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事件

2069年175日8時

天空布滿顆顆攥成拳頭般的白雲朵，這預示著一天的好天氣。城市灑了水的葉子、樓房的斜玻璃頂、摩天大樓的外框線條、交錯密布的橫豎街道、河麵的細小波紋、女人們脖子上的發光墜子、男人的領帶夾和背包扣、無人車的玻璃天窗和車前的徽標，都一齊爭著在陽光下發光。這些都絕無遺漏地收入T的4萬隻複眼所組成的光線圖中，而這些圖景連同它們的外形和溫度，都編入T由聲呐產生的立體圖和以溫度探測所形成的熱源圖中。這兩種圖像和光線圖一起，共同為T建立了一個無法被欺騙的真實世界。

08:49:31:18

從市中心廣場向西延伸的那條無人車主幹道上，一輛汽車突然急刹。

如果你是這個時代的觀眾，看到這個肯定會感到意外，因為正常的無人汽車道上不會有車輛單獨地急刹，一切都在係統有秩序的指揮之下，沒人可以在城市裏自主操控車輛，那是極度危險的。

但T不會感到意外，T對於現象一是全盤接受，二是與其他事件進行邏輯關聯。T接受了這個圖像，但想搞清到底是怎麽回事，與其他事件建立邏輯關聯，它還需要做不少事。它同時調出所見的三種圖像進行對比。

如果你熟悉這個時代，作為這個時代的觀察者，你此時不會有絲毫擔心，在這個用高科技武裝起來的城市，即使無人車道上出現一個搗亂分子駕著一輛車橫衝直撞也沒什麽，總之不會有車禍，因為如果無人車道上有事故的話，後麵的汽車都將自動騰空而起，輕鬆躍過這輛車繼續行駛。車禍？邯城城民數十年都沒有看過這樣的熱鬧了，正好可以看個熱鬧——你會這麽想？

但後麵的車全向這輛車撞了過去。這時你才會感到疑惑，這真叫意外了，難道所有的車輛的避禍功能都失靈了嗎？這麽多車輛撞在一起，難道會出現隻有電影裏才會發生的爆炸事故？你會被吊起胃口。

08:51:31:29

你擔心的事發生了，地麵騰起一團爆炸火光，掩住了正在發生的相撞現象。要真是發生爆炸這種事，在全球最安全的科技樣板城市——邯城，可是百年一遇了。你一方麵會為車裏的人悲傷，一方麵又會覺得中了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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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火光消失，車輛仍然在照常行駛。“怎麽回事，剛才的爆炸發生過嗎？愛出錯的我們又錯了嗎？”作為觀察者的你此時既失望又會迷惑不已。

但觀察者T不會有這樣的迷惑，它的立體圖和熱源圖告訴它，這一連串所謂的“意外”，不過是虛擬實景而已。它的立體圖中沒有那輛急刹的汽車，而它的熱源圖中沒有那團爆炸。所以，唯一的邏輯結果就是這些都是製造出來的虛擬場景。

然而，T看到在這列行進的車輛中，有一輛車的車頂已經打開，一個載人汽車彈射泡飄向空中，朝T這個交通崗飄過來。

T的立體圖像證實，這是一個真正的保護彈射泡，而不是虛擬實景。

一場虛假的爆炸引發了一個真正的彈射泡，裏麵應當有需要救護的人員。這沒有什麽奇怪的，看一場恐怖電影的1000個人中可能有一個會發心髒病，就是概率小了點兒。小概率事件極少發生，但存在於宇宙各個角落裏，從宇宙無窮大的角度來看，數量也不比那些大概率事件少。

要知道，文明經過千錘百煉，在紫區這一小塊地方已然達到曆史所能夠企及的完美無缺，意外幾乎被邯城科技消滅殆盡，所以，對於一個日夜觀察它們的機器人來說，任何意外都是大事件。對於T來說，尤其有意義，它看護城市邊緣地區的同行們幾乎每年都有幸可以趕上一兩起剮蹭，但位於市中心的它，一直沒機會遇到，直到今天。

讓我們先回到時間點8:49:31:18，看看地麵發生虛擬車禍時，T做了什麽。

T在看到地麵車輛爆炸光線圖的瞬間，確切說是8:49:31:19，做了兩件事，一件是將看到的這部分信息輸入交通信息網，這是初始設定，別無選擇；第二件事是，它啟動了預測功能，這是它的自主可選項。它的身體瞬間強力啟動引發的震動讓它的視覺模糊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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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把預測結果和當時預測的時間節點提交“遊戲”項目。它想它又要獲獎了，它的情緒又將得到一次“快樂”的機會。

剛才說到推動它進行預測的信息來源是它最先得到的光線圖。T在觀察中接收三類信息，分別是光線信息、熱源信息和立體信息。但三種信息圖抵達它接收係統的時間有微弱的前後差別。光線圖是最早抵達它的圖像信息。

8:49:31:18的光線信息約8:49:31:19抵達。其次是立體信息，8:50:23:19才抵達。熱成像的形成要經過與地麵信息進行比對的複雜過程，以免出現因重疊、溫度接近等各種原因產生的誤判，所以熱源信息進入總圖是最慢的，8:51:45:26才抵達。T對於這件它任職以來的大事件，在光線信息進入它的複眼的瞬間，立即全力激活它的運算係統，對這個時間點上的信息進行推測。也就是說，預測結果產生時，熱源信息和立體信息還在途中。

而後來的立體信息和熱源信息讓它意識到那個爆炸並非真實，它基於新的信息進行了新的行動反應，撤銷了惡性爆炸的警報，撤銷了交通事故應急反應指令，但它並沒有撤銷那個預測結果並重新開始一輪預測，即使它發現立體圖和熱源圖推翻了光線圖給它的印象。

T沒有基於新的“正確”信息而改變修正預測結果，這是基於“行動”和“預測”兩種行為本質的不同。行動是根據不斷流動變化的信息做出相應的反應，反應本身和時間的流動相對應，是不可切斷的連續行為。但預測隻截取當時的時間點，不會因為新信息的到來而改變結果。如果因為信息變化而改變預測，那麽預測將是個需要無窮無盡進行的行為，因為信息在任何節點上都不是完全一樣的，而預測本身是單獨時間節點的單獨行為。與預測有關的設計原則為：任何時間點所截取的信息都是不同的，如果因為後來時間點信息的不同而重新推測，那麽永遠找不到任何一點可以去預測，因為後麵的信息永遠與原先的有所不同，所以預測隻能截取一點，在此點上進行分析推測，不可再另取時間點。如果不斷預測，結果會不斷地衝突。衝突對於智能體是相當危險的，無論是頻繁的指令衝突或是結果衝突，都會造成硬件故障，所以“遊戲”項目的設計人員設定，一個小時之內不能進行第二次預測。我想項目組是擔心這些智能小家夥會不斷地預測，所以設定了這樣的限製。

不過，T即使在一小時之後，也沒有進行第二次預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