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工廠

15:46:83:27

T現在麵對這個大龜背，設立了階段性目標：在不被跟蹤的前提下把基準球裏的信息拷出來，執行目標時限為晚上12點之前。

這個大龜背覆蓋的麵積足有3.6萬平方米，六個門，最東南的門是去展覽廳的，隻有那個門對普通參觀者開放。

雖說對普通人開放，也是要經許可的。

T沿著小徑向通往那個門的大道走，在樹蔭下看到大道上走過一隊老人，T和狸力跟在這隊人後麵。老人們的胸前都掛著“太陽花養老院”的牌子。走在這隊老人前麵的是個女性仿人形機器人，是一種護工類機器人。沒有人類護工來做這份陪老人的工作。

T在狸力的前方打出了立體字“攻擊”的字樣，字樣前的立體箭頭指向一個老人所坐的輪椅。

狸力緊跑幾步到老人身後，一口咬向右輪，那輪子立刻就偏了，把輪椅裏的老婦人嚇得不輕。T伸出來的長手臂拉住了狸力，狸力轉身繞到T身後。

女護工機器人款款走來。T主動對她“說”：“對不起，我的狗咬壞了輪椅，作為補償，我可以代替那台輪椅帶老人去參觀。”

家政機器人在思維上很簡單，隻要與主目標相一致的指令都會執行，這個女機器人的目標是帶老人參觀，如果老人沒有意外的身體情況，是不能不執行的。所以，結果是T讓老人坐在它的那隻可伸長的軟手臂上，這隻手臂繞了幾圈盤成椅子狀。老婦人身體嬌小，白頭發像少女一樣編成辮子搭在肩上。快100歲的人，行動卻很敏捷，看到T像小孩看到玩具一樣覺得新鮮，不等女機器人攙扶就從椅子上站起來，看著T這把“椅子”竟能蹦跳上來。

這樣，T沒有被當作一個機器人，而是被當作一把椅子進了這座建築。進了建築，女“護工”柔聲告訴大家，馬上要進入傳送帶，在傳送帶上，他們將經過幾個機器人製作車間，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工廠內部的機器人製作過程。“她”又警告道，整個過程將是15分鍾，其間，任何人除了極特殊情況，不允許離開傳送帶。“她”先讓大家去衛生間。老婦人沒有動，女機器人又走過來單獨提醒她，老婦人攤攤手，說她就是沒有尿。

整隊人跟在“她”身後上了傳送帶，進入了一個全透明的通道，在這通道上，連傳送帶也是透明的。

為了不讓T這把特殊形狀的椅子擋住別人，老婦人排在最後。她半撐起身體，朝最前麵的女機器人嘿嘿地打招呼。

可見她是依賴“她”的。T想。“她”當然是不用轉身也可以看到後麵情況的，回過頭來向她揮揮手，老婦人便高興地坐下了。

全透明的通道裏，這隊人像懸在空中。T目測這工廠高58.15米，空間裏有三層全玻璃樓層，所以，從任何一個點上，幾乎都可以看到其他的點。上層是人的辦公室，T總共才看到七個人；與通道等高的中層是機床區，這裏的機床隻有兩種顏色，亮橙色和乳白色；最下層，T看到的是一條流著澄清**的大水槽，從流速和外觀看，與水並無二致。它電腦中出現的是“類水流體”。

“我們看到的是仿真機器人組裝車間，整個二層樓有1287平方米。你在這裏會看到橙白兩種顏色的機器，分散在整個車間，其實，這裏隻有兩個工業機器人，橙色的我們管它們叫‘亞當’，白色的叫‘夏娃’，所有橙色的部分都是亞當的組成部分，所有白色的都是夏娃的一部分。它們停下來後，才會收縮到一起。”女機器人在解說。有幾個老人跟著一起念叨，可見大家都參觀不止一遍了。

巨大的橙色機器手臂正來回滑過通道上方，上麵吊著各種機器人組件，這些組件安裝在地麵上運動的白色機床裏。當“亞當”的一部分劃過通道，它“拿”著一顆仿真機器人頭顱時，老婦人竟站起來大喊，雙手朝它揮舞。她這麽一喊一揮，其他的老人也都興奮起來，有喊的笑的跺腳的，通道裏亂成一片。

T不得不用手臂摟住她，免得她掉出去。“亞當”突然停在半空，那機器頭顱落入底層的“類水流體”中。頭顱在“水”中隻浮了一下，便變成一股白煙，消失得一幹二淨。

“如果被檢測不過關無法再利用，便扔入廢水中處理掉。”“你會被處理掉嗎？”一位老人小聲問女“護工”。

“會的。”女機器人禮貌笑答。還好“她”隻會笑答，沒有生氣的程序，換上人類護工就該發火了。

其他老人本來正哈哈地笑，聽到女機器人這麽說，便不再說話。但老婦人精神頭還是很足，還在揮舞個不停。女機器人回了身，老人們立即讓開一個通道，待“她”走向老婦時，老人們在“她”身後抻長了脖子看老婦人。

“她”機械手臂的前端出現一根細棒，老婦人趕緊把頭偏向一邊，乖乖坐下來。

女機器人柔聲笑問她：“你需要鎮定一下嗎？”“不。”老婦蜷進椅子，用手擋住眼睛。“那就好。”“她”回轉身，老人們立即再把道給讓開。

這老婦人從手指縫裏看到女“護工”已回到隊列最前端，才敢把手拿下來。此時老人們都不再鬧騰，有幾個還鄙夷地看老婦人幾眼。“就你不聽話，煩人。”其中一個說。

老婦人蜷在椅子上，上空的機械臂仍劃來劃去，老婦人已不太關注，她說：“玻璃球，我需要在你身上方便。”

T考慮了一下玻璃球是誰的問題，認為自己的外形不符合，卻是這裏最接近的，它決定忽略掉這個稱謂。“我身上沒有方便的地方。”T理解“方便”是什麽意思，把回答打在她前方，方便她看到。

“那你身上的‘上廁所’按鍵在哪兒？”“我身上沒有上廁所按鍵。”“那我怎麽上廁所？”老婦人生氣了，又站起來了。

女“護工”再次從閃開的老人中走過來。“它身上沒有上廁所的地方。”老婦人理直氣壯地舉手說。“好吧，你可以去廁所，但你不能再參觀了，隻能在出口處等我們。”“她”讓T托著她跨出傳送道。T帶著這頑皮的老婦人往回走，聽到後麵的老人們一陣噓聲。

老婦人對這裏相當熟悉，指揮T往哪裏走可以找到衛生間。進去以後，她讓T進了最寬敞的老人間。沒等T停下，她就自己跳下來，沒有脫褲子直接坐在馬桶上。T在想自己要是個家政機器人就好了，肚裏不是沙漏，而是換洗衣服。這個小老太太狡黠地眨眼看T，然後說：“我要抽煙了。”

她從褲腰處仔細找出一根白管，T知道那是10年前就被禁的上癮物——香煙。白管前端自帶打火裝置。她又從褲兜裏取出一個很小的袋子。每吸一口煙，便把煙氣吐進袋子裏。這小袋子不一會兒就膨脹得比籃球還大。

她一邊抽煙，一邊用手把亂頭發捋向一邊，露出布滿皺紋但輪廓清晰的臉龐。此時她眼神清澈得像個孩童，與剛才那個頑皮又糊塗的老太婆判若兩人。

“我想盡各種辦法抽煙，躲起來、逃跑，我都幹過，受了不少罪。隻有抽煙時，我才能回到從前。”她垂下眼瞼，“謝謝你，搞壞了輪椅。”

“作為回報，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T“說”。“你是個愛交易的機器人。”老婦人吐出最後一口煙。

五分鍾以後，老婦人和T在衛生間門口分道揚鑣。T向左，向通道箭頭指著的出口走，從出口出了門，離開了建築，走進樹林。而老婦人轉向右，兩手緊緊捏著裝著基準球的金屬盒。

向右有好幾個指示標，老婦人向“懸浮機器人車間”的方向走。

轉過數條通道，她才碰上一個人，那人有些懷疑地問她需不需要幫忙，她說在找衛生間。那人也沒多懷疑就走了。她想，這裏的人都是工程師之類的，除了數學腦子，其他腦子都簡單得很。

她越走越高興，看到懸浮機器人的玻璃門時，往裏看了看，這裏的機器人樣子並不讓她感興趣，於是接著向前走。前麵是仿真人機器人車間，她看到擺滿頭部軀幹胳膊腿的地方，馬上就要進去，突然想起T叮囑她的事，衝那些沒完成的機器人擺擺手：“我待會兒再來。”她自言自語，然後又折回懸浮機器人車間。

懸浮機器人車間的玻璃門在她麵前打開了，原來這門對人不設防，這層幾乎沒有人來。

進了車間，她更高興了，對她來說，這裏簡直就是個大玩具遊樂場。

“太長時間沒有這麽自由過，我要好好利用利用。”她把手裏的盒子順手放在門口的桌子上，開始到處看。懸浮機器人都是球體，她在快要組裝完成的球形中間鑽來鑽去，待她轉回門口，看到自己在門口放下的金屬盒，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任務。她用手使勁一壓金屬盒外殼，沒有開，於是放在腳下一踩，金屬盒的上端就頂起來了。老婦人拿出裏麵的東西——自然是T的基準球了，放在眼前看了看，又轉一圈看看周圍的機器人，找了一個和T一樣的球形機器人，把基準球朝它遞過去。

16:47:63:67

T已在樹蔭下站了20分鍾，門口已出現了那個機器人女看護和老人們，卻還是沒有收到基準球安裝到位後自動發來的信息。

T看到建築突然燈火通明，保安的影子在樓裏晃動。那女“護工”久等老婦人不來，應該是發出了尋人信息。T按了一下荀給它的掛件按鈕。狸力不一會兒就跑了過來。

這時，那個老婦人在出口出現，是被架出來的，腳不停地蹬著。女“護工”走上去，老婦人就攤下來，被放上一架急救飛艇。飛艇飛向空中，不知道奔著哪家醫院去了。

T讓狸力跟它走，走了兩分鍾，便收到了基準球發來的安裝信息，而後，基準球中的所有儲存信息都傳送了過來，整個過程隻花了1.23秒。它隨即切斷了與基準球的聯係。那時它已站在立在地麵的四個巨大的彎管前。這彎管有五米高，彎管出口是百葉窗柵，那是地鐵的通風管道。T對狸力“說”：“你回家吧。”

狸力向它輕吠了一聲，在暮色中跑遠。

那個曾屬於它的基準球，現在在一個新的機器人體內。T想。這世界上，有另外一個擁有我核心記憶和使命的機器人，從此以後，有兩個“我”。

想到這一點，T生成了“快樂”的情緒，隨即又出現了“擔憂”。但它並不想去預測另一個影子一樣的自己會是怎樣的命運。

T用手切開百葉窗，爬進通風口。

此時，空中出現了三架飛艇，落入了機器人工廠的龜背之中，每架飛艇上麵都帶著科學院的三角標誌。

回到16:26:00:00分

老婦人托著基準球，放在球形機器人底蓋下喇叭手出口處，這是T告訴她的，還好她記得。但這機器人沒有反應。T剛才倒是對她說了怎樣打開球體安裝基準球，但她怎麽也想不起來，於是，她站在這排機器人前，說道：“最先接觸到這個基準球就可以得到它。”這時，這排機器人中的許多長喇叭手臂伸出來，其中一個速度最快，抓緊基準球後就“吞入”體內。

T已設置和這個基準球自動聯結並複製信息。

這時車間裏突然變得通亮，尋人的聲音響起。這老婦人叫“琴”，廣播中的聲音請琴待在原地，等待保安人員。

“我還沒有玩夠。”她聽到後搖搖頭幾乎要哭了，然後拖著瘦小的身子，走向這層平台的玻璃欄杆。當她路過一個未安裝完的球體機器人時，她彎腰推動球體，走到欄杆旁邊，一隻腳踩上球體，雙手撐住欄杆。

“爸爸，我太老了，不想再活下去了，讓我去找你吧！”

然而，她沒有成功地把腿邁出去。卷住她腰的，是那個新裝了基準球的球體機器人的手臂。

機器人把她放在地上，自己立回原位。幾個保安正從門外衝過來，把她架了出去。待保安都走了，這球體機器人也出了門。

我記得這裏的。它在想：在去瀚海大廈之前，我曾經在這裏呆過。

龜背頂向兩邊裂開，三架飛艇從龜背中央的空間降落下來。這個機器人跳下欄杆，呈自由落地下降，從這裏到地麵有50米，剛好它的降落傘打開。一束光線擊中了機器人，它重重地跌落在冰冷的地麵上。

此時，另外的一個“T”才生存了20多分鍾就“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