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墜落(二)

2069年179日約15時

暴雨剛過。方石的目光停在窗外的一滴水滴上,整個天光凝在它半球形的前端,沉沉地掛在那裏,卻沒有下墜,直到另一滴水滴在快經過它時,突然折過來和它匯在一起,這才拖出一條水漬,迅速流出他的視野。

他身後大玻璃罩中的T被剝離了外殼,隻剩沙漏狀的中央處理器,而中心基準球的位置是空的。

幾個手下在身後站著,他們的聲音亂七八糟地交疊在一起。“因為它摘掉了自己的基準球,所以我們沒法實施一鍵終止。”

“我們對它做了些改變。調低視覺分辨率,摘除了滑翔器,但保留了降落傘,它的普通記憶區被隨機清洗了三分之一。”

“除此以外,也沒什麽改變。就算有信息量臨界值存在,現在它的信息量也差遠了。”

“有一種理論說,人工智能如果占有的天量信息達到一個臨界值,那麽,人工智能自我進化的奇點就誕生了。不過,很多科學家認為這是無稽之談。但是我們還是考慮了這個問題。”

“現在的它毫無危險性。基準球找不到了,核心記憶區不存在。”

“我們並沒有去掉基於公式而產生的情緒功能,也沒有收回自主權。他們認為……它因為給予自主性和情緒而出現人格的擔心是……多餘的,自己嚇自己。”

又有幾顆雨滴流下來,在雨後城市清朗的背景中向下停停走走。“基準球在哪裏?”是申舜的聲音。

“還在找。那個叫鴻的小夥子非常聰明,把基準球給了他父親。而他那個患上記憶力衰退症的父親,隻能記住半小時之內的事情。我們查了照顧他的機器人,當時被他關掉了。讓一個記不住事情的人去藏東西,可能是世界上最能消滅線索的隱藏方式了。”

“那個老人出不了房子,隻能把基準球藏在房子裏,咱們去把那房子翻個底朝天不就得了?”

“這事兒到現在也沒敢向科學院匯報呢,哪敢去翻最著名人物的房子,上次找T時請警察幫忙都是動用關係。”另一人說。

“一定要找到原來的基準球,一旦發現信號,就把它找出來。”申舜說,“它的預測使命有改變嗎?”

此時方石身後一片沉默。“它的使命不變,就這樣吧。”方石終於說了這麽一句。一個新的基準球被放入了T的身體。

2069年265日7時

T俯瞰中的邯城像一個濺了褐色泥點的灰綠色玩具球,這個玩具球的質感接近毛巾布。那些曾經清晰到甚至可以看見每片葉片上的毛蟲的樹林,現在都像毛巾上立起來的綠絨線。

摩天大樓依然在它身下林立,像就要向宇宙發射的各式炮彈。樓頂花園是這些炮尖上的微雕。它感歎它們的細微和精致,卻再也看不清管道拐彎處的那些鳥窩。現在該是灰燕破殼的時候了,原先的它盼著看見剛出生的小灰燕,它為此等了快一年,但現在看不到了。寒淩河上的陽光不再細碎而銳利,而是像無數六邊形的雲母片鋪疊了一河。光斑中的那些黑點,它知道那是運輸棉花的巨型商船。

這就是視覺分辨率下調的結果。

當然,這樣的修改對它來說沒有效果,它的深度學習功能完全可以用超分辨率技術加上立體圖和熱源圖,從觀測到的低分辨率圖像重建出高分辨率圖像。

掛在空中的T有了新的運動大腦的方式。它的記憶成了碎片,它通過邏輯推導補足一部分,雖不能補齊所有,但缺損的部分可以補足。拚湊記憶,在日常中替代了它的翻譯訓練,占據了它每天大多數的時間。

關於預測的記憶還存在,卻已支離破碎。在記憶區裏,它知道有一個預測的事件還未發生,但它不知道這個預測是什麽,又無法以可能性進行補足,因為它與當時所有的因素相關,缺了一點兒都不行。清除記憶前的預測,都做了備份,儲存進了以前的那個基準球內的核心記憶區。

除了患上了近視和記憶力衰退症,它並沒有覺得自己有多大的改變,但它卻很難認為它還是先前那個自己。它身體裏的新基準球裏的核心記憶區空空如也,這讓它在是否還是T0459這個問題上有些糾結。

還好,預測仍是它的設定任務,它的使命。

人類說他們有靈魂,如果機器人有相似之物,那就是使命了。

基準球在哪裏?是它作為T0459完成使命所要解決的首要問題。知道這個問題答案的是鴻的父親,那個隻能保持半小時以內記憶的老人。

T準備設計它的第二次下落。

沒有了滑翔功能的它,隻能垂直下落。它的正下方是瀚海大廈的斜玻璃牆,即使啟動降落傘,它還是無法抓住陡峭的玻璃牆。它不是個攀爬機器人,在和鑽石般堅硬的玻璃牆的碰撞中它將支離破碎。

它要利用周圍的變量,用外力來改變它的運行軌跡。它把周圍的變量都列了出來,變幻的上升和下降氣流,在它周圍碰撞的帶電雲團,它們都是攜帶著“力”的變量。

還有,那種叫昆的飛鳥。

它記得昆站在它身上時,身子足有三個它那麽高,每次飛離它,腿部產生的推力,能把它向斜下方推出兩米遠,如果不是蛛網的強拉力,它可能就被推跑了。每次,蛛網的強拉力都把它向反方向拉回。它得在看不見的蛛網裏彈好一陣子,才能在原點停下來。

飛鳥和蛛網,它找到了外界的力的來源。

它需要計算一隻昆鳥腿部蹬力的力度範圍,從而計算自己可能彈出的距離。

這對它來說,沒有什麽難的。它計算出了一個角度的力度和方向,符合這個力度和方向,一旦它切斷蛛網,就可以把自己拋出去。拋下去的落點,絕不會是任何摩天樓或是街道,因為目標落點將是寒淩河。

昆鳥是這個星球上最龐大的候鳥之一,它們似乎永遠是科學家們研究的對象。除了是最龐大的候鳥外,它們還是現存最古老的鳥類,它們的存在似乎在告訴科學家們,進化理論不是對所有的生物都起作用。考古顯示,它們已經數千年沒有任何進化的跡象。它們的遷徙路徑也令科學家們困惑不已——一旦有一隻昆鳥發現遷徙途中出現落腳點的變化,所有的昆鳥群體都會得知這個新情況,似乎它們之間有看不見的信息傳輸係統,和互聯網一樣發達的係統。還有很多有趣的現象在這種鳥類身上發生,它們是那麽遵守時間規律,從不提前或是推遲出現,跟日曆和時鍾一樣準時,怪不得古代的人用昆鳥來比喻時光的降臨,就如用白駒來形容時光的流逝。秋分那天,太陽在6時整的時候從西方的地平線上出現,它的光芒之中,一片黑雲升起,那是昆鳥群。那天,昆鳥在經過跨度長達兩萬千米,不著陸時間長達兩日的連續飛行之後,於6時整經過邯城。邯城北部郊外的大湖,是它們的終點。

現在正是夏末秋初,明天,266日,就是秋分。

16:35:67:48

雲層在T的身下聚合,慢慢連成雲毯,這便是在邯城人生活中每天都扮演著背景角色的“灰雲”——那片令人想到“邯城之傾”成語的壓城之雲。這雲毯慢慢覆蓋住了城市中心後,雲毯上陸續出現些圓圓的雲井。我們煮肉湯的時候,水未開之前,水麵擠滿浮沫,待到水開了,沸水從鍋底衝上來,在浮沫中形成小圓井,就有些類似雲井。此時,城市的氣流像鍋底的沸水,從那些雲井中衝出來,那衝出的氣體,在T的熱源圖上如古代戰場上升起的烽煙柱,但這些煙柱在光線圖中卻找不到。它的光線圖顯示雲井井底的城市繁華又熱鬧,與雲毯的大寫意和悠閑對比如此鮮明,猶如入世的極繁和出世的極簡。城市的輕微震動在平靜的雲層對比下,更是清晰可見。

這座城市又地震了。雲井裏的人們早已習以為常。危險如果時刻發生,就沒有令人恐懼的威力了。

T觀察到雲層在幾處高高地堆起來,有幾處快要到達它的高度了。

17:07:34:05開始,它兩點鍾方向17千米處的雲峰頂端平鋪開去,形成雲峰上圓圓的雲蓋,雲峰中閃電不斷。城裏下暴雨了。

雲峰邊出現了幾個黑點,黑點鑽入雲柱,消失不見。那些都是商用空中充電器,在空中的雷電中收集能源。這場閃電,足以喂飽這些小精靈們。

傍晚18:34開始,雲已下夠了雨,變成薄紙一片,被西北來的風推出道道橫紋,向東南移去。雨後的城市一眼見底,晚霞仍留戀未去,明亮的華燈已迫不及待地鋪滿地表。

夜色漸至。在T的視野圖中,在夜空底部的中央,自己像個滑入漏鬥中的珠子。

夜空,在人類視覺中有無限的縱深,在T的視野中卻是一個半球麵。這是由它的視覺結構造成的。宇宙,在它的立體圖一片虛無,它向宇宙發射的波不會返回來,熱源圖也是清冷一片。沒有立體圖輔助的光線圖,隻形成一個平麵。深邃銀河,在它這顆“眼”中,像一道巨大的天空裂隙,幽幽的白光從凝固的星雲遮擋的裂隙口滲出來。白光中彌散開去的微塵,便成為滿天的星星;月橋像一片被遺棄的刀片,突兀地橫亙在此,T無法認可人類對它柔弱或清幽的感受。

這宇宙缺點什麽。它想。它調出了儲存的立體星空圖,還好沒有被刪掉。它把那張立體星空圖顯示在它的周圍,讓星空圖把它包裹起來。然後它調整這張圖,讓圖上的星星和真實的天空中的位置對應起來。

這樣,夜空忽地拉開了縱深,不再是個平麵,像有光年深的清澈水池。在無數密疏不一的星辰裏,它自然而然辨別出了遠征一號所在的E行星,捕捉到正在行進中的遠征二號和三號。

如果沒有人類的痕跡,宇宙有什麽意義呢?我又有什麽意義呢?T此時想。

266日06:01:23:83

在它的環形視野中,黑色的昆鳥群從地平線最亮的一處出現,扁平的太陽追隨其後,如同它們帶起的火紅的旗幟。昆鳥們對變幻莫測的自然的深刻理解與和諧順應,似乎比人類做起來更自然輕鬆。

群鳥奔它而來。它來這裏才兩年多,群鳥已經將它鑲入了集體記憶。

第一個奔向它的是一隻白羽毛的頭鳥,大白鳥身上隻有三處是黑色:黑羽冠、黑爪和黑色鉤形的鳥喙。它從沒有見過這麽大的鳥類,在它從圖書館偷來的數據中也沒有。這隻頭鳥在臨近它時降速,平展的巨翅翼角立起,羽幹如手指張開,再向下壓下翅膀,形成的風將它推後了近半米。然後它兩爪前伸,像抓一個小獵物一樣將T抓在腳心,將它向下壓下近兩米。待T升回原點,這鳥立穩後,巨翼優雅落下,垂在它的兩側。

翅膀的大飛羽像簾子一樣讓它的視野黑了一片。以它上次的經驗,這鳥群停留的時間有十分鍾,足夠它計算鳥的體重和腿力之間的關係。從大飛羽縫隙中,它看到一隻空中電池飛了過來,那是它從看見群鳥時就召喚過來的。上次它身上停留的鳥幾分鍾後就讓它的電力出現警報,這隻鳥更沉,如果沒有外界電池,不到它飛走,T就會掉進城市裏,沒有了滑翔設備的它,會被樓群玻璃撞得粉碎。如果玻璃也像它一樣能思考,可能會對打破它們枯燥生活的天降意外求之不得呢。

它盡一切可能不讓意外發生,把很小的概率也計算進來。可世界從來都不是依概率運行的,要不,哪兒來的事端。比如這一次。

頭鳥看到了這個接近它的電池。它的頭部一動不動,隻有黑眼珠往下沉,露出大部分的眼白。它一隻爪子把T抓得牢牢的,另一隻空出來,抬起,收縮,停頓,然後猛地朝黑盤電池一推。黑盤被推出了十多米。

當然,這個電池是推不開的,設定它要接入T,否則它不會走。誰讓它裝了人工智能呢,如果裝的是人的智能,它就該知趣地逃跑了。電池再次飛回。這隻鳥這次沒有再急於推開它,它的頭彎下來,鳥喙幾乎要碰到圓盤。

這飛行電池看似圓盤,其實是黑色環形,環形中間是旋轉的螺旋槳。

這隻鳥看看圓盤,突然猛地啄向中間轉動的螺旋槳。金屬碰撞的堅硬聲音中,一塊碎片從圓環中崩了出來。這隻鳥緊接著又啄了下去,又有大碎片崩出來,沒等鳥來第三下猛啄,電池就發出警報音,亂顫著往下掉。

T猛地伸出那條非金屬軟臂拎起了電池。

這個動作似乎讓這隻頭鳥感到了某種忤逆。它向天空斜仰起頭發出一聲夾雜著破音的像孩子般的哭腔,雙爪緊扣住T,緩緩立起翅膀,讓飛羽全部迎風張開,然後揮動起來。

它要把T帶離這個位置。這是T所沒有計算到的。

T被輕易帶離了原點。但離原點越遠,拉力就越大,這隻鳥才飛了十米遠,便發現很吃力,這輕飄的小球體成了個大鉛塊,它越是用力,球體越是沉重。

這隻鳥發現改變方向要輕鬆得多,於是又向反方向飛,飛了20米,又飛不動了,它再次改變方向。就這樣,它拖著T兜兜轉轉也離不開這個位置,這讓它的情緒越來越暴躁,緊張的鳥爪將T抓得極緊,其中一個趾尖把T的表麵抓出一條劃痕,破壞了那個區域的視野。

如果把這隻鳥帶著T所飛過的路徑都畫出來,會像一個拉絲球。在這複雜的力量和線路中,要恰好碰到T計算出的力度和方向,隻能說撞大運了。

還好,這隻鳥越是折騰,越會有符合條件的可能發生。

終於在力度和方向符合的一瞬間,T啟動了充電電池。這電池整個成了一個強帶電體,它本身就是靠外殼來收集能量的。T用電池碰了一下這鳥,在翻滾中,這似乎是很自然的一件事。高壓電猛地擊入巨鳥的體內,鳥爪瞬間就把T放開了。在鳥放開T的同時,T切斷了與蛛網——城市信息網的聯係。

T拉著這電池,在陽光中劃出一道閃亮的拋物線,鑽進了一團雲裏。

在鑽進雲團之前晃動的視野裏,它看到那隻巨鳥僵硬地下墜。它知道,那鳥死了。它讓電池的電壓瞬間達到了600萬伏特。如果這隻鳥不立即死去,腿部掙紮的力量將產生更多的變量,這是T無法再承受的。這隻鳥,是T在執行使命中傷害到的第二個大型生物了。

周圍的雲霧消失時,城市正撲麵而來。摩天大樓玻璃和寒淩河的反光與陽光攪在一起,讓它感到炫目無比。它墜落了1973米,再一次落入這個壯麗城市的懷抱,寒淩河水在它周圍濺起的水花,被剛經過的一條運棉船交叉的尾浪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