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車禍
艾可不知道是地平線上初升的陽光,還是來自夢中眼前這顆巨大行星邊緣的刺目光線喚醒了他。
夢裏的他被套在一套並不合身的肥大宇航服裏。他的呼吸聲在這密封的小環境裏被放大,像是聽到旁邊另一個人在他耳邊呼吸。宇航服的頭盔像一扇大圓窗戶,他透過頭盔看外麵的景象。一顆巨大的行星遊離在宇宙中,它完全背朝著恒星的光線,黑暗的身軀占據了頭盔的大部分視野。艾可仔細看這黑色的球體,表麵蜿蜒著深淺不一、緩慢流動的灰色和黑色,偶爾有閃爍的亮點出現,那一定是雷電了。宇航服中的艾可,想到母星家鄉的夜色之黑,像是光線和事物離開後的虛無,而他在這裏看到的黑色,是時間空間裏所有的事物的凝聚,它是活的,有著魅惑的吸引力。這時,行星的一側邊緣出現了一個光點,以光點為中心,兩條光藍色的弧線迅速沿著行星的邊緣劃出去,待到光的線條勾勒出行星一半的輪廓時,中心的亮點突然形成一道刺目的光——這顆行星身後的恒星升起來了。他在這刺目的光線中閉上眼睛,與此同時,現實世界的他睜開眼,正好看到玻璃牆外的太陽露出了地平線。
他用一隻胳膊撐起頭,直視著太陽。它此時像打在碗裏的雞蛋黃,有種惹人觸摸的柔軟感。它溫柔的橙紅色光芒,在晨光中輕輕浮動。這景象讓他頗有些感動。
初起的晨光是城市的奢侈品,隻有他住的這朝東半山坡上的宅子才有,偌大的城市隻有百來個家庭可以享有這樣的景觀,大部分人隻能分享筷子樓中間擠出來的一絲半縷。除晨光之外,這些宅子還享有鋪陳至地平線的麥田風光,這種植著高矮一模一樣的基因麥子的山坡工整得如同計算機繪製般完美,煥發出的金色在晨光下生出煙霧。艾可轉身平躺下來,模糊的目光看向玻璃天花板上方的天空,粉色的雲在高空風力的推動下,形成一層層密集的波浪,緩緩從明亮的一側天空湧向黑暗的另一側,如同被汙染海域的層層油膜,不過顏色卻粉嫩可愛。艾可看到這粉雲,知道附近哪兒該有地震了,不是什麽大事。這時粉雲下方出現的一顆小亮點讓他的目光聚焦。亮點越來越刺目,過一會兒又消失不見了。艾可想起了前幾天的新聞,市政府在天空中增加了幾個升級後的高空交通機器人,這顆亮點應該是這個新的高空機器人反射的晨光,昨天這個地方的高空還空無一物。
他想昨晚又忘了調暗窗戶了。一般人都給房間設定自動調節光線,但他不喜歡把什麽事情都搞得那麽自動化,把能手動的都設為手動。太早了,還不急著起床,他半坐起來,目光從天空收回來,看到床前鏡子裏的自己,**的沙漠色肌膚堅實而不誇耀地在自然光下起伏,和古代雕塑中的完美少年沒有分別。他又看到窗前的地上歪立著他空****的衣服,其中一件的樣子好像穿在一個看窗外的透明人身上。這些高科技纖維的織物遇到皮膚的溫度後會自然順溜起來,但離開了皮膚,它們都像是紙做的雕塑。艾可覺得時間差不多了,踢開地上的衣服去洗漱。走到窗前的時候,照例往主體建築那邊看了看。
他的房間是單獨的,整體伸出建築主體,中間隻有一條弧形廊橋與主體相連,像一個遊離在外的星球。這幢房子是他出生第五年時,建築師父親單獨為他設計的。父親把設計圖紙拿回家的時候,母親抱著胳膊淡淡地說為什麽要把房間設計得飄出去,在一起不好嗎?現在找你們兩個,還得跑一段。父親口氣也淡,說,你知道嗎?行星圍繞著恒星,它們跑不了,但也得和恒星保持距離,離得太近就都撞碎了。母親本來是談論房間,聽了這話立即質問父親什麽意思。父親口氣更淡地說,恒星在死亡前,巨大的引力才會想著把所有的行星都抓回去。說到這裏父親還不收嘴,又說這話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提醒她一下世界的規律就是這個樣子。母親聽到後,手握著拳僵在那裏,然後就抄起旁邊桌上的動態雕塑,猛地扔向他。動態雕塑中有一男一女,男士一手抱著女士的肩,一手去拉她的手,然後輕輕地親吻她的額頭,就這麽不斷重複。雕塑的材料是銀色的軟金屬,扔到空中後,部分材料被甩了出去,旋轉著在空中甩出一團團的軟固體。不斷失去重量的雕塑在空中劃出奇怪的路線,最後落在離父親很遠的地上。底座上剩下的材料還在運動,慢慢融在了一起,成了一團小銀堆。父親頭也沒有回地離開了房間,母親捂臉衝了出去,隻剩艾可坐在地上,看著地上的那團慢慢靜下來的銀堆,想這兩個小人終於融在一起不分彼此了。在他的記憶裏,父母很少說話。在父親少有的回家的日子裏,也是和艾可在一起教習他各種知識。父親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也會偶爾瞥一眼主建築,看到那邊房間裏母親的身影,但沒有要過去的意思。艾可覺得自己總在不自覺地複製父親的一些動作。每天他洗漱出來後,也會瞥一眼母親的房間那邊。今天也是如此,他看到母親已經起來了,在那邊的陽台上說話,不知道又在跟什麽人打電話聊天呢,她現在就有這毛病。
8時左右,艾可拎著裝影像儀的箱子,去地庫開了汽車。進了車,他聲控設定了路線。汽車從地庫升上地麵,進入由人手動操作駕駛的小區內車道。這個路段說是由人駕駛,其實也隻是一些很簡單的操作,大部分功能還是交通網絡係統在調控。等車進入了主幹道,手動駕駛功能自動失效,在主幹道裏,一切都得按係統的來。
車從艾可所在的東北部綠區開往城中心紫區。綠區這個名稱名副其實,大片的綠色滿滿地覆蓋著地麵,幾乎沒有給土壤留下一寸餘地。所有的土地都種上了植物或是生化樹,所有的道路都被巨大的傘樹或是其他的樹種遮蔽。綠區這麽做,是在執行邯城的“回歸天然”計劃,綠區是各個區裏做得最好的。
“回歸天然”計劃是針對星球的“橙化”而設立的環保計劃。星球自然土壤是褐色,而最近50年來,星球上出現越來越多的純橙色土,叫“橙化”。這種土壤顯現出鮮豔的橙色,尤其在陽光下,會出現亮橙色的光點。這種亮橙色,來源於土壤中的一種橙色化合物結晶。這種化合物在土壤中一直存在,維持在一定的比例,是植物生存的一種必需化學物,如同肥料之於植物,氧氣之於人,隻是不知道為什麽近年來這種化合物在土壤中的比例暴漲。橙色土最先隻是局部的小斑點,後來越來越大,像人們皮膚上的濕疹,本來不起眼,一被關注到,就開始大麵積生長。在橙土上的綠植大片死亡,代之而起的是以前的一種黃茸茸模樣的稀有植物,這種植物將橙土上的所有其他植物都替代掉,形成了橙色土上覆蓋一層黃茸茸如動物皮毛般獨特的“橙土風貌”。這種植物一年要脫幾次的茸毛,一到脫茸的季節,就把茸毛撒向漫天遍野,最濃密時可以把天空染成一種獨特的嫩黃色。人們要是在脫茸季路過橙土荒野,一定要提前把眼耳口鼻都遮起來,因為這種植物對人是極其致敏的,然後,你就享受這種以前星球見不到的新景色吧:密集的黃色茸毛在亮橙色的原野上飛翔,太陽在黃色的天空裏微弱地發光。科學家們當然要對這種新出現的自然現象進行研究和解釋,企圖用各種理論來證明這種現象,但總是不得要領。倒是文學家們說得有那麽些道理,老人臉上長老年斑,是很正常的事。邯城周圍在十年前也出現了這樣的橙褐土地,城裏的科學家們一度很緊張,如果橙土蔓延到邯城郊區,那麽邯城就叫黃茸城好了。而且,各種人種對這種黃茸的過敏程度不一樣,由最優秀的基因科技改造過的邯城土著人,號稱在五年之內消滅過敏性疾病,卻有很大比例的人對這種茸毛過敏。而不過敏的族群,反而是那些未得到基因改造的外來人。
邯城的科學家一方麵加緊研究應對的辦法,一方麵嚴密監控。不僅在郊區嚴加防範,在城裏也嚴密排查,還真是發現了幾平方米大小的橙色土地。然後又動用生化基因細菌等各種手段,幾乎將橙色土從表麵往下的土壤挖空,一直挖到地下水或是岩層。挖掘出來的土壤進行改造,再填回去。這個工程叫“回歸自然”。別看土壤麵積不大,改造的工程量可不小。人們會在城裏某個地方看到一個巨大的蛋形物,其實是個罩子,裏麵是正在進行的研究、挖掘和改造工程。不管蛋形物有多大,裏麵的橙土可能就是一小片。可光改造是不夠的,還要防止橙土擴散,邯城用盡各種手段讓綠植在邯城“天然”地茂盛生長起來,以保持原來土壤的特性。
綠區以最高的標準要求自己,在多年前就實現了“不讓一寸橙土存在”的目標。為了做到這一點,綠區實際上做到了根本不讓一寸天然土壤暴露出來,甭管它是什麽顏色的,一切暴露在外的土地都必須是平平整整的綠色。不要以為綠區是要做全城建築和規劃的標杆,綠區的口號是“做星係的環保級區域”。這裏的每幢建築都經過精心設計和計算,為此,綠區幾乎不計成本,去掉了所有大型高層建築,導致了房價高昂,在大家收入都接近平均的社會裏,人們在這裏住不起,也導致了這裏的大片建築無人居住。即便如此,綠區還是花大量的成本執著地維護“天然”環境。
艾可托著腮看著窗外,越來越快的車速把窗外的風景都抹去了,隻剩下一片單調的綠色。他一直認為父母的關係本來是可以修補的。他們之間最開始隻是因為細碎的事而爭吵,要說這個階段每對夫婦都會經曆的,大部分——如果不是價值觀差異巨大,在專業的家庭輔導人員的幫助下——艾可覺得沒有也可以,隨著年齡的增長幾年以後就挺過來了。如果不是那些伴侶機器人,父母沒準不會分開。
伴侶機器人,顧名思義,是給人做伴的,但給老人和孩子們做伴的機器人都不叫伴侶機器人,叫陪老或是保姆機器人。伴侶機器人是特指給成年人用的。買一個伴侶機器人手續很複雜,要注冊、要申請,而且很貴,所以買的人並不多。這個時代裏搞外遇是違法的,但買個伴侶機器人可不違法。父親這個人浪漫起來不得了,任性起來也不得了,和母親熱戰冷戰交替了一年後,有一天就帶了一個伴侶機器人回家,說是朋友給他玩玩的,從此父母之間連架都沒得吵了。父親主動申請離婚,理由是自己以後要去太空,還母親以自由。母親給他的答複是,她覺得這樣挺好,宇航員家庭福利好,又可以分配大房子,她圖的就是這些,離婚不就虧了嗎?至於其他問題,機器人可以幫助父親解決,而且比她做得要好得多。“你換多少個機器人我沒有辦法,婚是不會離的。”艾可記得有天在父親房間裏看到一個伴侶機器人坐在牆角,幾件父親的衣服搭在上麵。艾可把堆在它身上的衣服拿掉,看到它穿著一件冰藍色的裙子,交叉著腿上放著交疊著的雙手,頭微微地低下,這個優雅而溫順的坐姿是它關閉狀態下的姿態。這不是他幾年前看到的那台,那台長相是邯城人,而這台是混血兒模樣。艾可想和它交流,但他知道它隻認父親,自己打不開。艾可蹲下來,湊近了,從下往上看它閃著暗藍色光澤的長發中的臉,太美了。這種美激起的感覺在艾可內心的最隱秘處**漾,而這隱秘處是一處已存在、卻未被發現的所在,任何形容美的詞語都無法抵達此處,除了純粹的感覺。艾可往下看到它頸部連接鎖骨處起伏的陰影如同窗外夜色下的麥田,再往下的起伏漸漸走向山坡,繼續延伸進裙子荷葉邊的邊緣,在冰藍中起伏。時間一時被凝固了,失去了時間的艾可感到極度自由,自然地去構建冰藍中魔幻的立體,但父親回來的腳步聲把他從想象中拉回現實。他於是看到它垂下的眼瞼裏灰色的眸子。艾可想起不知哪本書中對灰色的描述:灰色是所有顏色的混合,但它又不是沒有顏色;它代表情緒的綜合,但又不是沒有情緒;它應當對應著憂傷,但這種憂傷並不沉重,而是很淡漠。
父親看到他蹲在機器人麵前,立即讓他起來:“你最好離她遠點兒,我明天就把她送走。”艾可說:“爸爸,她能給我做出一個妹妹嗎?”這句話似乎噎著父親了,他難得磕巴著說:“以後沒準機器人能給你做很多弟弟妹妹的,你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但現在不行。”艾可馬上說:“哦,那還是別做了,你們愛我一個就夠了,分散給機器人的孩子多可惜,要是機器人也給我做很多爸爸媽媽,你們會願意嗎?”父親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說你這腦子真是像你媽媽一樣怪。
車輛在一個路口停了片刻。前麵是主幹道,這時車內提示車輛進入了自動駕駛狀態。艾可的車進入了均勻排列的行進車陣。車輛裏有聲音提示還有八分鍾到達目的地。車窗外的綠色瞬間變成黑色,車輛進入了隧道。艾可咬著食指的關節,靜靜看了一會兒隧道裏的燈光拉成一條條光線,然後打開投影儀包,小心取出儀器。
待車窗外一片亮堂時,林立的摩天大樓替代了單調的綠色,它們各式的形態和晶亮的顏色在晨光下新鮮地發光。樓群中一道彩虹隱現,提示中心區——紫區到了。這彩虹是紫區地標,它有個好處,就是老遠就能提示你快到城中心了。
汽車的速度開始慢下來,駛出主幹道,進入了手動操作的輔路。艾可看到前麵就是那座噴泉了。他在車輛拐過一個急彎後,用影像儀在他的車後“發射”出去一輛黑色的“汽車”。艾可設定真假兩輛車的距離正好是最小標準車距。艾可的車是紅色的,從旁邊看,就像是一輛黑色的車在紅色車的後麵保持正常的前後行駛距離。艾可看到黑車後有一輛白色的車正要加速跟上來,等到白車和黑車大概到了最小標準車距時,他操作影像儀,將黑虛擬車的距離和他的紅色車之間的距離突然拉長。這樣,從旁邊看,像黑車來了一個急刹車。
父親買了這台影像儀兩年後,因為虛擬影像技術的快速提升,做出來的影像效果足以亂真,影像儀全被列為管製儀器,要回收。父親利用他作為宇航員的身份,以要留著它做家人的影像以在漫長的太空旅行中陪伴自己為名,將儀器留下來。但他沒有帶走,他這麽做就是為了把儀器留給兒子玩。父親剛走那陣子,艾可做影像的熱情還很高,做得最多的是父親的形象,可這個“父親”不會說話,他就把自己的聲音配上父親的形象,稚嫩的聲音配上父親的形象實在別扭,而且,他看到父親的形象時,總有走上前去體驗他的懷抱的衝動,但每次當他走向父親的形象,觸摸並穿透過他虛無的身體時,都會增添他的失落。父親留下儀器本是為了滿足艾可想和父親在一起的親切感,但這些形象一次次地提醒他,父親其實已經走了。艾可不想再體驗這種感覺,他把儀器放進地板下的儲物格,埋在一堆小時候的玩具裏。
私人無人汽車的個體防撞係統有實物探測裝置和視線探測裝置,兩者的區別是前者基於雷達係統,後者基於光線成像係統進行辨識。比起實物探測係統,視線裝置在技術上要複雜得多,價格要貴得多,在交通係統運行良好的邯城沒什麽實用價值,所以,私人汽車大部分不裝視線探測裝置。自動狀態下的汽車更像一隻蝙蝠,不是靠視覺,而是靠探測來保護自己並避開障礙。因此,如果“黑車”是真實的話,後麵那輛白色的車會在它急刹時跳升起來,越過它的上空,劃一個優美的弧度落在“黑車”前麵的馬路上,稍微調整一下速度和方向後,繼續前行。但事實是,白車並沒有因為“黑車”的“急刹”而自動避開——而是“撞向”黑車。這時“黑車”開始翻滾起來,然後突然形成一個爆炸的火團。這個場麵是艾可從以前的老電影裏看到的。現在的汽車不會爆炸,頂多被撞變形,不過艾可覺得爆炸的效果要比變形過癮得多。
所有的這一切按他的設計,維持了一分鍾整,然後所有的場景——黑車、爆炸和煙霧都瞬間消失。後麵的白車和緊跟其後的汽車隊列,都將若無其事地接著往前行駛。設計的一切都毫無疏漏。
“哈,好久沒有這麽爽了。”車裏艾可一握拳,嘴裏自然地蹦出來這句話。然而,一切都完全按他的設計消失後,他看到一個透明的玻璃泡——應當是從白車後的一輛灰色車中彈出來的——飄向空中。這不在他的設計中。無人汽車都有彈射保護泡,裝在椅子的底部,有兩種情況會自動彈射出去:一是強烈的震動;二是探測到車內的人有健康危險,瞬間自動生成將車內的人包裹起來的軟玻璃泡,同時彈向空中,椅子中的探測裝置會自動將這個彈射泡引向最近的高空機器人。
天,怎麽回事,有人受傷了嗎?假相撞怎麽會有人真受傷?艾可一時有些慌了。如果有人受傷,那會是罰款和網絡教育那麽簡單嗎?
即使一切都按你設計的來,絕對疏而不漏,但卻總有意外。為什麽?因為,你的設計是別人的意外;別人的設計,你是意外。就是這麽回事。
每時每刻,都有很多獨立的事件在同時發生。一個時間點的不同地點發生著的事情,像沙漏中的沙子,一顆顆都獨立,它們各自認為絕不會和別的粘在一起。其實,它們都在一個玻璃瓶裏,從同一個點跑到另一邊去。
那天,紫區高空機器人T看到那場車禍,並做了一個預測,它接收了那個從現場飄出來需要救助的嬰兒。然後,它帶著他從空中落下來。
那天,一名叫陳鯤的科學院圖書館管理員一怒之下辭了工作,遇上了一個叫樊磊的中年人。
艾可遠沒有他的黑客胖朋友幸運。都是玩技術的惡作劇,找小胖子的是太空署的人,艾可遭遇的卻是警察。“爆炸”後五分鍾,艾可發現他完全失去了對汽車的操控權。汽車自動駛向中心廣場噴泉邊一片綠地中央的一個圓形台,那是警方專門用來放置被控物的,停穩後,所有的車內電子設備燈光全部熄滅,這讓艾可害怕起來,這種感覺立即受到他自尊心的嗬斥。他又聽到類似跑電的噝噝聲,不知從哪個縫隙中鑽出來的,正準備在車裏爬著找聲源時,一聲“嘭”的巨響,讓他騰地抱住頭在椅子上蜷起來,等到他鬆開手時,發現自己已經完全暴露在外,不僅車門已向上翻起,所有的汽車外殼都翻開了,複雜又扭曲的機件都暴露在外,整個車像隻帶翅的金屬昆蟲。三個戴墨鏡穿製服的警察,手上拿著一個比玩具槍還唬人的家夥一邊對著他的車掃,一邊念叨著一串一串的規範用語。艾可覺得他們看起來比自己更緊張。他並沒有按他們說的把手舉高,不是因為他不做,而是因為他想慢慢做,至少這樣不會顯得太恭順,但他還沒來得及舉高,就看到眼前晃過什麽東西,一條細束帶準確地飛到艾可的手腕上,將兩隻手緊縛在一起。他感到手腕針紮樣地痛了幾下,隨即感到眩暈,腿腳也不太聽使喚,不自主地在墨鏡和槍支的焦點中,走向綠地旁的一間白房子。治安點裏的問詢室是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光線又調得暗,裏麵隻有一張弧形長條桌和一高一低兩把椅子。他在弧圈圓心的低椅子上坐下,圈外的高背椅子裏已經坐著一名警察。這名警察弓著背陷在椅子裏,盯了他一會兒,才從椅子裏直起來問話。他從椅子上直起了身的過程讓艾可聯想到樹洞裏窩著的一隻獅子走出來——原以為樹洞裏隻會窩著其他的溫順動物,比如說一隻兔子——所以讓他有些驚訝。但這隻獅子顯得慵懶,並沒有刻意要對他發威的意思,艾可才敢直視他,他身材高大,臉部輪廓英武,濃眉方顎。
“我以為是真有事兒了,原來是個毛頭小子的惡作劇。”他聲音很不屑。“你是說我應該製造一起真的?”艾可淡淡地回敬了他。
這名警官聽到這話倒是沒有生氣,笑了兩聲:“好吧,言歸正傳,你為什麽要搞這個?”
艾可事先就想好了所謂的動機:“能做,所以就做了。”
“嗯,能力本身就是一種動機,這是個理由。有些人有點兒本事,就喜歡讓人知道,但是,這個理由不充分。”警官說,“心理學告訴我們,任何行為,都是心理的反映。單獨因為能力而搞的事通常是熱烈的、誇張的,大不了因為虛榮心過強而搞得張狂些,但不會搞這麽負麵的東西,爆炸、撞車,這些東西都是負麵情感的投影。所以,你這麽說……至少不足以說服我。”他從椅子裏走出來繞過桌子向艾可踱過來,“但是,能不能說服我並不重要,最關鍵的是,要看你這動機能不能說服係統。”
艾可不自覺低下頭看地板。警官接著說:“沒關係,你可以不說,係統會根據你製造的影像來評估你的心理狀態。如果你沒有給出一個合理的、符合心理學的解釋,恐怕係統會從此分析和跟蹤你的心理和行為,會長時間評估你的危險性。如果你有一件事暗合係統的猜想,這種評估可能會長期進行下去……”
艾可看著的那片地板邊緣出現了警官的皮鞋。他不是沒有編其他的理由,隻不過那條理由隻做備用,因為他實在不想說。沒辦法,隻能說了。“我決定做一件事情讓母親吃一驚,不管是什麽。這樣,她可以更多關注到我,也可以讓她引人注目。”艾可放低了聲音,“我覺得她一直挺喜歡引人注目的,女人愛慕虛榮。我想製造一起事端,讓她上電視,太平常的事是吸引不到媒體的足夠注意的。”艾可視線中的那雙皮鞋沒有動,警官一時沒有說話。
警官站在少年側前方,少年低垂著眼,警官看不到他的眼神。他可能在說謊,警官想,也有可能真的想滿足母親,雖然這其實沒有多大的說服力,倒是他自己在年少時也想過做一些出格的荒唐事,好吸引別人的注意,但自己沒有勇氣實踐過。
“母親平時不關注你嗎?”警官問。
“那倒也不是,她挺想關注我的,但我不喜歡她關注和管束我的方式。我喜歡無意的,而不是刻意地關注;引導的,而不是說教的管束。”艾可這時才抬起頭來看警官。
“我以前也是這麽想的,但現在我知道,做到這點可不容易。”警官說。“書上是這麽說的。是她做得不夠好。”艾可說。
“你剛才說女人都愛慕虛榮?”警官低下身來湊向他,皺著眉頭問,“你才多大,什麽樣的經驗,會讓你這樣評價……女人的心理?”
艾可看著離他很近的警官的臉,說:“有一句這樣的……詩。”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腦中浮現出白色宅門屋簷前滴水的綠植,18歲的他在屋簷下站著,把詩集遞給她。她冷冷的聲音從僵硬的唇齒間飄過來:“我不喜歡詩。”
“可你說過……你對我的很多朋友說過你喜歡詩的……那是假的嗎?”當時,愣在那裏的艾可這麽說。
雖然他是真的想證實一下,如果她不喜歡詩,那麽她喜歡什麽,他可以去買。但那女孩顯然不這麽理解他的話,她認為這話完全是一種譏諷。她立即以把書扔在他身上作為回擊。
“怪不得我覺得這麽熟悉,原來是詩。”警官站直了身子,然後竟然戲謔地把這句話又念叨了一遍。“說一說你父親。”他突然話鋒一轉。
“他叫艾明,現在正在遠征三號太空船上。影像儀是他留下的。”看到警官沒有反應,艾可問了一句,“你沒有聽說過他嗎?”
“也許聽說過吧。”警官說,“我倒是知道當宇航員可是個苦差。”
艾可把目光移向別處:“是的,媽媽不同意,爸爸還是執意要去。爸爸問我的意見,我說,你可以去,我長大了去找你。”
警官沉默不語,然後說:“談談你是怎麽做這些影像的吧。”
當晚,警官就簽署了對艾可的臨時釋放令。在臨時釋放這事兒上,他還是有決定權的,在這個城市裏,反正隻要是個人,就可以輕易抓回來。艾可獨自離開治安點時,心情還算不錯,可以說是慶幸了,扣留和當即釋放的區別可不小,可見這名警察還是被他的理由騙過了。他看到摩天大樓群的燈火已經燃燒起來,直衝天空,指向天空中一顆巨大的“月亮”。他想起來今天是月節——月的紀念日,這“月亮”是城市四角的四台投影燈打出來的。艾可看著這顆斑斑駁駁的大月亮離城市這麽近,像正向城市壓過來的星球,又像被城市的燈火烤著的大餅,而真正的月橋,在“月亮”之後的天空深處遠遠地劃著。
艾可照例要進那些該死的電梯,走進其中一台的時候,看到裏麵的幾個人正貼著電梯邊站著,狹窄的電梯中間空出來的小空間裏,一輛“黑車”正在翻滾,這是他當日的“作品”,是被一個人的手表投映出來的影像。他進了電梯趕緊貼著邊站著,聽人們嘻嘻哈哈地議論。有人說幾十年沒有車禍了,這事兒夠新鮮;有人說這年頭敢幹這事的,可是膽子不小。後來的好幾天,他走過街頭立體電子屏幕時,會不自覺留意屏幕在放映什麽,如果是他的“車禍”作品,他也站在人們後麵欣賞,不免有些得意。
對於艾可的行為,米克的治安係統三天後出了張單子。這張單子流轉到警官手裏時,他先找到簽字欄,簽下了“趙剛”兩字後,再去看內容。他看了下處罰,這個身形高大臉龐精致的少年艾可因為違反了有關立體影像管製法規的三條,是的,他三條都違反了,加上讓一個嬰兒受到了驚嚇,所以從重處罰。他必須到自省所接受為期60天共計240小時的教育,還有在今後兩年內100小時的公益勞動。他的母親因監管失職被罰了一筆不小的款子,包括失職行為的罰款和調動社會資源的補償,所有的處罰數字都是係統精準測算過的,像這個城市的所有事情一樣,一切被計算得恰如其分。這筆錢不是一筆小款子,一般家庭得過一段苦日子了,但趙剛知道艾可家是宇航員家庭,拿著一大筆補助過日子,是少有的例外,所以交這筆罰款也不是什麽大事。趙剛看到結尾的評估是“綜合人和係統的共同評估,沒有顯而易見的社會危害”,還好,否則這個自以為是的毛頭小子會被米克單列出來,那樣他的言行將在短至五年長至十年中被係統觀察和評估,那他的日子就難過了。對係統來說,五年十年並不是多長的時間,但對被觀察的人來說,足夠難熬了。係統是不在意多加個人加點時間來觀察評估的,越多的觀察基數對它的判斷越有好處,人越多越準確,時間越長越好,在結論上就會更趨於正確。作為經常和係統打交道的警察,趙剛知道誰想對付係統簡直是異想天開。
“十年難遇”和“車禍”這兩個元素都是媒體所喜愛的。而它的始作俑者是一個24歲的男孩,媒體人一定會挖掘挖掘題材了。當他們知道他來自“遠征三號”宇航員的留守家庭,而行為動機是不惜以製造事端來博得母親的關注,這樣的故事情節簡直符合媒體生出集體憐愛並趨之若鶩的一切條件,庸碌中的普通城民總是需要這樣的客體來宣泄他們的集體同情心。一堆請求采訪的申請遞交給了艾可的母親,她隻挑了一位。這是位亮藍色頭發的評論員主持的節目。他在申請中提到他要談的是呼籲人們關注太空宇航員家庭的問題。藍頭發聲稱這些孩子數量很少,最容易被社會忽略。“我們不能讓任何一個孩子在情感關懷上被遺漏。”還有,他在申請中說,他也想順便談談今後智商越來越高的人類的生活方式,這是個社會問題。
艾可躺在**看那期節目。亮藍頭發邀請母親上場。母親沒有貼那種可以煥發青春的透明美顏膜,隻是稍做了頭發,大波浪長發搭在有著細碎波紋的香檳金色裹身裙上,兩手交叉搭在膝上。艾可第一次從觀眾的角度看她,覺得她在輕鬆和矜持之間拿捏著一個很好的分寸,神態間有種內斂的光彩,這些是他以前從未注意到的,他一直覺得她樸素到了毫無特點的地步。藍頭發坐在母親對麵,可能是為了與她的優雅鎮定對搭吧,今天的主持風格看起來紳士又柔和,甚至有些害羞和局促,而他一貫以一針見血的尖銳諷刺和誇張的風格而聞名。一個人遇到不同的人會呈現出不同的狀態,這就是個例子。他以偉大的建築大師、著名的登山運動員和即將名垂青史的宇航員——艾明的妻子介紹母親,她很靦腆地笑了笑,說:“我叫柯華,一位服裝設計師,同時也是位妻子和母親。”
畢竟是有經驗的媒體人,稍作鎮定後,藍頭發立即進入了狀態:“哦,好的,抱歉,柯女士,我的工作人員提示過我說您是一位服裝設計師,但這個信息被我……疏忽了。作為服裝設計師,是不會被邀請來到這裏的,除非你成功設計了指定部分人可以看到,而對另一部分人完全透明的衣物。”台下一陣笑聲。藍頭發等人們笑完接著說:“我們關心熱點問題。熱點問題是大家共同關心的問題,通常與兩種東西有關,名氣,或是爭議,有時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好了,關於熱點我不想說太遠。您自我介紹,除服裝設計師以外還有兩種身份,妻子和母親。前者與名氣有關,後者與爭議有關,都可以形成熱點。”藍頭發停了停,自我懷疑地思考了一下,像自言自語地說:“不過看起來我們看重的,柯女士並不以為然,您把妻子和母親放在職業之後。其實,作為妻子,不必太在意借助丈夫的名氣。”
柯華微微地偏了些頭,含著笑容聽他講完,想了一刻,說道:“是的,我有時不能太在意,因為,如果是因為丈夫的名氣,我就不會上你的節目,而要找一個專門匹配他專業和盛名的節目。”
台下的觀眾發出些笑聲,艾可在心裏為他母親叫好。
藍頭發也自嘲地點點頭:“看樣子這檔節目談不了服裝設計,也談不了名氣,隻能談您最後的身份——母親。您不僅丈夫負有盛名,兒子似乎也正走在成名的道路上,我們都希望他今後為自己創造和他父親一樣正麵的名氣。據我所知,您沒有再婚,作為一位單親媽媽……”
柯華這次直接打斷了他:“我不是單親媽媽,我和艾可的父親沒有離婚,艾可不是離異家庭的孩子。”
艾可想起來,有一次母親提到如果他被列入離異家庭,可能在行為和心理評估方麵會受到係統更多的“關照”。
“可是,您想過沒有,您不離婚,孩子也不會因此得到更多的父愛,父親遠在太空,又在冬眠,平時連話都說不上一句。這樣,您似乎剝奪了為孩子找一個替代父親角色的人的權利。再說,這對您自己沒有好處,您孤身一人,心理上生理上……”藍頭發晃了晃身子,說,“您不覺得,出於對孩子和自己都負責的考慮……”
“父親的角色無可替代,丈夫也是,而且,我對兒子很負責任。我們都不打算在生活中再去接納別人,這件事我和他談過多次。”柯華說。
“是的,你們都不願意去接納別人。可是,這次發生的大街上的虛擬車禍,是您的愛子所為,他在製造事端。”藍頭發說。
“我不知道明留了那台儀器給兒子,如果知道,我會上交的。”柯華說,“我想他在向父親表達思念,他崇拜父親。我甚至認為,他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
“你說他崇拜父親,你是不是考慮過,他是想以這種方式出名,以效仿他父親?”
“我不知道具體的原因,這是我的疏漏,我承認這一點。但他做的這件事,我了解他,絕對與出名無關,我並不認為他是個為了虛榮而去做出格事的孩子。我想他……也許是為了娛樂大家,他酷愛看電影,也許僅僅是單純地想以街頭為舞台娛樂大家,他把那些電影院裏的娛樂場景挪到大街上而已。他是個單純的孩子,為別人著想。”
“可是,據說,他這麽做是為了吸引你的注意?這是不是意味著,他的情感關懷上是缺失的?”藍頭發問。
艾可聽到這句話一陣緊張,他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麽知道他對警官說的話的,要說這種問詢記錄媒體根本不能知道。不過黑客無處不在,據說媒體的黑客是最厲害的,無孔不入。
“隻是據說而已。”然而母親隻是無所謂地笑了笑。“不是據說,是事實。”
母親並沒有驚訝的神色,她閉上眼睛,睫毛顯得更長了,說:“他和他父親一樣,以為自己從來就不缺少情感關懷。我也很想通過這檔節目告訴他,”母親抬起眼看向鏡頭,從屏幕裏看向艾可,“感覺不到愛,有時不是因為缺乏,而是因為擁有,因為長期擁有,所以並不容易感受到。我不希望他到了真正失去時才會知道這一點,就像他的父親一樣。”
艾可看著她看向自己的眼睛,他好久沒有這樣和母親對視過了。如果不是隔著屏幕,他會把眼光移開。
母親說:“艾明在太空冬眠前告訴我,他唯想握住我的手,才能安然進入長夜。”她說時,淚水已濕潤眼眶,她急忙調整坐姿,回到端莊的狀態。
她在接下來的采訪中回顧了艾可的童年,談到他在學校的逸事,目的很明確,說明他是個好孩子。艾可聽到這裏,把屏幕關掉,用枕頭蓋住頭睡覺。他真不理解母親為什麽要上這個節目,來這裏的人都是受質疑和攻擊的人,他知道她接受質疑和攻擊也是為了“洗白”。很明顯,母親是為他“洗白”而來的,可是他不需要!數據畫像已經有汙點了,再洗也是沒有用的。還有,就藍頭發所說的情感關懷,說實話,他一點兒也不想受到什麽特別的撫慰。這個藍頭發的評論員沒有在他的節目中放上艾可的任何視頻或照片,可能因為未滿25歲的青少年形象出現在公共媒體,需要媒體“做出謹慎考量,並在需要時對必要性做出解釋”,這是政府給媒體《未成年人相關問題指導手冊》中的話,也就是說盡量不要把未滿25歲的青少年形象推到公眾麵前,如果必要的話,也得有個審批程序。艾可今年24歲,他照鏡子時總覺得自己的長相顯得小幾歲。總之媒體沒有人征求過他或是母親的意見是否可以讓他出現在媒體上。當然這還不是最讓他在意的,讓艾可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是否有人關注到艾可做的虛擬影像的品質。虛擬車禍影像的清晰度遠高於節日時政府在公眾場合製作的影像清晰度,火團煙霧的形態、汽車的質感和邊緣的清晰度,以及翻滾動作,這些足以以假亂真的細節,每一處都是技術,為什麽沒有人注意到?
這件事以後,他在學校更少說話,也經常缺席先鋒活動。關天鴻通過別人提醒他,如果他再缺席依規定是要被除名的,這對他大學錄取沒有一點兒好處。這種話對艾可當然沒有用。籃球隊成了他最後的圈子,但他這個頻率——他總把人當個頻率看——在那裏的活力也大大地降低了。他的朋友們告訴他,先鋒和紫翼這兩個他所在的社團的排名分別上漲了兩位和三位,原因是他的事被媒體曝光後,他所在的學生團體網站點擊量暴漲,兩個社團收到的申請函也成倍增長。艾可知道,關天鴻如願以償,他在任期內可以拿到數據畫像的高分值了。而他自己老老實實經營多年的數據畫像已嚴重受損。
在那段他沒有看的節目裏,藍頭發主持人最後問話的主題是未來的聰明人選擇什麽樣的生活。“他是個十分聰明的孩子,假如他是人類今後的典型,聰明、強壯,能在短時間學會很多事情,而且,他們的壽命那麽長,能夠體驗的都體驗了,那麽,還有什麽能讓未來的人類滿足呢?”
“我相信,和任何人一樣,隻有愛可以讓他們滿足。”母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