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T

106日周二

三天以後,陳鯤和小呆在辦公室裏接待了卷頭發。跟著卷頭發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女士和一個機器人。

卷頭發說:“我的名字叫鷚。”“叫我鯤好了。”

邯城裏的居民20到28歲的有一半姓陳,如果姓陳,大家介紹時就把姓給省了。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說來話長。28年前,人類基因改造計劃剛剛被通過,可過了一年,就陸續發現這些被改造過的人中有一部分人的基因有技術缺陷。發現這個問題以後,政府一邊修正法律和技術,一邊將合格男性的基因都挑出來,讓合格的女人們匿名選。結果是有一個陳姓者,是個鳥類科學家,編了本古代鳥類百科全書,他體形瘦高,智商更高,關鍵是這人的基因讓他可以百吃不胖,幾乎有一半女人偷偷選了他,為了紀念他,孩子的名字就從那本百科全書中去選。所以,現在從20歲到28歲的城民,就出現了一半姓陳的局麵。現在邯城大街上一眼望去,年輕人大都細腳伶仃瘦得很,名字中又常有一隻鳥的名字,也算是時代特色了。恰好,這兩人用的都是已滅絕的鳥名。

“鷚是古代一種偉大的鳥,它長頸細足,以最優雅的步態而聞名於世,後來,史上曾有一種宮殿步態,稱為鷚步,是見皇帝的最高禮儀。”陳鯤說。

“鯤才是最偉大的鳥類,它有巨大的羽翼,因此擁有史上最長的地理飛行跨度,人稱其翼若垂天之雲。”

“那是鵬。”兩人寒暄吹捧時,小呆來了一句。哈哈,這個時代人們就是這樣寒暄的。

陳鯤轉向那個女孩。他介紹自己道:“陳鯤,一個書墓地看守人。”他寧可被人瞧不起,也不想重複上次在光線頂層酒吧的情形。

“哦,那太厲害了,您守護著所有的知識。”她輕鬆一笑,神情中看不出絲毫瞧不起的樣子,陳鯤才放心了些。他欠了欠身,並沒有敢去主動握手,也沒有笑。這三年來,陳鯤覺得自己長期和小呆、書籍打交道,疏於訓練笑容,一旦笑起來,給對方留下什麽印象,自己毫無把握,所以他回避與她互動表情。欠身時,他注意到她黑裙下是一雙綴著波希米亞式彩珠的拖鞋,鞋裏塗著不同顏色指甲的腳指擠在一起。

她也微微欠身,但並沒有介紹自己的名字。陳鯤起身時注意到她戴著拉著紫絲的美瞳,猜她可能就是陳鷚在酒吧裏說的跟他不合適的女朋友吧。

陳鷚轉過身,準備介紹他帶來的機器人。它站在高高的前台的後麵,隻有一小點兒球形身子側露在外。陳鷚說:“你出來吧。”

這機器人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出來,陳鯤看它慢慢走出來的樣子覺得它在害羞,這是他長期和小呆打交道所產生的對機器人的人格化感情。這球形機器人的外殼是綠皮雞蛋色,三條腿其中有兩條邁出來走路,另一條軟足做輔助。陳鯤不覺得它好看,不過從小呆的外貌來看,科學院的專屬機器人長成這個樣子不奇怪。

陳鷚讓它走到窗邊自然光線下,對這機器人輕輕說:“把你的外套脫掉吧。”機器人的雞蛋殼像錫紙一樣從上向下翻卷下來,腿的外殼也翻卷起來褪去,都隱在邊角處。原來是化過裝的!陳鯤想,眼睛掃了這機器人一眼,焦點又回到卷頭發身上,但餘光已全部被這機器人吸引了去。

在陳鯤的餘光中,它半透明的球形玻璃外觀閃爍著珍珠灰的光澤。陳鯤想它的玻璃外殼中應該嵌入了複眼結構,因為它散發著複眼結構特有的彩光。他知道它複眼下該布滿像單細胞生物的纖毛那麽細的絲狀傳導線路,這麽複雜的網絡,其組合傳感的過程光憑想象已極富魅力。三條不同形狀不同粗細的機械腿,包裹著白色亞光外殼,其中的機械組合暴露在關節處,迷人的機械美感散發出來。這讓旁邊隻有一個氣墊底盤,像個垃圾桶的小呆顯得醜死了。

陳鷚擺手讓它過來,撫觸著它的球麵。陳鯤注意到他連它的名字都不用叫,這讓他又更嫌棄了小呆一分。陳鷚說道:“我們都叫它小T。它球體直徑60.563厘米。玻璃外殼既是皮膚,又是觀看外界的複眼,同時也是感受外界的神經係統。除此之外,它也有雙眼。”他對小T說:“把你的雙眼伸出來。”小T的頂部打開,兩條光亮的光纖伸出來,它們同時指向陳鷚,然後分別朝不同的方向伸展。陳鷚指向陳鯤,它們就都朝向陳鯤這邊。陳鯤身子一冷,覺得它們像觸角,而不是眼睛,要知道他可是有昆蟲恐懼症的。

“它是一個懸浮交通機器人,在不連接網絡的情況下,能保持大約五分鍾的懸浮。”他拍拍它說,“飛起來吧。”

小T慢慢懸浮起來,它的三條腿優雅地蜷進身體,腦袋頂上的“觸角”也是。真是謝天謝地,陳鯤長舒了口氣。它發出一陣輕微的嗡嗡聲後啟動,升到辦公室十多米的高度。

“太高了,你的新朋友怎麽能看清你呢?”陳鷚道。於是它降下來,以便陳鯤可以平視它——瞧,多貼心的小家夥。

陳鯤湊著看了會兒,他不能表現得太感興趣。陳鷚用手勢讓它降回地麵。是的,它懂手勢,而小呆唯一能領會的手勢就是擺手讓它走。

這人機默契程度讓陳鯤心裏湧起一陣難言的忌妒。

“那天在光線酒吧裏,你說你有一個強大的機器人,是,肯定比我的小呆好些。不過,我實在看不出它有多強大。”陳鯤坐回沙發裏,“市場上的機器人不強大是因為受了成本限製,造那麽複雜沒有用,政策也不支持。而科學院沒有這個限製,可以肆無忌憚地把最強的技術集合在一起。其實也就是燒錢的高新技術集合,沒什麽新鮮的。”

“你這麽想很正常,因為你隻能看到這些外在的東西。它實際性的強大在於三點:一是基於信息進行自我編程,編出來的程序可以根據經驗不斷自我修正和優化;二是它有可能在密碼破解中倒推所有所需計算量;三是全領域天量信息分析功能。像小範圍的預測功能、交通優化功能,這都隻是小意思,它的天量信息分析不是單一領域的,是全麵化的,這使它在不同領域看似完全無關的事物之間,也可以找到聯係點,就是說,它具有大局觀。”陳鷚說,“還有,以你對最大量的理解力去理解它的儲存功能吧,就像棍子上的一個點可以記錄整個百科全書,即使是整個宇宙的知識,在它的大腦裏也可以濃縮成一個點。以你對最大處理速度的理解去理解它吧,它可以以兆億處理速度瞬間解答複雜的數學曆史難題。我認為,如果給它足夠量的信息,它甚至可以計算隨機。”他停下來,看著陳鯤:“是的,隨機,上帝的領地。也就是說,它可以計算它自己的行為對今後帶來的影響,它可以計算怎麽以最微小的行為、以最輕鬆的方式影響未來的整個走向,它可以以一個小小的行動,去掀起大洋彼岸的風暴,它可以是蝴蝶效應的發動者。所以,理論上,它可以基於信息和行為預測未來,甚至可以用最輕微的力量在關鍵點上影響未來。”

“有意思。”陳鯤其實沒有完全理解他說的,“那它有什麽弱點?”

“嗯……”陳鷚想了想,“它理解不了藝術。從沒有理論證明過機器人可以全方位地理解藝術,它在這點上也不例外。”

“我聽說有件事是人工智能的阿喀琉斯之踵——窮盡分析。一次無止境的窮盡分析可以燒毀人工智能的大腦,不過,這也是它們讓人類稍有些放心的地方。”

“它不會陷入窮盡分析的誤區,那隻是初級機器人的問題。”

陳鷚這麽一說,又出了陳鯤的知識圈,於是陳鯤轉移重點,說道:“初級機器人的問題很多,比如小呆就給了我太多挫敗感。所以,我特別關心它靈不靈。”

陳鷚聽後笑了笑:“靈不靈?怎麽說呢。靈指的是默不默契、服務得好不好吧?對於它這種類型的機器人,不是設計成為具有服務功能的。我們並沒有特別強化它的默契度,所以,默契不默契,隻能看個人的感知了。如果你有機會和它相處幾周,你一定會非常驚訝於它懂得你的能力,它懂你的聲音、表情、習慣,它會是個非常好的夥伴。還有,我們沒有給它設置發聲功能,它是用文字來交流的。請記住,與人的交流並非它的主業,它可不是設計出來給人做伴兒的。它將非常孤獨,它有它的使命。”

“我注意到了。”陳鯤說著,腦海中出現了一幅圖景,摩天大樓如雜草叢生,讓這座城市有種無人修剪的荒蕪感。城市數百米的上空,小T孤獨懸浮。小呆腦袋上頂了三杯茶水進來,一隻柔軟得像紙卷的胳膊伸出來給每人遞上一杯茶水。

“我不知道科學院哪個單位可以配這麽好的專屬機器人來完成使命。”陳鯤說。

“它不是我的專屬機器人。我是進化局下一個叫‘遊戲’的項目組的成員,它是我們項目的作品。”

“進化局製造交通機器人?科學院現在老有稀奇古怪的事。”“您說得對,大部分市政服務機器人一般由公司來承接,但科學院和邯城市政府有一個協定,每年由科學院向政府提供少量最先進的實驗型機器人,這些機器人是免費提供給政府的。作為交換,政府提供實驗場,也就是城市本身。”

“這樣倒能解釋通,實驗機器人,可不是一般的機器人呢。”“應該說是這樣的,它們都是最前沿技術的集合,僅供實驗用,在實驗結束後經評估,其中的部分廉價技術會賣給公司,進入商業渠道。實驗機器人一般造價很高,市政府無法大規模購買,所以是很歡迎這樣的項目的——一來可以節約資金;二來可以從技術層麵提高市政管理水平。政府的資源就是整個城市,把它交給科學院這樣有權威的部門做實驗場,簡直就是無本交易。”他看向這機器人,“小T用到了當前所能掌握的最好的技術,它的造價可相比一台小型太空飛行器。”

“既然是實驗,就是有風險的,那風險由整個城市來承擔嗎?”

“哦,你要相信科學院,不會把有風險的項目直接推給城市。科學院本來就是政府部門,政府從來都是信任科學院的,實際上,所有城民都信任科學院,不是嗎?”陳鷚眼中閃爍出了一絲得意。

“那麽,你的來意是?”

“說來話長。進化局本來是不幹機器人項目的,我們局是個小局,挺邊緣的,以前我們也就給人工智能局、信息局、生物局打個下手。前幾年我們來了一個新頭兒,是由重頭部門信息局過來的,叫方石,曾是那裏的一把手。他調來了以後,我們都覺得進化局那些事在他眼裏微不足道,他是個幹大事業的人,資曆老,人脈廣,很快就攬下了不少重頭項目,其中之一就是給政府提供機器人。”陳鷚湊近了陳鯤,“他成立了一個項目組,研製最先進的機器人,提供給政府。小T就是我們的作品。我們項目組人少又年輕,但好在都有一股子幹勁兒,進展一直很順利。但我們都認為,相對於它超強的功能,它占有的信息量顯然太少了,分析功能是依賴於信息量的,信息是機器人的營養。我們這幾個小夥子於是提出想把它接入整個天量信息網。我們也跟政府談了,說這樣可以杜絕一切交通事故,但政府認為現在的邯城一年也難有一次交通事故,交通問題對政府來說從來不造成壓力,所以拒絕了我們。”

陳鯤說:“這個城市裏每個人都知道,邯城《人工智能法》和《信息法》嚴禁任何個體機器人占有天量信息,而任何天量信息處理係統,不允許加載任何行動能力,也不允許擁有指揮其他機器人行動的能力。機器人和天量信息係統是隔離的,機器人隻能分種類接入授權的分類知識接口,即使是科學院秘密項目,也不能打破原則。”

陳鯤在這裏提到的是人工智能三原則中的“機器人和信息庫隔離原則”,簡而言之,即機器人與數據信息庫不可在未授權時直接連接,更禁止接入天量信息庫,比如米克。

“再聰明的智能體,無論是生物的還是電子的,沒有大量的信息輸入,都是沒有用的。信息,決定任何類型智能的視野。有一種理論,隻有對無限的信息進行計算和分析,才能破除隨機變量不確定性的壁壘。小T的大腦處理速度峰值可達量子級別,能進行快速深度學習,我們嚐試讓這種智能去探索突破隨機變量壁壘。如果隻讓它天天掛在高空看單調風景,是對它智商的浪費和侮辱。所以我向頭兒提議,找個信息量特別大的地方,給它的大腦加些內容。”陳鷚說著說著有些激動了。

陳鯤停了好一會兒,說:“你是說,你們找我,是為了讓我把圖書館的信息輸給它?”他說時壓低著聲音,生怕對方聽出自己的驚訝。

“沒有哪裏比你這裏更合適了。我查了一下,我們的文明,所有的知識和信息,都儲存在這裏。為了保持各城文明獨立,並保護其不被互聯網攻擊,圖書館有自己獨立的物理數據庫。《人工智能法》對機器人獲得什麽知識有嚴格的規定,每種機器人都隻能接入特定的知識接口,但是,該法律沒有禁止機器人在日常生活中獲得知識。一般認為,日常知識過於鬆散,形成不了分析基礎。而圖書館卻沒有禁止機器人來這裏獲得日常信息。你這裏,是片法外之地。”

天天泡在書堆裏的陳鯤覺得自己怎麽從沒有想到過這點,原來在這個“卷頭發大鳥”的眼中,他是個巨大寶藏的守護人。他一時沒有說話,雙手叉在一起,拇指像雙子星一樣繞來繞去,良久才問:“加多少?”

“越多越好,量少沒有用。最好是……所有。”“你知道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嗎?”

“我知道,打擦邊球。當然,對於科學來說,這實在算不上什麽大不了的事,大家都是科學院的人,做科學,骨子裏就需要有藐視一切的精神。”

“這可不是打擦邊球,老兄,這明顯是……既然你這麽想,沒問題,我可以讓它裝幾本。”陳鯤的目光落在那本灰皮書上,那是小呆根據他的要求剛找出來的一本書,一本邯城野史,“我可以讓它掃描一些書,一些互聯網和機器人站點上都沒有的。”

“嗬嗬,老弟,裝幾本書,我在家裏就可以辦到。”陳鷚拍拍小T,“我們還是去其他的地方試試吧。”

“如果是輸入大量信息,我一個小職員,還真是不敢幹呢。”陳鯤也沒客氣。陳鷚站起來對小T說:“我盡力了,還是沒人有機會見識到你到底有多強。”他隨後轉身離開,那一直沉默的女孩跟著走,不忘回頭看陳鯤一眼。

陳鯤沒有抬頭,等他們走了一段,都走到門口了,才說:“不是我不幫你,這麽大的事,得給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你之前說給我係統攝像頭地圖作為交換,實在是……”

陳鷚停下來轉過身:“好吧,我也不知道這點能不能說服你……數據畫像,我知道有這麽一個人,據說可以不留痕跡地修改個人數據,讓一個人擁有一張完美的數據畫像,不知道是真的假的。至少我可以把他介紹給你。”

陳鯤捏了捏下巴。

那女孩突然說話了:“我們保證可以找到幫你修改數據畫像的人,而且可以做到不被發現。”她顯得有些緊張,“我是個程序員,‘碼農’,幹正常活兒,黑活兒也會些。我可以在這裏和你們一起,幫幫忙什麽的。”

陳鷚看陳鯤有些動心,說:“說實話,你的行為具有實驗性。想想吧,

你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為機器人輸入天量信息的人。”

“我是個小人物,你怎麽吹捧,我也膨脹不起來。你們既然來了,先把地圖給我。至於那位想學知識的機器人,我得想一想再定。”

陳鷚從隨身包中拿出一張大紙鋪開,上麵什麽也沒有,他手指一按邊緣,上麵生出了城市的立體數碼地圖,他手指向中心區,找到瀚海大廈,用兩根手指點擊將這個區域放大。

“這就是你們圖書館的情況,帶紅點的是那些接入係統分析的攝像頭。這可是我們這些小夥子以研究的名義獲得分析數據後,進行反向分析計算出來的。”

陳鯤注意到他的辦公室沒有紅點。

“這張圖小意思,就算是定金了,小T如果得到所有的信息,我們再安排修改你的數據畫像的事。隻要你願意,就會得到一張全城最漂亮的數據畫像。”陳鷚邊說,邊從包裏取出一本冊子,“這是一本關於如何提高數據畫像的手寫冊子。現在這些東西都上不了網,一上網就立即被係統發現,所以,手抄本越來越流行了,權當贈送。”他說,“提醒你一下,在係統麵前,你需要有數學頭腦和……”他打了個響指,“演技。”

“你們什麽時候再來?”

“一周以後吧,到時候由她帶小T來。”陳鷚帶著女孩和小T要走。走到門口時,陳鯤才想起來什麽似的問:“她叫什麽名字?”

“我叫樊雲。”她有些羞澀地說。

這名字把最繁的和最簡的字都占了。陳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