意力。畢竟這袁道長生得纖薄,看上去又瘦得過分,此刻他滿臉都是汗,還捂著胸口一臉痛苦,看得吳三娘心中不忍。

王含光卻沒明白吳三娘的意思,他趕緊開口,十分的痛徹心扉,一副忠心耿耿阻止君王沉迷美色的托孤老臣樣子,掏心掏肺地低聲痛斥:“越是這種漂亮的女人,肯定越凶殘!”

“哦?怎麽,你還有什麽經驗不成?”吳三娘聽他說得一派真誠,顯然是有感而發,頓時好奇起來。

王含光頓時支支吾吾起來,他如今腦海裏麵還留著他叔叔的寵妾突然頭發暴長三丈殺人的模樣,但是所謂家醜不可外揚,他這會兒又不能把這件往事說出來,頓時一時詞窮。

王含光還沒找到合適的說法,那邊李乘風問著金娘子這地方的情形,快忍不住金娘子那摸來摸去的手的時候……不知該謝天謝地,還是該說他們倒黴,門外突然傳來女孩大叫的聲音:“陳娘子,這裏真的沒人,我不過是路過此地,給夫人摘些花罷了……娘子、陳娘子……”

正興味盎然地把手放在李乘風胸膛上的金娘子臉色一變,連聲說:“糟了,陳娘這賤人居然盯著我……你們快躲起來!”

“不必了!”金娘子話還沒說完,就聽門外一聲大喝,大門被“嘭”的一聲直接砸開了。門外飛快湧入了一大群宮女侍者,當中站著個穿著深紫衣裙的高髻女子,身量比金娘子要矮許多,和金娘子的風流嫵媚不一樣,她一張臉冷冰冰的,透著一股子寒冰一般的氣息。

在看到這滿屋的人的一瞬,她臉上湧起一股扭曲的笑意來,笑著說:“活人,你這騷狐狸竟藏了活的男人……幾百年了,你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全部都給我帶走!”

她一聲令下,外麵等著的侍衛魚貫而入,這陳娘子竟是有備而來!

李乘風反手就要拔劍,下一刻,他感覺到一隻手輕輕覆在他的手上。李乘風轉頭,就看到虛弱的袁天罡被王含光和吳三娘攙扶著,皺著眉頭輕輕地對他搖搖頭。

李乘風瞬間鬆開手,侍衛已經上前把他們直接捆了起來。

幾人瞬間就被捆成粽子一般,然後被押著一路往深幽的宮內走去。他們被蒙著眼睛帶著走了好長一段路,最終被推搡著摔倒在地。他們聽到陳娘子極力壓抑喜悅的聲音,大聲說:“稟夫人,金娘子趁著出宮選取宮人的時候,帶了一批活人回來,婢子趕到的時候,她正和地上那黑衣男人打情罵俏,好不快活!”

她一開口就直接戳了金娘子的錯處。金娘子被捆著,也沒打算束手就擒,她哭著哀哀地說:“求夫人信婢子一次,這幾人是婢子給夫人的驚喜,正拘著**,想訓好了給夫人解悶,卻不想陳娘誤會於我,跟了我到了地方,竟是一句也不肯聽我解釋,巴巴地就把我捆了來……”

好一手顛倒黑白的本事,難怪方才這金娘子雖然慌了一秒,卻緊接著就完全按捺下來,原來在那一瞬間,她就已經想好了怎麽處理這事了!

而且這話不但把自己帶活人進來的事扭成了想要進獻禮物,還順道在夫人麵前狠狠告了陳娘子一狀,話裏話外又是跟蹤又是捆綁的,襯得這陳娘子極為陰狠且得理不饒人,竟是整日盯著同僚想要坑害一般。

“你!”陳娘子顯然不是金娘子的對手,三言兩語就被氣著了。她不如金娘子會說話,隻跪下來說:“夫人斷不可信她的鬼話,當年她狐媚大王,也是如此說……”

“都住嘴!”上頭傳來一道不耐卻又極其清亮的聲音。這聲音一出,方才還爭辯不休的金娘子和陳娘子都飛快閉上了嘴巴。

“金娘,這些年裏,咱們可沒少見活人……你帶他們來,可是他們有什麽特別之處?”那聲音聽起來帶著三分倦懶,李乘風他們看不到,金娘子卻臉上一喜,正要說話,上頭那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急促,“等等,把那紫衣的扶起來給我看看!”

眾人都沒反應過來,王含光就感覺到自己被人攙扶著顫巍巍站了起來。他正在迷茫的時候,突然聽到那女子連聲說:“你們這些作死的蠢貨,還不把他解開,快,都解開!”

這女子一路說著話,越來越近,王含光被鬆綁、摘下黑色的蒙麵紗的時候,發現突然出現在麵前的竟是一個絕世美人!

這美人與王含光素日見過的各類女子都不相同。往昔王含光見到的千紅、金玲等人,包括吳三娘,都是各有風情的美人,但是唯有麵前這個女人,當得上一句風華絕代。

她如同一朵帶露梨花一般,光是站在這裏輕輕顰眉,就讓人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來,給她做帳中明珠。

她穿著極其華麗的白色輕紗,一層一層,像是午夜曇花開的花瓣一般。她鬆鬆綰著偏髻,鬢邊簪著一朵白色的繁花,整個人看上去清新得如神仙妃子。隻這一眼,就把王含光看呆了,這一瞬,他幾乎忘記了自己在一座古墓中,而以為自己是在仙子的九重天宮之中。

下一刻,這絕代風華的女子眼裏泛起淚花,她看著王含光,眼淚瞬間落下來。她又哭又笑,聲音苦中帶著甜:“大王,你來了,你沒有騙妾,你真的來找珍珠了……”說完,她竟然直接鑽到王含光的懷裏,哭著抱住了他!

別說是王含光目瞪口呆,原本還在暗暗想解開捆著手的繩結的李乘風和其他人,一時之間都被這個發展震得怔住了!

2

氣派的王室宮苑理,花園之中百花繽紛。花園之中的長亭之下坐了個華服男子,下麵則是翩翩起舞的宮人。

王含光此時正坐在花園之中,看著宮女們舞蹈——他看上去似乎正在欣賞舞蹈,但是仔細看,就可以發現他的眼神猶疑、額頭有點點汗珠,整個人雖然綾羅加身,頭上還戴著王冠,看上去十分氣派,但即使他竭力假裝若無其事,依然能感覺到他十分緊張,緊張得隨時要昏過去了。

“大王可是覺得這些舞蹈看得無趣了?”珍珠夫人一直關注著王含光,此刻看到他一副根本就沒在注意舞蹈的表情,頓時就開口了。

“不是不是,好看好看,特別好看。”珍珠夫人一開口,王含光嚇得差點兒當場從座位上彈起來,他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飛快回答,生怕回答得慢一點兒就會被旁邊這珍珠夫人一巴掌拍死。

此時距離他們被陳娘子發現,並全部捆了送到大殿見夫人已過了四天。王含光前一刻還覺得自己的苦日子要結束了,終於有希望早日見到太陽,卻沒想到還沒開心一會兒,就被捆成了粽子。

當時王含光以為自己這回真的躲不掉了,畢竟李少俠和袁道長都被抓了,怎麽想都要死。結果峰回路轉絕處逢生,這座陵墓的主人竟然把他認成了當年的楚王!

王含光這幾天慢慢探聽,才知道原來當年的楚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不但如此,這楚王平日極喜歡的打扮就是紫袍金冠……因此王含光當日一出現,珍珠夫人就把他認成了楚王。她在這陵墓之中不知日月變換,根本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已經過了幾百年,還以為她的楚王終於安排好了國事,踐行諾言來陪她了!

那一瞬間,王含光心中先是劫後逢生的喜悅,之後,就是漫長的折磨。

他甚至有些不確定自己被認錯和當場被一巴掌拍死,哪個選擇更好!

畢竟被一巴掌拍死也就一瞬間的事情,但是和這個珍珠夫人日夜相對……不管對方再怎麽傾國傾城,都不是活人啊!而且他根本不是楚王,也壓根兒不了解楚國的任何事情啊!

因此王含光一點兒也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更別提飛來豔福的快樂,他每天都一驚一乍,生怕露出馬腳被拍死,這種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的感覺真的非常不好受。王含光真的很想哭,甚至差點兒跪下求珍珠夫人給他個痛快。

當然這隻是衝動,能活著誰想死呢?因此方才聽到珍珠夫人的話,王含光簡直條件反射一般地飛快否認,也幸好珍珠夫人這幾天都沉浸在與自己愛的男人相逢的喜悅裏,似乎壓根兒就沒察覺到王含光的神態不對。聽到王含光口不對心的否認,她也不多話,輕笑一聲,說:“是妾的不是,安排不周,妾這就親自下場,給大王賠罪。”說完,她就起身直接走下台階。

宮女們見到夫人下場,紛紛悄無聲息地退下,旁邊敲擊音樂的宮女也被金娘子揮手遣下去,而金娘子自己坐下,“咚”的一聲敲響了陌生的音樂。

珍珠夫人隨著音樂擺出了一個漂亮的曲袖動作,寬大潔白的裙子隨著她的舞動飄**起來。王含光生於世家,別的不說,眼光可是從小培養的,珍珠夫人這一個起手式,瞬間就把王含光從驚恐之中震得抽離出來,他愕然發現,這珍珠夫人竟然是個舞蹈好手!

她如一片潔白的雪花一樣,隨著音樂之聲輕柔地舞動,一個個動作配合她仿佛會說話的杏眼,幾乎瞬間就把人的魂魄都快帶過去了。

看到王含光癡了一般直直地看著自己,珍珠夫人笑出聲來。音樂之聲突然一變,變得急促昂揚,下人們抬著個巨大的玉盤上來,珍珠夫人突然輕身而起,輕盈地落在玉盤之上,而後隨著激昂的樂聲飛快地旋轉,仿佛一朵開到盛極的潔白曇花。

王含光也算是見過世麵的,卻在這音樂之中為珍珠夫人的絕世之姿所攝。直到最後一聲重重的“咚”的結尾音響起,珍珠夫人猛地跪坐在玉盤之上,透過重重紗袖往他望過來時,王含光才鬆了一口氣。他這才發現,他居然屏息看完了這後半場的舞蹈!

“大王,你可喜歡?”珍珠夫人被人托著來到王含光的麵前,嬌聲朝他伸出手來。王含光還沒回過神來,仿佛是被蠱惑一般,他情不自禁地舉起手,一陣暗香襲人,這絕世麗人就這麽輕飄飄地被他擁入懷抱,一時之間仿佛懷抱住了滿園花朵一般。

難怪這珍珠夫人盛寵多年不衰,至死都被楚王牽掛……一代王公貴族,什麽樣子的美人未曾見識過,這珍珠夫人不但美麗,且一顰一笑嬌癡可人,天下哪裏有男人能抵擋這般女子的魅力?

“喜歡,怎能不喜歡。”王含光回抱著她,神誌在抱住珍珠夫人的那一瞬間終於回籠,他發出了欲哭無淚的聲音,“夫人如此驚才絕豔,世人有誰能抵擋?”

“我不要世人的喜歡,隻要一個人的喜歡。”珍珠夫人根本看不到王含光驚恐害怕的臉,而是呢喃著依偎在王含光的懷裏,深情地說,“大王,你不知道珍珠這些日子有多害怕、多寂寞……幸好大王你來了,你沒有騙珍珠,你真的來了……”她說著,聲音裏帶上了哭音。

王含光感覺到自己的肩膀濕了,頓時愣了一下。他還沒來得及細思,更讓他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王含光隻覺得眼角有什麽東西,他歪頭一看,這後宮禁苑的圍牆上竟探出了一個熟悉的腦袋!不但如此,這人愣了一下,似乎看到了他,竟對他囂張地揮手,然後瘋狂地打起手勢來,簡直是天底下最囂張的翻牆賊!

感覺珍珠夫人要抬頭,王含光心中一急,生怕那牆上賊被發現,趕緊一把抱住了她。

珍珠夫人愣了一秒,破涕為笑:“大王。”

這一聲喊得可謂是綿軟柔媚,隻怕百煉鋼都要被這一聲呼喚軟成繞指柔,然而王含光根本沒注意到,他緊張地看著圍牆上那個小賊揮舞手臂,想看清她在幹什麽,心中還十分疑惑——這吳三娘翻牆到這裏是幹什麽呢?

這事還得從頭說起。

那天王含光被誤認為楚王之後,他們一行人作為“護送楚王回到夫人身邊”的功臣,當然也被釋放了。不但被釋放,他們還被安排了住處,是在這地宮的一處偏殿裏麵,雖說是偏殿,但和之前他們躲藏的荒涼宮殿不一樣,他們現在住的這宮殿修整維護得很好,雕龍畫鳳、明麗奢華。

不但外表大氣莊嚴,走進去也是高床軟枕,放的擺件桌椅都金燦燦的,細看才發現是極其珍貴的金絲楠木。外麵價比黃金的木料,在這裏竟是擺了一屋子作為待客擺設。

這些東西若是放在外麵,隻怕隨便一樣都能讓人們為之瘋狂,但是這對於袁天罡他們四個人來說,就算如今被當作有功之臣獎賞,就算有珍寶賞賜,隻要他們還在這個墓地裏麵待著,這一切就沒有任何意義。

他們是活人,就算是金玲這樣不是活人的劍靈,也是想出去的。

他們隻要不是發瘋想永生永世被囚禁在這個山中陵墓周圍,就必須想辦法逃出去。

但是想要逃出去,第一個要確定的,就是這地方的出口在哪裏。簡而言之,和之前一樣,他們還是得找到異寶在哪裏。

若是平常也好確定,可現在這地方陰陽混亂,天機完全遮蔽,什麽方法都用不上,這就難倒了眾人。

眾人待了兩天沒想出任何辦法,倒是金玲和吳三娘連續吵了無數場,也不知道她們倆到底是哪裏來的火氣,仿佛前世仇家一般,李乘風都被她們弄得不堪其擾。

也是天無絕人之路,就是這個時候,李乘風看到,本來也在苦惱的道士突然間眼前一亮,對吳三娘說:“三娘,你坐下來。”

吳三娘茫然,袁天罡又說是讓她幫忙,這才疑惑地坐下來。然後李乘風就看著袁天罡在閉著眼睛的吳三娘麵前輕聲說話:“你閉上眼睛,放鬆,試著感受,看看哪裏讓你覺得最不舒服……往那個地方延長你的感知……繼續靠近……你感覺到了什麽?”

隨著袁天罡的話,吳三娘的表情從沉靜慢慢變成皺眉,然後是淡淡的恐懼,再然後她腦袋上開始出現大顆大顆的汗珠。

她喃喃地說:“我聽到了好大的心跳聲……怎麽回事,還有人在呼吸,很大的聲音……好難受……”她說著,臉色越發蒼白,身子搖搖欲墜,像是下一瞬間就要倒下。

李乘風和金玲都嚇了一跳,袁天罡卻像是早有準備,他一把扶住吳三娘,然後連拍兩肩,接著並指在吳三娘額頭點下去,同時大喊:“三娘,醒來!”

吳三娘“啊”的一聲猛地睜開眼睛,一臉驚魂未定。

眾人看著他們,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麽,連吳三娘自己都不知道剛才袁天罡讓她做的一切到底是什麽意思。

而這時候,明明這道士看上去表情和平日一模一樣,但是李乘風總覺得他似乎在這道士身上看到了幾天未見的裝神弄鬼——簡而言之,這道士似乎搞清楚了一些事情,又恢複了往日那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好在這回這道士沒打算全瞞著,在吳三娘的追問下,他直接說:“其實之前聽三娘所說,我曾猜測三娘所習之法有些類似我司天監一脈,似乎乃是術士之道。術士五感極其敏銳……”袁天罡解釋得十分簡單,但吳三娘顯然十分震驚,已經從一臉疑惑變成了驚愕和戒備,“尤其三娘雖一直不肯說家傳之密,但我一靠近三娘就感覺十分快活,仿佛盛夏飲冰一般,隻覺得四肢百骸無不舒暢……但是三娘所習之術按道理應與趕屍之道截然相反,讓我一直不敢確定……直到三娘和金玲頻頻爭吵,我才敢再次往這個方向猜測。”

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金玲體質特殊,而吳三娘不知道,還以為金玲是跟著他們出行的普通人,但是袁天罡和李乘風都知道金玲乃是劍靈,而且還是凶兵之靈,煞氣極重。吳三娘對其他人都十分通情達理,甚至豪爽闊達,唯獨對金玲從見麵開始就處處不喜,這顯然不太正常。

因此袁天罡雖覺得吳三娘的身份似乎和她修習之術十分不搭——主要是袁天罡不太明白,控師到底是怎麽去控製那些蛇蟲動物的——但是再三觀察後,又覺得自己推測的可能性極大,讓吳三娘一嚐試,果然就應了他所想。

隻是麵對一直笑嘻嘻的吳三娘此時似乎有點兒炸毛的神態,袁天罡點到即止,沒有繼續深入這個話題,他隻對著三人總結說:“簡而言之,三娘所習之術,對讓人不舒服的陰晦之氣極其敏感,所以才會與金玲這刀兵之靈相衝。正因為她與煞氣相衝,因此感知十分敏銳——這地宮雖滿是死氣和煞氣,但死煞之氣最濃鬱之地,定就是異寶藏身之地了!”

吳三娘聽著袁天罡的話,聽到金玲是刀兵之靈頓時一愣。她還沒來得及插話,就聽到袁天罡正色說:“還有就是,我們必須快點兒找辦法離開這個地方,這地方死煞之氣太重。陰煞之氣可不是什麽好東西……《司天監秘史·物部十七冊》之中有記載,人與百獸皆以陰陽為道,合二為一,任何一邊失衡,都會讓人輕則生病,重則喪命。”

袁天罡垂目,神情嚴肅,他聲音不高,卻說得眾人心中一緊:“而這陰晦之氣如果長期沾染,入了五髒六腑,隻怕不死也得大病一場……且這環境令人不適,長期不見陽光,心情不免躁鬱,三娘你對金玲本隻是天性的不喜,在這裏卻幾次差點兒和她打起來,就是受到影響的征兆。”

眾人聽得都有些麵色發緊,這才開始越發著急起來。

也是自這之後,吳三娘和金玲才勉強止戰,而這也是王含光為何會突然在圍牆上看到吳三娘的原因,因為花了兩天時間,吳三娘才最終把位置確定下來——在這正殿後花園的湖泊底下,正是這山中墓穴死煞之氣最為濃鬱的地方。

王含光看著吳三娘指指他這邊,又指指自己的身後,他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突然就看到圍牆上出現一個黑衣少俠的身影,這黑衣少俠背上還背著個道長……得,王含光的熟人全部到齊了。

問題是王含光還是沒看明白吳三娘到底是在幹什麽啊!

好在下一刻,王含光突然聽到李乘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他們離開。”

王含光嚇了一跳,猛地抱緊了懷中的珍珠夫人,惹得珍珠夫人一陣嬌嗔。王含光本來以為他們要被發現了,畢竟李少俠吼得那麽大聲,下一刻卻發現周圍的人似乎都沒聽到李少俠的聲音。

他還在迷茫,就聽到李乘風又說:“是傳音入密,隻有你聽得到,快帶他們走!”

李少俠的聲音帶著忍耐,而在這句提示下,王含光的心神才定下來,他看向牆頭,配合著李乘風的話,半晌終於弄明白吳三娘到底在比畫什麽了,原來是叫他快帶著人離開,他們要……下湖?

雖然完全不明白這些人要幹什麽,但是肯定是有事,王含光抱著珍珠夫人,努力讓自己自然而然地發號施令:“撤了東西,去正殿。”

到底是世家公子,別的王含光不擅長,使喚人的本能還在。他吩咐完,就牽著珍珠夫人往外走,邊走邊說:“這裏風大,我們換個地方慢慢說會兒話。”

他雖精神緊張,動作竟格外自然流暢,珍珠夫人被他牽著,溫順乖巧得像頭白色的小鹿。她滿心滿眼都是她的大王,根本無暇觀察周圍,而伺候的宮人都十分規矩,從二人抱在一起後就一直眼觀鼻鼻觀心,因此竟是沒有一個人發現圍牆上的人。

這演技,看得趴在牆頭的吳三娘忍不住對身邊的少俠感慨:“乘風兄弟,你方才還說我們快些,怕他撐不住,我怎麽覺得含光兄弟表現得很好啊?”

“確實不錯,可造之才!”李乘風沒說話,袁天罡卻笑著回答。

三人插科打諢之間,翻身落地入了後花園,放眼看過去,這後花園裏麵除了許多花朵開放,還有一彎湖泊,上麵有湖心亭和一座彎曲拱橋,看著讓人心懷一暢。

遠遠還能聽到女子清脆的笑聲,以及王含光尷尬地拉長了的聲音:“好,賞!凡是讓夫人開心的,都有賞!”

“所有人都有賞,那珍珠呢?”珍珠夫人帶著笑意的撒嬌聲遠遠傳來,隻讓人覺得心都醉了。也不知王含光又說了什麽,珍珠夫人笑著嬌嗔起來。

“含光兄弟真是好豔福啊!”吳三娘嘖嘖感歎。

“先幹正事!”李乘風不欲在他人身後談論別人的私事,直接開口打斷了吳三娘的感慨。

吳三娘聳聳肩,說:“行行行,李少俠您請!”她說完不搭理這個從相遇開始就一直沉默寡言的木頭少俠,對著身邊的袁天罡擠擠眼睛,笑了一下,便帶頭繼續往裏麵走,與王含光他們離開的方向正相反。

他們往花園深處走去,直到到了湖泊邊,吳三娘帶著他們上了橋,對著湖泊說:“喏,就在下麵。”

“下麵多深?”袁天罡和李乘風來之前大概知道是什麽地方,這會兒看著水麵,皆露出了棘手的表情——這水下探查起來可不太方便。

吳三娘還沒回答,水中突然傳來響動,下一刻,一個濕漉漉的黃衫女子從水裏鑽出來,像是一條金鯉魚一般奪目。她吐了口裏的水,沒好氣地看著橋上的吳三娘,怒聲說:“水裏是一扇石門!進不去!”

“那我可不管,路我探對了,肯定就在裏麵!”吳三娘沒好氣地說。

“你們先別吵,金玲,進去需要閉氣多久?”被她們倆吵得頭疼,李乘風趕緊打斷她們——放任她們倆吵下去,她們可以吵一整天。

“不早說!”金玲憤怒拍水,“我又不需要呼吸,我怎麽知道!”

說完她怒氣衝衝地又潛入水中,過了一陣冒出頭來:“閉氣得要一刻鍾,中間倒是有兩處換氣的地方,隻是對你們來說也沒什麽用!”

她這話雖說得不客氣,卻是大實話。在場四人之中,唯有金玲能潛入地底深潭毫無顧忌,其他人要潛下去,可得想想怎麽呼吸的問題。

這事情頓時把眾人都給難住了,正在沉吟之際,四人突然同時聽到了院子外傳來的腳步聲。

“怎麽回事,含光兄弟不是讓所有人都去大花園了嗎?”吳三娘疑惑地問。

四人都沒閑著,說話之間,李乘風一把帶起袁天罡直接縱身上樹,吳三娘則是一溜煙躲在了湖心亭下,蹲在死角處的亭下柱子之上,而金玲則是直接下了水,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水麵上。

等到來人進來的時候,整個小花園竟已是一派寧靜,沒有絲毫異象。

來人一步步走進來,躲在暗處的四人都看到了她的樣貌——滿臉的扭曲狠辣,不是當初抓他們的陳娘子又是誰!

“出來!”幾人都躲得好好的,陳娘子卻突然一笑,轉頭直直看向李乘風和袁天罡躲的方位,“別躲了,我發現你們了!”

3

“糟糕!”幾人都懷疑是陳娘子詐他們,袁天罡卻打破寂靜直接開口了,他一拍額頭,對李乘風不好意思地說,“因為是要下水,我們沒帶息肌丸,她聞得到……”

要不司天監的老頭子們非要他下山曆練呢,空有一身本事,實戰經驗太少,就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你們在這裏幹什麽?這可是宮苑禁地!”陳娘子眼裏露出喜意,她得意地說,“說不出來也不要緊,都給我親自去夫人那邊解釋吧!”

她笑得得意,顯然因抓到李乘風等人鬼祟行事而十分快活。李乘風看一眼袁天罡,兩人對視一眼就已經有了默契。陳娘子剛要喊人,李乘風猛地接過袁天罡從袖子裏拋出的東西,然後如一道黑色煙霧一般直接衝出去。陳娘子一句喊人的話還沒出口,就突然覺得眼前有一道跗骨幽香,她毫無防備之下,幾乎是聞到香氣的一瞬間就直接栽倒在地。

“沉骨香,嗅之會大醉三天。”麵對包括李乘風在內的眾人的疑惑眼神,袁天罡趕緊解釋。

李乘風看了看手中接過來的東西,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塊不起眼的白色小石頭,這玩意兒他似乎曾經在道士的包裹裏麵看到過,還以為是這道士孩子心性,還撿石頭玩……卻沒想到,他那包裏的一塊小小石子竟還有這樣的來曆。

袁天罡接過李乘風丟回來的沉骨香,又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他把沉骨香往袖子裏麵一揣,然後說:“雖然要抓緊時間,但今日沒有準備,肯定不能直接下水查看,我們還是先離開此地再做打算吧!”

雖然十分可惜,但是也隻能如此了,好在找到了地方,總算解決了橫在麵前的第一個大問題,也不算是沒有收獲。

三人把陳娘子往假山裏一塞,就直接順著來路往他們暫居的宮殿去了。

根據金玲查探到的消息,吳三娘所感應到的最核心的地方,從湖泊進去有將近一刻鍾的水底隧道,隧道裏麵十分漆黑,完全看不清四周,隻能摸索著前進,而到了盡頭,就會看到一扇非常巨大的石門,門上雕著狼頭。更為詭異的是,在石門的兩邊,高高的燭台居然在水底發著亮光。

金玲本想自己打開那石門,但是她用了所有辦法,那石門居然一動不動。金玲對自己的力量極其有信心,但是那石門的厚度和重量顯然超過了她的極限。

“最重要的是,我覺得那石門後麵似乎有什麽特別不好的東西。”金玲皺著眉頭,臉上露出一抹凝重。她乃是凶兵之靈,裏麵的東西能讓她感覺很有壓迫力,看來無論是什麽,對他們來說都一定不是件好事。

“那裏麵的東西,很強?”李乘風破天荒開口詢問。和其他人不同,他眼裏燃出一抹戰意,瞧著竟有些躍躍欲試。

金玲看著他冷笑一聲,冷冷回答:“很強,非常強,你打不過。”

“那你打得過嗎?”吳三娘看金玲那囂張的樣子,忍不住出言譏諷。她和金玲就算因為要逃出這個活死人之墓不得不暫時合作,依然無法時刻壓抑住對對方的厭惡。

“很強,很可怕!”

“讓人很不舒服,像是一大團死氣沉沉的東西……”

金玲和吳三娘前後回答,答案卻都明確地表示門後大概不是什麽好東西——想想也知道,活死人聚集之地、煞氣的最中心……能存在的,就算原本是隻正常的小白兔,隻怕此刻也變成吃人的兔子了。

袁天罡歎了口氣,難得地露出棘手的表情,輕聲說:“我雖不如你們感知明顯,但也冥冥中模糊感知到,此行極其凶險……”

他遍覽司天監各種書籍,修習法門無數,知道對他來說,這種感覺是不會騙人的,此行隻怕不但凶險,而且有性命之憂。但是他們既然入了此門,就必須去找到這一切的根源,這樣他們才能找到離開這個地方的方法。

“我想到一個辦法。”袁天罡這番話說得金玲和吳三娘都沉默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李乘風卻突然開口,他說,“我知道怎麽樣可以在水下閉氣一刻鍾。”

三人一起看向李乘風,才發現這位一直沉默不語的黑衣少俠的眼底竟閃著狂熱的戰意,他似乎對尋找到一個強大的東西作為對手十分期待,此刻竟破天荒地主動出起主意來:“當年七國戰亂,秦橫掃天下,其中遇楚因有河道天險而久攻不下,直到後來一位智將想出了一個主意……”

李乘風自己不愛念書,但是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是飽學之士,小時候他也曾聽祖父說起故事,其他都記不清楚,唯有關於將軍和打仗的故事,還牢牢地停在心裏。

如今想起來,一門至親,也隻留下這麽點兒回憶了。

他神思微變,袁天罡卻瞬間想起來他說的什麽方法了,頓時大喜,擊掌說:“確實,我們竟忘了最簡單的方法!”

李乘風說的是野史中極其有名的一段故事,也是說書先生最喜歡用的橋段——說是當年秦橫掃六合,勢不可當,唯有在楚時眾位將士不會泅水,遇天險久不得寸進,最終還是一位智將想出一個辦法,他們搜刮附近人養的豬,殺了後將豬肚掏空洗淨,處理好後,將這些肚內存滿了空氣……靠著攜帶這些豬肚換氣,先遣小隊到達彼岸,而後靠著裏應外合,最終成功渡過河岸取得大捷。

此案奇兵製勝,在各個朝代、各個將軍的勝仗裏麵都出現過,每每出現都能給說書先生帶來幾倍的打賞,可見十分受歡迎。

隻是問題來了,他們現在身在地宮之中,如何才能拿到豬肚呢?

四人對視一眼,然後異口同聲脫口而出:“王含光!”“王胖子!”

王含光在做夢。

一夢飄搖幾百年,王含光一睜開眼睛,發現身畔是溫香軟玉,打帳的宮女低眉垂眼,輕聲恭敬地說:“大王,今日要去前朝議事了!”

而今日,他議事完畢就按照昨日的吩咐,換了騎裝往城外行獵。

就在那裏,王含光看到了一個青衣的年輕女孩,她一副農家女的打扮,正在山腳邊采桑。王含光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偏頭對腳邊的狗兒笑著說話,這一眼,清麗絕倫的少女就重重地撞在了王含光的心上。

王含光心中大亂,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這女孩的麵前。

“你叫什麽名字?”王含光問她。

“民女葉氏二娘,見過大人。”青衣女孩顯然沒認出大王的身份,還以為隻是普通的達官貴人,行了個禮怯怯地說。

“葉二娘?”王含光聽到自己說,“民間居然還有如此珍寶一般的美人!葉二娘這個名字不配你,寡人給你個新的名字,叫葉珍珠吧。”

說完,王含光聽到自己大笑起來,下一刻他竟直接把麵前的女孩打橫抱了起來。女孩一聲驚呼,然後反射性地環住他的脖頸。

這是楚王和珍珠夫人的初遇。

青煙嫋嫋,宮室之中,可以聽到痛苦的呢喃聲:“珍珠、二娘……”

而在做噩夢的王含光身邊,珍珠夫人坐在一旁,一直深深地、深深地看著他,杏眼裏麵全是碧波一般的柔情。

王含光一睜眼,就重重地撞在了這潭幽深且癡纏的眼神裏麵,他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夢幻現實,朝著麵前的珍珠夫人伸出手去,喃喃低語:“珍珠……是寡人給你取的名字……”

“是啊,大王!”珍珠夫人的眼眶瞬間就紅了,她依戀地用臉貼著王含光的手,仿佛被馴服的小獸依戀主人一般,哽咽地說,“大王還記得這件事情呢……妾一直好害怕,大王這次回來,經常神思不屬的樣子,妾還以為大王厭棄了妾,後悔來找妾了……”

原來她把他這些天的惶恐焦慮都看在眼裏,隻是理解錯了意思。原來她竟一直都在害怕不安……王含光心中一痛,下一刻卻突然驚醒過來——他那是在做夢!

他姓王,乃是琅琊王氏嫡支血脈,生於大唐,他不是楚王,不是那個已經死了幾百年的人!

王含光的神誌突然回籠,想抽回手卻又不敢,幸好珍珠夫人這會兒已開心地說起了另外一個話題。她破涕為笑,心情極好地嬌嗔道:“珍珠看大王這幾日一直不太開心,特地安排了一個大王曾最愛的事兒消遣……”

“哦?”王含光打起精神,讓自己鎮定下來,不去管和珍珠夫人交握的那隻手,幹巴巴地擠出一個笑容來,問,“是什麽事?”

“大王且隨我來。”珍珠夫人笑著,眼波流轉。若不是知道她不是活人,隻怕就這個眼神,就能哄得長安幾千浪**子為她尋死覓活。

一路散發赤腳,順著花園的長廊走出去,沒一會兒就繞到了花園之中。竹林簌簌、蜿蜒水渠邊早已經擺放好了桌椅,有宮女侍者跪坐在那裏,慢慢地擺好涼拌好的食物。

“大王可累了?妾曾聽大王說,最雅致之事莫過於曲水流觴,如今這宮中恰好有這樣一道蜿蜒水渠,妾就自作主張,令人備下這些,大王可還喜歡?”她眨巴著杏眼,一臉的開心,一副做了特別棒的事情討賞的樣子,頗為明麗可愛。

“開心、開心!”王含光也不敢不開心,他哈哈一笑,努力讓自己“龍顏大悅”,而後下廊,讓宮女幫他換鞋子後入席。

桌上擺著幾道涼拌菜,其他的幾樣豆腐青菜還好,唯有那道麻油涼拌的雞絲香得讓王含光沒忍住,挑起一筷子吃了,頓時露出了驚愕的神情。這涼拌雞絲王含光從小到大不知吃過多少,但大多吃的是麻油和炒芝麻的香味,然後才是雞絲的嚼勁,可這道涼拌雞絲卻與往常截然不同,是入口即化,輕輕一咬,雞肉汁水就滿**出來,隻讓人口舌生香。

“大王的口味果然沒變。”看王含光急不可耐地又吃了一口,珍珠夫人就掩袖笑了起來,旁邊的金娘子趁機說,“夫人這一雙巧手不隻是舞起來讓大王看呆了,做的飯食也總是最合大王的口味。”

金娘子伺候珍珠夫人幾百年,隻怕比肚子裏的蛔蟲還了解珍珠夫人,這會兒一句話就哄得珍珠夫人笑開來。王含光悶頭吃,不敢隨意搭腔。

好在這會兒他還敢吃東西,要知道前兩天他可是又不敢吃飯又不敢喝水。他本就胖,最是耐不得餓,頭天被珍珠夫人認錯之後,王含光一絲也不敢輕舉妄動,生生熬到第二天差點兒直接餓暈。神誌恍惚的時候,他突然看到了一隻烤得香噴噴的雞被端了上來,他眨了眨眼睛,發現這烤雞居然沒消失,而可怕的是,珍珠夫人居然拿著筷子要給他喂雞肉吃!

彼時拿著筷子的珍珠夫人在王含光看來,就和索命惡鬼沒什麽區別——不管這珍珠夫人看上去多麽鮮活美麗,她畢竟不是人,誰知道她給的吃的到底是什麽東西啊!萬一是什麽蛇蟲鼠蟻做的,到時候吃了豈不是要吐死?!

隻要想到有這種可能,王含光寧可餓死也不敢隨意吃一口東西!

但是大概是緊張過度,隻是掙紮的王含光用力過度,竟然直接把麵前放著烤雞的桌子掀翻了!王含光當時就心想,完了完了,這回真的要死了。

結果他閉著眼睛引頸就戮,打算接受自己的命運的時候,卻突然聽到了一陣啜泣的聲音,而後他睜開眼睛,就看到珍珠夫人哭了。

珍珠夫人哭著說:“妾知道大王心中顧慮,隻是這雞肉是派了侍者專門出去獵的活山雞,特地烤了進獻給大王,絕不是什麽醃臢玩意兒……”

這話說得王含光當時就有點兒百感交集——他沒想到這位珍珠夫人竟然可以為她的大王做到這個地步,他們墓中人似乎都不需進食,這必然為他特地尋來的新鮮食物。

當然,感慨是感慨,王含光起初還是不敢吃的,畢竟誰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於是他大著膽子提出要宣袁道長和李少俠進宮,得償所願,確定了那食物確實沒問題。王含光那時候才瘋狂吃了幾天以來的第一頓飯。

雖然東西不多,但是王含光依然差點兒把自己噎死。

打了個飽嗝之後,王含光才覺得自己差點兒餓出竅的魂魄定了下來,也是從那時候起,王含光聽了袁道長和李少俠的指示,安心先穩住珍珠夫人,讓他們來查這地方的“生門”。

王含光雖然十分害怕,也非常不想一個人待著,但是沒辦法,他想活著離開這個地方,而能牽製住珍珠夫人的人非他莫屬,於是王含光再怎麽不願意,到底還是委委屈屈地咬牙答應了下來。

隻是……雖然已經熬了好幾天,時間卻並沒有因此而加快,而是一如既往地難熬。王含光有時候簡直覺得這幾天,每天都過得和以往的一年一樣長。

也不知道李少俠和袁道長那邊進行得如何了,可找到了那煞氣集中之地,又進展到了什麽地步。昨日他們說是要下湖,怎麽後麵又沒動靜了呢?可千萬別再拖延了啊,他這幾天都給活生生嚇得瘦了一圈了啊!

王含光想著,愁得一塌糊塗,忍不住端著酒杯就喝了起來。

旁邊的珍珠夫人看到大王一口幹完了酒,就拿起酒杯。上遊的宮女開始斟酒,整個曲水流觴的酒宴就正式宣布開始了。

其實曲水流觴最早不是用來飲宴,而是一種祈福的遊戲,自周而有之,但到了後來就變得更為隨意,不再局限於三月上巳,而是成了文人世族飲宴的一種形式。

王含光作為世族子弟,雖不太爭氣,拚念書怕是門門都不行,但是說到飲宴,卻還算精通。這會兒他雖然神遊天外,愁結肺腑,卻在看到上遊有酒隨波而下時,反射性地拿起酒杯一口幹掉,換來珍珠夫人笑著誇:“大王真是豪邁,妾再敬大王一杯!”

王含光酒到杯幹,一口口地連著把酒喝了個幹淨,喝到後來醉意上來,什麽都忘了,更是連聲大呼上酒,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是在幹什麽。

這曲水流觴本應當有詩詞為佐,方能把雅致發揮到極限,但是這會兒卻變成了比賽喝酒一般,沒一會兒,王含光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抬著回了房。

然而另一頭,秦的鐵騎已經初露睥睨天下之姿,當年也曾震懾過眾國的大國楚早已經在美酒與美人之中踏上了遲暮。

如楚的王一般。

“珍珠,寡人的珍珠啊……”大帳之中,酒醉的王含光呢喃著,眼角的淚水一串串滑落,然後被純白的絹帕一點點擦拭幹淨,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4

另一邊,因為王含光醉得一塌糊塗,袁天罡幾人求見失敗,最終隻得讓李乘風悄悄去找了金娘子,才換了三個新鮮豬肚來。

金娘子還以為他們是想自己煮了吃,雖然李乘風從頭到尾沒給什麽好臉色,她卻也在揩油了一把之後大方地送來許多新鮮吃食。袁天罡三人頂著李少俠的臭臉吃得十分開心,尤其是金玲,她甚至感慨這個地方雖然凶險,但是好歹還是有這個好處的,能讓她也得到實體,吃一吃人間美食。

李乘風聽得是麵如鍋底,頓時沒了胃口,這些食物可都是他找金娘子要來的!好在這幾人吃舒服了休憩好,終於要在今夜開始行動了。

當然,說是今夜,其實這山中根本沒有日夜,隻是珍珠夫人似乎有點兒不明白自己死了,每天仍過得跟活人一般,於是這地宮之中的時間也隨著珍珠夫人的起床和休憩分了日夜。所謂白天,就是整個地宮都點著燭火,而黑夜,則是滅了全部的燭火,變成全然的一片漆黑。

當然,這黑漆漆一片,對李乘風他們來說,反而是最好的掩護。

他們吃完飯,飛快地收拾好,一行人就熟門熟路地翻牆而過,很快到了白天探好的那處花園。山洞之中到底不是外麵,一絲光也沒有,那片湖水看上去黑沉沉的,像是某種黏稠而堅固的怪獸,看著就讓人心中發寒。

但是在場的人似乎都沒被這氣氛嚇到,他們悄無聲息地從圍牆跳下來,一路沒有驚動任何人。此刻後花園一片安靜,路過塞陳娘子那山洞的時候,吳三娘還伸頭進去看了看,然後詫異地感慨:“這位人緣也太差了吧,失蹤了半天,居然沒一個人來找她?”

作為一個大宮女,失蹤大半天,這會兒大晚上了還在山洞裏麵睡著,可見這陳娘子做人真的是特別不成功。

這隻是個小插曲,眾人也沒多管,而是直接往目標地方走去。很快到了水邊,深呼吸一口氣,李乘風三人拿著處理好的豬肚,揮舞著灌好了空氣,然後紮好。金玲看他們準備好,不屑地哼哼一聲,率先悄無聲息地入了水。三人跟在後麵,先後潛入湖中。

金玲雖在這活死人之地有了實體,但是到底不是真的活人,這會兒她自在地在水下遊著,根本不需要呼吸。而身後跟著的吳三娘自小在南疆長大,南疆濕潤,河流千萬,吳三娘水性十分了得,跟在金玲身後神色也十分放鬆。

倒是李乘風自小在桃村長大,而桃村就一條小溪,他隻能勉強跟上。不過他一手拉著的袁天罡跟他一比,這會兒就像是沉入水中的屍體一般,不但凍得臉色發白,唇上都沒了顏色,而且全身僵硬。要不是李乘風拉著,他隻怕早就直接沉入這湖底了。

他們早就預料到這個情況了,但是還不得不把袁天罡帶著,因為沒有袁天罡,他們千辛萬苦潛到大門口,隻怕連怎麽開門都不知道。

但就算如此,袁天罡的情況也太糟糕了,艱辛地到達第一個換氣地點的時候,李乘風就沉聲說:“要不我把你送回去?”

“不、不行。”袁天罡掙紮著發出細微的聲音,他喘著氣,虛弱地竭力保證,“我可以到地方的,我可以!”

看他如此堅持,且沒了他,眾人絕對沒有那個信心能單獨麵對那裏麵的東西,也就沒再反駁。

大家摸黑又往前,結果屋漏偏逢連夜雨。野史和說書先生到底是不靠譜,給自家小孩說故事的大人被證明也是不講究真實性的——第三個關口時,他們瞬間隨著水流往下急墜,不知道是不是一下子動**太過或是隻是倒黴,總之李乘風和袁天罡手中死死握著的、裝著空氣的豬肚直接被水流壓得炸了。

前麵還是黑暗的,根本見不到任何光點。

偏偏前麵的金玲和吳三娘還看不到他們這邊的情況。

李乘風隻能竭力握住袁天罡的手,拉著他往前遊,可是他速度飛快,卻不知為何一直觸摸不到前麵的人。李乘風覺得肺部開始疼痛,四周的水越來越冷,他看不到任何東西,也睜不開眼睛,意識漸漸開始模糊。

這個時候,李乘風在黑暗之中突然看到了一隻黃色的、如同野獸般的眼睛慢慢睜開,如同被吵醒的野獸,那帶著冰冷的無機質感覺的眼睛,就這麽冷冷地看著他。

然後,那東西竟隻停了一瞬,就直接向他衝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