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鈕症

2069年初的一天

艾可坐在心理診室外的長廊上,看打在外窗上的雨滴一顆顆出現、一顆顆流走。他想起18歲那年的一個下午,他走到一座象牙白色的老宅子下。宅子的屋頂像橢圓球形被切下來的一個薄片,上麵種了一層肥厚的綠植,逆光給房頂鑲上了一層綠茸茸的光。有幾根長枝條垂在門楣,宅門看起來像是一張劉海兒覆蓋下的空白的臉。他不太喜歡這種刻意展示著甜美的建築,但那個長相甜美又表情豐富的女孩進了宅子,讓他對這種類型的建築也生出些好感。那女孩是高他好幾屆的女同學。他聽同學們都說她特別喜歡詩集,所以他買了一本收藏級別的古詩集要送給她,從此就可以認識認識,聊聊詩歌,雖然艾可並不太喜歡詩歌,但可以順便聊聊其他的,順便也讓她知道他有個宇航員和建築大師身份的老爸,知道他住在最高級的住宅區,知道他很有錢。他認為有錢這個特點是讓別人覺得特別踏實的地方。

門的右框上有一個黑框,黑框裏有六枚按鈕。這是老式按鈕,隻有這種老式房子上才有這樣方方正正的實體按鈕。上麵的圖案標出了這六枚按鈕的六個功能,叫車、通話、室內激活、植物養護、社區服務、門鈴。艾可心裏一直排斥按鈕,他覺得它們充滿了呆滯感。他很希望用手去敲門,他的很多同學也喜歡這樣做。他們用手敲女生的門,還喜歡敲出節奏,等她們慌裏慌張開門後,男同學已擺出一個電影裏流行的姿勢,比如一隻腳站著,另一隻腳交叉點地,一手支著門,微收起下巴……不太按規矩來,是一種很酷的表現。但他做不來這些,他要規規矩矩按門鈴,這樣讓他自己覺得鄭重其事。他站在門鈴前,右手食指停在空中,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準備按下去的時候,發現門已經開了,那個女孩站在門口。讓他感到奇怪的是,她平時那些豐富的表情逃逸得無影無蹤,而且她也沒有用其他表情來填補的意思。她的臉在門洞裏的黑色襯托下一片蒼白。艾可的手指已經在往下按了,但他忘了要按什麽鍵,那些帶著奇怪符號的黑色方塊,把他腦中正要做的那件事趕走了。他按下什麽鍵也沒有記住,總之他呆立了一會兒後,聽到房頂上的植物嘩嘩的聲音,有冰涼的水順著枝條流下來,滴在他的臉上。他的五官猝不及防地皺起來,擠走了他裝扮了半天的成熟紳士表情,隻剩下原本的青澀。

“我是個沒有魅力的男孩,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愛。”之前他就是這麽認為自己的,那天隻不過確認了而已。他收拾了心情回家,照例打開電腦,電腦上郵件提醒他太空署正在招錄遠征四號的太空人。“報名”按鈕正在一閃一閃地發光,他舉起手指,看著屏幕上那顆發光的按鈕,卻按不下去。

這次要招錄1000名18歲以上的船員,今後的六年內,要按照已知的E星環境去訓練和培養,目標是到E星後在那裏形成一個太空族人群。艾可原本就是以太空人的基因標準改造過的孩子,所以太空署主動給他發來郵件。作為“內定”人選的他,從沒有懷疑過,自己成年以後,太空和E星就將是他的生活場所。這是一件注定的事。

然而,他看著按鈕,一時卻按不下去。等過了半分鍾他可以按下去後,他決定放棄了。以現在這個狀態,他覺得根本通不過。人人都知道,宇航員應當在各方麵都是最優秀的,如果連按按鈕都遲疑的人,怎麽可能當一名宇航員。

從那以後——其實以前多少也是有的,每當他要按按鈕時,他的手停在空中,要停一會兒才能按下去。他測過這段時間大概有半分鍾左右,他的食指在空中畫著小圈有助於加速這個過程。這些平麵或立體的,單個的還是一排排的,有標識的還是沒有標識的,實體的還是虛擬的,都會把他大腦中正在執行的事件趕走,讓他大腦處於一片茫然。那時他要讓自己靜下來,集中注意力把那件要做的事找回來,再與要執行的按鈕相對應起來。如果遇上的是兩種或多種功能同一鍵的情況,這種情況是他最不喜歡的,他需要回憶好一陣子才能想起他到底要使用哪種功能。在這個按鈕為王的時代裏,到處都是長得差不多的方方正正的按鈕,這意味著他每天都需要麵對很多次這樣的局促時刻。

他查詢網絡,得知這是一種叫“按鈕症”的疾病。艾可能完成複雜的腦力,能彈得一手好鋼琴,能改造機器,會編寫程序,卻無法完成最簡單的按鈕動作,艾可有時候想到這點會哭笑不得,他權當按鈕症是對他超強腦力的詛咒。

到了24歲,艾可才決定去看看醫生,再過一段時間就要參加大學招錄了。他聽到醫療室廣播裏報了他的名字,於是起身走進旁邊的門,門上貼著的紙寫著:劉醫生。寬大椅子上的劉醫生長臉上一條橫須,長胡須可是種小概率基因。劉醫生用手招呼他坐下。艾可向他遞上了檢查結果。

“閱讀困難。”劉醫生看完他的閱讀測試結果,抬起頭來說,“但結果顯示你的閱讀能力沒有任何問題。”

艾可順勢就問:“那為什麽我看到按鈕上的數字和標識會反應不過來?”

“那你可能得的是按鈕症吧,完全是兩碼事。按鈕症到底是屬於生理還是心理疾病,醫學界並沒有定論,沒有任何解剖學、心理學支持它的病理,最後隻能歸於原因不明的罕見病。要說按鈕症患者沒有腦部或心理不健全的情況,相反,有些病人倒是智力超群。這種病在21世紀30年代才出現有記錄的病例,現在的發病率為0.1‰。現在這個時代得各種稀奇古怪罕見症的人很多,按鈕症隻是其中之一,目前我們發現與這種疾病對應的至少有部分是腦部基因,所以,最終這可能將歸於腦部疾病。根據腦基因不可修改的法律,這個病症難以解決。得按鈕症的人,要學會調整情緒,要學會放鬆,要學會集中精力……”

醫生對艾可說話的時候,他身後落地窗戶上巨大的雨滴撞擊著玻璃。他們的樓層在500米的高空,雲層像一條毯子剛好在他們上方鋪開。他研究過,在這個高度,雨滴的顆粒可以達到一厘米的直徑,一滴雨在下落的過程中分開成為好幾顆,然後再分裂,前麵的會甩掉後麵的。這個很卡通的分裂過程在他的腦海裏正發生著,醫生的一句話穿過正在分裂的雨滴陣進入他的大腦:“信息社會之前人們根本不用按鈕,開門就是開門,寫字就是寫字,而現在我們需要把事件和符號先轉換成按鈕,通過按鈕這個中間體去執行。我們的世界變化太快,環境中的很多情況先祖們都沒有碰見過,還來不及產生相適應的基因。產生新基因的過程中,有些人會付出代價。”

劉醫生又問艾可用不用做個按鈕症的測試確診一下,艾可說不用了。艾可看到醫生把“沒有閱讀困難”的診斷結果輸入醫療係統後,起身要走。醫生也站起來,走在他的身後說:“你的按鈕症應該並不嚴重,有的患者進了電梯看到電梯層的按鈕會忘記自己去哪一層。醫生協會曾向政府提交過為按鈕症病人加裝特別聲控服務裝置的建議,但從討論到應用還不知道要多少年呢。我建議你下次由家長陪同確診,如果確實是按鈕症患者,我們將和你的家長一起製訂一個便於你生活的方案,在今後從事職業時,你的這個‘特點’,”艾可聽到醫生在說“特點”兩個字的時候加重了聲音,“也會被考慮到,這樣你能比普通人得到更多的社會福利。”醫生說到這裏,他們走到了電梯口。醫生把手伸進電梯裏按了艾可要去的一層按鈕,才揮手離開。

不同的心理病患者有不同的困境場,對於按鈕症來說,電梯就是個困境場。艾可平時進電梯的時候,一般喜歡跟著一大堆人一起進,看到自己要去的那個樓層按鈕亮了最好,沒有亮就找最近的樓層下,然後找步梯。總之,他自己盡可能不按,除非隻有他一個人進電梯。所以,看到醫生的舉動,艾可內心多少感到些溫暖,劉醫生是除他以外唯一知道自己疾病的人,但他不喜歡劉醫生說的最後一句話,“比普通人得到更多的社會福利”,似乎意味著他不普通。可能別人不會這麽想,敏感的艾可就會這麽想。他從沒有把他患了按鈕症這件事告訴母親。他所維係的和母親之間的親密程度恰好達到政府規定的最低限度,以便通過特殊家庭親子關係測試,否則母親一定會按慣常的要求帶他去做測試做登記,為他爭取更多的社會生活福利,係統從此把他記錄成為按鈕症病人。係統無處不在,它記錄所有事,一旦記錄就不可更改。被世界知道他太多的事情給他不自由的感覺,雖說被係統完全了解是遲早的事,但還是多爭取一些時間為好。

醫生的話倒是促使他想辦法尋求改變。艾可回家後,決定在家裏為自己創造一個不需按鍵的小環境。

那天醫生說到了聲控,於是他設計了一種透明的觸摸式芯片,貼在按鍵上。觸摸上去後,按鈕會發出聲音,提示他功能是什麽,大大縮短他的大腦空白期。不過這樣又有一個問題,他要挨個摸那些按鈕,直到聽到他需要的那個。“而且,感覺上……一點兒都不美。”他決定把觸摸芯片的聲控改裝成影像裝置,影像越小越好,持續時間越短越好,足夠自己看到,然後瞬間消失。“影像是個讓人愉悅的玩意兒。”對圖形有超常記憶力的艾可一直對圖案情有獨鍾。他從箱子裏找出了父親15年以前送他的一台立體虛擬影像儀。

這台儀器很古老了,但在他十歲時,是當時最先進的影像儀,而且是編外儀器。為什麽叫編外儀器呢?立體影像科技是管製類科技,相關產品都要通過申購才能得到。當然,所有的管製科技法規都管製不到太空署。

他把儀器連上電腦,使用儀器自帶的軟件進行了操作。比起現在的製圖軟件,這些軟件效果難以令人滿意。他又安裝了現在的一些製圖軟件,這些軟件有自帶的大型圖庫,圖像品質好得多,操作者還可以在這些圖形的基礎上做調整,但艾可覺得調整這些圖形費時不說,還是離他滿意的標準太遠,還不如直接編程設計。因為這技術是管製技術的關係,相關知識不能上網,於是他每個周末去邯城圖書館,那座巨大的三階梯三角錐形黑色建築,那裏的知識據說可以涵蓋整個文明史。他從以前發行的書裏找,一邊學一邊用。過了幾個月,出現的圖像和動態倒是符合要求了,但影像質量又跟不上,顯得太粗糙了,這台儀器實在是太老了!他開始購買各種零件,幾乎把儀器內部零件換了個遍,出現的影像從品質到動態才達到令他滿意的效果。

工作進行到這裏,隻完成了一半,下一半是把這些圖像錄製到芯片裏,裝進一片可發射立體圖的透明的薄膜上,再把薄膜……

自從有了影像儀,他課餘除了打籃球以外不再從事其他活動,一有時間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這加劇了他的隔離感,但他想付出代價是值得的,他希望這個小魔術能把自己保護起來,不用擔心被當作特殊群體看待。

100天後,他走進自己的房間,右手摸向門邊的一排按鈕。他摸到第一個時,一個閃閃爍爍的手掌大小的吊燈立體影像在他手邊亮起來,他再摸到第二個按鈕,窗戶的影像冒了出來,第三個按鈕——是他加裝的,是音樂按鈕,音樂的名字顯示出來。他打了下響指,成功了!

家裏的所有按鈕很快就都有了放影像的功能。自從裝上影像功能後,他發現,他再次使用時已不需要使用影像了。原來他強大的圖像記憶能力可以讓他通過在那個點曾經出現過的影像記住按鈕的功能,通過記住影像從而記住了位置,這樣這個過程就排除了總是在幹擾他的按鈕。他試著把薄膜揭下來,發現他的確可以用腦中出現的記憶排除按鈕的幹擾。“這還真是個意外的收獲。”艾可想。但他為了方便,還是把薄膜貼了回去。為了怕母親發現,他還加裝了指紋識別。

這樣,他算是達到目的了。對於必須要用按鈕的場所,提前在場所裏裝上這樣的薄膜就行,用幾次後再揭掉。他想到以後到了大學,不會因為被人知道按鈕症而被另眼看待。

“如果影像足夠小,持續時間足夠短,以後裝在公共場合也不會被發現,等我記住了再把它們揭下來。”他繼續保持隔離狀態,天天埋在自己的房間裏,做的影像越來越小,顯示時間越來越短。在將影像縮小的過程中,他發現他也可以把它們做得越來越大,顯示時間越來越長。無論做大做小,他都做得越來越真實。

“這麽小的事,你完全不必做得這麽好的。”艾可自己都想不通這點,但他就是這麽幹了,人有時就是拿自己的能力沒辦法。

解決了家裏的按鈕問題,艾可並沒有收手。他開始在房間裏做各種各樣的影像薄膜。比如他摸到一麵牆時,牆上出現了一幅畫作;摸到窗台時,窗台上出現了一隻飛鳥。諸如此類。他很想把他的能力運用在家以外的地方,在他下樓的電梯間、地鐵站、教室和所有常去的場所的按鈕上都貼片薄膜,但他覺得目前緊迫感並不強烈。外麵的日子得過且過吧,每天隨大流也挺好。其實最深層次的原因是,未經批準做虛擬影像這件事是違法的,因為這屬於管製科技。他可不想因為這件事被米克記上一筆,數據畫像一旦有了汙點,可是抹都抹不去的。

虛擬影像受管製是因為這項技術達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技術一旦達到某種程度,就會有相關管理部門涉入,評估是否列入管製科技。邯城是星球上法製化模板城市和道德的至高地,是全球城市管理的典範,它的法典多如牛毛,規定事無巨細。在邯城,一切行為都有規則可循,所有的邯城人都成長在有規則的環境裏。沒有規則可循的行為,是無法想象的,是不可理喻的,會被作為錯誤來看待和對待。

艾可在浩如煙海的科技法規中查到,關於虛擬影像的規定有三條:一是虛擬影像須經批準才可應用。批準部門為邯城管製科技局。

二是普通虛擬影像需設置至少90秒內一次0.05秒的虛閃,以示意其虛假本質,避免造成與真實事物的混淆。邯城政府批準特例除外。

三是部分場所嚴禁使用虛擬影像,包括所有的公共交通道路和設施。嚴禁使用的地區參照鏈接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