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交易(一)

101日周四

想象些意外情節是陳鯤大腦的慣性思維活動,當他走在大街上的時候,他想象兩輛車或是一串車相撞,但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交通事故是個古老的詞匯;他想象收到百年前一位陌生女人的來信,她把情書誤投進了時光機,然後從那個情節點開始腦補一部連續劇那麽長的情節,可別說信箋這種東西比交通事故更早絕跡,就算存在,那信也被小呆退走了;他甚至希望他訂的飯被不小心換成了麵條、巧克力冰激淋被換成了香草的,這樣都能讓他眼前一亮,但是小呆會提前發現這個錯誤,所以也是不可能的。別說生活中意外少得可憐,他主動製造的所有“意外”,也都被小呆消滅掉了,這讓他的想象日益集中到小呆意外死亡這件事上,並衍生出各種版本,記憶清洗死法、病毒感染死法、高壓過電死法、壓路機碾軋死法……

新奇想法一個接一個,日子卻過得像複印機,所以有一天當他收到一份稍微特別點兒的郵件,他覺得非常新奇。郵件本來是複製日子中最有複製感的一種,每天他都會收到郵件。三年前他工作以後,他接收的郵件主要為兩類,一類是告知係統每周扣了他多少邯幣,一類是醫療監測和健康報告。這兩類郵件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他根本就不看。而這封郵件是來自中學同學會,邀請他周末參加畢業十周年聚會,而且寫明可以帶專屬機器人。他想了想,原本是不想去的,但這事兒是這麽長的複製日子裏唯一的例外,好像“找不同”的兩幅畫,不同的地方就在那裏撩撥他。所以,他也不知怎地接受了邀請。

103日周六

聚會設在光線大廈的頂層。

邯城市中心有座叫“彩虹廣場”的噴泉廣場,周圍屹立著三棟全城最高的超千米大廈。鉑鼎大廈,是最早的超高摩天樓,是座商用建築;瀚海大廈,是科學院所在地;光線大廈,是政府權力機構所在地。三棟大廈依次增高。前兩棟頂部都是尖錐形,而光線大廈的頂部有所不同,尖錐形外套著象征光輝的圓環,傍晚開始,圓環上出現光暈,煞是好看。這三棟大廈剛好分別處在方形廣場的三個角,還有一個角是空的,可以眺望城市的遠景。

能在光線頂層舉行聚會,可見有的中學同學現在已經步入了社會高階層。那天他特地晚去了半小時,認證了外形、按了指紋、照了瞳孔才得以進入頂層的大堂。同學們已經三五成群舉著高腳杯閑聊。有人瞥見他,但沒有人邀他進哪個圈子,這種情況和他當年在學校的情況類似。他於是拿了杯子溜邊站著看窗外,這種情況也和當年類似。窗外正對著鉑鼎大廈和瀚海大廈的樓頂。此時,他視野中的鉑鼎大廈和瀚海大廈的外觀非常相似,尖錐形的剪影內透著燈火,剪影外是沉在大樓齊腰處的晚霞,夕陽為兩幢本市最高的摩天大樓勾出橙紅的輪廓。

“你好,鯤兄。”

他回過頭,一個高大帥氣的男士款款走來。高和帥兩個字加在一起,魅力值不是成加法而是成倍數增長。陳鯤不得不承認,他的中學好友、當時的班長——隼,魅力比當年更漲幾分。他的身後跟著一個粉頭發的女性機器人,樣子非常可愛,是洛麗塔型的仿女性機器人助手。

隼把陳鯤介紹給自己的同事。這個圈子和其他的談話圈子有一個不同,這圈子內圈是人,外圍是一圈他們的專屬機器人,這明顯暗示了這個圈子的人與眾不同的社會地位。

對一個男士來說,得到更有魅力的男士的介紹,並非是好事。在隼說話的時候,陳鯤看到大家的眼睛都集中在隼身上,直到隼把手掌向他這邊偏了偏。

“陳鯤,來自邯城科學院。”他保持著笑容看著陳鯤。

陳鯤覺得自己立即成了圈中人目光的焦點,不自覺站直了些,說道:“是的,哦,不,我是一名圖書館管理員,科學院下屬的圖書館。”

陳鯤說完這句話以後,感到那些焦點立即散去,又聚回到了隼身上。

這的確不是個令人舒服的過程,但這不能怪人家。科學院職員是全城最光鮮的工作。圖書館管理員在科學院的職級比門衛要高些,但科學院雇傭的最後一個門衛已於去年退休,現在已無人類保安在崗。所以,“科學院”和“圖書館管理員”這兩個詞會讓人在高低間一時找不到重點,陳鯤抓不住人們的焦點是很可以理解的。

六年前,陳鯤才上了兩年大學,就覺得自己學夠了,而一般人要上十年大學。他向係統遞交了工作申請,那年他24歲,剛到法定工作年齡。邯城人力資源部門的三名職員找到他征求意見,這是標準化操作程序。他們三個人在他麵前一字排開,用職業化的溫柔語氣說,基於米克對他的條件進行的綜合評估,為他推薦了兩種職業:一個是在邯城郊區上空的懸浮看管站中做看管林木和野生動物的看管員;另一個是在邯城科學院下屬的圖書館裏當圖書管理員。他們強調說米克的評估結果是他的條件最適合這兩份工作,它們對專業要求不高,而且不太需要跟人打交道,都是很自在又自我的工作。當然三個人也依程序告知他有自己的選擇權,可以提出自己的訴求,他們將根據訴求進行再評估。

陳鯤看著他們臉部肌肉的組合運動。這個小動作可能被他們捕捉到了,他們都把目光收回,互相在對方臉上掃了掃,以確定對方臉上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陳鯤隻說了三個字:“第二種。”這是他整個談話過程中唯一的一句話。三個人對他的爽快回答感到意外,謝了他以後魚貫而出。而他的工作申請裏寫的是去出版社當個古文化專欄作家,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當圖書管理員真是陰差陽錯。

“他幹這個陰差陽錯。上中學時他曾私下裏對我說,他想當個古文化專欄作家。我也認為他很合適,但是,唉,米克不這麽看,數據係統比人類更客觀,人類太主觀了。所以,我又要回到我的話題上,要更大限度地發揮科技的作用,要為科技解除枷鎖,比如解除它與人類的契約,比如讓米克參與政治選舉。”隼繼續侃侃而談,解答大家感興趣的問題——議會關於選舉改革的辯論,他提出了新理念:運用米克進行候選人篩選。“我們要盡可能地發揮科技的引領作用!”他握拳輕輕一揮,讓大家的興致再次高漲,有幾聲掌聲響起來。陳鯤沒有鼓掌,他有些想溜了,這時他聽到隼對他說:“對吧,鯤兄?”

陳鯤笑了笑,他覺得自己在點頭,但點頭的幅度可能太小,不能保證別人能注意到,他說:“呃……政治,充滿了欺詐,最充分地反映了人性中的虛偽與狡詐。”

隼聽到這話,用欣賞的眼光看著他,伸出手掌鼓勵這個一向木訥的同學說下去。

陳鯤接下來的話是這樣的:“但是,政治,也許是人類的最後一塊高地了,還是不交給米克為好。”說完了,他自己也覺得驚訝。

隼的臉色從期待立即變為錯愕,說道:“看樣子,鯤兄這幾年當圖書管理員博覽群書,有了自己的想法。”他看了看陳鯤身後的小呆,“這是你的專屬機器人嗎?樣子非常……愚蠢,物以類聚,很匹配。”

這下目光焦點結結實實聚到了陳鯤身上。

隼接著說:“它應該送到廠裏升級換代了,對科技來說,舊的、落伍的技術,就應該被淘汰,那些低層次的機器人,或是基因改造失敗的人,或是私生子,都應當歸入被淘汰的行列。”

陳鯤沒有說話。小呆貼近到他身邊,小聲說:“他是在說我嗎?”陳鯤摸摸它,緊閉著眼睛小聲說了聲“不是”。

小呆說:“是的。”陳鯤突然大聲說:“不是!”衝著隼撞過去,隼急忙跳往一邊,手裏的酒灑了一身。有人趕緊過來給他擦拭,這圈子亂成一團。其他圈子裏人們的頭也齊齊扭向這邊。

陳鯤徑直走出人群,聽到隼在後麵說:“情緒化也是不優秀的一種表現。”

大廳一角的酒吧吧台邊稀稀拉拉坐了幾個人,空位不少。陳鯤往吧台高腳凳上一坐,一條機械臂立即伸到他眼前。這機械臂像在天花板上彈跳的小人,看到哪裏有人來,就跳向哪裏,如果人多,自己就分開,每一小段分別跳向不同的人,這個樣子在陳鯤看來像蚯蚓——被剁成了數段但每段都鮮活如初。機械臂“抓”來一個點單機,遞到他麵前。這點單機見男發女音、見女發男音,在這個世界裏,人工智能對人類顯而易見的迎合無處不在。此時這點單機用女聲問陳鯤需要什麽。

“當然是酒,52度以上的。”“正在查詢米克許可。”

“查詢許可?我可以喝酒的,我都30歲了,難道不像嗎?我前幾天還喝了!”

“正在查詢米克許可。”

係統一查詢,人類隻能等。陳鯤用手指彈著桌麵,看到旁邊頂著一頭大卷發的老兄,也是一個人坐著。卷頭發看陳鯤看過來,衝他舉舉杯子,友好地笑了笑。

“您喝酒的申請被拒絕。”沒過一會兒,這女聲說。

被米克拒絕,再嚷嚷也沒有用。陳鯤隻能用手指頭煩躁地點著桌麵。

“諸事不順?不能喝酒算什麽。這年頭,什麽都得看米克的臉色。前段時間,我談了個不錯的女朋友,有人說為了免得將來交往好久了發現不合適,分手還傷心,最好讓萬能的係統分析一下。結果是各種不合適,搞得我心情很不好,隻好慢慢疏遠她。前段時間,我做了個實驗項目方案交給院裏,係統告訴我成功概率低於開發指數,連試試都不行。”

“我認識你嗎?”陳鯤對這段談話毫無心情。

“應該不認識,我不是這學校畢業的,跟著朋友來的。”他邊說邊挪過來,衝著點單機說,“給他來點營養飲料吧,其實也不錯。”

那機械臂前端變化成兩根手指狀,將一碟彩色小顆粒放在陳鯤麵前,手指又分裂成四根,從彩色顆粒中同時夾出橙色、藍色和粉色三顆彩球,輕輕一彈,這三顆彩球精準地掉進吧台架子上一隻盛了水的杯子裏。彩球在水底逐漸溶解,散成絲狀,在水裏混合,過了一陣子,又分出橙藍粉三個層次來,像杯雞尾酒。機械臂拿起杯子,將它放在陳鯤麵前。

陳鯤喝了一口,甜膩的橙子味混著奶味直衝上頭。“對,這年頭,順事少。”他附和著,但沒好氣地接著說,“我聽說為男孩子挑選大卷發基因的父母性格隨大流又有拖延症。”

那卷頭發聽完哈哈一笑:“我也覺得他們沒個性,但拖延症沒有遺傳給我。”他不關心陳鯤是否想聊,說:“一定是你的數據畫像出了問題囉!”

他又轉回到這個討厭的話題上,但陳鯤今天倒是想聽聽。“在這個時代,成千上萬條細致到荒謬的條款中,喝酒的條件並不算苛刻的。我告訴你啊,我們研究過,有以下幾種情況不能喝酒:最近一個月酒精累計達到100毫升;體內乙醛脫氫酶低於380萬酶量;最近三天有對社會不恭順的行為;浮動暴力傾向值高於0.26單位。所以,我分析你是最後兩條中的一條沒過關,或是兩條都沒過。”卷頭發說,“想不想解決這個麻煩?”

“你行嗎?”“很簡單,”卷頭發湊過來,“數據欺騙。”

“數據欺騙?”陳鯤眉頭一皺,他腦子裏冒出了黑客的形象。

“嗬嗬,不是你想的那樣。數據欺騙,是先研究得到係統對某類行為的評估指數,找到它的數據模型,有針對性地在現實生活中,以刻意提高這些數據為目標而采取一些特殊的行動,從而得到係統的認可。不同類型的行為有不同的指數,因此,不同針對性的數據欺騙自有其固定公式。比如,有提高公共形象值的數據欺騙固定的公式,有提高銀行的信用值的欺騙公式,有的可以幫助公司塑造良好的商業形象,有的可用於誤導人們去購買低價值的股票。當然,這個研究過程是很費力的。但我要聲明,這不是犯罪,我們隻研究,不修改,更不會侵犯係統。強調一下,我們不是違法的黑客。”

陳鯤問:“那你是幹什麽的?”“在下也在科學院供職,不過咱們不是一個部門,我是進化局的。”“進化局還研究數據指數?”

“那倒不是,研究係統的數據評估指數隻是我們這些人的業餘愛好而已,不為別的,就為生活方便。欺騙這個詞不好聽,騙數據係統,又不是騙人,心理上沒什麽負擔。”那機械臂過來給他加了酒,他故意壓低些聲音,“還好這隻機械臂不會把我們的談話都輸入大數據裏,它們再發展幾年,就沒準了,一切都將被記錄和分析,據說以後的手表就有這個功能。”

“我覺得我長期都有不恭順的行為,可不止近三天。”“所以,你尤其需要了解這個,如果你想喝酒的話,之前的三天裏在某些地方老實點兒就行。”“為什麽是某些地方?”

“我有一張地圖,標注出了哪些地方的攝像頭是接入分析係統的,哪些隻是觀察用的。你可以在這些攝像頭前按標準表現,你的數值就不會差。除此以外,我們還研究出了一係列的針對各種行為的係統評估指數,你想要在數據畫像的某個方麵得到高分,這些指數可是能幫上大忙的。”他頂著一頭大卷發湊過來,“不過,你這三天是不能喝了,你剛才的行為一定被記下了。這類行為再多幾次,米克就該找你約談了。”

“那你是有意把地圖給我嘍?要不你說這些幹什麽。”“嗬嗬,我也不是白給,是有條件的。”

陳鯤喝了一大口營養飲料,良久說:“你要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