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秦銘
2069年269日15時
“今天忙死了,這輩子也沒這麽累過。”同事衝進門來,倒在沙發上,“哥們兒,也給我沏杯茶。”
橙區的街區警察秦銘像往常一樣盡忠職守地喝茶水,喝茶水是每個人類警員的功課。這個街區治安點在一層街邊,他的座位在窗邊,特別方便閑看街景。他的同事今天出了三次警,他卻沒有出一次。調用哪一名警員是由係統在事件發生地附近的警區裏隨機抽取的,這是20世紀全麵杜絕政府腐敗的過程中形成的一項製度,這項製度作為數據和人類共同參與社會管理的優秀製度之一,在徹底清除了腐敗後依然保留了下來。今天他們兩人所在的治安點接連接到三起出警命令,抽中的都是同事。
“外麵好點兒了嗎?”秦銘問。“還是亂得很,係統斷網那幾秒鍾,咱們轄區出了80多起交通事故。你總是走狗屎運,一到受累的時候,中彩的總是我。”
秦銘沏了一杯茶放到邊幾上。按往常,他倆一月平均也就出警兩三次,所以他們平時說中彩,意思就是要出警。要說事兒少,他也得像機器人一樣堅守崗位,但卻無法像它們一樣不感到無聊,好在他在喝茶水中適應了。以前每次接到出警的命令,他自然而然地希望這件事能讓他熱血沸騰,像他小時候看到的警匪電影,但無一例外,像找尋走丟的老人、上陽台抓寵物貓狗、小孩子破壞無人車這類的事一定會澆滅他的熱血。這個世界,隻有警而無匪。他很小的時候隨著祖母父母兄弟姐妹一大家子從邯城遙遠的西部遷移而來,祖母一直保留著那個地域的宗教信仰,隨身攜帶一座半尺(1尺約為0.33米)高的神明雕像,告訴他向這個神明祈願,隻能許一個,必會得到應允。秦銘酷愛警匪電影,偷偷當著那座小雕像的麵許願,他說請讓我長大成為警察吧。神明還是很靈驗的,他的願望實現了,可他沒想到警察是個無所事事的無聊行當,當英雄的感覺還是隻能坐在電影院裏找。他後悔地想,當時要是許願長大了找到當警察的感覺就好了,但神明可能會讓他成為一個演警察的演員,這讓他感到老天是個捉弄人大師,還是不要許願的好。
同事一邊喝茶,一邊絮絮叨叨抱怨辛苦。秦銘既羨慕,至少他有事幹,也不羨慕,那些事幹不幹都是個無聊。他轉過頭去接著看窗外,窗外站著幾個街坊在高談闊論前幾天發生的大事件,因為某個細節爭論不休,讓偶爾路過的年輕漂亮女子繞道而行。這時,他身上的呼叫器響了。
“你也逃不了中彩。”同事笑起來。
秦銘聽著好笑,真要是中彩,誰還會去逃呢?他一邊申請警用裝備,一邊想沒準又是小孩子鬧騰的事。這幾天孩子們最高興,不像是災害剛剛過去,倒像是過節,塗鴉的事兒沒少幹。不過比起喝茶水看街景,出去轉轉倒是不賴。
在人人彬彬有禮的邯城,街區警察的職能簡單明了:一是執行命令;二是執行過程符合規範和程序。作為一個先進城邦的街區警察,大事件輪不到他來解決。現實世界裏如果發生涉及社會安全的大事件,先由計算機做初步的收集和分析,然後把初判結果做成多個選項呈給社安署的高智商精英們去定奪,精英們的決策結果交給係統執行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可以歸高級警官,高級警官再篩一輪,剩下的事就歸街區警察了。人人都想去社安署這樣的部門,雖然他們拿的工資不比秦銘多多少,但在邯城這樣一個所有人都有足夠的基本物質分配的地方,錢不是關鍵,社會地位的區別在於是決定他人的命運,還是命運被他人所決定。社安署是典型的精英們待的地方,是職業中的頂端階層。畢業於一流大學,會三門以上語言,有在社會高階層機構參與活動的經曆,才算進了外圍圈子,有資格通過一係列的考試麵試。麵試官們了解你履曆中的每一項,而且對你的家庭成員還特別感興趣,雖然他們不會明著說。一旦成為精英中的一員後,在全世界飛來飛去地開會,接受知名記者的專訪,在摩天大樓的頂樓園林開派對,拿著隻有1%的人才有的狩獵執照去城外的保護區追擊隻會吃草的基因獅豹。這些對秦銘這樣的移民後代,在街巷裏長大,隻完成了邯城所規定的15年免費教育的人來說,是遙不可及的事情。
他有時抱怨不能選擇出生地,要是出生在邯城,這個歲數的他也會是個優秀的基因人。
秦銘查看出警命令,是去一個叫“煤山”的地點搜尋一個叫T的機器人。他從共享位置中看到很多警員都在趕往指定地點。他進了無人汽車,點擊了那個叫“煤山”的地點。無人汽車自動設定了路線往目標行駛。
秦銘在車裏打開車載平麵地圖,在看到這張圖的第一時間,秦銘就相信地圖有錯誤。他戴上警用眼鏡,在眼鏡中調出地圖,一張實景地圖在他視野的前方顯現,這更讓他確信,係統中所有的地圖在某些地點都有錯誤。幾處錯誤足夠同事們跑得離譜。秦銘對這個城市的地理情況特別熟悉,沒有什麽可以騙過他的方向感和地理感。他關掉和同事的位置共享,撤銷了原先的設置,改為設置到城市邊緣的一個交通卡口。而此時他的同事都湧向了地圖上那個叫“煤山”的地點。秦銘不是不想提醒他們,是因為提醒也沒有用,沒有人會相信他而不相信電子地圖。自己去做就好了,如果不對的話,大不了算個缺勤。
這個交通卡口在橙區的邊緣,出了這個卡口,就是郊區了。通過卡口的時候,秦銘的無人汽車發出了無法自動駕駛的提示聲。他從聲音中聽出憐惜的味道,但這對他來說卻是件興奮的事情。他一直希望能人工駕駛,自己完全做得到這一點,但他一直沒有這個機會。自他從警察培訓學院畢業,就沒有真正地自主開過一次車,實際上他認為自從畢業,他就沒有做過一件真正屬於警察該幹的事,那些激動人心的、自主的、冒險的、熱血沸騰的事。
秦銘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握操縱擋,車“轟”一聲開出卡口。
車窗外,青色的山巒在地平線上起伏。這些山看起來近,開起來卻還遠。“煤山”——他知道這個地方。
前麵的道路延伸進一片由草地和灌木組成的綠野。他稍微適應了一會兒駕駛方法,就覺得自信滿滿,認為自己天生就是開車這塊料,開得越來越快。
他依記憶走過幾個岔道,開出了主路,到了野地,才把速度慢下來。剛入夜的天空藍得明顯,幾顆紅色的行星初現,月橋輕薄得像飛機的尾煙。他打開窗戶,聽到風吹過車窗的呼嘯聲,夾雜其間的還有鳥和昆蟲的鳴叫,聞到空氣中夾雜著不知名的花香味和新鮮的泥糞味;前方一棵灌木下麵有幾隻不知名的動物在挖著新翻開的泥土,聽到汽車來了都抬頭愣在那裏;另一處大草叢的草葉一路擺動而去,他想他可能剛驚跑了一條蛇或是什麽;另一邊開闊些的遠處,不少成雙的熒光閃動,不知是什麽獸群。他一手開車,一手伸出窗戶,感受風從指尖穿過,他沒有懼怕,也沒有了一開始的興奮。他感受這裏,平靜如一顆遠古就被置放在此處的石頭,享受自我的存在,決不去驚擾誰。
這時,他看到前方天空出現了一個懸浮球體建築,為他麵前這幅蠻荒畫麵打上了超級文明時代的印記。懸浮球體赤道線上閃著一圈波浪形粉色霓虹燈,上麵有“瑤池”的字樣,球體頂端坐著一個大波浪發型雙腿交疊在一邊的長腿女郎招牌雕塑。是那家旅館,他記憶中永遠都刪不掉的地方。這個地方是她特地找的,她說她想從空中看地上奔跑的野生動物。他當時不以為意,或意不在此,不過她的意見無損兩人的狂歡。他記得她笑說:“你看這‘瑤池’無池,‘煤山’,就是沒有山的意思。”她太愛逗貧了。
“瑤池”的出現證明他沒有走錯路。他再開了一小段路,就看到一塊界碑。這是塊石碑,上寫著“煤山狩獵區”,石碑反麵寫著“注意事項”四個大字,下麵是一二三條的小字。秦銘沒有看,他知道,那些注意事項無非是寫在狩獵區,人隻能在車裏待著。
他下了車,手撫腰間的槍支,走過界碑,前方不遠出現了一幢看起來很古樸的紅磚砌的房子。秦銘走過去,想這應當是城市少數高端人群的特殊享受——打獵的專用休息場所,這些房子大部分時候都是空著的。秦銘在房前轉了一圈,在房門口停下來。這幢房子隻對動物設防,門用的是“S”形的門閂,人開起來很簡單,繞幾下就開了,但這對動物來說卻是不可能完成的動作。
此時,他的同伴呼叫他,問他在哪兒,他說他走錯路了。同伴們說:“那還真是米克出問題了,所有的人都走錯了地方,不過怎麽見不到你?”他說他走到另一處了,沒說具體地點,同事告訴他不用去現場了,回治安點等待命令吧。他注意了一下時間:17時43分。
他把“S形”的門閂轉幾圈拿掉,推開玻璃門,房間自動亮了起來。他看到門口牆上的介紹文字:“……建築充分體現了‘去除一切裝飾和贅物,隻感受兩樣東西:光線和腳步聲’的設計原則……體現宇宙的寂寥與人類的孤獨……”
他走進大廳。建築內部從天花板到側牆到地板,到處都是縫隙,光線從一條空隙投射到另一條空隙上,再投射到不知哪裏去了。他的腳步聲在空****的大廳裏回響,走在光柱陣中的他感受到孤零零的寒意。他走到後院,後院是個大的空場地,周圍是高高的玻璃圍欄,圍欄下有一處人工小溪,從玻璃欄下的一處彎進來,又從另一處彎出去,看樣子平時是給馬匹或是獵犬喝水用的。這時秦銘注意到遠處天空和地平線有一角被照亮,一條火焰騰空而起。火焰先是垂直飛向高空,在高空開始劃出弧線,逐漸隱入深空。
秦銘的目光追隨火焰直至天空深處,在那裏停駐片刻。秦銘想起前幾年的新聞上說邯城在離城不遠的地方又新建了一個太空發射站。他以前並不關心這類事,跟他的生活沒有一點兒關係,這些事和政治一樣,有趣程度比不過街頭走過的一個普通女孩或一部最枯燥的電影。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太空發射,太空第一次接觸他的現實。而以前在他印象中,那些飛船或是衛星,外形像女人衣服上的扣子,或是旋轉著的輪盤——他的生活經曆讓他隻能聯想到這些東西,它們搭載著使命,駕著這些火焰去一些神秘遙遠的地方。聽說宇宙孕育生命,生命探索宇宙,這個過程是一個循環。它們的使命,是去實現這種循環。
他在這個院子裏走了一圈,走到那條水槽前,輕易就在水槽邊看到了一個球形機器人。
這是一個布滿汙泥的隻有他小腿高的圓球,小半個身體陷進泥地。這塊地麵的土壤被馬踩得稀爛,一泡水就變成小泥坑。它陷在裏麵。
他單膝跪下來,沒有按標準操作,比如呼叫中心、戴手套取證什麽的。他打開電筒,用手隨便抹掉些表麵的泥,看到關閉的頂蓋在上方,知道它是站立在這裏的。它的外殼玻璃已脫落了一半,剩餘的表麵也布滿細密的絲狀裂紋,身下拖著一隻柔軟的帶狀手臂,樣子像沒有水的噴水皮管,或是像條被剪斷的臍帶。他湊近了,透過脫落的玻璃看它的內部——那個沙漏體。全城的警察都接受了關於T0459的課程,課上說,它的沙漏狀內部有三個指示燈,如果全部熄滅,就意味著它死了。
它死了,按照這個標準。T“一輩子”推演著都沒有結論的關於自己“死亡”定義的難題,其實很簡單,就是三個指示燈的熄滅。
他看看表,18時12分,他呼叫中心,告訴他們:“疑似找到了T0459,它……死了。”
接線的警官正要回答,線路被強行切給另一個人。這聲音說自己是科學院的,讓他在原地等待,飛艇很快就到。
城市的飛艇飛到這裏大概有三分鍾的時間。秦銘用手從水槽裏蘸了水,一點點抹它身上的泥水,讓它顯得更幹淨些。這是他第二次麵對死亡——不知道這是否算得上嚴格意義上的死亡,自從他15歲祖母去世起,身邊就再也沒有人死亡了。他想用他的行為,給予它死亡的尊嚴。
昏暗中,院牆玻璃那邊一群獸類聚攏過來。他看到這些充滿野性威嚴的獸類,對他並無侵擾之意,隻顧一起低下頭在小溪邊喝水。他走近玻璃,敲了敲,才有幾隻抬起頭來看著他,但它們突然同時逃竄進灌木叢。秦銘正在納悶,心想這點兒動靜不至於嚇跑它們吧?他很快明白了,是因為天空中的飛艇,它們比他更早感知到了飛艇的到來。
飛艇伴隨著巨大的噪聲降下來,落到場地時濺了他一身泥水,這讓他看起來和T一樣髒兮兮的。從飛艇裏跳出來三個科學院的人,因為他們的工作服前後都印著科學院三角標的標誌。這麽瘦小的飛艇竟然容納了三個人,秦銘想,那他們是肯定不會帶上我的。
果然,在他們用專業工具將T快速包裝並運進飛艇後,非常禮貌地告訴他,接他的是第二輛飛艇,馬上就到,並告訴他回邯城後會有人帶他去科學院接受詢問。飛艇一溜煙走了,留下又濺了一身泥的秦銘站在原地。
秦銘看著他們離開,沒有去等第二輛飛艇,他走出了院子,就像沒發生過這件事。他進汽車前回看了一眼太空發射站的方向。親眼看到壯觀的太空發射,來一趟也算值了。他開車踏上回程的路,把車窗都打開,任野外的風滾過發際,衝進衣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