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中古墓

生如死、死如生、見陽生、見陰死,生者迷途當知返,死者見生不饒人。

——《司天監秘史·奇情卷·人部·第五十六章》

1

“你剛才做了什麽?這劍怎麽變了?”李乘風詫異地問出一句,倒是把袁天罡弄蒙了。

袁天罡昏迷才醒,大約是迷糊了,看了這劍琢磨了一會兒,猜測是方才感應到劍氣,自己條件反射就直接引著李乘風並劍。

想到這兒,袁天罡也是一臉僥幸,幸好他雖糊塗,但是卻反應極快地把劍魂強製性地收回劍內,如今李乘風可以嚐試發揮出這劍十分之一的力量了。

這倒不是目前的大事,主要是兩人要弄清楚現在他們到底是在哪兒,還有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麽。

李乘風皺眉回憶,他全身都是傷口,且劇痛無比,衣服更是破破爛爛的,看上去與乞丐也差不了多少了。而他身邊的袁天罡一照麵就昏了過去,此刻看上去竟比他還好一些。

說話間,袁天罡看到李乘風身上的傷口,於是咬牙脫了厚厚的外衣,撕了幹淨中衣給李乘風包紮。李乘風則是皺眉回憶,他說話簡練,幾下就說清楚了他們昨夜遇到的事情。

當時村中正在慶祝,那被雷符炸死的黑貓竟死後複活、突然到訪,不但如此,它還叼了枚非常可怕的珠子,讓李乘風隻覺得血氣不順,而金玲又趁勢作亂,腹背受敵之下,李乘風身上很快多了好多傷口、血流如注。

饒是如此,李乘風依然拄著劍不肯後退,他身後就是昏迷的道士,如果他倒下,他們今日就死定了!

他咬牙死撐之下拚命反撲,給那黑貓也添了幾道傷口,那黑貓發了狂,竟開始大肆屠殺村民!村民驚恐之中用火把和鋤頭投擲黑貓,卻引得大火燃起。李乘風左支右絀想保護村民逃走,卻在圓月之下、黑貓的厲嘯之中直接被震昏了過去!

“它竟沒殺我。”李乘風滿身傷口,袁天罡包紮的時候觸碰到,疼得他青筋暴起,但是他臉上卻沒有表情,反而帶著一股肅殺之意。他頓了一下,說:“還有千紅,我似乎在昏迷之前看到了她。”

“千紅?”袁天罡當然也記得這個神神秘秘的女人,他奇怪地自言自語,“不對,她怎麽會出現在這山野村中……我怎麽覺得她一路在跟蹤我們?”

兩人皺眉對視一眼,都覺得事情古怪,但是也沒時間繼續想下去了,李乘風身上全是傷口,他們必須回城中休息。況且那黑貓死後複活之事極為詭異,又凶性大發殺了整村的人,那麽城中的人一定也有危險!

這時候,李乘風身上的傷口也被處理得七七八八,袁天罡沒了中衣,裹著厚實外套抖著站起來,兩人互相攙扶著下了坡,然後抱著僥幸進村查探了一番,確定真的沒有一個活口,隻能出了村順著官道緩慢地走,順便等著有路過的客商或是行人帶他們一程。

他們這一路走,金玲就一直沉著臉跟在他們身後,走動之間,她腳上的金鈴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方才他們說話的時候,這姑娘躲在坡下一直擦眼淚,李乘風看了一眼,袁天罡就警告他:“刀兵素來凶煞,你若心軟,必為刀兵所控!”

金玲雖然隻是劍靈,且樣貌靈動可愛,但她既然是兵刃,無論裝得怎麽可憐,心性中嗜血殘暴的一麵絕對是無法消失的,此前李乘風動**虛弱之際,她就多次乘虛而入,這一次更是變本加厲,差點兒誘導李乘風橫劍自刎。

這姑娘從來都不像看起來那般甜美可愛。

據司天監古籍物卷其中之一《天下名劍》記載,絕世之劍性情不一,劍靈性情也不一樣,如人一般。金玲凶殘狡詐,一直把劍魂藏於自己身上,這次如果不是想殺李乘風,她作為劍靈又不能拿起實物,隻能拿出劍魂誘哄李乘風自殺,隻怕連袁天罡都要被騙過去。

沒有了劍魂的劍雖然還是好劍,卻無法與主人心神合一,如此自然也無法壓製住金玲這劍靈。這也是為何之前袁天罡試了無數方法,都無法讓金玲劍為李乘風所用的原因。正因如此,李乘風手中持有絕世之劍,卻隻能處處受製。

現在不一樣了,這柄劍的劍魂已經與劍合二為一,從此露出真容,名劍三分之二已經為李乘風所用,金玲再也無法傷到李乘風,自然惱恨。

隻是李乘風依然不能掉以輕心。金玲雖不能直接傷他,但是如果李乘風露出破綻,依然有可能被她設計,因此李乘風決不可露出心軟可欺的跡象。

其實李乘風根本沒有那個意思,他還記得金玲讓他看到的幻象,還記得他心中最痛苦的事情被她一再利用——從桃村到葉村這一路,金玲不止一次利用他心中動搖而下殺手。

但李乘風沒有解釋,一邊走一邊聽袁天罡繼續說話。

“隻是奇怪,司天監六十四卷記載,每一卷有七十二分部,兵刃這一部之下,劍部的《天下名劍》恰好在司天監藏書閣之中,一共一百零八本,分上下中三品……我全部都曾看過,記錄翔實,卻從未提到過一把名叫金玲的劍。”說完昨夜的事情,兩人這才有空閑細聊關於金玲的事情。

袁天罡和李乘風一邊互相攙扶著走,一邊低聲交流。袁天罡心中十分納悶,司天監自周開始有秘史記錄,雖然他那邊也才十幾部,卻已經十分浩瀚,恰巧他也曾看過關於天下傳奇之劍的記錄,以金玲劍之威,應當是極強的上品之劍,理應記載在冊。再看金玲穿著打扮,像是戰國時期的女子,普通人不知,但是司天監秘史記載,戰國時期有隕鐵自天而降,天下隱世冶煉世家與皇族共逐之,上品寶劍有一半都是這短短的十年間橫空出世。

那是鑄劍最為輝煌的年月,天降隕鐵是鑄劍者的幸運,卻也是天下人的詛咒——因那隕鐵打造出的劍都戾氣逼人,每柄劍出世都帶著殺戮的宿命,為天命之主執掌,據說最凶橫的那一柄劍,曾斬下過上萬人的頭顱。那是始皇所佩的寶劍,最終被封入神秘的秦皇陵……看到這裏的時候,殘本後幾頁有被人撕走的痕跡,因此袁天罡也隻知道這些。

不過這也說明了戰國時期的寶劍多麽的強大和可怕,金玲劍雖沒有記錄,但並不代表它就不如那些劍,以它未出世就能以劍氣激**整個山穀這一點,就能看出它的可怕。

隻怕李乘風想真正馴服這柄劍,還要花很多時間。不過這倒是不值得擔憂,至少此刻這姑娘翻不起什麽大風浪了。

李乘風一路聽著這道士在那裏輕聲跟他說這些,並沒有一人去管身後的金玲。金玲哭了一會兒,見兩人竟完全不搭理她,頓時就怒罵起來,依然沒得到回應。然而就在金玲斥罵之時,遠處傳來嗒嗒的馬蹄聲,李乘風和袁天罡以為有行人路過可以搭個車,忙轉身看過去,隻是下一刻,他們就麵麵相覷,露出了極為驚愕的表情。

他們看到一個騎馬的年輕人從官道飛奔而來!

那年輕人路過村口的時候,村莊裏麵突然跑出來一群村民,拿著斧頭和鋤頭,大吼著:“快,攔下他,一匹馬十兩銀子啊!這個月的買命錢就夠了!”

那年輕人嚇得不行,想直接越過去,但村人悍勇不畏死,竟然直接拿了繩子做了絆馬索,那年輕人的馬避之不及,嘶鳴了一聲就重重地摔在地上。那年輕人也重重摔倒在地,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人捆成了個粽子。

“你們幹什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們居然在官道附近設伏搶劫!”這年輕人大吼著,一張臉緊張得快要變形了。

“是那個年輕人!還有村子裏的人!”李乘風覺得自己的嗓子有些發緊。

“是的……”袁天罡沉聲確認。

那被搶的騎馬年輕人,赫然就是前幾天他們在村莊口見到的那個差點兒撞傷人、然後被搶劫後趕走的年輕人!

他怎麽又路過這裏?而村子剛才還是斷壁殘垣,怎麽一瞬間又全部恢複如初?他們剛才還檢查過沒有活口,怎的村人又突然全部活了過來?

袁天罡不知道,李乘風卻知道這個年輕人。那天他看著那年輕人被搶劫,顧及道士還在沉睡,他不想節外生枝,因此給這年輕人塞了點兒錢讓他去搭一下路過的車,所以李乘風非常確定那年輕人回城去了,怎麽會在這時候又是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回村了?

“不是靈體。”袁天罡極目看了一會兒,他手指飛快掐訣,又查看四周,極為納悶地自言自語,“也沒有煞氣和死氣……”他這話說得十分遊移不定,顯然這情況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李乘風看他走來走去,先是單手掐訣,接著變成了雙手,沒過一會兒又拿出了一個巴掌大的圓形漆木盒子來……他似乎陷入了某種僵局,久久沒有算出個結果。

“過去看看!”李乘風看著那年輕人又要被拖入村中,沉聲開口。村中的人絕對死了,那年輕人如果是這幾天恰好又外出歸來的話,那被拖進去隻怕沒什麽好事。

袁天罡看了一眼,咬牙說:“太古怪了,是要去看看!”

兩人攙扶著,調轉了方向往回走,身後罵人的金玲卻突然飄了過來,腳腕的鈴鐺丁零作響。女孩的聲音清脆卻帶著三分詭秘,她笑嘻嘻地說:“你們真的要往回走嗎?”

作為劍靈,她根本不需要走路,此刻她似乎心情很好,飄**在李乘風和袁天罡的身邊,笑嘻嘻地說:“黑大個,別怪我沒提醒你,往回走可沒什麽好事。”

“哦?”李乘風板著臉,並不搭理金玲,袁天罡卻突然笑眯眯地看著麵前飄著的金玲,“比起你被迫認主,他死後你還得沉睡更不好嗎?”

金玲猝不及防聽到這事兒,頓時驚了一下,她豎起漂亮的柳葉眉,瞪大漂亮的杏眼,大聲說:“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第一次認主吧?”袁天罡好整以暇地說,“看來你似乎知道司天監,那你是否知道《天下名劍》中記載,上品名劍一生隻認一主,主人死後,則劍斷魂殞!”

“不可能!”金玲發出氣急敗壞的吼聲,她也不飄**了,與衣衫一般顏色的鵝黃繡花鞋落在地上,沒有驚起一絲塵埃,她跺腳大吼,“不可能,我才不會和這個黑大個一起死!”

袁天罡不答她,隻眯著眼睛笑了笑,然後和李乘風攙扶著往村中走去。金玲咬牙糾結了一會兒,突然生氣地一跺腳,回頭見兩人居然快要進村,頓時著急了,大喊:“回來,快回來——”

而袁天罡和李乘風已經走進了不知為何一眨眼又完好如初的村莊之中。

“兩個傻子,這種地方也敢進去!”金玲氣急,咒罵了一句,想起袁天罡篤定的那句話,想到這一路上這道士的手段,最終她還是不敢冒險,大喊了一句“等等我”,提起裙子飛快地往村中跑去。黃衫在風中舞動,金玲奔跑的過程之中,最初毫無痕跡,越靠近村莊越是慢慢地顯現出腳印,最終她身上那淡淡的光芒消失,在進村的時候,看上去完全就是個穿著鵝黃錦緞紗衣的富貴少女!

與此同時,如山鬼一般赤腳在山林之中走動的千紅突然皺眉,回頭往山下看,她身邊的小白發出嘶嘶的尖銳叫聲,顯然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

“那地方……那個地方,居然是在這裏嗎?”看上去總是一臉輕鬆的千紅頓時露出了激動、驚恐和喜悅的複雜神情,最終定格成焦慮,她對旁邊的白蛇說,“小白,快走,如果是那東西,他們就麻煩了!”

小白乖巧地搖搖尾巴,而後化為小蛇纏在千紅的手腕上。千紅則猛地跳上樹,然後飛快地起落,如一道紅影,直接疾行下山。

目標是袁天罡和李乘風走入的村莊。

另一邊,王含光正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的巨大地下宮殿,對身邊麵容姝麗的女孩說:“朱三兒……不,三娘,咱們這是在哪兒啊?”

旁邊站著的人赫然是這幾天裏,與王含光度過了無數逃命時光的朱三兒。還是那身趕路的黑衣,隻是不知兩人遭遇了什麽,這朱三兒不但一身黑衣破破爛爛,一些缺了布料的地方還露出白色的中衣,且看臉完全就是另一個人!

那奇醜無比、眼斜歪鼻,還有一個大痣的樣子已經消失,朱三兒變成了一個樣貌妍麗的女孩。她和千紅高鼻深目、豔麗魅惑的樣子不一樣,和金玲可愛俏皮、帶三分稚氣的樣子也不一樣,她長著一雙含著碧水一般的含情眼睛,高鼻紅唇,未語先帶三分笑,說話間自帶兩個小酒窩,雖也是豔極的長相,卻比千紅多了三分甜美清純,比金玲多了三分張揚美麗。

可這天生笑模樣的姑娘這會兒看著王含光,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不但如此,還帶著憤怒。

她不敢發出大的聲音,隻能一邊恨恨地拍王含光的腦袋一邊壓低聲音吼:“我們在哪兒,我還想問你我們在哪兒呢?這一路要不是你,我們能過的這麽慘嗎!你還問,還問!”

三娘說一句就揍王含光一下,語氣裏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憤怒。

“三娘,吳三娘,三姐,三大奶奶……疼、好疼!我錯了,我錯了……”王含光被打得疼,卻膽小,不敢在這地方和她離得太遠,隻能縮著脖子跟被主人揍的狗一樣,無助地挨打。

他其實也有點兒委屈,低聲說:“我、我哪裏想得到,我就是一時大意……”

“進了墓裏麵你還敢吃喝!你能想到什麽!”吳三娘氣急,恨不得踹他,但是他們現在正躲在一座地下古墓中的石頭縫隙裏,在這個縫隙之外,有提燈的宮女悄無聲息地走來走去。這應當是個很美的畫麵,隻是那些宮女看上去十分詭異,她們有些斷了肢體,有些身上還有傷口,還滲著血,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們卻全無所覺,竟然是一副已經習慣的樣子,旁若無人地巡邏,看著就讓人覺得怪異可怖。

王含光不敢朝外麵看,他其實也很後悔,早知道那天他們在山中躲過伏擊,他好狗運被朱三兒救回來之後,就應該好好地回城裏等著李兄和道長,而不是逞能繼續深入。

深入就算了,他不該在朱三兒洗漱的時候,遇到樵夫之後,還不提高警惕!

他上一次踩了天坑之前,不就是遇到個樵夫勸誡他嗎?可是他不聽,非得去山中拉屎,結果差點兒死在古太原。這回呢,他看到樵夫就應該知道,前麵絕對沒什麽好事!但是他好了傷疤忘了痛,結果鬧得如此下場……

王含光回想從昨天到今天的事,覺得自己落到如此境地完全就是自找的,頓時悲從中來。

2

事情從頭說起。

昨天半夜他們還在奔逃的時候,王含光跌倒在地,眼看著那凶獸巨大的獠牙到了麵門前,他閉眼等死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陣輕柔的音樂聲。那聲音極其動聽,不像是笛聲也不像是琴音,細膩幽婉,讓人發自內心地寧靜下來。

王含光幾乎是一瞬間就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在做什麽,竟然差點兒睡著了。就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臉上被人拍了幾下,然後耳邊響起了一個女孩清脆的聲音:“快,別睡著了,趁這個機會我們快跑!”

王含光頓時嚇了個激靈,他方才不是和朱三兒在一起嗎?怎的出來個女孩子的聲音?他嚇得屁滾尿流,一個翻身坐起來,麵前赫然是朱三兒的臉!

王含光左顧右盼,隻聽朱三兒發出清麗的女子聲音,繼續說:“你還在愣什麽啊含光兄弟,快跑啊!”

“朱三兒兄弟,你是不是被女鬼附身了,你快醒醒……”王含光說話的時候聲音都在發抖,他手無縛雞之力,身邊全是不知道會沉睡多久的行屍,而他唯一的夥伴,雖然不靠譜但好歹是個夥伴的朱三兒兄弟還被女鬼附身了……王含光覺得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你才快醒醒,老子沒有被厲鬼附身!我看你倒是被糊塗鬼附體了!”朱三兒被他氣得不行,這都什麽時候了,腦子還沒轉過彎來。但是王含光就是巋然不動,而且還躲避朱三兒抓他的手,一副驚恐的樣子。

沒有辦法,朱三兒隻能在王含光驚恐的目光中一把撕掉了臉上的易容麵具,她看著王含光,憤怒地說:“你不是說你看過很多話本嗎?那你連女扮男裝的情節都沒看過嗎?你這蠢貨氣死我了,要不是為了救你,我也不會用這金葉笛,害得我隻能暴露身份!”

王含光看著那奇醜無比的麵具被撕掉,一個妍麗秀美的鵝蛋臉姑娘乍然出現在麵前——她的頭發在逃命之中垂落了幾縷,雖是一身黑衣簡單綰發,卻透出不染鉛華的美來。

她上挑著那雙水波盈盈的眼睛恨恨地看他,顯然原本沒打算以真麵目示人,這會兒被王含光看到了,臉上帶著薄怒,吼他:“這下你不怕了吧?要不是你給我買了幾百兩的貨,我才懶得管你!”

“你、我……你是女孩子?你不是被附體?”王含光瞠目結舌,他當然知道女扮男裝,話本裏可時興這個了!但是朱三兒那麽個性子,完全讓人想不到她是個女孩啊!她說話做事凶悍,看到錢眼睛都睜不開,偶爾還有點兒猥瑣……怎麽看也不像是個女孩子!

不過接下來朱三兒的話讓他馬上找回了親切的熟悉感。盯著王含光那張漂亮的臉,朱三兒怒吼:“我不但是女的,還是你爹!你到底走不走,還有幾息這些凶獸就要醒了,我先走了!”

說完朱三兒竟真的不管他了。王含光感覺到那些凶獸打鼾的聲音突然變小了,頓時嚇得肝膽俱裂,屁滾尿流就跟著朱三兒一路狂奔。

這一路奔逃,朱三兒好幾次吹奏,總算擺脫了險境,而王含光也看清楚了朱三兒到底是怎麽做的——她拿著一片極其細薄的柳葉形狀的金葉子,然後放在唇邊吹奏,她氣息綿長,吹奏起來讓人陶陶然、熏熏然,仿佛寒冬抱著湯婆子躲在溫暖的被窩裏,又仿佛是盛夏的下午,在擺放了冰盆的房內聽著知了叫聲昏昏欲睡……

之後,朱三兒馬上極其小心地把金葉子放回領口。王含光這才看到,她脖子上掛著一條細細的紅繩,金葉子如同項鏈一般掛在胸口。

其後王含光總算知道了這朱三兒不但不是男子,她連姓名都是假的。她真名吳三娘,家族倒真是西南的,不過乃西南吳氏,據她所說,她家在西南乃是極負盛名的望族,曾是西南所有控師最強的代表。

隻是到了吳三娘這一代,吳氏沒有男丁,吳三娘的阿爹死後,吳氏分崩離析,錢財和人都聚不到一起。吳三娘自小天賦過人,爹爹生前也教過她,於是她幹脆翻出了爹爹珍藏的麵具戴上,帶著家裏的本事和流傳下來的金葉笛,從此自稱西南朱家傳人,靠著坑蒙拐騙間或控製些蛇蟲鼠蟻做點兒騙局在外遊走為生。

家中沒別的親人,她接活兒也沒什麽限製,就到處遊走,倒也愜意自在。

吳三娘說得倉促,但是王含光對家族之事倒是見識頗多,聽這短短幾句,就揣摩出了吳三娘所言之中那許多未盡之意。

那樣的家族之中,傳承隻怕比金銀還要讓人心熱,她一個弱女子居然能偷走傳承,讓族中族老和旁支男丁算盤打空,顯然是有些本事的。

這姑娘雖樣貌妍麗,性格卻十分豪爽。幾句話說完自己的事兒,兩人坐在小溪邊,王含光還沒反應過來,她就開始脫襪子。

“你你你你幹什麽!”王含光驚訝得舌頭都要打結了。

“洗腳啊……剛才跑得太狠了,我腳上好像起泡了,我得看看啊!”吳三娘一臉茫然,顯然十分不明白王含光為什麽激動。

“這、這你得提醒我,我好回避啊……”王含光耳朵、臉和脖子幾乎瞬間就紅了。王氏家教甚嚴,說真的他好像除了那個神神秘秘的千紅,還沒見過別的女子的腳呢!而千紅一副番邦女子的模樣,且又豔麗太過,反而透著一股冰冷,讓人覺得仿如神女,所以雖然美麗,卻並不會讓王含光有一絲覺得不對勁的地方。

換成吳三娘,雖是穿著男裝,王含光卻不知怎的覺得有些淡淡的窘迫。

“隻是腳而已,又不是別的地方……”吳三娘茫然。她生長於西南,西南人穿衣服素來大膽,常常露出手臂和小腿,赤腳更是家常便飯,她雖還是有些女子的自覺,但到底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事。

而王含光在長安長大,生於世家,雖然一副風流公子的樣子,但其實平時見到婢女都是規規矩矩的。當年他十一歲,有個貼身侍女梳了辮子換了薄一些的紗衣,晚上服侍他清洗的時候露出大麵積的脖子,都被母親訓斥“姿態狐媚、不堪大用”,然後給逐出房去了。

那可就是他們家最為大膽的侍女了!

而且做到這個程度,就已經是在暗示自薦枕席的意思了。但是眼前這吳三娘凶悍得很,又在西南長大,那邊夷人多,十分開化,她顯然不會懂王含光的糾結。

所以王含光也不說了,而是轉身走到不遠處,背對著吳三娘。

他自然是不敢走遠的,因為他們現在還在深林之中,王含光害怕。

吳三娘的腳是真受傷了,就聽著她一邊哆嗦著吸氣一邊“嗷嗷”叫著泡腳,那動靜一點兒也不綺麗,倒讓王含光臉上的紅消了點兒。

就在這個時候,王含光突然看到黑暗之中有人走了出來。那人背著砍柴斧,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但是身上卻沒有柴,一副農夫打扮,臉上都是溝壑,看上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他看到王含光就露出驚喜的眼神,焦急地問:“你們、你們是人吧?”

王含光倒是想這麽問這老人,卻被對方搶了先,他警惕地看著這老人,一邊蹬蹬蹬地往後退,一邊大聲說:“三娘,三娘!有人來了!”

吳三娘清洗好腳上的傷口,正齜牙咧嘴地穿著襪子,聞言嚇了一跳,用力過猛,頓時疼得慘叫一聲。她轉過身看向蹬蹬蹬退到麵前的王含光,又看看遠處那老人,頓時忘了生氣,詫異地問:“老人家,你怎的半夜會在這山中?”

“他是人?”王含光悄聲驚訝地問,這大半夜的,一般人哪會在山中徘徊。

吳三娘穿好靴子,又是一副利落打扮,既然已經被王含光識**份,又身處深山老林,她也就沒戴麵具。她一邊打量老人家一邊對王含光說:“你看地上,他有影子。”

王含光一看,頓時鬆了一口氣,恢複了正常模樣,他笑著打聽起來:“老人家,你怎的大半夜在這山上?”

“我、我原本是打柴,上了山聽到彤彤的聲音,以為彤彤跟過來了,回頭看卻沒看到,接著就一直打轉……要不是方才聽到你們說話,我隻怕還在那裏轉圈……”老人顯然也被嚇得糊塗了,他說完又急起來,“兩位可知道怎麽下山回葉村?我孫女兒彤彤還等著我呢,小老兒答應賣了柴給彤彤買糖葫蘆……”

這老人說話顛三倒四的,王含光和吳三娘聽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在說什麽,兩人對視一眼,紛紛搖頭。他們都不知道葉村是在哪兒,但是跟老人家說了好一會兒,那老人家似乎自己知道怎麽回去了,他大喜道:“那小老兒知道了,往前再翻一座山,下山就是葉村……兩位可要隨小老兒一起去家中歇息?雖家中沒有什麽可招待的,但兩位也算是小老兒的救命恩人,一頓飯還是有的……”

這老人十分淳樸,囉囉唆唆地說了一大堆,又極力邀請二人去葉村。王含光和吳三娘還得去找李乘風和袁天罡,哪有時間去葉村,於是趕緊拒絕了這位老人的邀請。

老人掛念家中孫女,實在是坐不住,可王含光和吳三娘跑了一路,腳上都是水泡,打算在這地方休息到天亮。老人本不該趕夜路,但他焦急的模樣實在是讓人無法忽視,最終吳三娘從懷裏拿出了三道符紙來,遞給葉老伯說:“老人家,你怕是遇到山中愛捉弄人的東西了,這些你揣著,路上無論聽到什麽聲音都別回頭。這些應該可以撐到天亮,你千萬記住啊。”

“老人家,這是點兒小小心意,你拿著,快回家吧!”王含光聽得十分動容,他這個人身上別的東西不多,就是錢多,他見這老者忙碌一天,卻被山中小妖作弄,竟是一無所獲,於是抓了一把錢給這老人,希望他明日依然能帶自己的孫女去城裏買糖葫蘆。

葉老伯看著眼前這姑娘的符,又看了看那一把錢,心中感動得一塌糊塗。老人推拒不過,接了東西,然後摸索全身上下,最終隻摸出了一個粗糙的、繡了個綠色小葉子的灰錢袋來,裏麵空****的。老人有些尷尬地笑笑,說:“小老兒沒別的東西,這是我孫女兒彤彤做的,她手可巧了,繡坊的花樣子她看一眼就能琢磨出來……別看她年紀不大,其實家裏都是她撐著……”老人說起孫女來,笑得臉上的皺紋都皺了起來,看上去就知道雖然貧苦,但是他對自己的孫女十分疼愛,一副有孫女萬事足的樣子。

換了個人隻怕要推拒,但是吳三娘倒是爽快地接過了錢袋。葉老伯送出了東西,臉上頓時露出一個笑容,然後他看著王含光和吳三娘,悄聲說:“小老兒是沒有辦法,不得不上山……兩位貴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士,天一亮就趕緊走吧。”

這話說得十分小聲,像是怕驚動什麽一樣,聽得人骨頭縫裏有些發冷。王含光跺跺腳,不知為何也賊眉鼠眼地輕聲問:“怎麽的,老人家,這山上可有什麽不對?”

“這山上不太平,往日有人上山,就說看到有穿著打扮跟大戶人家一般的侍女提著宮燈一排排地路過……說得可真了!”葉老伯輕聲說著,像是怕被林子裏的東西聽到一般,聲音低得不能再低,“祖輩流傳下來,說是葉村這邊曾出過一位特別得寵的夫人,香消玉殞之後就埋回了這裏……”

原來是很早之前的傳說,說是葉村這地方如今看起來不成器,但在早先的戰國時期,榕城也是一個小國曾經的國都。

那時候的地貌環境都與現在不一樣,流傳下來的故事也語焉不詳,隻知道當年葉村曾出了一個名噪一時的大美人,被選入國主身邊侍候,據說一時風頭無二。

隻是也許是盛寵太過,那葉夫人福薄了一些,在盛年時期就直接香消玉殞。她臨死之際哀求國主把她葬回從小長大的地方。據說當時葉村這一帶都能聽到夜晚鑿山的聲音,還有人看到各種珍貴的綾羅珍珠、香料鮮花一車一車地運送到山中深處,最後一日還來了許多哭哭啼啼的宮女和發抖的下人侍衛……最後出來的時候隻有一車人,看打扮似乎是管事的。

進去幾百人,出來就隻出了三個。

這位葉夫人的陵墓據說極為豪華,陪葬品更是當世奇珍,但是當年國主對葉夫人用情至深,沒有人敢撩國主胡須。隻不過後來連番戰亂、時日推移,別說其他人,就連葉村之人都當這隻是個傳說罷了。

直到前幾年,葉村人上山打柴和摘果子,夜裏有人沒來得及回去,看到了那些奇異的景象,這時他們才猜測,也許祖上傳下來的傳說是真的——這後山真的有位葉夫人,她至今還在陵墓之中,不但如此,那些陪葬的宮女侍者也還在!

開始葉村的人都嚇得不行,但是白日進山還是無事的,隻是晚上偶爾會遠遠看到綠色的燈火,但那些宮女從不說話,不看人,隻在深山之中活動,久而久之,如葉老伯這種家中急需錢財的村人也就習慣了。

“小老兒前幾日被人從身後喚,卻沒見到人,若不是兩位說話,隻怕餓也得餓死在山中……想來這山中陰氣重,不知何時多了些別的東西……”葉老伯說著,自己也心裏發慌,但是他雖然害怕,卻還是打算啟程趕夜路,便再三謝過了二人,拿著個火折子匆匆離開了。

葉老伯離開之後,王含光回頭就看到吳三娘把鞋子穿好了,她看了王含光一眼,然後說:“老規矩,找個山洞住下吧。”

“這山中詭異,也不知道李兄和道長到底是在哪裏耽誤了。”王含光憂心忡忡地說著,和吳三娘一起點了個火折子,試圖在附近找個山洞或是裂隙湊合一晚上。就在二人沒入黑暗的時候,王含光突然聽到身後傳來李乘風興奮的聲音:“王含光,你居然在這裏!”

王含光頓時狂喜,他猛地一回頭,想和李少俠來個相見歡,卻在同一時刻聽到吳三娘暴躁的怒吼:“不能回頭!”

可惜,吳三娘反應再快,還是沒來得及阻止王含光。王含光這一回頭,才發現身後根本沒有人,與此同時,他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躥上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為何李少俠根本不在,耳邊就出現了“嘻嘻嘻”的笑聲。在山間聽到這如同孩童的嬉笑聲可一點兒都不讓人覺得溫馨,反而讓人覺得瘮得慌。

王含光心中一涼,這才想起方才葉老伯的話,他回過頭看著一臉恨鐵不成鋼的吳三娘,顫巍巍地說:“我、我剛才是不是……”

都不用把話說完,吳三娘就殘忍地打破了他的僥幸心理,她點頭,冷冷地說:“沒錯,你遇到愛捉弄人的小東西了,你還給了回應,它要逮著你不放了!”

王含光嚇得快要飆淚,忽覺得手中一團溫軟,他詫異低頭,就看到吳三娘冷冰冰的眼神。她說:“抓緊我的手,你既然回應它,這東西一定會跟我們一晚上了!小心點兒!”

王含光感動得一塌糊塗,他顫抖著嗓子表忠心:“三娘,你放心,要是我們能過了這一遭,我定給你買千兩銀子的物件!”

吳三娘原本一臉憤怒,聽到這話頓時笑靨如花,她豪爽地說:“含光兄弟講義氣,要得,您放心交給我,雖然這不是我的專業,但是咱們糊弄到天亮還是成的!”

然後就被狠狠地打臉了……

因為豬隊友王含光,兩人穿梭在黑夜之中,一直在原地打轉。好不容易一道燈光襲來,王含光心中大喜,拉著吳三娘就直衝過去,吳三娘到底嬌小,倉促之下根本來不及阻止王含光。之後他們倒是真的擺脫了這山中小妖的惡作劇,但是立馬和一群穿著古樸宮裝的提燈宮女來了個麵對麵!

這些宮女樣貌周正、裝扮華美,衣服上的繡紋都細膩得仿佛真的花朵,在燈光下還泛著光澤。問題是她們臉上、身上都帶著傷,還有斷了一臂帶著血跡的!

可是她們自己恍然不覺,看到王含光和吳三娘衝出來,立刻橫眉立目,怒斥:“你等何人,竟然敢在宮苑內遊走!”

王含光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又啞口無言地看旁邊的吳三娘。

吳三娘看著他,怒聲吼:“我剛才喊你停下來,你跑得跟頭野豬一樣,現在愣著幹什麽,快跑啊!”說完她轉身就跑。

王含光被這麽一拉,恍然大悟,也飛快轉身,二人就在這山林之中瘋狂地奔跑起來!

跑著跑著,一座宮苑亭台就到了麵前,二人刹車不及,隻覺雙腳突然懸空,下一刻就尖叫著直接墜地,再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在一座龐大的地宮之中。

整座地宮似乎被什麽喚醒一般,幽幽的燭火點起來,無數宮女和侍者在穿行檢查,他們低聲焦急地交談著,就像是任何一個戒嚴的宮廷一般嚴肅且秩序井然。

他們倉促之間隻能躲入了一個假山縫隙之中,這會兒看著外麵行走的侍者欲哭無淚,根本出不去。

“要是李兄和道長在就好了……”王含光被吳三娘打得滿頭包,又進退不得,忍不住發出了絕望的歎息。

這地方太小了,而且不知是方才嚇得狠了還是別的,王含光真的好想小解,快憋不住了,但是他又根本不敢動,隻覺如坐針氈、仿如地獄。

另一邊,袁天罡和李乘風一進葉村,便發現這村中的人還是熟悉的麵孔,他們還在搶那騎馬的年輕人的財物,隻是看到他們走進村來,臉上頓時都露出了不善的表情。

就是在這個時候,村口出現了一列穿著十分古舊的兵士和香風飄飄的宮女,他們中間還有一頂華麗的小轎。到了村中之後,轎旁麵白無須的侍者尖著嗓子喚:“奉葉夫人之命,選取良家子入宮為宮人,選拔體魄強健者為侍衛!”

大唐盛世將興,宮中富貴堂皇,凡選取宮女,都是吩咐給縣衙,再由小吏告知各村,然後由各村族老推選而出。宮女入宮後就不會出宮,侍衛更是不會隨意離開自己當值的地方……這麽個小村,怎麽會出現如此奇怪的場麵?

袁天罡和李乘風都皺起了眉。

“生人已死,死者如生……小心點兒,這地方乃是生死混亂之地,如果在此地死亡,就永生永世都要困在這裏了。”他們身後,金玲的聲音突然幽幽地響起。

3

“你說什麽?”袁天罡聽到金玲的話,頓時皺起了眉,他似乎極為驚訝,麵上出現了罕見的肅穆和棘手的表情,顯然金玲的話讓他極為忌憚。他不太相信,低聲匆匆說:“生人已死,死者如生,你是說……不可能,如此紊亂之地可不容易出現!”

當然,不容易不代表不可能,自上古時代開始,各種神奇傳說流傳下來,自有其真實來由,司天監秘史之中亦有記載,曾有非生非死之人行於世間,不知自己來曆與去處。

但是這隻是極為罕見或有奇遇的人,若是某個地方能紊亂到讓人同時處於生死兩端,可就極其罕見了!

而且金玲作為一個劍靈,怎麽會知道如此詭秘不可捉摸之事?

對於袁天罡的疑問,金玲隻是冷笑了一聲,輕聲說:“你們昨夜可是見證了他們的死,可是你看他們,可像是死了的?”

確實不像,任何一個人走在這個地方,隻怕都不會認為這地方居然活動著一群死者,他們看上去就像是活人一般,行事也和一般人一樣,甚至在太陽下還有影子。

但他們絕對不是活人!

李乘風正聽著他們說話,瞟到了金玲,突然眼神一厲。他看著金玲的臉,抬手護住袁天罡,沉聲說:“你的臉,怎麽回事?”

原來在一朵雲飄過來遮住太陽的時候,金玲那張俏皮可愛的臉,突然在左臉上露出了可怕的斑駁傷疤,像是火燒或是燙傷的痕跡。

而金玲卻絲毫沒有覺得有什麽驚訝的,她看著李乘風,笑嘻嘻地說:“看我幹什麽,你們早知道我不是人了,有這時間,不如好好看看這村子裏的人吧!”

不用她說,袁天罡已經看到了,這村子裏的人在陽光消失的那一瞬間,全部都變成了黑焦的模樣,有些人身上甚至還在冒煙!

“他們還活著,他們活在軀殼裏麵!”袁天罡的嗓子有些發緊,他輕聲說,“生如死、死如生、見陽生、見陰死,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這地方是活死人之地!”

顯然在劍裏麵沉睡的時候,金玲已經知道了這村裏麵發生的事情,此刻說起話來,臉上帶著淡淡的嘲諷。

雲朵飄過,這個村子霎時間又恢複了正常,金玲的臉也恢複成粉麵桃腮的模樣,看上去俏皮機靈,隻是那半臉火燒疤痕的少女,依然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金玲對自己身上的變化一無所知一般,繼續說著:“因此每個在這裏死去的人,都會有最後一口氣留在胸膛之中,無法真正死去,可是也無法真正活著……他們永遠無法真正解脫……”

被困在身體裏麵,再也感受不到體溫和心跳,感受不到美酒和佳肴,毫無樂趣,卻不得不活著……這種事情稍微想象一下,任何人都會覺得毛骨悚然。

可金玲卻一無所覺,她看著眼前這些村人,突然看向袁天罡,咬了咬貝齒,似乎下了什麽重大決定,她說:“喂……雖然我還是很懷疑你這術士方才是不是騙我,但是我還有重要的事情沒做,在此之前我不會冒險——我可以幫你們,但是條件是那隻貓那天叼來的那東西,我要它!”

袁天罡沒有答話,自從知道這地方全是活死人之後,他就陷入了一種短暫的團團轉的糾結之中,不停地低聲念:“生如死、死如生,生者入夾縫,兩頭不饒人……九三之卦,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不對,怎的又變了……凶中有吉、大吉之中有大凶……怎會如此之亂!”

袁天罡手指動得飛快,金玲覺得這道士腦袋上都已經快冒煙了。

他們還沒得出個結果,就被村人的痛號之聲直接打斷了。

三人一起回頭,就看到那轎子之中,走出來個儀態萬千的女人。她高挑纖細,柳眉細眼,穿著一身宮女的深衣,隻是和其他統一著淺綠衣白裙邊的宮女不一樣,她的穿著張揚豔麗許多,也華貴許多,乃是一身黃底染黑花紋的老色深衣,下擺是朱色綢緞。她盤著很高的留仙髻,耳朵上掛著兩串紅瑪瑙鎏金耳飾,愈發襯得她白皙且脖子修長。

她看上去身材嫋娜,可剛才一揮手,就有武士上前把反抗的村人直接放倒在地,吐出一口血來。

這女子垂眼看了一圈,輕聲細語地說:“進宮服侍夫人乃是你們的榮幸,再有敢口出妄言反抗的,一律斬殺!”

這話輕飄飄的,但是四周的侍衛應聲以鐵槍墩地,同時發出威嚴的“喏”聲,頓時嚇得方才還在大聲怒罵的村人一個個都不敢出聲了,像是鵪鶉一般擠在一起發抖。

另一邊,年紀大一些的女子和婦人也要檢驗,合格的就被一個個安排站在一邊,不合格的則是回到另一邊。

而男人那邊,直接就在現場打了起來!

袁天罡看到了葉虎一家,他和他兒子葉大郎都是彪悍人物,在最初有人偷懶示弱想要落選,結果被那壓陣將軍直接一刀砍在地上之後,全村人再也不敢起這樣的心思,都拚上了全力。

葉虎和葉大郎都被選上了,一起站在了那隊軍伍的背後。

袁天罡算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稍微冷靜一些,三人正低聲討論這事兒具體是怎麽回事。金玲的話隻說到一半,她不知為何,似乎對這種情況竟十分知曉一般,一些連袁天罡都不知道的忌諱她都一清二楚,此刻正匆匆說落到如此境地之中,如果想要逃脫,一定要見機行事。

還沒說到如何見機行事,三人就聽到那女人陰惻惻的聲音:“你們三人怎麽回事,為何不過來接受檢驗?”

下一刻,那女人就走了過來,連帶著帶來濃鬱的熏香。她走到麵前,三人才發現,這女人竟然長得極高,看上去竟與袁天罡差不多高,唯有李乘風比她高了半個頭。

三人還在緊張,這女人卻在看到李乘風時眼睛亮了一下,她突然伸出染著豆蔻的紅指甲在李乘風胸前一摸,掩袖一笑,聲音帶著笑意,嫵媚得要滴出水來:“這位少俠看上去頗為強壯,可有興趣來宮中侍候?”

李乘風行走江湖這麽多年,從未遇到過如此孟浪的女子,他皺眉,沉聲壓抑自己的不耐,說:“多謝你的好意,不過在下重孝在身,不得親近女色!”

他這話說得重,還泄露出了一絲不耐煩,但那女人卻沒一絲被拒絕的感覺。她靠過來繼續輕柔地問:“你確定?你和你的這兩位同伴身上活氣這麽重,到了晚上,你們不怕被這村裏的人撕碎嗎?”

這女人挑起細長的眼睛看李乘風,說出的話卻讓三人都繃緊了神經,她輕聲說:“他們現下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可是晚上他們就會反應過來。他們會發現你們還活著,你想想他們會怎麽對你們?到時候不管你們在哪兒,哪怕是掘地三尺,他們也一定會把你們抓出來殺了……”

這話說得太詳細,聽得人喉嚨發緊,倒是袁天罡突然上前一步,眯著眼睛一臉和善,像是隻狐狸遇到了親戚一般,態度祥和地問:“這位姐姐,他不行,你看我如何?”

“你?”女人笑了,細長的眼睛彎起來,像是蛇一般。她上下打量袁天罡,而袁天罡挺起胸膛任她打量,仿佛在心上人麵前表演的傻小子一般。

她風情無限地挑眉看著李乘風,奈何媚眼拋給瞎子看,李乘風就像是個沒有感情的鐵塔一般站在一邊,繃著臉不肯搭腔。

袁天罡捶胸頓足好不懊惱的樣子,連聲歎氣:“姐姐可真是傷人的心……”

袁天罡樣貌長得不差,鳳眼薄唇,加上一身仙風道骨的氣質,一笑就多了幾分溫軟,說話也極其討喜,這話更是說得百轉千回。這女人氣勢洶洶地過來,幾句話之後,竟就被袁天罡哄得一直掩著袖子笑,李乘風繃著臉聽他說:“我這兄弟沒開過竅,姐姐既是喜歡,弟弟必然要圓了姐姐心願……”

兩人不知嘀嘀咕咕地說了些什麽,那女人竟掩著袖子一臉羞紅,沒一會兒就握著手親熱地喚他“袁弟弟”了。

這一路,李乘風心中本就煩悶,金玲所施幻境更令他痛苦不已,比身上的傷口還要讓他難受,然而此刻他卻被袁天罡震得從自己的情緒之中瞬間走出了一些。

無他,蓋因這道士所作所為,實在令人目瞪口呆。他和這道士一路結伴,每次當他以為自己了解這個道士的時候,對方都會用實際行動告訴他自己還是不要妄下結論。

“這是息香丸,你們都帶在身上,可以掩蓋氣味。”袁天罡不知和那女人說了什麽,總之這女人掏出了三粒紅彤彤、奇香無比的丸子,塞到了袁天罡的手上,然後她一雙細眼波光流轉,又對著李乘風說,“你們放心,我金娘不是什麽惡人,既然你願意幫我說服這冤家,我金娘承你的情,待到圓了這番夢想……我自好好地送你們離開。”

說完她用拿著帕子的手點了點李乘風的胸膛,一副嬌嗔含羞的樣子,轉身就回了轎子。那邊很快來了個轎旁的丫鬟,走到這邊行了一禮,然後輕聲說:“金娘子喚奴帶三位貴人入宮。”

“那就有勞這位姐姐了。”袁天罡含笑,把那宮女弄了個大紅臉。三人這就跟著那長長的隊伍,一起往山上走去。

這山林之間路十分難走,金玲個子嬌小,身上衣裙又繁瑣,路上幾次差點兒跌倒,除此之外倒是安分。三人遠遠跟著那群人入了山中之後,翻過一座山,就看到遠處突現的亭台宮殿,頓時眼露訝異,輕微起了一陣喧嘩。

如今是大唐盛世,怎的在這葉村山中,竟還有一座古舊宮廷?

這些村人雖不知朝堂之事,可是也知道此情此景極其古怪,不免都**起來,被帶隊之人狠狠甩了幾鞭子之後,眾人這才不敢出聲,安靜地從宮殿旁邊的側開小門魚貫而入。

“三位貴人走這邊,金姐姐特地交代,命奴帶你們找個地方先藏起來。”這清麗少女輕聲說著,示意他們別出聲,帶著他們繞了好一圈,才從一個荒草叢生的地洞直接走了進去。

“三位貴人千萬記得,若是被人發現報給了夫人,隻怕三位貴人就有性命之憂了。”這少女顯然是金娘子的心腹,認真叮囑之後,就開了後院門匆匆離開了。

她臨走的時候,把這院子落了鎖。

“說吧,怎麽回事?”李乘風目送這少女離開,轉頭問二人。

他雖一路沒說話,但是心中如明鏡一般,這道士突然作幺蛾子一定是有問題,而且不止這道士神神道道,一路和那活死人談笑,連自被他拔出之後就十分潑辣、性情也是陰晴不定的金玲都十分安靜乖巧,一點兒也不似之前那副混世魔王的樣子。

“這地方絕對有異寶。”袁天罡出口十分篤定,他眼裏閃著躍躍欲試的光,“司天監記載之中,活死人之地從古至今隻有一例,後來果然在那處發現了異寶千年白玉髓!”

能出現活死人的情況極其罕見,因為這等於是一個人一直處於生死之間,通俗一點兒來說,這個地方的時間與外界不一樣。因為天材地寶,這地方所有的生靈都受到了影響,走入這個地方就等於走出了生死之間的界限,被永遠定格在了這個時間。

出現這種情況其實要求極為苛刻,不但要有天材地寶,還同時要有陰煞之氣不散。但是天材地寶素來不喜陰邪,陰煞之氣遇到天材地寶就像是人聞到了毒藥,素來不會主動靠近。因此在司天監的記載之中,活死人之地隻出現過一次。

那一次乃是因為千年白玉髓出世,引得眾人紛紛前去奪寶,幾百年間,多少人死在玉髓洞之中。橫死之人的凶橫之氣生生汙染了那玉髓洞,讓後來奪寶而死的人被生氣死氣同時衝擊,全部化為了活死人。

司天監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已死了兩百多年,在這兩百多年裏,他們一直在互相撕咬,許多人的長劍不見了,缺了胳膊和腿,趴在地上也要去夠那往下滴的玉髓,而他們旁邊,就是累累屍骨……那畫麵在記載之中隻是匆匆一筆,但是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其中的慘烈。

“最主要的是,異寶所在之地,就是活死人之地唯一的出口。”袁天罡最後說出了他為什麽突然態度大變,會和那金娘子如斯熱絡的原因。

“不,是必須奪走異寶,活死人之地才能真正地放過你。”金玲在一旁幽幽地說,“入活死人之地之人,不奪異寶,必為新人。”

“說詳細點兒。”李乘風皺眉,仔細整理思緒。

“就是說,活死人之地乃極大不祥,可謂乾坤顛倒,非但為天地所不容,異寶有靈,也不喜與凶煞死氣為伍。所以踏入活死人之地者,必與異寶有緣,所謂天予不取必遭其咎……就是這個意思。”袁天罡看了一眼金玲,細長的鳳眼裏帶著一絲興味,他若有所思地說,“司天監秘史從不外傳,你一個劍靈卻知之甚詳,仿佛親身經曆一般……”

兩人在這裏打言語機鋒,李乘風梳理了一下,大約也明白了他們現在的處境——不奪異寶,必為新人,也就是說,他們要是搞不到那異寶,隻怕就要變成新的活死人了。

“先說說如何確定異寶,”李乘風打斷他們兩人的爭吵,沉聲道,“我要如何查探?”

說話間,他不顧身上傷勢,竟已經做好了孤身查探的準備。

“寶物有靈,既然讓我們到了這裏,必然會給我們提示……我們靜待便可。”袁天罡搖頭,輕聲自言自語,“隻是希望快一些,你身上的傷得盡快找醫者。還有,不知榕城如何了……李乘風,你怎麽了?”

袁天罡說話說到一半,突然看到李乘風臉上露出一絲愕然。

自桃村一事之後,李乘風就比兩人初識時沉默許多,臉上表情也變少許多,這會兒突然看到他臉上露出愕然,顯見是遇到了極其驚訝的事情,袁天罡趕緊發問。

李乘風摸了摸身上的傷口,然後幾下解開手臂上的布,看了一眼之後,他才說出聲來:“不是錯覺……我的傷口還在,但是它完全沒感覺了!”

這話一出,袁天罡湊過去一把抓住李乘風的手臂,果然看到李乘風身上的傷口全部都停止了惡化,沒有變好,但是也沒變壞的跡象。而李乘風顯然也十分驚訝。

“嗯,這是很正常的,這地方沒有生死,隻要我們還在這範圍之內,就算身上有傷口,也不會惡化,它會全部停在這一瞬間,就像你這樣。”袁天罡鬆了口氣。李乘風的傷勢極重,全靠著一股氣撐著,事實上他還能走動就已經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他的傷口必須馬上包紮,隻靠李乘風身上帶著的那點兒金瘡藥根本沒用。

活死人之地易進不易出,司天監的少監們當時在玉髓洞之中遇到個狠點子,那人死前就是江湖有名的刺客,一把匕首使得出神入化,當時他埋伏在屍群之中神出鬼沒,讓那群少監差點兒全部交代在裏麵。

這回還不知道是什麽情況,也不知那夫人又是個什麽來曆,袁天罡心裏其實還是有些沒底的,此時不需要再多擔心其他的事情,自然也是好事。

“千年玉髓可以洗筋淬骨,更可以消除百病、延壽百年,若是術士得之,可研製延壽丹藥,丹成最多可延壽千年。”金玲在一旁突然說,“這是真的嗎?”

袁天罡詫異地看她一眼,又看看李乘風的傷口,他慢慢把布纏回去,把傷口裹好,然後才回答金玲:“是真的。”

“那麽,有人成功過嗎?千年前有人活下來過嗎?”金玲眼中放出巨大的光芒,她似乎極其激動,情不自禁地握拳,連呼吸都放低了聲音,輕聲問:“如果真的有人能煉製出千年玉髓丹藥,那麽吃了的人……現在還活著對嗎?”

他帶著一絲狂熱看著金玲,一步步走過去,說:“秘史記載,春秋第一冶煉大師歐冶子曾鑄湛盧、魚腸、純鈞等傳世之劍,他鑄劍之精,無人能出其右……而世人不知他有一同門師弟,視他為一生之敵,其名為姬無庸!”

袁天罡話一出口,金玲臉色劇變!

就在此時,突然傳來宮女們尖叫和侍衛呼喊的聲音,那聲音讓整個宮殿的寧靜瞬間被打破,一瞬間沸反盈天。

這一陣熱鬧打斷了袁天罡和金玲的對話,他們搞不清楚這一陣鬧騰是從哪裏來,過了好一陣,這動靜才平複下來。

下一刻,突然傳來吭哧吭哧爬牆的聲音,花園另一角落,有個體態豐腴的繡金紫衫郎君翻牆而過,他腦袋上的八寶蓮花金冠在深夜之中都閃閃發光,讓人無法忽視。

他根本沒發現身後的院子裏氣氛緊繃的三個人,轉頭還在對牆頭上的人討好地笑,然後說:“三娘,要不要我接著你?”

“閃開!”牆頭那男裝打扮、衣衫襤褸的嬌小姑娘卻不理他,直接一個縱身瀟灑落地。

“不愧是三娘,這身手就是好!”王含光狗腿地拍馬屁,吳三娘卻心頭火燒:“要不是你突然要小解,咱們至於又被這麽追嗎?趕緊想辦法出去!”

“是是是,都怪我憋不住……”王含光正在賠笑,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王含光,你怎麽在這裏?”

王含光頓時僵住不敢回頭,臉色煞白地對吳三娘說:“又有人在叫我!三娘,那東西是不是看準了要害我,從昨天追到今天啊!”

想到昨天要不是那不知是什麽東西的玩意兒喊他,害他回頭被盯上,也不會一路狂奔不知道為何到了這個可怕的地方,王含光都快氣哭了,這是柿子找軟的捏啊,看準了要坑他啊!

吳三娘眯著眼睛,看著不遠處走過來的道長、俠客和黃衫少女,好整以暇地說:“我估計不是昨天那個,有三個呢!”

“什麽?三個!”王含光的眼淚真的要飆出來了,兩股戰戰,覺得又想小解了。

“沒錯,他們走過來了。”吳三娘木著臉,怕自己笑出來。

而他身後,李乘風一把拍在他的肩上,奇怪地問:“王含光,你怎麽不答話?”

“唔——”王含光尖叫的一瞬間,就被早有準備的吳三娘一把捂住嘴,悶住了沒讓他開口。王含光瘋狂掙紮,隻覺得吳三娘一定是被他連坑了一路,打算送他上路了!

吾命休矣!

王含光眼角劃過一滴淚,翻個白眼,活活被嚇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