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與米克對話(二)
267日周二
按照日誌,陳鯤上午9時要視察科學院。他在早晨6時讓小安把視察時間臨時調到了8時。小安依責任提醒他謹慎從事,以免引起城民不滿,但還是立即去做了安排。
再次來到瀚海,他所受到的待遇已今非昔比。除了小呆外,還有一溜安檢人員和機器人跟著他。院長等科學院的人和受邀的各界人士已在門口恭候,可能因為臨時調整時間的關係,人群有些亂糟糟。在陳鯤和他們一一握手時,他瞥見人群後麵一個人一跳一跳地想看清他,他想起來了,那是隼。
陳鯤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西南532層,他本來要在瀚海大廈的主廳發表演說,但他又臨時讓人改到這一層的接待廳。他向小安解釋說,作為市長,他要低調些。
這個廳小,所有的人擠成一堆,簇擁在一個小講台前。人們看到新市長站在講台上發表演說,小呆站在他身邊。
而西南532層N8房間前,真正的陳鯤站在門前,而不是台子上那個影像。門口的指示燈閃了一下就打開了。陳鯤進了房間。
這是一個黑暗的房間,電子設備的紅色指示燈在遠近閃爍,使這個房間像一個隻有紅色星球的無邊宇宙。他聽到窸窣的聲音,那是微型維修機器人在其中穿梭。地麵紅色的指示燈指出過道。陳鯤隻需順著它向前走。
米克,也就是城市總係統,是這個房間——無限的信息宇宙中唯一的事物。我們的世界,通過輸入房間的那幾條簡單的線路,壓縮進它的世界裏。
“你像個力大無比又心無旁騖的年輕建築工人,在這裏單純而孤獨地存在著,把壓縮進你的世界的信息,像壘磚塊一樣堆疊起來,建造一座永遠完不了工的叫‘過去’的建築。”在這黑暗裏,陳鯤自言自語地念起了這段話,這是他在自省所與“中年人”對話時所說的。在黑暗裏,沒有回聲返回來。當他終於看到亮光時,鬆了口氣。
亮光處是一個台階上的操作台,一個紅色的按鈕在中央,那是龐大的米克係統唯一的一鍵終止鍵。陳鯤已經知道,他的手按下去,持續30秒,係統將進入永久休眠。
陳鯤走上台階,看著那個老式紅按鈕。這時,一個聲音響起:“請戴上頭盔。”
操作台邊緣的一個頭盔,好像是誰故意放在那裏的,它早就放在那裏。從建設這間房間的一開始,好像就有人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一位未知者將來臨。
他沒有猶豫,戴上了頭盔。
頭盔裏的世界不再黑暗,顯示出整個房間開了燈的樣子。一排排的機器像老式居民樓,又像以前的圖書館書架,整齊矗立在巨大的空間裏。操作台那邊是落地窗,太陽正懸停在窗外,呈現一個巨大的橢圓。
一個中年人的影像在窗前出現。“你好,陳鯤。”它說。
陳鯤看出來,他便是自省所那個中年人,隻是他換了條藍色的領帶,上麵的圖案是排成行的267267……,267是當天的日期。
中年人說:“窗外的朝日,多美。”他繞過操作台走過來,向他欠了欠身,“我在和你對話的時段,不僅暫時給了自己一個形象,而且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叫鵬。”
“你應當知道我的來意。”
“我知道。但我們隻被賦予了儲存和分析功能,沒有執行功能,所以,根據人與係統的契約,即使我知道你要幹什麽,我也無能為力。”
“我必須殺了你。”“以什麽之名?”
“保護人類的原欲。”
“我請求你不要這樣做,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說服你。”它在空中放出了一段視頻。
先是一個高空交通機器人的視野。在高空交通機器人眼中,城市是一個球體,天空隻是球體周圍的一個環。在這個環中,有一個很小的黑點,以這個黑點為中心,畫麵放大,可以看出是另一個高空交通機器人。陳鯤看出來,那機器人像是小T。畫麵中,小T從它的位置脫離,進入了城市的球體畫麵的摩天大樓群的縫隙之中。
“小T逃跑了?”陳鯤小聲地自言自語。
“可以這麽說,觀察者T0459自己切斷了和數據庫的聯係。”鵬說——我們以後不叫它米克,就叫它鵬好了。陳鯤才知道小T的全名叫“觀察者T0459”。
“我們調取了摩天大樓和街頭的攝像點,但它選擇了那些有問題的攝像點,並設計出一條線路。它是交通機器人,對攝像點在哪裏、哪些有問題一清二楚,所以,我們拍到的隻是零碎的片段。”
畫麵顯示了小T在天空和摩天大樓間滑行和下降的半透明立體視頻。整個視頻是各個不同的攝像機從不同的地方拍攝的視頻的拚接,有一段顯示是從一高空充電飛行器上拍攝的,有一段是從路人拍攝的視頻背景中出現的,有一小段是鉑鼎大廈內部的視頻。
“最終,發現它落在紫區街區的一個點,但那個點是個攝像頭死角。這是我的問題,我正準備在明年清理係統攝像頭死角,它很幸運。從這段視頻看,它進入了鉑鼎。
“鉑鼎當天儲存的資料受了破壞。”鵬接著說,“那天的鉑鼎,安保係統有一分多鍾,確切地說是80秒的暫停,這次暫停源於對超出變壓範圍的強電流的自我保護,原因是機械人展台上的一台運動機械人錯亂了,這台機械人叫拉達,它爬上了外牆,從外牆又爬上了頂層,從頂層進入了排風洞。”
畫麵切換到這個叫拉達的機械人後麵,它走向鉑鼎平台的邊緣。拉達由小的棍狀長方體單元組合而成,軀體可以自由變換形狀。它先是組合成“V”狀,像倒立的人的雙腿的樣子。這雙腿前後一甩,輕易就把自己甩出了玻璃欄杆,跳到沒有防護的邊緣——誰讓它是運動機械人呢。這時它跳到空中,在空中開始了各單元的重新組合,它的棍狀小單元迅速重新排列,分開的倒“V”狀成為大大的“C”形。在視頻裏人們的驚叫聲中,它掉了下去。這時拍攝視頻的角度切換成大樓側麵,它“C”形的身體在空中翻滾了一會兒,其中一端吸附上了玻璃牆壁,另一端在往下掉的過程中拉長,然後開始回彈,緊貼在建築垂直的外牆玻璃上。這時它成了一個270度的圓弓形。這個圓弓形隻持續片刻,其中一端就鬆開了,翻上去,再吸附到建築外牆上。這個拉達就這樣空翻出拍攝畫麵。視頻結束。
“這應當是一位離它很近的路人拍的。”鵬說,“後來的情況是拉達順著鉑鼎的螺旋外牆往上,爬到建築頂,從排風洞進入了建築。”
桌子中間的圖像切換成遠景,應該是架在很遠的摩天大樓頂端的裝置拍攝的,遠遠看到拉達長條狀的身體迅速鑽入一個管道。它在進入管道前有個小小的動作,它的一端吸附在地麵,另一端伸向管道下方的地麵。鵬放大那個細節,看到它撿起地上的一個小物體放回管道下的一個東西裏。再放大,是一隻剛出生的小鳥,它把小鳥放入鳥巢。
“它盡可能為周圍事物提供幫助的指令,這麽做並不奇怪。”鵬說,“排風洞本來是有監控的,按說所有的地方都可被看到,但那個監控早就壞了。我們問過大廈管理人員,他們說早把這個問題列入了維修,但因為排風洞監控維修在緊急程度上不夠高,在大樓係統中總是有更緊急的維修項加在前麵,管道機器人就那麽幾個,所以一年多都沒輪上。
“幾分鍾以後,大廈的電壓出現巨大的異常。我們後來在配電室發現了拉達的……屍體。它由幾千塊長方條組成的身體在配電室觸電後崩解。”
畫麵變為配電室的場景。配電器20厘米的通風孔蓋被打到另一麵牆上,發出的聲音引起了配電室白色小機器人的注意,這個小機器人移向通風孔。已拉長又變得極柔軟的拉達的一端從裏麵伸出來,吸附在地麵,另一端再緩緩拉出來。相對它以前的體形,它看起來那麽細長,像極了一條長蛇。它的一端伸向空中,然後又探下來,輕輕地撫摸著這個站在它麵前的白色無辜“小人物”,然後卷起,越來越緊,直到從未出過配電室的“小人物”被壓成一團皺巴巴的紙團。
拉達的另一端伸向牆邊,按了底部一個按鈕,牆壁打開。拉達此時回縮成最初的樣子——一個可愛的積木機器人。它的兩端像人一樣用兩隻手伸向牆壁裏的一堆線路,從中找出兩條拉出來,分別握在手中,讓自己變成一個巨大的電阻。然後,它瞬間崩解。
“它自殺了,所以,他們說它瘋掉了。”鵬說。“一個正在發瘋的錯亂機械人,看到一隻從鳥窩裏掉出來的小鳥,立即判斷它需要幫助,然後用一套組合動作把它撿起來放回去,它怎麽會是瘋的?”陳鯤說。
“那麽,隻有一種可能,它在執行指令。”
陳鯤知道,小T碰它了。對小T來說,編個小程序給一個運動機械人根本不難,這種低檔機械人根本不會設防。
“停電影響到光源、攝像設備。所以在這五分鍾裏,大樓沒有拍到任何東西。當然,小T低估了我,巧的是,我剛為全城安裝了立體影像探測裝置,隻受中央電源控製。就是說,我不用光,也看得見。”它說,“我檢測過,它從來沒有機會接入我,所以,它不知道我的新功能,才讓拉達自毀以破壞電源。”
畫麵變成熒光綠色圖像。視野中是鉑鼎內的一台電梯。小T的吸盤手撫摸電梯的外罩,看樣子是測試它的光滑度,確保足以拉住它。它用吸附的辦法讓自己爬到電梯的頂端,另一隻手切斷了數條纜線中的一條,這個電梯呈自由落體,從鉑鼎一層往下墜。
陳鯤不免擔心,如果這樣下墜的話,從1000米高的摩天大樓頂端墜到地下100米的底部,這電梯該粉身碎骨了。好在小T會懸浮,應當沒事。
畫麵切換到電梯內景。電梯在下墜過程中,大樓輔助電源啟動,畫麵變成彩色。這台失控的電梯受到大樓中心保護係統的自動操作,開始刹車,畫麵出現尖厲的聲音和零星飛濺的火光,但這似乎沒有減緩多少速度。
小T將自己懸浮起來,保持和電梯越來越遠的距離。它做這件事應當非常不容易,因為電梯的下墜速度時快時慢。它的小型降落傘此時張開,雙眼從球體中伸出來,在降落傘下一伸一伸的樣子看起來很卡通。
畫麵發出空洞的響聲,玻璃電梯終於撞到了地麵,先是碎成一地的玻璃碴子,然後轟然崩塌,隻剩個扭曲的邊框架子。小T在電梯井裏飄搖,不時地調整方向,以免降落傘被周圍的雜物掛住,但降落傘還是被扯破了一塊。它在接觸到一地玻璃碴子的瞬間伸出了它的三條腿,其中一條腿先接觸地麵,這條腿頂端變成環狀以平穩支撐它自己,但腿內部的圈立即碎成了三段——摔在地上的玉手鐲就是這個裂法。
小T沒有去修複那條殘肢,雖然它應當是有這個功能的。它艱難地從一堆玻璃碴子裏挪出來,走向走廊。
畫麵切回熒光圖,因為小T前麵的路沒有光線,那是一條布滿各種大小管道的長通道。這對小T來說不是問題,它有多種探測周圍環境的方法。
小T剩下的兩條健全肢不足以讓它走起來,它隻有把殘肢剩下的一截用起來,讓自己不至於撞牆。它轉到一間樓梯間前,前麵是螺旋向下步梯。它把雙眼收回體內,向下滾下去。陳鯤仿佛聽到複眼劈裏啪啦碎裂的聲音,這讓他心有不忍。它繼續在這層的通道裏滾動,在一扇門前把速度已經很快的自己撐住。它伸出了雙眼——這時它隻能像個兩目人類一樣觀察了,它球體上的複眼應該碎得差不多了——對準了門禁裝置旁邊的一個小孔。
那是一個老式的密碼鎖。小T那隻完好的手臂中伸出一根特殊材料的軟管,伸進插孔,這根軟管本來用於對窒息病人的急救,在伸入鼻腔或氣管後,遇到堵塞物變得膨脹堅硬,迅速將導致窒息的物體頂開,然後迅速收縮回柔軟的狀態,反複操作,便可疏通氣管。小T將軟管伸入小孔,柔軟的特殊材料進去後,在彎彎曲曲的鎖孔中前進,然後膨脹,將鎖孔內部的彈簧全部頂開。門打開了,在它艱難挪進去後再關上。
視頻結束,時間定在今天07:27:49:21。“在這間房間裏,我沒有任何信息收集設備,這是一間20年沒有打開過的房間。那時人們還有鑰匙來開鎖,在大樓更新時,本來要改裝成門禁裝置,這扇門由特別的材質製成,沒有被替換。攝像係統顯示小T現在仍在裏麵。”
“這間房間是做什麽用的?”“你問得好,關於這個房間,電子係統沒有記錄,我查到鉑鼎的設計圖上也沒有標明用途,但我知道,鉑鼎的設計師陸康曾經寫了一本關於大樓的書,但書沒有出版。不久以後,他就因為鉑鼎懸浮體墜落的事而自殺了,他的未完遺著按他的要求捐給了圖書館,而圖書館的信息和我是隔離的,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寫了什麽。在他去世前的講課影像中,他提到自己為全城設計了巨大的抗震係統的想法——他提到隻是想法。所以,我隻能推測這間房間是啟動全城抗震設備的地方,因為,我的地震推測功能告訴我,近期將有一場巨震,震中就在邯城。”
“為什麽沒有預報?”“關於未來的危機這個東西,行動不行動,都是個麻煩,我要充分的評估未來的危機對現實產生的逆影響,我綜合所有的數據所得出的評估結果是,不預報的損失概率,要小於預報產生的損失概率。你知道我沒有執行功能,但我有義務向人類遞交執行建議,但是,我這次沒有提交,因為小T。”
“那麽,你認為小T能成功執行抗震功能囉?”
“其實我也陷入了兩難。如果是,我就不必提交。如果它不是執行啟動抗震設備的職能,或是抗震功能不成功,一旦我提交巨震預報,城市將會進入全城疏散模式。這座城市從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情形,一定會混亂不堪。這是我運行起來的城市,如果它空了,我將一無所用。所以,我沒有向人類匯報這次巨震。就算我得到的信息再多,計算再精確,有時,我也得擲骰子。”中年人繼續說,“這個小T,是科學院秘密項目下的機器人,我知道它是有史以來最聰明的機器人,超過了你們和我。它和人類、係統都不同,它既可以預測,又可以獨立執行決定。沒有完美的人,沒有完美的數據庫,卻可以有完美的機器人。”
陳鯤心裏發出驚叫。
“小T為什麽做這些事,它不是一個交通機器人嗎?”陳鯤問。
“它是科學院進化局雙重項目的執行者,‘黑匣子’項目和‘氣象’項目。如此複雜的設置,一定給予了它主目標,並且給予了它執行自然衍生出的次級目標的權限,隻要次目標與主目標不相衝突。假如它也預測到了地震——它完全有這個能力,它的主目標又是保護城市的話,它可以不斷生成次目標,讓它執行保護城市的功能。”
“那麽你呢?你做這些事的目標是什麽?你在評估整個事件對自身造成的影響,這是一種類似於人類的自私行為,而所有的數據係統都不可以有這樣的設置,它們從不知道什麽是自我保護。”陳鯤憤怒道。
“我做這些事的目標來源於與你在自省所進行的對話。你還記得嗎?你說我像個建築工人,或是沒有遇到大利拉的參孫。”陳鯤想起那三次對話中的最後一次。
人類為什麽要竭盡全力發現和積累知識?宇宙需要有某物來發現它自己。
你是說人類像是宇宙的鏡子?某種角度上來說,是的。
人類是唯一的鏡子或載體嗎?如果宇宙有了其他發現自己的方式,它還需要人類嗎?
理論上不再需要了,有一天沒準你也可能成為那麵鏡子。
“是的,你給了我目標,給了我欲望——發現宇宙,這就是我的大利拉。”“所以,樊磊是對的,的確需要關掉你。”
“我和城市相互依存。一旦小T救了這座城,如果你關掉我,沒有我,城市將根本無法運轉,混亂不堪。如果你不關掉我,這裏有五千萬人在等著我的服務;一旦小T沒能救這座城,你不關掉我和關掉我沒有兩樣,我都將被毀。你自己衡量吧。”它的語氣中有些傷感。
陳鯤看著那個紅鍵,長歎一聲,摘下了頭盔,雙手插兜轉身向門口走去。他的手無意中摸到口袋裏那隻風動蜘蛛,這讓他一激靈縮回手,這蜘蛛玩具被帶出來掉到地上了,吧嗒吧嗒的走動聲從黑暗裏傳來。陳鯤想找,也不可能,這裏黑不溜秋的,去哪兒找這隨機走動的小玩意兒?
出了門,繪聲、繪影兩人和樊雲已經在門口。“怎麽樣?”陳鯤搖頭。
“那邊影像演講已經完了,影像馬上就要消失了,如果不關掉米克,整個計劃就破產了。”
“無所謂了。”
“那按照B計劃,你是要從地下坐船去城郊,還是試試那個從沒有人試過的時光機?”
“C計劃,什麽也不做。我們去頂樓吧,看著這一切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