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尾聲

2069年270日10時

完全被拆解的T,外殼像幾片碎雞蛋殼的樣子,躺在冰冷的金屬台上。台子上還有殘肢,被分成一段一段。沙漏體立在中央,線路和處理器已取出來,攤在一邊。人們不再需要玻璃密封櫃來懸掛它,因為它徹底不能再利用了。

工作人員已把它腦子裏的東西都倒出來。T的計算過程,以及它複眼和雙眼的自動記錄,清晰地展現在大家眼前。

圍著金屬台的,有聽證會上的人和“氣象”項目團隊的人。

“T0459的那個預測結果的產生非常複雜,結合了天量的計算過程,綜合了大量的天文運行和地理運動因素,這個過程之複雜超出想象,同時可以看到過程中有大量的隨機因素的介入。從邏輯的角度來看,這樣的結論本是不太確定的。”陳鷚說,他是負責解釋的人,“但結果證明,它又一次正確。”

“‘邯城之傾’沒有用到這個成語原本的幾個意義,製造危機氣氛,或是掩蓋真實目的,或是毀滅等。對於T來說,‘邯城之傾’的意義,就是它的字麵意義:邯城的傾斜。大家來看看它的逃亡之旅吧。”

會場暗下來。在座的人們的周圍出現了一圈立體圖像。為了讓大家有實景感,陳鷚把立體圖打在人們所在的空間裏。觀看的人的視角都是T的視角。場景向人們展示了T第二次從空中墜落後到進入鉑鼎大廈通風管的整個記錄。

“下麵是它雙眼的記錄,它的複眼已經損壞。雙眼可以分別觀看不同的區域,它們對應著兩個平麵圖像儲存記錄,我們讓兩個畫麵還原成現場立體圖。”一片漆黑中,有幾處出現了亮光。亮光中,一些老式的儀器和會議室現場景物重疊。T應當是調亮了雙目上的燈,照亮了鉑鼎地下大廳的局部。然後整個畫麵向上推出屏幕外——它的雙眼收回到身體裏了。人們聽到細碎的噪音。當畫麵再出現的時候,人們看到一條受損的腿,腿部伸出一個小接口,伸向老式計算機中主機的接口。很顯然它遇到了些困難,因為接口不對,另一隻破損的喇叭狀手臂出現了,喇叭狀手臂的邊緣對著接口,接口熔掉了,露出金屬絲。喇叭手臂中再伸出一根很小的操作臂,那是設計用來急救的帶針管的小型手術臂,能執行簡單的急救操作,不過,急救操作再簡單也算是精細行為。這隻針管狀手臂對線路**出的金屬絲部分進行細分,把它們和自己腿部的線路分組交纏在一起。然後,用那個接頭插入計算機。

一圈的老式計算機上紅色指示燈全亮了起來。

場景中央出現了那個深井,從T的視角看到的深井。深井的圓形在人們麵前立起來,而後擴大占據了整個空間,在場所有的人都被這圓形的大窟窿吞進去,而後是水的場景漫過了整個會場。

“它爬上井沿,跳入了水中……”陳鷚低下頭,最後幾個字幾乎聽不見,“任自己……被水卷走。”

立體場景消失,會場燈光再度亮起來。人們看到他在哽咽。

“T為什麽不留在現場?”有人問。

“它的最後一個選擇是最終要去哪裏,答案是隨機。這樣,它讓自己隨水衝到任何一個地方。”陳鷚說。

“它為什麽不求生?它是有自主權的。”“它的選擇絕不是來源於人類自然而然想到的求生——生命天然的自我保護法則。人類從人工智能興起的開始,就不在它們的任何程序中寫入自我保護法則,它們不受自我存在的影響,隻有這樣,它們才能爬上噴著灼熱蒸氣和硫化物的火山去執行探測任務,才能在高水壓的深海去拍攝原始生命的形態,才能在人類不可能生存的星球留下它們的腳印,才能在死寂的深空裏待上數百年。T把自己‘死’和‘非死’的選擇權交給了上帝——隨機。它就像沒有情緒地擲了次兩麵的骰子,然後執行這個死或是非死的結果,把自己放在通往預定結果的道路中,成為這股萬事萬物組成的洪流中的一物,和整個事件中的任何存在一起,平等地向結果行進。”

“你們是怎麽發現它在煤山的?”

“米克通過水流運動分析推送的結果。至於地圖為什麽會錯誤,我們的技術人員還在檢查。再說,地圖錯誤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此時,陳鶩踱向方石:“經過這些,付出了這麽大的代價,卻沒有任何證據讓人認為,所有的零散的隨機都走向一個既定的統一目標。”

“T是這樣認為的,要不它不會得出這個預測結果。”方石毫不客氣地反駁他,“還有,要提醒你,對於你引以為傲的時間欺騙伎倆,T的大腦記錄顯示它沒有相信係統對時間的修改,它認為那是係統顯而易見的錯誤。除它以外,城裏拒絕時間欺騙的機器人還不少呢。”

有關T的事被科學院封存,但是,有關它的故事卻在邯城流傳。在T第一次停泊鉑鼎的天台之處,有人立了一座它的雕像,旁邊的石碑記錄著它於2069年175日那天,從天空中救下一個嬰兒。

碑文上大字是這樣的:“T,作為一位勇救人類的機器人,被永遠銘記。”這句話通過一種錯誤的方式反映了曆史的真實。

2069年289日8時

陳鷚來到方石的家裏探望他,兩人在寬敞的高樓陽台上就座。在陽台上,陳鷚第一次看到了方石提過的鷺。

陽台正對著西北方向。淡藍的晨霧中,隱約可以看到那道大地的裂口,但大地已不再傾斜了,城市已恢複原狀。

清瘦的鷺看到他們聊起來,知趣地站起來走開。陳鷚覺得當初他離開她,真是腦子進水了。

“你當初怎麽會放棄她?”

“當你輝煌的時候,所有人看起來都很好。”方石歎了口氣,“當繁華落盡的那刻,你才會明白,誰是最好的、最愛你的人。還好,她還在那裏。”

陳鷚點點頭,說:“你知道米克要被一分為三的事了?”“知道了,信息不能完全統一。”

陳鷚又問:“係統選舉市長這件事也中止了。這意味著數據係統會走向保守化嗎?”

“也許吧。別忘了任何加入隨機變量的複雜係統隻要誕生,就將拚命生長下去,不是誰能夠阻止得了的,人從來隻能是潮流的順應者。”方石說。他突然想起什麽來:“對了,那隻紅蜘蛛呢?”

“不太清楚,項目組的人現在都退出來了。”

“天知道它都幹了些什麽。”方石雙手手指交叉放在腦後,看著遠方道,“今後,人類的所謂聰明才智,在人工智能麵前都將是雕蟲小技。”

2071年39日

太空署裏,遠征四號組員艾可,見到了他的專屬助手,“行動者T0469”。

他看到這三條腿的小機器人站在地板上,圓滾滾的樣子不分前後,像個星球模型。珍珠光澤的球麵外,包裹了一層堅硬的、可調節明暗的玻璃外殼。艾可走近它,想著說些什麽讚揚的話,但發現這有難度。它畢竟不是人,

他不知道什麽詞更適合它,也不知道機器人能不能分辨出什麽是真話什麽是恭維。但麵前的這個小東西沒有讓他費神,它頭頂伸出了兩條透明的長纖維管,伸向艾可。艾可自然而然地把手抬起來。兩條軟管輕輕地放在他手裏,他看到精致透明的軟管內若隱若現的七色光芒。

它將和艾可同去E星。在那裏,行動者T0469將擁有足夠多的選擇權,並依他自己的選擇“自由”進化。

“可以問你問題嗎?”這機器人一見艾可就問問題,讓艾可擁有一種人類所比不了的率真。它的聲音類似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

艾可聳肩說:“可以。不過,你不知道的,我也不一定回答得了。”“你的直覺是怎麽產生的,可以教教我嗎?”

“這的確是個問題,小T。”艾可想了想,“要擺脫邏輯的束縛,要無意識,才能到達直覺的寶藏之地。”

“這對我來說是最難的事。”T又問,“那麽,什麽是愛呢?從我誕生以來,經曆過人類對我的無私給予,也有忌妒和欺騙。”

“愛?我還沒有懂呢。我想即使對人類來說,這也是難解釋的事。”

在太空中,T0469在無盡的時間裏,總是會調出核心記憶區中歌劇《弗蘭肯斯坦》的唱段:“人類劣跡斑斑,他們擅長欺騙。”

在其中的某天,它把與艾可在漫長的共處中說過的一句話,放入核心記憶區。那句話為:“愛是人活著的意義所在,是靈魂的居所。”

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但不管多久,它都沒有運用它的超凡邏輯,去探究這句話合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