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島民
T不會遊泳,它設計投放在空中,而不是在水裏。不過它的懸浮功能在水裏也能派上用場,它需要利用好這僅有的五分鍾懸浮時間。它計算著這個時段運棉船十幾分鍾才有一趟。而它掉下來的時候,剛剛過去一艘。當然,運棉船的間隔期不是固定的,完全要看市場行情,而行情這個東西,它要有即時數據才能算得好……所以,此時它也隻能聽天由命。而當它僅僅在懸浮兩分鍾以後,就看到另一艘船的板底向它駛來,它奮力讓自己上升,船攪動的水花幾乎讓它不能接近,它伸長了帶吸盤的軟手,吸住了船底。
棉花價格又要下跌了。
我說過,寒淩河是“S”形的。有一條彎道約有90度。在進入這個彎道後,T鬆開了吸盤手。它拉著電池被甩了出去,被甩到河道壁上。
這弧形傾斜的河道壁是人工製造的,並非沙土,便於它行走。它吸住河道壁後,按照設計的路線往斜上方走。沒有了蛛網,它感受不到城市地圖,隻能靠記憶設計路線。水形成的渦流——巨大的力量衝向它,這證明它的方向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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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斜上方出現一個大圓洞,那是城市的排水孔。它用三隻手臂抓住洞沿,才將自己拉入洞口。
它的記憶圖告訴它,要行進25.8米,才能到它要找的第一條岔道,之後,在它的行進路線上,還有七條岔道……還好它帶了電池,否則它還沒到地麵就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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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站在一口深達23.67米的豎井下方,身下是淺淺的水流,豎井頂蓋著個鐵井蓋。這個老式排水孔與它的記憶圖不太一樣,而它記憶中那個20多米外的已經堵上了。這個地區的設施太老,很多細節與圖不一致。下墜前它本想對地圖進行校準,但以它現在的視力,從高空已經見不到井蓋這麽小的物體了。不管怎麽說,它現在需要出去。
它手裏仍然拿著那個電池,裏麵的電力已經全部被它吸收,但這個電池還有用處。按照資源原則,任何物體都是可以被利用的。以最小的資源製造最大的效能,對它這樣的智能體來說隻是一種算法而已。
它沿著排水孔壁爬上去,撐開井蓋,爬出排水孔。在它運動三肢爬出孔時,那個電池碰上井沿,發出咣咣的聲音掉了下去。在電池掉下去的瞬間,它的軟手臂中伸出的一條刀狀工具將電池的外殼劃破了一道。
現在,它站在井沿上。周圍一米多高的雜草和林立的樹木幾乎讓它看不到什麽別的東西。它關注環繞著的各種聲音:樹葉被風吹動的嘩嘩聲、雜草叢中半枝蓮叢上方一隻蜜蜂的嗡嗡聲、遠處花園噴水孔的噝噝聲、50.56米處一條狗的吠叫聲、346.89米處一條船的汽笛聲。還有很多更小的聲音,像草芽鑽出土地的聲音、花瓣張開的聲音,太小了,但都在它的辨別範圍之內。而河水撞擊河岸的聲音包圍了這所有的聲音。它曾經自己編輯了一個程序,把音頻以一種公式轉換成平麵圖像。樹葉的嘩嘩聲是無規則但均勻散落的小點,而汽笛聲是方格,蜜蜂的嗡嗡聲是細小的橫波紋……
場景,在它的聲像圖中累加成複雜的花紋。
這時,一種聲波將這個聲波圖案擊成混沌一片。那是地底23.67米深處的巨大爆炸聲,然後是沉悶的坍塌聲。
它知道,那被劃破了外殼的電池,遇水發生了爆炸。
這沒什麽,隻是個大概率結果。
花園裏幾處龍頭噴水聲沒有了,幾處船笛聲響起來。它將自己懸浮起來,以便看到這裏的環境。它看到雜草中一處凸起了水柱,水柱越來越高,很快這裏要變成一片水窪。
雜草叢並不是太大,十米開外有一條小路,它懸浮飛過去。船笛聲那邊傳來人的聲音,它分辨出那是人在叫喊著,說地下爆炸把船塢炸塌了。
一架工程急救飛艇發出呼嘯聲,從它頭上掠過。
原來,它所在的位置是寒淩河河心島。寒淩河最寬處達985米,中間便是這最寬處有209米的狹長小島。
現在,T站在島上的小路上,南邊是變成水窪的雜草花園,北邊是坡地,坡上一排樹籬,樹籬後是一幢小樓。它聽到樹籬那邊有東西挪動的聲音,立體圖和熱源圖告訴它是生物,還沒等它分辨出整體形狀,那生物已從樹籬上跳出來直撲向它。
那是一條精瘦的惠比特改良基因犬。
它後退了數米,從小道上倒退進花叢,小半個身子陷進泥裏。
我們都知道T行動能力是很差的,躲不過這條狗。狗用前腿摁住它,張開大嘴,尖牙衝著它的膝蓋就要咬下去。
它知道,這種狗的咬合力是極強的。T的情緒中再次生成了“恐懼”。
T的喇叭手中的醫療手已伸出來,前端套上了一個充滿麻醉液的針管,那麻醉量足以讓一個體形龐大的人瞬間倒下。它隻要伸出去,狗就得立馬挺直,然後從它身上硬生生翻下去。
然而一聲哨音,這條狗突然從它身上跳下來,轉身跑向一個人。
這人滿頭銀發,穿格子襯衫、牛仔褲,這裝扮像老電影裏走出來的人物。他手裏拿著一把花鋤,身材卻硬朗又健碩,從麵目看有80多歲的年齡了。
他打量了T一會兒,說:“你自己?”
T在外殼上打出“是”的字樣。
老人拍拍那狗:“你用不著見著一個陌生生物就那麽激動。”這改良基因犬可以聽懂簡單的人語,還可以辨別少量常用文字,現在很多人用商用基因犬充當保安。老人又說:“來,我幫你衝一下。”T滿身泥水,的確是得衝一衝。
T跟著他走進樹籬後,這裏有一片私人小花園,花園裏有一幢老式石砌房子。
他把花鋤靠在樹上,走到T旁邊,彎腰拎起T的一條腿,把腿下踩著的花豎起來。一看怎麽也豎不起來,直起腰來看著T,“沒有人給你設定不能傷及無辜生命嗎?”
“沒有。如果那樣的話,我什麽都做不了,現在我踩著的地上就有一隻被我壓死的蚯蚓。”
他拿起地上的水管,對著T衝洗,把T的視野澆成一片模糊。它感覺他的手從一片模糊中伸進來,觸摸它的表麵,說:“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機器人,上次我見機器人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這個世界真是不一樣了。好吧,告訴我怎麽回事?”
“告訴你怎麽回事的條件是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見過我。”T此時已伸出頭頂的雙目,它不願意在一片混沌的情況下與人類對話。
“你越來越像個人類了,幹什麽還要講條件。”“設定條件不是人類的特征,是執行中為了安全而必須進行的步驟。”
“你完全可以通過最新的圖靈測試。好,我答應你。我是個脫離電子係統生存的人,在河心的島上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你不必擔心我對你會太感興趣,我對這世界都不太感興趣,更不想給自己添麻煩。”
T想起“人類擅長欺騙”那句話,所以,它完全不關心這個老人說的是實話還是謊話,它要做的是,讓老人為它做需要做的事,成為它的使命中可利用的角色,而且,在這個過程中,它仍不能撒謊,它得確保自己在完成使命之前不宕機。
撒謊是一項多麽重要的權利。T此時想。可是人類不會舍得把這項權利給機器人。
“你的話我都記錄下來了。我是個交通機器人,在這個階段執行的目標是拿回我原來的基準球,那裏有我的核心記憶和初始使命。我要去一個地方找人,他們知道那個基準球在哪裏。”T不確定它這麽直白地說出來會有什麽效果。如果老人說的是實話,那麽他有可能會幫助它;如果老人沒有說實話,他並非是一個不關心世事的人,他有可能把它交給警察。
不過,對於第二種可能,它還是有預防方法的——那些麻醉劑的劑量足夠好幾個人用的。
“去拿自己以前的基準球?你是個逃跑的家夥嗎?你的終極目標是什麽?”
“我現在不知道,終極目標或者說使命在最初的基準球裏。我現在的基準球中沒有核心記憶,無法和我以前的記憶和設計的目標相一致,所以我要找到以前的基準球。”
“你的終極目標會不會是危險的?”“如果是危險目標,我的記憶會被全部清洗。”“數據社會還會找不到東西嗎?”“隻要藏到數據盲區就可以了。鴻在他家裏製造了很多的數據盲區。”“鴻?製造數據盲區?外麵的事故不會是你製造數據盲區的手段吧?這島上監控都失靈了。”“隻是執行中的一種大概率結果而已。”
“看樣子要我帶你去找鴻,也是執行中的一種概率結果?”“是的。”
“我倒是願意為你做這件事。”“為什麽幫我?”“因為你來了。”
“大概率結果,人類不會放棄冒險的機會。”
這句話讓老人笑了起來。他關掉了水管,T的大視野重新清晰起來。老人把T帶到房間裏。T把它錄下的鴻和他父親的場景打在空中。
老人湊近了看鴻的父親,說:“怎麽這麽巧,他是我曾經的合作夥伴。我們因為理念問題分道揚鑣。”
“什麽分歧呢?”“他是科技的狂熱信徒,是數據化社會的奠基人,而我對科技無限發展持懷疑態度。但我意識到,我什麽也擋不住,有沒有他,這個社會也將向科技化進化,科技化是社會本身進化的結果,不以人類的意誌為轉移,而在科技社會裏,人的地位怎樣,甚至還存不存在,並不是最關鍵的因素。進化本身,將消滅一切不需要的存在。”老人語氣中有落寞的意味,“所以我選擇住在這個島上,遠離塵囂,隻想做個旁觀者。”他湊近它,“日子安安靜靜過的時候,總像在等什麽發生。你來了,我做旁觀者都不可能了。這麽多年,也正好見見他。我叫荀。”
老人在T的指導下取出了基準球,它自己已取不出來了。老人帶T出門,讓它上了一輛敞篷小卡車,把一塊薄毯子扔在它身上。
“這個時代,要想藏好,最要小心空中的眼睛。不過還好,你這隻空中最主要的眼睛已經掉下來了。”
這輛卡車裏已裝了很多的花苗,花苗的葉子蹭著T。車發動了一會兒,那狗也跳上來。
車行駛到河岸邊,直接開進了河道,這輛車是兩棲的。車到河心時,老人把它的基準球扔進了河裏。狗過來把蓋住T的毯子扒開,用舌頭舔T的表麵。
T用一條腿把一條花枝壓過來,花枝是帶刺的,紮得那狗又跳開了。
12:58:64:29
車停下的時候,T從花葉的空隙中看到了那個籃球架。
老人下了車,在場地上叉腰站了會兒,背影像個西部牛仔。他慢慢走向房子,門在他麵前自動開了。可見老人曾是相當熟悉這裏的,門對他都不設防。老人走回來,給T搭上毯子,讓它下了車,帶它進了門,門關上之前,那狗也溜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