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墜落（一）

陽光下的透明彈射泡反射著七彩光，映射在T的球麵，這個小小的形象讓它想起地麵上的小孩玩的肥皂泡泡。它知道這種彈射泡看起來像肥皂泡一樣纖薄，實際上柔韌無比。它們隻有在兩種情況下啟動，一種是發生真正的車禍時的保護性彈射，一種是車內的人員處於需要醫療救濟的狀態。

它頭頂的光纖雙眼伸出體外。它們發出的信號與彈射泡的信號相碰觸，證明這個泡泡進入了它的“勢力”範圍。

彈射泡來到它麵前，裏麵是一個一歲左右的小嬰兒。他的小身軀隻穿著一條小短褲，柔軟的肢體讓它認為這個小身體是由一種介於**和固體之間的物質構成的，而包裹這種物質的外形“天然”到令它讚美。它再次想到“天然”這個詞，而它自己的外形完全是功能化的結果。它突然不知道怎麽對待這個小東西，一下子生成了十幾套對待他的方案，但它隻能選一種。

它挑選了最“冒險”的一個方案。

它球形身體的下端打開，軟手臂伸出來，喇叭口吸住彈射泡的表麵。口內的彈射泡材質迅速被熔化掉，透明**從喇叭口下滴落。一隻更小的“手臂”從喇叭口裏伸出來，這隻手臂由數百根一節一節可排列組合的細小合金棒組成。帶有感應元件的銀色的小合金棒們感到彈射泡內溫暖而濕潤，空氣的分子擠在一起，不像外麵的環境那麽空**又冷冰冰。它在金屬棒叢中抽出一根醫療用探測棒。

不等它把探測棒放在小嬰兒身上，那小嬰兒已伸出手，緊緊抓住這根探測棒。

小嬰兒的身份數據和醫療數據立即傳入醫療係統。

它得知他叫“陳鵠”，是個優秀的孩子，智商高達170,但卻有基因缺陷——行動遲緩。《基因法》規定，直接對大腦進行基因改造是不允許的，大腦是人類基因改造的禁區，但20年前，人們發現，通過推遲性發育時間可以延長大腦發育時間，從而總體提高智商。因此，從2030年開始，邯城推行了“性延遲”計劃——性發育時間從平均16歲推遲至25歲。這是一項偉大的人類生理功能大跨越，從那以後出生的孩子，平均智商達到150。

但自那以後，出現了各種前所未見的新型病症，其中一種叫“行動遲緩綜合征”。有少數新生兒，大腦非常發達，平均智商高於普通嬰兒，卻在25歲成年（法定性發育年齡）後出現行動遲緩的症狀。很難證明這和性延遲有明確的關係，但誰知道呢？這些隻占總數0.8‰的孩子，將在成年後像一個百歲老人一樣行動遲緩。不過，在這個時代，還有什麽科技解決不了的問題呢？行動遲緩症患者可以得到一整套的肌肉加速裝置。他們笑著在視頻上告訴大家，他們活動自如心態陽光，上天沒有偏愛他們，但他們得到科技的眷顧，成為更有信心去生活的一群人。可是他們真正的生活是什麽樣子呢？私下裏，他們不太願意戴著那些裝置生活，他們厭倦了通過機械去指揮他們的身體，這給他們強烈的被操縱感，高智商的他們都是高傲的一群人。他們花大部分時間躺在**，玩科學院特別提供給他們的腦力運動遊戲，隻有玩腦力遊戲時，他們的能量才得以釋放出來，才能感受到充分的成就感。科學院為他們終身提供腦力遊戲，通過遊戲成績將他們中最聰明的招入麾下，讓他們成為科技社會前進的智力燃料塊，他們也願意通過競爭成為燃料塊。成為超級大腦，是他們存在的唯一使命。

這個小嬰兒把探測棒舉到眼前，他的眼睛是藍色的，是天空的顏色。他把小探測棒放到嘴裏咬了咬，發出了咯咯的笑聲。

小T第一次感到了“悲傷”，那可是個條件很高的小概率情緒。

“這個生命很脆弱，他的心髒患有法洛四聯症。”它對自己這麽說。是的，機器人的“人格”可以分為兩個——其實分為多少都可以，無非是多設置一個對話方而已。它此次設置了另一個對話方。

“以最快的速度主動把他送到醫院，是個完成使命的好機會。”另一個它說。

“可是我們還沒有收到指令。”

“他有48%的可能性會在半小時內死掉。”“半小時內急救飛艇早就來了。”

“他也有0.4%的可能性在五分鍾內死掉，那樣你一點兒機會都沒有了。”“每個人走在路上都有千分之零點幾的概率被天外隕石砸死呢。”“可你是有使命的。”

“我的行動與使命有關嗎？”“你可以將它們關聯起來，你可以做到的。”“那麽行動的依據是什麽？”“嘿，咱們有自主權。”

“每一次的自主權使用都會受到關注，如果被認為不合理，我們會被收回實驗室。”

“自主權的使用條件是比較嚴格的，但你可以設計出路徑來對付，不對，是對應這些條件。我知道自主權的使用首先要基於善意，這點是完全沒有問題的，剩下的你完全可以解決。”

“好吧，聽你的，咱們走。”

T的兩條腿伸出來，這時叫手臂更合適，不過為了防止混淆，還是叫腿吧。腿前端可變化形狀的合金此時調成扇形羽狀，“握住”了這個球體。軟手臂前端還在彈射泡中，鎢金色的金屬棒們重組成一隻仿人類“手掌”的形狀，五根手指張開，“手掌”握住了小嬰兒的手。這個小嬰兒收起了笑容，凝視這奇怪的手掌，發出呃呃的聲音。

它要帶著這個嬰兒，快速脫離這個點。

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有無限條道路，但一切都將殊途同歸，這是大辭典中對“條條道路通羅馬”的解釋，它想起這句話。但道路是可選擇的，它依照機器人的選擇方法對自己的道路進行了選擇。

有兩種方法脫離空中這個點，常規方法是提出申請。如果向米克係統中的交通係統申請脫離，因為它的特殊“身份”，交通係統要把申請轉給項目組研究。別看人類頭腦簡單，一研究事情就複雜，不確定性大得很。

還有另一種方法，自主脫離它所在的這個點，辦法是自由下墜。

成熟的懸浮係統不僅意味著物體可以穩固地定在空中設定的位置，也意味著完美的墜落保護功能。懸浮機器人萬一因脫離“蛛網”而發生意外墜落，機器人感應係統可以立即檢測到下墜運動，基準球會同時啟動自動搜索功能，向附近衛星和地麵站發送連接請求。收到請求的衛星和地麵站會立即和小機器人相連，迅速重建一張“蛛網”，將它在新的點上掛起來。即使這個重建“蛛網”的過程失敗，T攜帶的滑翔翼也會被調出來。最低在離地麵500米的高度，滑翔翼也會自動彈出。T的感應功能和地麵立體圖像相配合，繞過可能會傷害它的物體，飛向安全降落的地點。如果滑翔翼再出現問題，古老的降落傘也會在最後關頭，把自由落體速度降下來。懸浮機器人的腿和手臂們會在球體接觸地麵前伸出，給予接觸地麵的過程以足夠的彈性承托。

T此次選擇了自主脫離。

它花了大約0.03秒用“球體自由下墜”的關鍵詞從記憶庫裏搜索，“想”起了一件事。懸浮體意外下墜不是沒發生過，最早也是最著名的一起事件是鉑鼎大廈附屬的巨大的懸浮建築體“玄柷”墜落，那事件發生在20年前。鉑鼎當時是邯城最高的建築，是城市的象征和驕傲，與其他比它矮出一大截的摩天樓共同形成寒淩江邊的建築群景觀。這組景觀最出眾之處，不在於鉑鼎的高，而在於“玄柷”的存在。“玄柷”是第一座大型懸浮建築，鉑鼎大廈的附屬體。它的出現啟動了空中大型建築時代，但這個時代隻持續了兩年。玄柷在建成後兩年從空中墜落，還好它離主體鉑鼎有一段距離，設計在寒淩河上。球體落入河水所濺起的排浪衝毀了港口，數條船隻傾覆，造成了邯城20年來最大的人為損失。從此，大型懸浮建築全部從城市上空清除。

這是關於“球體墜落”的先例，引發了它體內“恐懼”的情緒。“恐懼”是在“快樂”“悲傷”後出現的情緒。雖然它在辭典裏早就接觸過這個詞匯，由詞匯轉變為情緒卻是第一次。它的情緒出現得越來越頻繁了。

T開始操作體內的基準球，中斷了它的信息發射功能。“虛空”這個詞瞬間冒出來，緊接著是“自由”。它開始下墜。

下降之前，它花了大約0.06秒設計了下墜公式，但很快發現了自己的魯莽。

它抱著彈射泡翻滾起來，而且越來越快——它沒有考慮平衡的問題。它自己怎麽翻跟頭都沒事，但它抱著彈射泡，裏麵的小嬰兒可接受不了翻滾。固定小嬰兒的束帶彈力很大，小嬰兒被翻滾的離心力壓在泡壁的另一邊。它看不到他的臉，好在手掌在它手裏，它可以得知他的生命體征。

“他的心跳太快了，會提前死掉的。”另一個它對它說。“那就改變路徑。”它說。

它重新發射信號，與周圍的信息點連成一張新的蛛網。但這張蛛網顯然織得極不合理，它像被突然拉住，然後甩向一邊，劃出一個大圓圈。那彈射泡中的小嬰兒忽地被甩到它這邊，臉正對著它。

它看到小嬰兒並沒有惶恐的神情，眼睛好奇地看著這一切。

它重新設計了下墜公式，把內部的沙漏位置動了動，以便和彈射泡達到平衡。待它固定住後，它再次切斷了與蛛網的聯係，讓自己第二次自由下墜。這次，它在下墜過程中隻有輕微的搖晃。很快，城市熱氣混合著地麵的噪音升騰上來。摩天大樓開始包圍它，城市漸漸占據它所有的視野。它墜入自己日日觀察的這朵“玻璃花”之中。

那時，小嬰兒飄在彈射泡裏。他幾次想把手掌從它的金屬手中抽出來，它沒有允許，於是他把它的金屬手指放在嘴裏吸吮。

在離地麵500米處，它的滑翔傘撐開。它沿著摩天大樓中間的空隙——空中街道，飛向鉑鼎大廈的天空大道。鉑鼎大廈外觀的靈感來自古代建築“通天塔”，外牆有旋轉向上的道路直達尖頂，這條道路叫“天空大道”。在它臨近天空大道時，它做出降落準備動作。滑翔傘漸漸收入身體，喇叭口手臂前的手掌放開了嬰兒，從彈射泡裏縮回來。在接近地麵時，喇叭口手臂先是吸住地麵，抱著彈射泡的兩隻手臂隨之鬆開，手臂的前端羽狀迅速收成枝狀，向下撐住地麵。完美的降落！彈射泡同時穩穩地落在旁邊。

T成功降落在天空大道400米高度的一個飛艇停泊位上。此時是10:23:24:17，天空大道上遊人如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