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暗島往事
頻繁地震和由其引發的巨大海嘯是我們時代的標簽。我們曾有過三次冰川時代和兩次幹旱時代,後人可能把我們的時代稱為第一地震時代。一般認為月球被毀和頻繁地震兩者之間是有關係的,但另一種學說是,星球進入衰退期了。無論原因是什麽,現實是,星球進入了一個毀滅性的地震長期爆發的時代,不過人們真正認識到這一點花了不小的代價,這個代價是整個暗島被地震所摧毀。從2041年之後的十多年時間裏,暗島數百座島嶼在百餘次強達十級以上的地震中不斷沉沒,2054年最後一個大孤島吉明島被地震和海嘯吞沒,整個暗島列島在星球上不複存在。
之所以命名為暗島,是因為它是所有的大陸中光照量最少的區域之一。暗島居民是灰發紫眸身材高大體格強健的塞爾人。暗島的光照時間過短,按說並不是星球上的理想居所,但長期居住在此的居民已適應了光照少的生活,加上他們勤勞聰慧,建立起了獨特而強大的文明,在星球文明中獨樹一幟。塞爾人也曾對上帝吝嗇劃定的這片多島多震又暗淡的土地有所怨言,在曆史上多次向低緯度的大陸遷移——采取武力的方式,在曆史上,那是僅有的可能成功的方式,但每次都以失敗而告終。不是戰爭本身的失敗,而是塞爾人種對低緯度的氣候,尤其是強光照不適應,說簡單點就是基因上的不適應。這種基因上的不適應使第一代塞爾人無法在其他大陸獲得足夠長的壽命,所以,他們最終還是選擇了退守暗島。人類基因可以進行修改之後,暗島也開始研究修改適應強光照的基因,但是星球發展到這個時期,任何國家或是城市已經不能以發動戰爭解決問題了。所以,塞爾人仍然以暗島為家園,並沒有啟動人類基因改造,雖然說在技術上他們已經可以實現這一點。暗島諸城對其他移民倒是歡迎的,他們希望有外族人帶來天然的、適應強光照的基因,但卻很少有人移民暗島,那裏的光照少得可以讓低緯度的人得抑鬱症。
“星球大傾斜”雖然被冠以“大”字,實際上隻有一度多,但是對於暗島,增添了更多的悲觀情緒。在整個冬季裏,原本就徘徊在地平線上的太陽,現在又低了些,虛弱無比地浮在淺淺起伏的遠山上。暗島比以前更暗了。而且,地質探測顯示,潮汐力改變,星球的板塊因受力變化出現了不同以往的裂隙,其中新出現的一條大裂隙在暗島底部。暗島各城政府決定實施大規模移民計劃。他們首先想到的是隔海相望的鄰國。暗島與隔海相望的各鄰城開展談判,宣稱因地震有可能是毀滅性的,請他們接受大規模移民。
然而,所有鄰國都以地震威脅隻是科學猜測,沒有實質性的證據,而將移民談判一拖再拖,有些鄰國甚至認為這是為塞爾人入侵造勢。“這些科學數據的確是預測了更頻繁的地震,暗島以及星球其他很多地域,都將麵對更多的地震災害,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讓我們相信,暗島到了需要清空居住人口的程度。”“建立在科學推測之上的大規模移民曆史上從來都沒有過。塞爾人倒是有過入侵他國的曆史。”“我們隻接受難民。什麽是難民?難民是已發生災難的、無法生活的地區的人民。”這些話等於在說,隻要島嶼沒有沉沒,就不足以進行清空城市規模的大移民。
基於科學理論的遷移行不通,暗島諸城於是用財富換取居民權。和其他城市的漫長磋商開始了,移民的價碼一再提高。曾經最富庶的塞爾人幾乎傾其所有,才換取了幾個隔海相望城市的定居點。幾個定居點,對於一整個種族而言,是遠遠不夠的。與此同時,大規模偷渡不斷發生,對方就偷渡這個問題,對暗島多次譴責,認為後者在談判階段還不能阻止大規模偷渡事件,是缺乏誠意的表現。在談判桌上,暗島諸城屢屢陷入被動。這加劇了塞爾人和世界的對立。
無望的拉鋸式談判終於在一天被打破。2041年的一個清晨,暗島中一座叫祈明島的島嶼在劇烈的地震中沉沒。祈明島相對較小,位於最北部的邊緣,因為光照比其他島嶼要多,這座小島的氣候最宜人,景色也秀麗,不像其他島遍布冰川,一出城,撲麵而來的盡是粗獷荒涼。但這座最美的島嶼,自從災害期以來,一直被列為最危險的區域,探測顯示,最新的一條板塊裂隙,已延伸到祈明島附近的海底。政府強製清空這座島嶼,將大部分人遷往東部的曘明島。震前的祈明島,已完全是末日景象,百層高的大樓因為無人居住而荒廢,街道上偶爾有人出現,那也是不想客居他鄉的老人。那天,祈明島上空的紅雲整齊得好像在天空中打了橫格子,太陽也比平時要亮,劇烈燃燒的樣子像是要奔著高空去了,很多人走出房間欣賞難得一見的強烈陽光。這時,大地開始劇烈地震動,然後是搖擺,數百層空空的樓房傾斜後斷裂成數段墜落,海岸層層崩塌,海水裹挾著各種海底建築的殘體衝上海岸,灌進街道。那些來得及躲進救生艙的人們,隔著艙體玻璃驚恐地看著泥石流或是海水淹沒一切。有些救生艙被凶猛的海水衝進深海,有的被礁石撞碎,有的在水中漂浮許久,在救援隊到來之前耗盡了氧氣;有些救生艙在長時間的翻滾後平衡功能損壞,裏麵的人沒有挨過劇烈翻滾而導致深度昏厥。各個角度的災難圖像,衛星拍的、城市上空機器人拍的、海底設備拍攝的、人手拍攝的,傳遍了全球。
星球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那場自文明建立之後從未有過的巨型島嶼沉沒。從那天起,人們意識到災害兩個字對整個星球來說,不是供大家侃侃而談的閑事,不是科學家的爭論議題,不是被國際社會諷刺的侵略借口,不是塞爾人的受害妄想。災害從此是星球現實的重要一部分,每個明天都可能發生。暗島科學家預測到,因為板塊加速碎裂,將來的地震可能更加頻繁、劇烈,祈明島不會是最後一個沉沒的島嶼,下次,他們也許沒有那麽幸運。
祈明島的沉沒,迫使全球聯合會召開緊急會議。截取會議聲明中的一段:
“有足夠的證據表明,暗島麵臨地殼劇烈運動產生的、危及群體生存的現實威脅,需要全球大規模、有計劃的援助。各城應當無條件、有步驟地接收暗島居民。被接收的暗島居民應被授予接收城市居民的合法地位。”全球所有的城市,都簽署了《全球共同應對暗島自然災害暨遷移暗島列島居民協議》,簡稱《遷移協議》。
雖說是無條件的,但因為有步驟,所以這個步驟其實就像另一種形式的條件。《遷移協議》是個綱領性文件,當時還沒有具體的指導手冊。暗島諸城向全球其他城市發出在《遷移協議》框架下簽署雙邊協議的請求,最早回複請求的城市是邯城。
要說邯城是離暗島最遙遠的一個城市,一個東經109.40度、北緯28.90度,一個西經50.60度至60.57度、南緯46.30度至53.54度,但卻是第一個與暗島在《遷移協議》框架下簽訂雙邊移民協議的城市。在協議中,邯城承諾15年內每年無條件收留塞爾人,第一年為2000人,以後逐年增加,增加人數再議。當然,這也不奇怪,邯城政府的舉動,向來是以匹配全球道德和科技模板城市為標準,這件事照樣得到國際社會和全球聯合會的高度讚賞。其實邯城有它自己的小算盤,早簽早好,越到後來越需要比照其他城市,需要接納的人口更不好意思少了。對於邯城如此積極的表現,暗島當然要順水推舟,先拿出個態度,即使對第一年2000人的人數不滿,也得先把協議簽下來,具體以後都好商量。
然而沒有等到15年,在第13個年頭的時候,暗島最後一個島嶼沉沒,它叫吉明島,是暗島的第一大島,安吉的故鄉。
暗島諸城總人口是100萬。全球除暗島19城以外,還有109個接收區域,按每年接納暗島人口5萬人算,完全遷移這100萬人口需要20年的時間。從《遷移協議》簽訂到吉明島沉沒,全球隻接納了暗島總人口的20%。
上麵的這些事,有艾可已知的知識,也有安吉坐在這裏跟他補充的。不過那些島嶼毀滅的景象,從安吉這個親曆者口中,即使用平平淡淡的口吻說出來,也足以令他久久不能脫離那種震撼感。
“所以,我們總有一天要撤離這個星球。”艾可說。
“災難麵前不是誰想走就能走的。”安吉說,“讓誰遷離暗島,不僅對暗島諸城,而且對接收城市都是難題。暗島諸城在和其他城市談判時,幾乎都遇到了同一個問題:讓誰先走?對方在談判桌上提出,希望對移民有所選擇,但他們都不想在協議中寫明,他們都想要挑最優秀的。有的人能走,有的人不能走,這實際上是件非常殘忍的事,不是嗎,艾可?”安吉說。艾可聽到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什麽人是最優秀的?人們總談到誰更優秀,卻從來沒有人敢為優秀製定一個標準。看起來再笨的人,也有可能有別人無可比擬的優秀的一麵;而再優秀的人,也可能有別人看不到的缺陷。”艾可聽到這句話,低頭笑了笑,他不自覺地對號入座,覺得她又在諷刺他了,雖然隻是順帶的。“可是我們的時代,實際上是根據身份和優秀兩個標準來給社會分層。”安吉說,她低下頭,似乎不想再說下去了。
艾可看她又聊到身份的問題,沒有再說話,他們都不約而同看向窗外。一麵窗外是城市樓群,遠遠地排成一排,每一座都像彩色光點的聚合體,又像一堆晶瑩的發光積木,照亮了覆蓋在它們一半高度的雲層,而雲層上的那部分,如一根根光柱支在雲層上方;另一麵窗外是黑暗的麥田,幾點稀疏流動的燈光,像是小時候看到的螢火蟲,那是機器人除草工在夜間工作。
這時艾可的手表亮了,有電話打來,艾可看了看,沒有接,說:“媽媽又在找我。”安吉擔心地問:“你媽媽是不是該來找你了?”
“你不用擔心見到她,除非我讓你見她。”艾可一臉漠然。安吉看著他,停了一下,說:“這也許是你的問題,艾可。”
“是我的問題,我知道的。”艾可歎了一口氣,“父親走了以後,我們總是無法真正親近。她曾說他們的戀愛美好得過分,像做夢一樣,誰都不想醒過來,一旦醒了,誰都接受不了生活的平凡和無趣。父親太喜歡新奇,他想經曆一切。過去的、太容易得到的,對他來說都是一種厭倦。我不想說這些了,安吉,你就在這裏休息好了。”艾可說。
“我還是回去吧,父母會擔心我。”安吉說。
“哦,邯城是很安全的地方,多年都沒有案子了,怕什麽。他們管太多了。”艾可說。
“我們是移民,移民父母都是這個樣子,活得戰戰兢兢的。沒準你哪天能見到我父親呢。”安吉說。
艾可和安吉在後來的幾個月裏經常見麵。作為史上最大規模遷移事件的一個親曆者,她接著給他講暗島往事。她知道,他是極愛聽的。可她一邊講,一邊不忘挖苦他,稱他為“優越的城市王子”,“你迷戀暗島文化是因為它的悲劇美感。苦難,隻對沒有苦難的人是種欣賞。”艾可每次聽到這樣的話也就是笑笑,他對她所有的挖苦都不以為然。
“優秀的生命得到更多的生存機會,這是社會長期演變的規律,誰都知道物競天擇的道理。選擇那些優秀的,並以此為生存的標準,一直以來是上帝的工作。如果讓人類來自我篩選,你覺得會出現怎樣的情況?”安吉說。
艾可覺得難以回答,他想了一陣子說:“……人可能,難以做到這件事,道理上是可以做的,但……人可能難以找到一種既可以擇優,又不違反自然法則和道義的方式。所以,問題可能出在方式上。”
“人口優化意味著數代人的基因碰撞和淘汰,在這裏,隨機——這把隻有上帝能夠擁有的鑰匙,扮演著關鍵的角色。在安定的時候,人類沒有緊迫感要去對自身進行擇優,但是,遇到了災難時期或是非常時期,人類不得已會想到自我擇優,從而想把上帝的這一權力拿到自己手裏。”安吉說,“但似乎上帝一直不允許我們進行自我優化,這像是一條法則。如果是對基因進行擇優,麵對的道義問題就比較少,但如果是對在世的人進行擇優篩選,就會麵對道義的難題。實際上,這種選擇本身就是禁忌。在曆史上,人類其實一直沒有停止過擇優,但所有以優秀為條件的人類篩選的嚐試都是失敗的。曆史上有選擇從肉體上消滅所認為的劣者的君主和元首,他們無一例外沒有得到好結局。而對尚沒有生命的**和卵子進行擇優,後來也被認為是失敗的。人類曾一度倡議讓人工授精替代天然受孕,並聲稱那些**都是精挑細選的好品相,但事後證明並非如此,那些看起來沒有缺點的**,卻出現了從未出現過的缺陷,而且這些缺陷因為從未出現過,因而難以治療。這種現象也出現在其他的動植物上,我們改造動植物基因,以為這樣就可以巧妙地節省自然選擇所耗費的大量時間,但結果卻導致了我們沒有預料到的某些物種的滅絕。自然選擇需要大量的隨機碰撞,其中的結果是不確定的、無法預知的,人類因此認為自然選擇不可掌控,耗時過長,從而想最大限度地減少隨機——這個人類不可控的領域。人類這麽想,從概率和邏輯上沒有錯,但人類無法預知並掌握未來,似乎就是上帝需要的效果。隨機,決定未來的鑰匙,一直在上帝手中,結局,一直是上帝的領地。”
在《遷移協議》簽訂之後,暗島諸城同時和星球各個城市開展談判。那時暗島的新聞沒有別的內容,都是談判的進展和結果,暗島的居民每天最關注的就是談判即時信息更新,然後和家人商討移民計劃。可人們每天都在新聞上聽到新進展,也偶爾聽到新簽約,卻總是聽不到政府下發移民名單。家裏的包裹早就打好了,一直在那裏擺著,落滿灰塵,保持著隨時都可以搬走的樣子。身邊的居民都還在,一個也沒有走,好像談判簽約和移民完全是兩碼事。即使是像邯城這樣的第一個簽約城市,一年過去了,申請去邯城的人數已達數十萬了,也沒有開始啟動移民工程的消息。遷移工作遲遲不開始,流言滿天飛,人們越來越相信接收城市是按照某種標準來選擇移民的。塞爾人的不滿在積累,和平抗議每天都在暗島上發生,這種和平在社會巨大的張力麵前顯得很脆弱,誰也不知道哪天就變成非和平運動了。暗島諸城這時向全球聯合會提交了一份請求,請其做一項劃時代的工作——為人類優秀製定等級標準。雖然紙麵上並沒有把製定標準和遷移人口聯係起來,但若說其中沒關聯,誰也不會信。
“這個舉動看起來相當沒有水平,但也許是暗島人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辦法。”安吉說。的確,這個行為的結果,一方麵是迫使塞爾人更相信各城會挑選優秀的人優先移民,人們湧上街頭,與警方的衝突每日都在發生,社會局勢在崩潰的邊緣;另一方麵也迫使全球聯合會出台了一個與移民工作有關的聲明。聲明促請各城盡快履行《遷移協議》,同時也聲明暗島諸城和接收城市對於移民工作的時間、人口有自主決定權,雲雲。聲明最後重申了人類個體平等,無優劣之分。“可見高高在上的聯合會也不想碰這個禁區。”安吉說。暗島諸城於是公告,讓大家不要相信謠言,優秀絕非選擇移民的標準。最後,在全球聯合會的斡旋下,各接收城市同意由係統進行隨機選擇,並定下了統一的日期,在該日之前必須完成第一批移民的遷移。
“如果是真正的隨機,交給上帝做就簡單了。但人類的習慣是隻要能自己決定的,決不讓別人決定,這個別人包括上帝。人類會在一切事情中,盡一切能力加入自己掌控的因素。”安吉說。
接收諸城相繼公告將以家庭為單位,隨機選擇移民家庭,家庭成員包括父母子女組成的直屬親屬。申請人每年可以選擇3個城市。在係統選擇日的兩個月之前,申請人必須把所有信息提交至接收城,由接收城在係統選擇日進行隨機選擇,並同時公布結果。
“每年一度的係統隨機選擇成了神話中挪亞方舟的船票,不要相信挪亞會心甘情願選擇有病的動物上船。我記得每個人需提交的信息項多達幾百項,還需要提交血液樣本。”安吉說,“在2042年,各城第一次公布的結果,大家都發現了審核的跡象,也就是說,那些被選中的家庭中成就高、體能好、無疾病史的占很大的比例,剩下的普通人少之又少,就像順帶捎上的,用於證明是隨機。很明顯的痕跡就是,科學院的人和暗島各城體育運動員,在最早的幾年就被各城‘隨機’挑光了。”安吉說,“可是誰也不能證明各城在作弊。因為這就是隨機的特點,隨機允許任何情況發生。即使選中的所有人都是科學院的,也不是沒有可能性。比如……”
“比如,現實就不是大概率結果。”艾可來了興致,打斷了她,“以我所知,各城的科學院都做了各種軟件,以現實世界的規則為基礎來模擬進化,但結果和現實世界不一樣,這很好理解,世界有無限可能。但不好理解的是,在計算機的世界裏,無論模擬多少次,星球誕生到現在還處於一片混沌狀態。現實世界必然是所有結果之一,關鍵是我們的世界所進化出來的樣子,從宏觀看,似乎所有的隨機,都朝向了一個目標,那就是快速演化;但從微觀的每個時間點看,所有的隨機都無任何指向,完全是無目的的。如果說人類有著和上帝一樣的習性,那就是都希望掌控一切,那麽,人類唯一無法掌控的、給上帝留下的領域,就是隨機。”艾可晃著腿,托著腮幫子,邊說邊思考的樣子,“不過我覺得這是人類的小人之心,上帝可能並沒有跟人比的意思。”
安吉看著他,一邊抬起手來模仿他托腮的樣子,一邊在發笑。艾可把臉湊過來抵著她的臉,說:“好笑嗎?我一思考,你就發笑。”
安吉更止不住笑了,好不容易收起,接著說:“好吧,言歸正傳。嗯,沒有人能夠以結果來證明各國在利用係統作弊,隨機結果意味著無限可能。所以塞爾人雖然認定其中有貓膩,也得承認這是可能的結果。”
暗島各城的騷亂在短暫的平靜後再次升級。塞爾人走上街頭請願,請暗島諸城政府與接收城市就擇優移民問題進行交涉。但暗島諸城政府私下找到運動頭領,告誡他們,如果向接收城提出交涉,那麽接收城會以進入談判期而暫停明年的移民計劃,這種暫停是無期限的,你們接不接受這樣的現實?想想即使是渺茫的未來,也總比沒有未來好。剩下的塞爾人,隻能在頻繁的地震和街頭騷亂中等待下一年頭的生死判決。
“欺騙這種事,從來都不是單方的。一方發現另一方在欺騙,如果又沒有機會公開表達憤怒,結果就是以欺騙來對付欺騙。”安吉又在她的故事中加入自己的看法,搞得艾可又自然聯想到他隱瞞上受教所的事,心想還好自己糾正得早。
剩下的塞爾人,開始對“申請信息”做手腳。接收城政府移民選擇係統是獨立的係統,沒有人攻破過,但與暗島諸城相連的輸入信息的係統是全球互聯網,比較容易被攻破。“那時候,全球最賺錢的職業之一是黑客,如果肯出錢,就可以買到150以上的智商;如果出大價錢,血液樣本結果也可以修改,那是最貴的。塞爾人的收入不高,加上多年的自然災害,實際上也沒有多餘的錢給黑客,所以後來就演變成以物資換假信息,以勞力換假信息。黑客和申請人中間出現了中介組織,他們為申請人計算各城的接收指數,成了一門行當,同時還成了接收城和暗島之間的一種特殊橋梁,比如為一個居民提高10分的智商值,如果他移民成功,將無償承擔接收城地下勞務市場一定時間的工作,比如做海底工程工作100小時。也可以以一定數量的財物抵押,像是暗島物產深海晦光魚皮、海底熒光草、深海珍珠、藍珊瑚之類。如果移民不成功,那麽以暗島物產作抵押的財物,也要不回來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勞務時間段越來越長,抵押物價值也越來越高。”安吉說。
艾可聽得直搖頭:“天哪!可這是不合法的,法律在邯城至高無上,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它也絕對有能力發現這些秘密交易。”
“你生活在童話裏,城市王子。邯城是道德模板城市,意味著兩個方麵:一是它在做給人看的事上,做得比較漂亮;二是它在做別人看不到的事上,做得不像有些城市那麽過分。邯城絕不像你想象的那麽超脫,它是最早默許秘密交易的城市,因為它是秘密交易的受益者,它隻是把這種現象限製在一定程度之內而已。”安吉說,“我強調過,最優秀的‘機器’是人。當本地人無法被當成機器時,塞爾人就是最好的來源。這個城市裏機器幹不了人又不願意幹的事多的是,這沒什麽稀奇的,城市王子。不要以為每天通暢的地下管道一定是機器清理的,係統出錯的時候一定是它們自我修複的。你可能不知道,這個城市裏做碼農的,最多的就是塞爾人,在業餘的時候,我也去做碼農掙些零花錢。”
“這我倒是知道點兒的,黑客胖告訴過我,係統出現錯誤時,它會自動查找並修複功能,我們發現它自我修複不是每次都管用,它就像會故意回避它的錯誤。如果發現不了係統錯誤,是需要人工逐項查找的,非常耗時,這個人力省不了。”艾可說。
“機器有機器的特長,人有人的特點,誰也不能完全替代誰。邯城有一次海底渠道工程出了問題,當時,邯城秘密招用的就是我們塞爾人去深海探測,技術機器人水平低,遇到複雜問題不好用。暗島城市像吉明島、臻明島,擁有最發達的深海工程技術。政府私下向黑客組織求援,黑客組織提供了幾個經他們修改過信息的塞爾人專家的名字,其中就有我父親的朋友。黑客組織沒有提供全部,這是他們的生存之道,我父親的名字就沒有被給出去……”
“安吉,你父親是用假身份來邯城的?!”艾可瞪大了眼睛。
“是的,這有什麽意外的,很多移民都做了手腳。”安吉說,“各城如果真的不想讓黑客組織存在,絕對是有能力發現這些組織的,所有的網絡操作都會留下痕跡,這些組織逃避追蹤的辦法並不是抹掉痕跡,而是同時製造上百個假痕跡,製造眾多的假空間,它允許追蹤者的追蹤行為,在追蹤過程中製造障礙,讓追蹤者相信這個方向是有價值的,從而將其誘向大量錯誤的終點。反黑客其實不難,排除每個假痕跡是做得到的,隻是發現的時候往往是個空的網絡地址,黑客打的就是這個時間差,就像以前戰爭中的遊擊戰。各城完全可以動用資源加速發現過程,隻是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資源,所以除非是特別緊迫的任務,否則不會被列入優先執行項目。當然更關鍵的是各城不想把黑客組織趕盡殺絕。各城對它們的態度是限製,需要的時候利用。對於一些特別想得到的人,黑客組織也可以充當接收城的黑手套。也就是說,各城為修改信息保留了一個後門。”
“可是移民到了接收城以後,還是要重新做檔案的,據說非常嚴格。”艾可說,“修改資料的人怎麽蒙混過關?各城之間都有引渡協議,如果被遣返,不還是白忙一場?”
“《遷移協議》中有一個條款,使它得以淩駕於《引渡協議》之上:‘暗島居民在被接收城確定為移民後,接收城合法身份在其離開暗島領空或領海即刻生效。遷離後發現違法或違規行為,將按接收城法律法規在接收城處理,不得遣返。’”
安吉頓了頓,清了清嗓子,接著說:“製定此條款是全球聯合會基於多重考慮的結果。從法理角度講,屬地原則本身有多重性,在這裏可以按城籍處理;從人倫角度講,將人送回一個即將沉沒的地區,被認為是不人道的;從維護協議本身的穩定性考慮,是防止接收城對那些已接收的居民變卦,發現不好的居民就找個借口送回,這種事各城都幹得出來;這個條款還可防止因不斷重新補選而增加的不穩定因素。這個條款的副作用,就是塞爾人修改信息的問題,但這個問題也被各城利用起來了。不過這很正常,因為解決或利用一類問題而造成另一類問題,向來就是人的特長。”
“接收城市為什麽不直接調取暗島諸城的人口信息?”艾可好像在自問,但他馬上就自己回答了,“因為各城之間的公眾管理係統是不對接的。信息獨立,是一個城市科技文明的重要部分。”
“這種問題真不是像你這種真正150以上智商的人問的。”安吉笑起來。要是別人奚落艾可,他一定會出現陰沉冰冷的表情,但安吉率性的笑,讓房間裏充滿著特殊的氛圍。是的,在這種氛圍裏,他覺得很輕鬆,什麽話都可以接受。
“提醒你一下,塞爾公主,我的智商是160。那我也沒有你聰明,你智商多少?”艾可問。在這個時代,問別人的智商多少是不禮貌的,就好比你問一個女人的年齡。
“我今天講得太多了,你有什麽東西喝嗎?”安吉沒有接茬。
“冰箱裏有果汁。”說完以後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一躍而起,“哦,對,還有別的。”
艾可急忙跑到灰牆邊,按了一下牆壁。一麵牆體的一部分牆麵向上收起來,露出了一個酒櫃。他招手讓安吉過來挑。安吉立即過來,伸著頭挨個兒看標簽,一點兒不客氣。他站在她身後看著她,她的頭發閃著深藍的光澤,讓他想起了他看過的一本書。書中說暗島海域很有特點,有些地方平均才五米深的淺海延伸出海岸數千米,海底鋪滿一種比天空藍還純淨的藍珊瑚。因為暗島日光不足,即使是淺海,也不像邯城的外海淺灘那樣碧藍,這片海域因為藍珊瑚和暗色天空呈現深藍色。深藍在艾可的感覺中,散發著憂鬱之美,而遍布這邯城的灰色,讓人感覺到的是虛空。他想象那些深藍色的波濤,在浪尖處推出細碎的熒光點,那是暗島海洋微生物特有的熒光。書中還說到塞爾人的習性,塞爾人善遊泳,肺活量大,耳膜進化出抗壓能力,不用器械輔助可以潛入海裏五六米深,潛水長達五分鍾,而且他們酷愛酒精。在淺海區,那些海底星星點點的藍礁石是他們的天然酒吧。有些酒吧位於淺海海底。奔放的塞爾人紮個猛子潛入水底,遊進那些飲酒作樂的場所。酒吧有兩道門,就像太空船,遊進第一道門後,水被排空,塞爾人走進第二道門,裏麵霓虹閃爍,五色燈光透過酒吧的玻璃天花板,到達海麵時都蒙上了幽藍色,那些都是暗島特有的風景。
兩隻瘦高的玻璃杯放在桌上,兩人互給對方倒了酒,倒的時候都很莊重,互倒八分滿的酒——互倒一杯八分滿的酒,是邯城人傳統的一種初見時的禮貌,古時有一對著名的文人墨客,他們互相欣賞,一見如故,互以八分酒為敬,後來就成了傳統。艾可說等一下,他關掉了天花板上的圓光斑狀光源,隻剩了牆上一盞小壁燈,在暗淡的燈光中,原本看起來普通的酒,其中可見細碎的星星點點,如夜下繁星,或夜下浪尖的光。
後來,他們隔幾天見一次,酒精成了他們聊天時的好伴侶。艾可每次隻許她喝一點兒,他知道塞爾人能喝,一定會把自己比下去。
“你的故事就完了?”艾可打開一瓶酒。“沒有,接下來的故事,涉及我為什麽去受教所,是因為我的身份,”
安吉喝了一大口酒,給艾可也倒了一杯,放在他麵前,“我父親修改了他的信息,隱藏科學家的身份來邯城。”艾可看了看杯子,遲疑了一下,舉起來喝了一口,看到安吉盯著他的酒杯,於是把酒都幹掉。
“為什麽?科學家地位崇高,到哪裏都受歡迎和尊重。”艾可問,“你不是說各城都希望要優秀的人嗎?你的父親是個海底雕塑師,算是稀缺人才,要說應該很容易移民才對。”
“他是吉明海底建築核心技術人員,他說除非到吉明攸關存亡的一刻,否則是不會移民的。”安吉說,“早在和各城的協議簽署之前,他就被盯上了,有人找到我家,說是拜訪,實際是勸我父親遷居他們的城市,他都生硬地拒絕了。”
“技術是人類共同的財富,為什麽不分享?”艾可聳聳肩說。
“城市王子,你太單純了,從來沒有什麽共同的財富。要把技術給出去,也要給對的人,可父親說他沒有看到哪個城市的政府對吉明的人民真正有誠意。十多年前他被提拔為吉明海底建築項目的總負責人,那時他說他不能走,讓我們再堅持一下。在很多人的眼裏,他是個偏狹的人,一個老式的民族主義者,向來不相信這時候外族人會對塞爾人好。世界都大同了,可他的思維老得像百年前的人,他相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樣的話。”安吉說。
“島都要毀了,還談什麽海底建築……”艾可說。
“我父親的性格就是這樣,媽媽總說他一是一、二是二,思維簡單,不諳世事。”安吉說,“其實他是個純淨的人,不為了達到目的而圓融處世,顯得不合時宜。他以前隻是負責技術,後來被任命做負責人,覺得天降大任,搭上命都在所不惜。”
艾可這時想到了他的父親,父親在處理群體關係方麵,總是能在不同性格不同意見中找到平衡點,知道什麽時候去適度妥協。在遠征三號太空船隊裏,他是龐大的太空船隊的副船長。
“在很長的時間裏,我們家沒有提出移民申請。”安吉說,“父親說讓我、弟弟和母親作為一家子先申請,但母親不同意,她決定一家人同進退。哦,我母親骨子裏也是個非常……執拗的人。她不是不著急,她隻是不說而已。父親總往海底項目上跑,一跑就是十多天二十多天,走時他總是笑著安慰我們,很樂觀的樣子。有一次我聽他悄悄對母親承諾,一定會讓我們活下來。後來,日子一天天、一年年過去了,他臉上的樂觀慢慢找不到了,情緒越來越不好。倒是母親看不出什麽變化,照常過日子,沒樂觀也沒悲哀過,至少表麵如此。”
“全家就這麽等了十多年,誰也不去催促他。我還好,並不太擔心,與父母在一起,多少是安心的,加上父親承諾過讓我們都活下來,他定下的目標,我們都有信心會實現。那十多年的日子對我和弟弟來說,也算平靜。想想在那種環境下,平靜就是天堂。在第13個申請年,也就是2054年的一天,我回家後看到父親已經回來了,他的臉埋在手掌裏,悶著聲音讓我們申請移民。母親聽見後,嘴上平平淡淡說好的,臉色卻並不好,這時候才談要走,她心裏是怨他的。那時候遷移抽中率和中頭彩差不多。父親還說,家裏不以吉明科學院家庭的身份申請遷離,要把職業修改成做食品的手藝人。母親在十多年裏沒發過脾氣,沒有抱怨過,那天聽到他的話,終於忍不住跑進房裏。他追過去,關起門來和母親解釋了很長時間。我和弟弟覺得全家都要死了,死在一起,是唯一令我們覺得安慰的事。可出乎意料的是,我們家一次性申請移民成功,運氣好得令人無法相信。”
安吉淡淡地聊著,用指尖劃過酒杯口,艾可拿起酒瓶給她加了些。安吉示意他給自己也滿上。此時桌上已經有兩隻空酒瓶了。
“我們就這樣來到邯城。父親作為一個手藝人,開始幹他的‘老行當’——做雕塑,用奶油和蛋糕做。後來我們才發現,我們家的好運氣並不是天定,吉明城政府顯然有份。父親竟然有一份完整的從小到大的學習和工作記錄資料,照片、畢業證、證明人一應俱全,所以父親沒有被發現修改資料。倒是我被發現了破綻。去年,有一次我在報個人信息的時候,寫上父親畢業於吉明大學,而這與係統中的不符,他的檔案資料中寫著他的畢業院校是一所技工大學。父親要我們背的假信息太多,這條我疏忽了。邯城審核信息的人找到我,我解釋說我從小向往吉明大學,一直向同學吹噓父親是那兒畢業的,我是名牌大學畢業生的後代,好讓我在同學們中間有點兒地位。審議的人在審查了很多資料後,相信那是小孩子的妄想,然後就按最輕微的修改信息處罰,被判受教500個小時。邯城為了盡快歸化我們這些移民,所以受教起步就是500個小時。”安吉聳聳肩膀說,“這就是我受罰的原因。”
“你來受教所的故事比我的複雜多了。‘囚徒’要是不撞上月球,星球就沒有地震;沒有地震,暗島就不會沉沒;暗島不沉沒,你就不會移民;不會移民就碰不上我了。所以,那顆‘囚徒’撞月的事,沒準就是為了讓你碰見我,哈哈。”艾可說。
安吉喝了一大口,悻悻地說:“曾經最驕傲瀟灑的塞爾人,現在卻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上你這裏討酒喝。”
“你在這裏不是寄人籬下,當成自己家好了。”艾可說,“你沒覺得今天的酒有些不一樣嗎?”
安吉急忙看了看杯子,又抿了一下,說:“抱歉,真的沒覺得。”說完自己都咯咯笑了。艾可沒理會她,走過去打開了酒櫃,說:“過來。”安吉小跳著跑過去,裏麵有一排新酒,安吉拎起其中的一瓶,眨著眼睛問:“吉明島產的?!”
“我找來的,震前產的。”艾可低頭笑了。“艾可……”安吉含笑說,“知道這麽珍貴,我就省著點兒喝了。”“無所謂啦。”“說正經的,”安吉很快收起了她的嬉皮笑臉,問,“邯城是財富平均的城市,你怎麽會有錢?”
這句話頗讓他掃興,他以為她終於會溫言細語地感謝,誰知她談到了錢。
“你不必有負擔,作為宇航員的家屬,好處就是家裏有點兒結餘。太空署為了讓宇航員沒有後顧之憂,給了每個家庭一大筆補助,而且每年我們還替他領著一份優厚的工資。”
艾可說到這裏,發現自己有一段時間沒有想到父親了。“即使這樣,也彌補不了什麽。”他說道。這段時間,他的腦子裏隻有暗島的那些事,而此時突然提到,他發現他並不太想提到父親,暗島的事要有趣得多,一切換到太空生活,他甚至有些想逃避了。也許是因為提了也沒有用,隻會增添無奈;也許隻是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父親的感覺越來越淡了;也許在星球的生活本身也不錯,今後他作為一個普通的城民娶妻生子,為什麽要去太空,尋找那個都不知道是什麽年齡,還能不能認出的人呢?
艾可在想這些的時候,沒有覺察到自己茫然的神情,安吉立即變了個話題。
“你母親呢?我很少聽到你談母親。”這話安吉說了出來,又意識到可能更不妥,於是又說,“嗯……如果你不想說,就不說了。”
“沒關係,我的確很少提到母親,做一位立誌征服太空而永遠不會回來的人的妻子已經夠倒黴的了,而且,還有一個生下來之前就注定要去找父親的兒子。”艾可邊說邊搖頭,“父親走後,她有段時間總處於一種想向我傾訴的狀態,我不喜歡被傾訴,害怕抱怨,這讓我總是在逃避。我喜歡讓人覺得輕鬆的,自己能夠承擔事情、懂事的女人。”艾可看著安吉說。
艾可苦笑了一聲:“唉,每個男人,都有一個愚蠢的英雄夢。我父親,人們給他冠以建築學家、登山家的美名,其實,他生來是個冒險家,身體裏流淌的是冒險的血液,而這個時代,星球已沒有一寸土壤留給冒險家了。我們熟悉這裏的每一寸土地、河流、海洋,大到外觀小到成分,我們研究得徹底到無法再生出好奇心。我不知道E星是不是他的理想之地,總之那是全新的地方,他不必照著任何人的腳印走,他是第一、是唯一,以後人們來到那裏,會說這是他來過的地方。他為了這些被母親斥為虛無縹緲的理想而拋下了我們,把陪伴和取悅母親的任務扔給了我,可我做得不好,和他一樣不好。而對母親來說,更可悲的是,我應當去繼承他的事業,我出生之前他就以太空人的基因標準改造了我,認為子承父業是理所應當,把他的夢想強加給我。但是,其實我沒有真正地想明白,我為什麽要去。”艾可歎了一口氣。
“也許……你對父親的理解,並沒有達到他的高度。”安吉放下托著腮的手,“我想……他在處理家庭問題上是有失誤的,他也明白他的理想和你們所期望的生活相矛盾,但他認為他解決不了,他希望得到你們的諒解和支持……也許,他不是為了後人的紀念、敬仰,不是為了滿足好奇心和探險欲,我想他的確是感受到災難所帶來的痛苦,而去作為人類開疆拓土的事。”安吉說,“也許你現在沒有想明白為什麽要去,但也許你去了,就自然明白了,那的確是一件偉大、值得去做的事,所以,不必去懷疑什麽。”
艾可一時無語。桌上立著四個酒瓶,他晃了晃腦袋,以為這樣周圍的東西可以不晃,但晃得更厲害了。他不禁笑起來:“我從沒喝醉過,這是第一次。”
他站起來,扶著沙發走向窗前。酒精讓眼前的景色如詩般令人沉醉,深夜的燈火已不再璀璨,它們細碎如沉在海底的發光細沙,安詳又沉靜,又像落入城市的星河,神秘而悠遠。安吉的身影混在窗景裏。
艾可回過頭來,看到她又在給自己倒酒,還給他倒了一杯。“你……”艾可想責備她,卻不知怎麽說出口,他發現自己並沒有責備過女人。
“嗯,就這杯了。”安吉喝完酒,但沒有把酒杯放下來,酒杯擋住了她的臉。艾可看到她在酒杯後調皮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後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微笑,這個表情又讓他想到從森林裏跑出來的精靈。他看著她的臉,沒有覺察到自己就這麽靜靜地看了她很長時間。
“嗯,你喝多了。好了,不早了,我走了。”安吉不舍地放下杯子,起身要走。
艾可看著她這個樣子:“要不你再問問父親的意見?你父親該知道我吧,我這個年紀,未成年。”
“知道。”安吉小聲說。“不過,其實也不算是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安吉微張著嘴,愣了好一陣子:“生日快樂。”
“哈哈!”艾可看著她的滑稽樣子忍不住地笑。他走上前一步,沒站穩,手搭上她的肩才沒有倒下去,她微微躲了一下,但沒有躲掉,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看得艾可更想笑了。好不容易他收住了笑,說:“睡吧,我不會吵你的,我睡地上。”
然後,艾可沉重的身體向安吉斜了下去,安吉使勁撐著他,好讓他倒得慢些。等他躺下,安吉把他的睡姿擺正了,在他旁邊靠牆坐下。她抬起頭看透明的天花板外的星河,那裏應該飄著一艘叫遠征三號的飛船,飛往一顆叫E的星球,他說那是他注定要去的地方。她轉頭看他。剛滿25歲的他,大理石一般的皮膚讓他輪廓分明的臉如同古代的雕塑般完美,閃爍著純真又時有迷茫和脆弱的眼眸,此時封藏在彎曲的黑色睫毛下。起伏的呼吸從他的身軀中流淌出來,無聲地散入空氣裏。
她起身,在最遠的窗邊找了個地方睡。窗外應該是麥田的方向,夜色沉鬱而安詳,深藍色的天空隻在最低最遠處帶上了一抹緋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