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相遇
對作為人的個體來說,每件事物誕生的時刻都是在頭腦裏,與此無關的存在與非存在是一樣的。一個百億年前誕生的宇宙,是百億年以後的用一係列的推論和證據發現它的科學家頭腦的產物,然後時間瞬間回溯至百億年前,整個百億的曆史就此建立起來,所有的時間點上的所有的事,都待後人發現,而後逆時間建立。所以說,沒有後來的觀察者,就沒有曆史。觀察者與曆史的關係同樣適用於觀察者和宇宙的關係,宇宙如果不產生人類這樣的觀察者,它也觀察不到自己,自己也是無形體。所以上古傳說中世界為混沌一片,開天辟地的是人,也是有這種隱喻的。為什麽有人類?也許因為宇宙的需要,它需要持鏡者。但持鏡者手中的鏡子,卻難保是平麵的,每個人手裏都有不同的鏡子,每麵鏡子裏都映著一個不同的宇宙,就像伽利略和凡•高眼中的星空是不一樣的,它們各自走向一個完美的路徑,而且自成風格。所以,人們說宇宙有無窮多個。而宇宙,似乎也享受看到不同的鏡子中自己風格化的模樣。
這很荒誕,但其實又難以駁斥,如果你駁斥不了,不要當真就好。頭腦是麵鏡子,每個名詞的誕生,是那件事物在腦中的投影,但這個事物在每麵鏡子中的投影卻不一樣。艾可有一次——記不清哪一次了——走在安吉身後,她回過頭來看他的那一刻,艾可突然想到“仙瘦”這個詞,這個詞聯係到童話中的森林。而安吉在別人頭腦中聯係到的詞可能是“羸弱”“瘦小”“發育不良”,甚至有可能是“賣火柴的小女孩”。“仙瘦”這個詞,專屬於他自己這麵鏡子中的她。這個詞的出現沒征兆、沒來由,就像空桌子上憑想象出現一個插了一枝月季花的花瓶,每天經過的麥田在汽車後視畫麵中閃過一間白色小屋。作為一個美感至上主義者,這些腦中陡然出現的事物,實際上增補了他本身對客體美感的主觀需要。
艾可後來算過那天是那期節目播放之後第50天,他帶著安吉走過自家那條連著“恒星”和“行星”的走廊。他走在她前麵,聽到她及踝長裙在他身後發出的細碎聲音,有時會中斷下來,他於是也停下來回頭,她正好奇地彎身看走廊旁的一座座建築模型。模型很多,她走走停停,一副好奇的樣子,像隻找果子的鬆鼠。此時她站在一座雙子建築的模型前,兩座建築呈旋轉交織狀,中間有橋梁連接。
“那是父親的作品,據說也是父母兩人的相識地。”艾可說著,已走到弧形小走廊的盡頭。艾可的房門敞著,直接可以看到裏麵極其簡潔的大方桌子,一圓圈大沙發,還有邊上的大床,都是黑白灰的調子。幾盞夜燈在幾處角落裏亮著。這幾天為了睡懶覺,他把窗戶調成不透光。
他手伸向門邊的一排按鍵,手邊的空中出現幽藍色音樂名。他滑動按鍵,音樂名變化著。他找到一首曲子按下去,大提琴深沉而悠揚的聲音響起,背後隱約有海潮的聲音。
她立在那裏,聽了聽,眼裏閃爍著驚訝。他本想等她先問,但還是沒忍住自己說:“這是我新加的音樂——《暗島交響曲》。”
“暗島交響曲,好久沒聽到了,我以為隻有家鄉的人才聽這首曲子。”她對他投來感謝的眼神,問,“你喜歡音樂?”
艾可雙手環抱起來,說:“當人們擁有足夠長久的壽命,長到經曆了所有並厭倦一切時,那時他們都隻在做一件事——聽巴赫。”
她聽後笑著搖搖頭,表示不同意,說:“當人們有足夠長的壽命,長到經曆一切時,他們也許不會再去厭煩什麽,但仍然不可以自主選擇,而會接受所有。再長的生命,即使長到可以經曆一切,也隻能不斷地接受、接受。”
“嗯,聽起來觀點很不一樣,但其實本質上是一樣的——我們都消極,但消極的表現卻不同:我逃避,你接受;你叫入世,我叫出世。”他們就像交往了很長時間的朋友,彼此已經習慣抬杠。艾可手伸向側邊的屏幕按鍵,一顆按鍵的上方出現一個窗戶模樣的圖案。這時房間的牆體開始亮起來,最後變得完全透明。窗外正下著雨,雨水抹掉了城市和田野的顏色和具象。“你的房間真大。”她不無羨慕地說,然後一步一步地小心走進去,好像走上一片幹淨的碎石灘。“就是太灰了,顯得挺冷的。”她又補了一句。
艾可說:“我的生活就是這個調子,灰白的冷色調。”她走向窗邊,幾滴雨滴打在玻璃上。
“這段時間天灰蒙蒙的,總是下雨,真是煩得很。”艾可說。
“世界五彩繽紛,隻是你不願去注意。這不,雨就快要停了。”然後她回過頭來笑了,笑容泛在她的嘴角,純真如林間的仙子,所以他在“瘦”前加了一個“仙”字,為她的形象增添了童話感,好讓他和她一起的日子裏,和現實保持距離。這個笑容他後來一直記著,卻在不同的時間裏細節有所不同。在將來,長久的、長到能讓他經曆並厭倦所有的太空旅行中,他想象他將隻是偶爾聽一聽音樂,更多的是回憶他並不多的過去,他會回憶起她的笑容。她的笑容時有變化,有時記不住嘴唇是微啟還是緊閉,眼神是哀怨還是純真,記憶是有選擇的,總是會隨機增減細節,他不得不經常地把一些丟失的細節用自己最好的想象給填補上,就像用最新的材料去修護一幅最古老最珍貴的油畫。時間太漫長了,漫長到最好的記憶力也會出現缺損。
“可惜,太空裏沒有一滴雨水。”艾可說。
安吉,暗島來的塞爾新移民,是他去受教所接受教育時認識的,也是個受管教者。
按說在接受管教期是無法認識任何其他受管教者的,因為所有的受管教少年不可以在一起接受管理,所有的課程都是單獨的,連受教時間都盡量錯開。這是為了防止不良少年聚集,防止受教所成為交狐朋狗友的平台,再說這年頭,人們都規矩得要死,每年受教人數少得可憐,教育資源也足夠單獨分配在這些問題少年身上。他認識安吉,是因為他的按鈕症。
受教所設在城外海上的一座大型懸浮建築內。他需要坐地鐵去公共飛艇站,然後坐飛艇過去。他以前是不坐公共交通工具的,花點兒錢租輛飛艇要省事得多,但因為這次受處罰的緣故,他的飛行執照被禁了一年。他算了一下,從他的住地到教育地,需要按的按鈕雖多,但大部分都是交通樞紐內的電梯按鈕。所以,一定會有人為他代勞。
邯城的公共飛艇站是座現代風格建築,被人稱為“情侶樹”。這座建築主體分為兩座,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兩座主體中間有“樹枝”狀天橋相連,兩座建築上掛滿長短不一伸出去的起落架,很像樹的樣子,所以被稱為“情侶樹”。那些比中型巴士大不了多少的飛艇在“樹枝”間飛來飛去,掛在“樹上”時像大果子,飛出去的時候像鳥,所以艾可想,既然是情侶樹,人們在上麵飛來又飛走停不下來,倒像是勞燕分飛,還不如叫分飛樹好了。
大部分人進了情侶樹都可以不費周折地找到要搭的飛艇所在的起落架,這不是因為建築內部設計簡單而方便,而是源於每個人所戴的“手表”的“指導”,每個進了大廈的人,都不時地在做一個動作——看手表。即使牆上的標識很多很明顯,人們還是覺得手表好,因為它單獨為你服務。手表是這個時代每個人的法定隨身伴侶,是每個人與信息世界的聯結點。沒有“手表”,人們難以生活,而且,法律規定人們必須隨時戴,不戴也不可能,因為它被設定為在“服務個體”的半徑三米內,超過三米,便會自動報警,如果誰把它固定起來,比如鎖在一個盒子裏,一旦失聯,係統便會自動報警。如果誰鬥膽去砸它,警察馬上就會找到他。在邯城,馬上就要通過的《信息法新修正案》中有一條:有意破壞和隔離“手表”的行為是違法的。每個人都配有這玩意兒,一個人的時候戴手上、放背包裏衣兜裏或者扔在空中,隨便你怎麽放,公眾場合時人們出於禮貌都戴在手上。即使哪天法律撤銷了佩戴它的規定,估計人們也不會把它扔掉,因為沒有這個小玩意兒,邯城城民的生活一天也過不下去。
在邯城,大樓也好,交通樞紐也好,都可以設計得極盡複雜,因為有電子設備的幫助,人們不可能迷路。不過手表不能幫助艾可按按鍵,像他這樣的人是這個時代遍布的巨型建築體少有的受害者。這次去受教所,他算了一下,要輾轉九次電梯。每進入下一個電梯,裏麵的人都會少很多。今天,他在走出第八個電梯後,手表指示他去東翼24號。東翼24號是一條飛艇支架,上麵還有幾個小支架,像是某路公交車站,並非隻有一輛公交車,但所有掛在這個斜臂上的飛艇都是跑這條線的,隻是起飛時間不一樣,一般是半小時一班,所以錯過了沒有太大關係。不知道從哪次轉乘電梯開始,在他前麵總有一個瘦女孩,可見她也是去乘這條線的飛艇的。東翼24號斜臂上有四個停機位,每半小時一班的飛艇每次停在斜臂上的哪個機位是不確定的,要看支架電梯前的一個立柱上的小屏幕。他看了下,他的飛艇在3號架。他進了電梯,手插著衣兜,瘦女孩還在前麵。女孩按的是4號架。
“4也不錯,自己步行一層樓梯就行。”他想,“整個過程根本不費神嘛。”
他跟著瘦女孩出了電梯,又下了一層樓,到了3號飛艇港。
飛艇起飛時,他從左側舷窗向外看。景物在他左側,那些金屬色的起落支架、巨大的格子玻璃窗戶、建築間的連接橋,這些線條組成的畫麵像網一樣撲向他,網裏那個瘦女孩孤零零站在玻璃邊向外麵看,然後她和網一起迅速縮小、消失。他想,她來這麽早幹什麽,4號飛艇要半小時後才起飛。
第二天,他又碰到了那個女孩。他插兜靠在電梯間裏,看著前麵她的背影。他注意到她按下1,他的是3號。他跟著瘦女孩出了電梯,然後從1號斜著往上跑到3號停泊港。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他前麵都有這個瘦背影,他想這倒是不錯,總有領路的。第七天,他沒看到她,電梯裏正好有別人按了他的起落架號,他那天倒是不用跑。第八天,他有些擔心,還好她出現了。他走在她後麵,想到她好像是專門給他準備的為他帶路的,他又想遠了,想到其實設計個機器人為自己按按鈕也是件好玩的事,現在一個單一功能的機器人也價格不菲,用一個機器人來按按鈕太奢侈了,雇個人倒便宜得多,當然最便宜的是買一個導盲機器犬,但機器狗個子不夠高……他聯想了這麽多,其實在現實中時間很短,隻有幾秒而已。大腦內外的時間節奏從來不一樣,想這麽多實際上他才出了電梯幾步。他的不敬想法似乎受到了與之相當的懲罰。他眼前突然暗下來,原來前麵走著的女孩突然回過身來,用一個尖銳物猛地頂住他的喉嚨,這個地方很脆弱,而且一碰就讓人想吐。他被這個尖銳物頂著後退到抵住牆。
她矮他一個頭還多,抬起來的臉正好對著他的下巴。他眼睛使勁往下看,看到一張標準的暗島人的臉。雖然他應該早就注意到了,但這次才算真的注意到。
“我應該先報警而不是這樣來問你,是嗎?”她聲音很小,但有種鋒利感。“什麽?”艾可喉嚨堵著,隻能發出模糊又難聽的聲音。“跟著我幹什麽?”她頂得更緊了。
“我沒有跟著你,我隻是不想按按鈕。”艾可聽到自己的聲音,然後感覺喉嚨舒服多了。他說完後就覺得非常喪氣,英勇的人就該編個理由跟她來幾個回合,撒幾個自認為天衣無縫其實漏洞百出的謊,他的同學碰到女生一定會這麽做。為了掩飾按鈕症他已經準備了不少瞎話,誰知道這麽不經考驗,這麽快就跟人交了底,自己母親都不知道呢。
“昨天你也跟著我。”她沒有相信他。
“昨天?”艾可回想了一下,“昨天那層隻有你下好嗎。”他也沒想到他原來離女孩這麽近的時候這麽老實。
她眼神在他兩隻眼睛裏搜查了一會兒,又在他臉上上下掃描了幾秒,然後慢慢鬆下胳膊,尖銳物離開了他的脖子,不過是一本紙質書的書角而已。
“別跟著我,按鈕症患者。”她扭頭往前走。
艾可沒有挪動,他的眼睛還沒有離開她的背影。她像長了後眼一樣,停下來,但沒回身,說:“你的飛艇來了。”
艾可一聽,趕緊跑向他的飛艇停泊港。
你真是太笨了,怎麽會想不到不能總跟著一個人?況且你今天表現太差了。這是艾可回家後對這件事的反省。第二天,他提前到了樞紐層,在大電梯前假裝路人,晃了很多圈,該是她到的時間,她沒有來,他隻有趕自己的飛艇去了。第三天,他還是沒有在飛艇起飛前看到她。當天晚上,他洗臉照鏡子時,忽然想起來她的飛艇應該在半小時以後起飛,他第一次見她就知道的,她為了避免遇上他,可能就不再提前到了,如果再遇上她,意味著自己會遲到。他在鏡子裏端詳了下自己,一向認為自己相貌是可以的,不道歉也可以,道歉更像個男子漢,道歉的成功率在於方式和表現,當然與相貌也是息息相關的。作為一個繼承父親容貌的成功的基因人,他的相貌算得上是無可挑剔。“那天氣勢上完全被她壓住了,你可以表現得很好的,應該再給自己一個機會。”他對鏡子裏的自己說。他也不知道是想以道歉為機會去挽回些顏麵,還是真的想道歉。第四天,他在24號起落架的電梯前,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他聽到飛艇起飛的嗡聲,轉過頭去看玻璃窗外他要乘的那架飛艇脫離起落架,傾斜著身體飛走,回過頭來發現她站在剛打開的電梯口。“你算得也太準了。”艾可心裏一陣哀嚎。她出了電梯,看到他坐在對麵的椅子上,像他一樣愣了一下。他手插兜從椅子裏慢慢站起來走向她,把道歉的那句話放在嗓子眼,準備走到一個恰到好處的適合道歉的距離,比如說一米,就說出去。這個情節,他昨天可是演練了不短的時間。
但她沒有等到他走到恰到好處的距離,比如說他期待的一米。她離他老遠就說話了,他在一本心理學書中看到人與人之間三米至四米的距離名字叫“戒備”,一米至兩米的距離叫“交流”,而半米至一米的距離叫“感應”,再近就叫“親密”了。
她保持“戒備”的距離,問:“你是在等著我幫你按電梯嗎?”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從胸腔裏悶著出來:“我沒有等你。”艾可覺得這句話並沒有經過大腦審核,或者說他的語言正在背叛他的大腦。
她似乎並不覺得難堪,眨了眨眼睛,說:“哦,那是我誤會了,那麽,允許我幫你按電梯吧?”
“費心了,倒不是壞事。”他說。他覺得他說的話使事情發展得和之前無數想象完全偏離。
“好吧,我最願意幫助弱者了。來,我要先看看你預訂的時間,好給你更改時間。”她走向他。她的接近對艾可來說,有種被動的逼迫感,艾可認為這種帶有逼迫感的接近不再適用於道歉了。
“我自己來。”艾可急忙走向不遠處一個小小的直徑20厘米左右、一米多高的圓柱。圓柱頂端像被刀斜切下來,露出裏麵的發光橢圓屏幕。她跟在後麵說:“你誤了一班?沒關係,我幫你操作推遲不就行了嘛!你去哪裏呢?”
“我自己來操作。”艾可快步走到圓柱前,急忙在圓屏幕上按下左手掌。他的頭像和姓名在屏幕上出現,他聽到她在後麵的腳步聲,右手指卻懸在空中按不下鍵。她很快過來了,腦袋徑直伸過來看屏幕,頭把屏幕全擋住了。艾可呼了口氣,覺得毫無辦法,隻能看著她細軟的卷發在他眼前起伏。她問他買去哪兒的票,艾可說買張海觀2站的,她低著頭操作一會兒後抬起頭,把細軟的頭發捋向後麵,一臉調皮地笑:“好了!跟我走吧!”
她走向停泊港,他跟在後麵。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問:“你去哪站?”
“受教所。”她回過頭來看了一眼他,還眨了一下右眼,像在說去個公園。他心裏再一陣哀鳴。
飛艇的下一站就是海觀2站,過程才兩分鍾。他在海觀2站停泊點下了飛艇,等這架飛艇走了以後,再搭上了一架回邯城的飛艇。
那天,他本向受教所請假半小時,結果卻是蹺了課。這讓他得到了受教期延長60小時的處罰。
“我不會再搭理這個人了。”回去後他是這樣反省的。
第二天,他不是推遲,而是提前了半小時到飛艇站,這樣就絕不會在飛艇站再撞見她了。他隻有一次翹課的機會,再多就不是延長時間的處罰了,那樣受教所要重新對他進行評估,鬧不好就會讓自己被係統升級處理。“無非是在平台多待會兒而已。”他自我安慰道。
他說的平台,是受教所所在的懸浮建築的平台。懸浮式建築在這個時代是一種常見的建築形式,這些空中城堡的懸浮高度不一,大部分在2000米左右,外觀基本是標準球體,或是在球體外做了裝飾,球形最容易保持穩定的懸浮狀態。還有異形的懸浮建築,那類建築十分稀有,因為對技術的要求要高得多。最早的懸浮建築是摩天大樓“鉑鼎”的附屬建築,但那是一次失敗,那個懸浮物墜落了。從那以後,出於安全考慮,懸浮建築隻能建在無人區上空,比如大海或是沙漠上空。懸浮建築主要用於隔離的實驗室、特殊人群隔離所、機器人知道站點、自省所、青少年強化接受教育所、海上陸上觀測站點,還有些不希望為人所知的機構,也有些昂貴的旅館和餐廳。邯城青少年強化接受教育所(簡稱“受教所”)這座空中建築位於邯城外海以東18千米海麵的上方,飛行時間是七分鍾。
飛艇三排座位12人的容量,裏麵隻有他一個人。他頭靠在舷窗上,窗外的雲海之間,那顆灰黑色的小點,就是目的地。他盯著那顆小點,不是因為他想看它,而是因為雲層和大海空曠,隻有這顆小點能抓住他目光的焦點。他慢慢看清它的形狀,看清上麵鑲著的一排排窗戶,看清球體中央水平切麵上的一個大口子,那是一個圓弧形的平台,供飛艇起降。
他下了飛艇,在平台邊緣找了個地方坐下。若不是前麵玻璃欄杆的邊緣形成了一條細線,他完全可以設想自己懸浮在雲層和大海中間。
他之後每天都提前半小時到達,在平台上坐一會兒。天晴的時候大大小小的白色雲朵高高低低飄浮在海天之間。陰天的時候,雲層把建築包裹在一團白霧裏,水汽從玻璃外飄進來,在他身邊緩緩降落。
當然也不是每天都是美景,有一天他看到濃厚的雲層遠遠地壓在海平線上,身下的海水呈現黑色,上麵生出一條條行進的白線條,那是海嘯的邊緣,示意海底剛剛又發生了一起地震。有一天天氣惡劣,麵前的玻璃欄杆升起來,封住了整個平台。遠來的烏雲像水中漫開的墨汁,撲向這座空中城堡並吞噬它。玻璃罩暗了下來,他看到了雲層中一閃一閃的亮光。
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從沒有在高空中這麽近距離地看過閃電,正想研究研究,然而上課時間到了。他坐在教室裏看教育節目,雖然隻有他一個人,他也不敢在姿勢方麵有任何怠慢,雖說他的思維已跑了老遠。還好觀察思維的儀器沒有發明出來。他的思維隨意搜索到一部充滿血腥、暴力的老電影,名字好像叫“發條橙”,他責怪自己怎麽想起來這麽一部憋屈的電影,於是他轉念去想別的:那些窗外的閃電,不知道在下課時還能不能看到。
待他上完了課,他的手表告訴他飛艇因天氣原因無法降落,請他在原地等待。他走到平台上,雷電仍然在巨大的平台外閃爍,這讓他興奮不已。他把包扔到一邊,把手表也摘下來,往空中一扔。手表在掉到地麵之前,表帶像蜂翅一樣扇動起來,劃了個弧線飛回來,自動浮到他左肩上方,與眼睛在同一水平,屏幕剛好朝向它。他對飛在肩頭的手表說:“你知道這天氣什麽時候結束嗎?”手表的女聲說:“還有大約十分鍾。”聽到隻有十分鍾他並不高興,還不如不知道,他一直很想讓手表消失一陣子,但它趕也趕不走。趕不走就忍不住去問它各種事兒,誰讓它知道那麽多事。
他走向巨大的玻璃,長條弧形的玻璃牆像電影院裏的弧形巨幕。這座空中城堡此時正在雷電中心,濃雲把建築包裹得幾乎不透光,近在咫尺的強閃電把玻璃瞬間照得通亮,雷聲即使被隔離並被建築內部的設施消音,還是有沉悶的聲音像要敲碎平台。每個閃電過後,玻璃的局部都會出現多個大小不一的紅色斑塊,持續一段時間又消失。他想到小時候皮膚上的紅疹,也是這樣的斑斑點點。他走近玻璃,湊近仔細看,那些紅斑是由極細小的纖維組成的,像是毛細血管。
他之所以很想看空中的閃電,是因為父親告訴他,建築可以利用雷電來充電,而那些紅斑塊是建築利用雷電充電的標誌。建築表麵遍布細小的充電纖維,這些纖維轉換不了的過剩電離就變成紅色。父親說,建一座懸浮建築首先要考慮雷電適合的區域,這個區域很嚴格,遠征三號的任務之一就是去E星建空中懸浮建築,那個星球據說是有生命的,在探明地麵情況前不能冒險著陸,所以,建築空中懸浮體是首選。計劃是先在E星建立空中站點。“建好了空中的再考慮建海底的,從海流中獲得能量,然後再建陸上的。那就要看兒子你的了,我活不到那天。”父親這麽跟他說。
“那個星球比咱們星球大呢,時間慢得多,我去找你的時候沒準老了,而你還年輕著。”艾可當時說。
玻璃牆下空空****的平台上隻有他一個人。他往地上仰麵一躺,背部感覺球體在雷電中輕微起伏,他想到父親如果到達E星,每天都在懸浮體裏待著,應該也是這種感覺。他閉上眼睛,在震顫中體會與父親的某種共鳴。這時有腳步聲打破了他的遐想,步伐在他身邊慢了下來。他“騰”地一下坐起來,回過頭,看到了那個暗島女孩。
她停在“交流”的距離,自上而下俯視他,眼神中沒有了那天的戒備。“你怎麽在這裏?”她歪著頭問。
艾可把頭轉回,扭著脖子往後上方看讓他很不舒服。他說:“你明知故問。”他不想再撒100個謊來掩蓋那個謊,那樣會永遠被她牽著鼻子走,那簡直是她願意看到的,不如自己說破算了。
她一臉的誇張意外,然後轉到他前麵,慢騰騰地說:“是你讓我看你的購票信息的。”
“我沒有讓,是你偷看的。”艾可說。“我當時在幫你按按鈕……再說,隻是滿足下好奇心,又沒有對你幹壞事……”她終於有片刻局促,“無所謂啦,彼此彼此。我可以坐下嗎?”
“當然。”艾可把鬆散伸開的腿盤起來,讓自己顯得正襟危坐。她坐下來,也把手表摘下來朝玻璃扔出去。扔的力量很大,手表幾乎要撞上玻璃了。當然不會撞上,受米克控製的它不會輕易被破壞。手表在離玻璃一段距離時像被一張透明的軟網擋住了,然後被這張網彈了回來,飛到她的右肩前。
他倆對著玻璃巨幕坐著,有一陣子,誰也不知道要說什麽。艾可覺得找話題應該是男生的責任,可這時大腦也不太靈活,隻好談天氣這種陳詞濫調:
“天氣最難捉摸。”他本意就是想說天氣,但這句話與一俗語類似,叫天氣和女人心最難捉摸,他說完這句話默求她不要聯想,當然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不停地說,“根本沒有預報說有雷雨。都什麽年代了,人還是搞不定天氣。”
“到什麽年代,人也是搞不過老天的。”她看著玻璃,幽幽地說。
她這麽一說,他又覺得說不下去了。好在玻璃漸漸亮起來,裹住玻璃巨幕的雲層像薄紗撤向兩旁,慢慢露出了一條雲的洞穴,盡頭露出一角落日的邊緣。這一角落日將這雲洞染得通紅。雲漸漸被吹散,他們的頭頂露出被暴烈的雷雨洗得通透的天空,紅雲在高空層層鋪開,如同千萬階梯,疊向西方,海麵上黑色的海水將條條白色的巨浪線推向蒼莽大陸,大陸上重巒疊嶂如巨濤起伏。在這山的巨濤之上、雲的階梯的盡頭,紅日懸停在他們正前方,被星球的大氣折射成巨大的扁圓。
在宇宙宏偉的景象麵前,他們默然無語。
兩人側前方的手表都亮起來,提示他們飛艇五分鍾以後到。
下飛艇的時候,他們互告了名字,她叫安吉,和他同年,比他小幾個月而已,在橙區上學。
在接下來的30天裏,他沒有再提早去“分飛樹”,還是按以前的時間去,所以每次都“自然”能碰上她,每次都是她為他按按鈕。30天以後,她提前結束了受教期,而他還剩16天。日子本來對艾可來說一直沒什麽意思,這16天更加難熬了。
艾可一結束受教期,就找了個時間在她的學校門口晃。當時正下著大雨,撐著傘的他晃到學校下課不太容易,褲腿都濕透了,他又不敢躲到離校門太遠的街邊店裏去,怕不小心就錯過了她。當他終於看到了她,立即端出一副很意外的樣子。這樣的相遇設計當然很蹩腳,但她沒有對情節提出異議。
他們在傘下互看著對方。“找個地方坐坐吧。”安吉很自然地說。
兩人在雨中沿街走著。街道上空空****,這個時代的人沒人願意在雨裏待著,所有的建築和地下都是通著的,人們不用在雨裏奔忙。兩人也不急,在雨裏走了一段,飄到傘下的雨水把他的左肩和她的右肩都打濕了。他們進了街旁的咖啡店,裏麵坐滿了人,沒有容下他們的地方。艾可於是提議去他家裏。
想想在50年前這一定是不可接受的行為,但在這個“性遲”的時代,25歲以下都屬沒有長大的成年人,在一起過夜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和幼兒園小朋友相互串門一樣沒有什麽不妥之處。
安吉愣了一下,然後大幅度地點頭。
他們在沙發裏對著坐下來。安吉說:“這曲子太悲壯了些。”
艾可把《暗島交響曲》關了。窗外的雨此時停了,巨大的玻璃外掛滿晶亮的水珠,窗外麥田的綠色如綢緞一樣柔軟。艾可按了下窗台,一些灰色的小點在空中出現然後聚集,組成了一隻虛擬的灰鴿子。“鴿子”在窗台上走了幾步,振翅穿過玻璃飛出窗戶。兩人看著“它”消失在窗外。
“我的確希望我的作品能產生公眾效果。群體反應最難以捉摸,它既從眾流俗,又逐新追奇。但激起群體反應也不是沒有捷徑,輕度違反法律,如果創意又不令人反感,能產生不小的公眾效果。當然我是有原則的,我不違反人們的利益。”兩個人聊起了受教的原因,艾可這麽解釋他製造虛擬車禍的行為,“小胖的也不錯,技術上簡單了點兒。”
“你的創意的確不令人反感,但也並不令人愉悅。一個車禍的設計,創意是灰暗的,甚至是帶惡意的,效果自然不會有多成功。從立意和效果來說,都差那個黑客小胖子太遠。也許你的技術的確更複雜、更好,但有時技術不等於效果。”她停了一下又說,“再說,你怎麽知道沒有損害別人的利益呢?沒準有些影響你不知道。”
艾可沒有向她解釋他本來的創意是製造一個暗島海底世界。“這麽個小惡作劇,假碰撞假爆炸,能有什麽影響呢?”艾可說這話的時候,腦子裏瞬間閃過那個彈射泡,但他很快把它撇出去,“輪到我問了,你為什麽去受教所?”
“我隱瞞身份。”她一邊看這看那,一邊若無其事地說。“隱瞞你是暗島移民?”艾可覺得不可思議,“標準的長相,走到哪兒就像打著標簽一樣。”“在我告訴你怎麽隱瞞身份前,我想問你,你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影響你的生存狀態的最重要的是什麽?”她問。
這個問題太哲學,他腦子裏閃過一些詞,諸如智商、智慧、努力、家庭之類,但都覺得對不上她的思路,她可沒有這麽主流的思維。
“啊……是……標簽。”他捏著下巴,脫口而出就是這個詞。和她在一起,他不能太依靠常識,有時還就得依賴直覺瞎說一氣了。一定要被損了,他心想。
她出乎意料地抬了抬眉毛,說:“嗯,很接近。每個人都被打上標簽,這些標簽代表什麽?是身份。身份是影響我們生存狀態的首要因素。”她接著說:“所有的人在所有的時代裏,最影響他們人生狀態的,是身份。我父親是個做蛋糕的,不像你,父親是個偉大的……宇航員,是嗎?他應該很偉大,因為你看起來很崇拜他。”
“是以建築師的身份去太空的宇航員。”艾可插了一句。
“好吧,建築師也好,宇航員也好,都是顯赫的身份。我父親是個做蛋糕的,是個蛋糕師——傅。做蛋糕,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沒技術的人,你知道的,在邯城任人擺布。他帶著我們來的時候,邯城為暗島移民做工作培訓,培訓的工種都是些機器幹不了或是幹得不好的活,他挑了做蛋糕。以前邯城是能讓機器做的事不讓人做,自從移民來了以後,能讓人做的就不讓機器做。邯城人非常風雅,喜歡手工製品,因為每一件都是獨特的。人們最終發現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機器其實是人。我父親接受了兩個月的技術培訓,被安排到綠區做蛋糕。他做的蛋糕很有特色,外麵包裹著一層糖殼,看著硬邦邦的,不像邯城人做的軟塌塌黏糊糊的蛋糕。他做的蛋糕非常精美,每一個都像一座獨一無二的雕塑。他做的要是沒有機器人好,可能也該失業了。他早晨把一批蛋糕運出去。這些蛋糕運到哪兒完全是隨機的,運氣好的蛋糕被運到鉑鼎大廈頂層,剩下的有被運到超市的、各街區食品店的。它們的身份從運出去就不一樣了,前者在包裝精美的玻璃櫃裏,燈光和鮮花把它打扮得尊貴無比,賣出上百邯幣的價格;後麵的在超市裏,被人隨便裝入紙袋,十邯幣一個。到了晚上,賣不出去的蛋糕就免費送給剛來到這個城市的移民,大家排隊去領。有時我也去免費領爸爸早晨做的蛋糕,很諷刺,是嗎?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在家鄉,父親會把他的作品帶回來給我,人們覺得這沒什麽,無傷大雅。但這裏是邯城,是世界上最規範的地方,沒有人敢把工作用的東西帶回家,不然又會被米克記錄。連蛋糕都一樣,身份不同,命運也大不同。”
“你隻看到表麵。”艾可發現跟她對話,需要費些力氣才不會跟著她的思路走,否則容易被她的歪理牽著鼻子,所以有時候必須說反話,才能讓自己顯得有些“思想”。“那些尊貴的蛋糕總是沒被吃掉就扔進垃圾桶,在鉑鼎買蛋糕的人是不會在乎它們的,那裏的情侶們買到它們,卻看也不看一眼,他們隻顧著看對方;宴會裏的人們手裏舉著它們,隻是因為手裏不拿著東西不自然;生日蛋糕就更別提了,人們拿它們抹臉。而那些被施舍給暗島人的蛋糕,卻被他們捧在手心裏,大人們拿回去留給孩子們吃,孩子們欣喜若狂,晚上定能做個好夢。你說身份決定命運,可每個在鉑鼎裏被貼上尊貴身份的蛋糕,也難逃扔進垃圾桶的命運;那些被免費贈送的,沒準會讓人無比珍惜。”
“你說得似乎有些道理,但隻能說明身份也不能完全決定生活狀態,但不可否認身份決定了大概率。你不想讓別人知道你的按鈕症,不也是不想在自己的身份上加入疾病的標簽嗎?”她撇了撇嘴。
“我不想讓人知道我的按鈕症是因為其他的原因。人和蛋糕不能類比,貼著同樣身份標簽的人也存在很大的個性差異,所以身份決定論是偏頗的。”艾可的自信上來了,“再說,我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在我的成長經曆中,沒有見到什麽身份決定命運那麽宿命的東西,所以身份於你於我是不同的感受。”他興致勃勃地說完了這句,馬上就後悔了,趕忙偷看她的臉色。
“你終究覺得我們身份不同。”她終於把眼睛轉向他,在閃爍的目光中,流轉著哀婉,“其實我們都是上帝做出來的蛋糕,不要以為我們本質有什麽不同,而且,上帝在做蛋糕的時候,根本不在意我們會被送到哪兒去,隨機決定一切。”
“你不要太消極了,如果有上帝,也許沒有你想得那麽不堪。”他想安慰她,卻起了批評的效果,趕緊轉移話題,“你父親以前是做什麽的?哦,身份是什麽?你剛說你父親帶小作品給你,什麽作品?”
“之前他是做雕塑的,主要做海底雕塑。其實,他是海底建築師。”她說。
“海底雕塑?”艾可聽到興奮起來,“我在網上查過暗島海底雕塑,哦……無比宏偉,大的高達千米,要是親眼看到,一定更加震撼。”
“可惜看不到了。”她坐下來,坐在他對麵,聲音平淡而無奈,“海底作品都是用特殊合成材料做的,做這些合成材料的技術一直是機密,是各國追逐的目標。我們用氣體充在特殊材料的內部,形成大小不同的空心珠子。珠子可以改變形狀,成為多麵體聚合在一起。它們和海水的比重一致,可隨意組合,可以固定在海洋的任何地方。都毀了。”她指的是從2041年開始,長達十多年的時間裏,暗島在一係列的地殼運動中全部被摧毀。
“好,作為回報,你也要給我講一個故事。咱倆故事要滿足三項條件:一、都要與星球曆史背景有關;二、都與我們倆人各自的身份有關;三、都要是真實的,但又不是普遍為人所知的,要有神秘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