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可
我們也不知道,那將是擁抱,還是吞噬
多年以後,不知多少次,艾可會想起2049年的那天,他那時五歲,被父親帶到邯城天文館。
天文館的“月”館大廳,月球被摧毀的立體場景在這裏循環上映。艾可清楚地記得這個場景的每個細節,這是因為他記性好。他能複述長達數萬字的史詩,能將圓周率背誦到小數點後數千位,而這並不是他的記憶力中最令人吃驚的部分。他最超常的記憶能力在於對圖形的記憶,他不用花太多的時間掃過平麵圖像,基本可以將它們依記憶描繪下來;他看過複雜的立體圖後,閉上眼睛,略加回憶,那立體圖就能在腦中構建起來。現在的他可以在頭腦中複建星球周邊一光年內的星空圖,這一直是他打發時間的好辦法。他小時候就經常聽到人們誇讚他記性太好了,是基因改造中最成功的典型,是走在進化前列的人,可他並不喜歡自己這個所謂的超常優點。他希望有些事情最好不記得,比如那個“月”的場景。
那天去天文館的路上,駕駛位上的父親不停地給他講月球,什麽質量、直徑、與行星的距離和探索史之類的。這是父親少有的和他相處的時間,他一直扭著頭,用認真的目光看著父親的側臉,母親說他側臉的輪廓和父親的一樣。其實父親講的這些知識他不僅耳熟能詳,而且,他知道的比父親還多,都是母親教的。她還說過在古人們的生活中,月球有著多重象征意義,比如親情、愛情,比如思念,它還有很多美麗的名字,比如嬋娟、玉蟾、素娥……
“遠心寄白月,華發回青春。”母親給他讀關於它的詩句,“你可以由此想象它是瓷白色的。”她這麽說。
在“月”館中央,艾可站在行星和月球立體場景中間。解說中說道,觀眾的觀察點是太空站。他先看向遠些的月球。
“它不是瓷白色的。”這是他看到這顆星球時第一時間想到的。
這是一輪上弦月。它被太陽照亮的大半呈現一種已褪色的黃白,布滿球麵的圓斑讓它更顯破舊;它另一半隱在黑暗中,似乎它對自己的外貌並不自信,或是想保留一些不為人所知的東西。它如此清晰與真實,清晰到完全驅除了他之前對它的想象,真實到他並不願意接受。
他轉頭看另一邊,母星。它很近,觸手可及,占據了他的整個視野。他能看清這顆星球上白色雪原上布滿網狀冰紋,細密的黑色山脈褶皺連接橙紅的橫紋沙漠;他順著深陷峽穀的河流看向綠色平原,平原上凸起城市的褐色斑塊;海洋光滑如湛藍的絲緞,湖綠色和沙色勾勒出島嶼邊緣;白雲從星球表麵薄薄浮起,緩慢地變幻形狀。星球在緩慢地旋轉,晨昏線劃開色彩和黑暗,黑暗的那麵布滿疏密不一的金色光點。它很美,不負最美星球的盛名,但對於幼小的艾可來說,太緊迫,就想推遠些。
他把手放進父親手裏。
這時,在月球身後的太空深處,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亮點。他聽到耳機中渾厚的男聲旁白:“我們的星係即將進入衰老期,太陽的引力將越來越大,最終將把它所有的行星——這些偉大的,已存在數十億年的子民,吸入它的死亡懷抱。而最早奔入它懷抱的星體,是小行星帶上的上億顆輕量級小行星們。而我們這些主行星,還有數億年的生存時間。數億年足夠我們移民,但這段時間裏,我們仍需盡最大的力量保護自己,免受越來越多途經我們的小行星的襲擊。還好我們擁有科技,可以讓我們躲過災害。這次你們將看到的是小行星群——‘越獄’的來襲。承蒙上天庇佑,我們得以幸存,那是因為,我們美麗的月球,替代母星承受了這次致命的災難。”
場景中的那個模糊的小點在小艾可的眼前變成夜空深處的一顆刺目的亮點,然後再分裂成數顆更小的亮點。旁白聲再起:“我們摧毀了可能與行星軌道相交的小行星,但其中最大的一顆長達2840米的碎片——我們後來給取了個名字叫‘囚徒’,意外地衝向了月球背麵。”
艾可看著月球慢慢地擴大、膨脹、分散,然後再靜靜地散開、拉長,最後形成一條光帶。這個場景看起來很慢,其實已經被加速千倍。實際上,月球的這種變化足足持續了一年,即使在最初幾天的最厲害的膨脹時期,變化都難以察覺。這條由月球的碎片形成的銀色光帶,從此橫貫夜空,被稱為“月橋”。不到20年,月橋因碎片越來越少,銀色已褪成灰白色。再過十幾年,所有的月球的碎片都將墜入行星的大氣,那時月橋將徹底消失。
小艾可的手在父親的大手裏握著,這讓他感到安全些。他把頭仰到仰不動了,才看到父親方形的下巴優美的輪廓。艾可問:“你說過我們的科技已經很發達了,為什麽連月球都保護不了?”
父親蹲下身來,讓艾可可以平視他。艾可看到自己的小形象落在父親灰色的眸子裏,他灰色的眸子像星雲,而中心黑色的瞳孔像一顆星體。“對我們來說天大的事,對宇宙來說微不足道。”父親說,“你作為一名天生就為成為太空人而培養的優秀人類,懂得這個道理非常重要。”
那時,建築師父親已加入太空署,五年後,他乘遠征三號離開了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