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仇野狐從來都擺著一張無懈可擊的笑臉,但陳囂每次看著仇野狐,總覺得他笑比哭還心酸

你知道吧,人這一生丟臉的機會總是很多的,更多時候,其實你並不樂意丟臉,但就像你阻止不了夏天的時候冰激淩會融化一樣,你也阻止不了自己丟臉。

丟臉非常容易,但有一個願意陪你一起丟臉的人非常難。

而仇野狐願意。

仇野狐在她旁邊,對她眨了眨眼,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用口型無聲地問她:“我帥吧?”

陳雙念抿抿嘴。

她想把快要溢出來的笑意給憋回去,但是笑意卻又從眼睛裏冒出來。

“超級帥。”

陳雙念也用口型無聲地回答他。

果然,仇野狐聽到這個答案就笑了,眼睛眯成一條細細的縫,像劃過夜空的閃亮流星。

有仇野狐坐鎮班級前方,年級大佬帶頭示範太極動作,下麵的同學也就不扭扭捏捏了,跟著一起好好地學了一節課。體育老師開心得不行,笑成春日裏的野**。

還有五分鍾下課,體育老師招呼大家集合,很是滿意地誇了一番,說希望下節課繼續保持,然後點名仇野狐和陳雙念教得也很棒,以後就讓他倆帶著學了,還說努力努力,他感覺2班可以代表嶽鹿中學去參加比賽。

體育課之後的任何一節課都不會很平靜。

大家坐在教室裏,心卻還留在操場上,說不清有誰在說話,但班上總是有嗡嗡嗡的聲音,就像盛夏時候浮躁的空氣一樣,彌漫在頭頂、耳朵間。

數學老師第三次說了“安靜”,不久之後,班上又開始有“嗡嗡嗡”的聲音,他終於沒忍住,拿三角尺重重敲了一下講台。

巨大的聲響。

班上終於徹底安靜下來。

仇野狐被這聲響吵醒了,迷迷瞪瞪地睜開眼,以為下課了,於是伸了個懶腰,就要往外走。

數學老師都震驚了。

“仇野狐!你幹嗎去?”

仇野狐腳步一頓,他回頭用眼神問陳雙念:“沒下課?”

陳雙念瘋狂搖頭。

仇野狐自然地轉了個身,從課桌下隨手扯出一張卷子,坦坦****地舉手說:“報告老師,困了,我站著精神精神。”

等真下課了,仇野狐把卷子揉成一團丟回課桌抽屜裏,然後長腿一邁,快樂地去上廁所了。

陳雙念把他揉成團的卷子又揪出來,展開、捋順。

果然是隨手扯的,這明明是張政治卷子。

他舉著一張政治卷子聽了半節課的數學,也沒閑著,在上麵畫了好多宇智波鼬。

托那個兩元店買來的台燈——後來證明那台燈多半是仇野狐被偷走的那個——的福,陳雙念認識了宇智波鼬。

她其實一早就動過也看看《火影忍者》的想法,但是一打開居然幾百集,算了算了。

陳雙念在百度上搜過宇智波鼬,上麵介紹說宇智波鼬在一夜之間殺光宇智波一族,隻留下自己的弟弟宇智波佐助,麵對年幼的佐助,鼬說:“恨我吧,變強吧。”

仇野狐看起來對宇智波鼬情有獨鍾的樣子。

等高考完了,她一定要好好地看一遍《火影忍者》,沒有原因,就是想知道為什麽仇野狐會喜歡宇智波鼬。

下節課是英語課,也就是班主任夏北鬥的課。

陳雙念怕到時候夏北鬥突擊檢查背作文,所以先把英語書從仇野狐的桌子底下找了出來,攤開到要背的那一頁。

做完這些之後,陳雙念才拿著杯子去接水。

外麵春雨潺潺,春末夏初,天氣變化得快,上午明明還有太陽,下午就開始下雨。

對麵實驗樓前照舊種著梧桐,陳雙念經常會感歎最初設計嶽鹿中學的人,得是對梧桐多麽偏愛,才能大手一揮讓四分之三個嶽鹿中學都覆蓋著梧桐樹。即使是在冬天,梧桐樹都不曾凋落,現在春夏的季節,更加不可能凋落,反倒更加茂盛,隨著春雨一層一層落下,梧桐眼見著繁盛,葉子肥大,一片又一片緊緊挨著,在雨裏翻騰,在風裏攪拌。從陳雙念這個角度看過去,眼前的實驗樓被遮天蔽日的梧桐給擋得隻剩下最頂上兩層樓,現在估計沒什麽班級上實驗課,空空****的走廊上貼著名人名言豎牌匾,白色的建築,邊角被南方連綿的細雨給染上了黴灰。

好像這個年齡的人,總是會被某一個瞬間擊中。陳雙念盯著這一片雨,還有雨中的梧桐,突然就安靜下來了。腦子裏深究起來也沒想什麽,就是呆呆地看著這一網春雨。

惆悵了一會兒,陳雙念自然而然地視線下移,因為下著雨的緣故,校園露天路上沒什麽人走動,但是從圖書館到教學樓的那一段路,陳雙念卻看見一個人影,穿著藍白校服,懷裏好像揣著什麽東西似的,弓著腰,往教學樓這邊飛奔。

怎麽那麽像仇野狐?

不可能吧?

下著雨,仇野狐沒事兒去圖書館幹嗎?

應該是看錯了。

學校裏的男生,也不是隻有仇野狐一個人頂著寸頭……

好吧,頂寸頭的男生還真的不多……

這兩年不知道哪兒刮來的邪風,所有男生都一股腦剪了莫西幹,兩邊削得超級薄,頭頂卻又厚厚的一堆,一群莫西幹頭並肩出場的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植物大戰僵屍》裏倭瓜降臨了。

陳雙念右眼皮跳了一下。

她一邊默念不可能,一邊又隱隱覺得估計真的是仇野狐搞了個什麽幺蛾子。

下節課可是夏北鬥的課欸……

陳雙念欲哭無淚,班主任的課誰敢造次啊。

仇野狐敢。

他踩著上課的預備鈴進了教室,校服被淋濕了,但也沒脫。

陳雙念見他校服鼓鼓囊囊的,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秒,陳雙念就看見仇野狐的校服衣領裏探出來一隻大鵝的頭。

白色的,黃色嘴的,黑溜溜圓眼睛的,大鵝。

陳雙念一怔。

“本來是手機落圖書館了,想去拿手機來著,結果就看見了它。”仇野狐把濕了的校服脫下來,包住大鵝,抱在懷裏。

“你看它是不是很可愛?”仇野狐興高采烈地問陳雙念。

陳雙念說:“你看著我的眼睛,來,你再問一遍。”

仇野狐總算分神看了一眼陳雙念,隻見她左眼寫著“你有”,右眼寫著“病嗎”。

“你看……”仇野狐問不下去了。

他索性捏住大鵝的脖子。

大鵝叫了一聲:“gai!”

夏北鬥一進課堂,聽到的就是一聲扁扁的,略微沙啞但又帶著一點刺兒的,明顯不屬於人類發出的“gai”聲兒。

她承認,她真的心髒漏跳了一下。

她承認,她的確第一瞬間的想法是逃走。

她也承認,她剛才的確是想轉身拍開校長辦公室的門,說她不做高二2班的班主任了。

“來吧。”

夏北鬥深呼吸一口氣。

“是我問你們,還是你們自己站起來跟我說發生了什麽。”夏北鬥把書放在講台上。

仇野狐很配合,規規矩矩地站起來說了。

當然略過了去圖書館找手機的事兒,隻說看它在雨裏打轉,很無助的樣子,所以抱了過來。

夏北鬥:“你看我現在無不無助?”

最後這隻大鵝被關到了夏北鬥的辦公室裏,據說等夏北鬥回了辦公室,裏麵其他的班主任對她怒目而視,因為那隻大鵝一進辦公室就自己找了個好位置,飛到飲水機水桶上麵,端端站著,大家剛想誇一句乖,緊接著大鵝就在水桶上麵拉了一泡屎。

夏北鬥擠出一個笑臉,打圓場,說沒事沒事,隔著桶拉的,水還是可以喝的。

然後,夏北鬥就皺著眉頭,耷拉著嘴角,捏著厚厚一遝紙,把屎粑粑請走了,在那一瞬間,大鵝叫了一聲:

“gai!”

可不就是該嗎。

造了什麽孽,做了仇野狐的班主任。

下午放學的時候,陳雙念拍醒正趴在桌子上睡覺的仇野狐,一邊在心裏感歎這個人怎麽有那麽多的覺可以睡,一邊問:“那隻鵝你準備怎麽辦?”

仇野狐揉揉眼睛,眼尾被揉得有些紅,看起來非常妖豔精致。

他迷迷糊糊地望著陳雙念,說:“什麽鵝怎麽辦?”

陳雙念說:“你把鵝撿回來,然後就不打算管了是嗎?”

仇野狐這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麽。

“還能怎麽辦?放了唄,我還能養它呀,養個我妹妹已經耗費心神了。”仇野狐伸了個懶腰,坐直,然後站起來,把空書包搭在左肩上,手揣在校服兜裏,晃晃悠悠地往夏北鬥的辦公室走去。

陳雙念麵兒上覺得仇野狐撿了一隻鵝回來,這個舉動特別神經病不可理喻,但是不可否認,她其實非常感興趣,對於整件事情都非常感興趣。整個嚴謹自律的高中裏,仇野狐是唯一的不定數,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幹出個什麽事兒,爆出個什麽新聞。陳雙念看著仇野狐,總是會想起明朗、自由之類的詞兒。

這時候,仇野狐往夏北鬥辦公室的方向走,陳雙念也扭扭捏捏地跟上了,還自以為行動很自然,時不時還停一下,眺望一下對麵的實驗樓。

仇野狐走到一半停下了,身子沒動,就微微回了一下頭,露出完美利落的側臉。

他無奈地說:“你要麽就走我旁邊來,要麽你就倒回去,一個人跟在後麵偷偷摸摸的是什麽意思,間諜片嗎?”

陳雙念挺尷尬,撓撓頭,走上來:“我尋思我躲得還挺好的。”

仇野狐瞄了她一眼,懶洋洋地笑了一下,沒說話。

兩人徑直往夏北鬥的辦公室走。

都走到了,陳雙念正打算敲門,仇野狐眼疾手快攔住她,他伸出食指,比在嘴邊,示意陳雙念別說話。

他聽到校長的聲兒了。

夏北鬥和校長在一個辦公室裏說話,但關鍵是居然不是在校長辦公室,而是在夏北鬥的辦公室。

嘿嘿……仇野狐勾起嘴角,他老早就覺得這兩人不對勁兒了。

仇野狐悄悄把辦公室門推開一條縫,然後湊進那條小縫,往裏邊兒看。

陳雙念心想也沒幹啥啊,怎麽搞得鬼鬼祟祟的。

雖然非常不理解仇野狐的這一番行動,但陳雙念還是非常口嫌體正直地也趴在門縫那兒看,於是就看見夏北鬥的辦公室裏居然站著校長。

在夏北鬥麵前的校長,一點都沒有集合時叱吒風雲、變著花樣罵學生的樣子。

他伸手摸了摸夏北鬥懷裏的大鵝的頭。

“這是哪兒來的?”校長問夏北鬥。

“我們班能夠做出把鵝撿回來這種事兒的,你覺得能是誰?”

校長笑了一下,他伸手拍了拍夏北鬥的肩,說:“仇野狐這孩子是好孩子,沒什麽壞心思,也很聰明,隻是不願意把正經工夫花在學習上。”

陳雙念手抓著門框的手緊了一下——這即將聽到關於仇野狐身世八卦的味道!好迷人!

正要再仔細聽下去,仇野狐拎住她的校服領子,想要把她給揪走。

陳雙念心想,這個關鍵時刻能讓你把我給拎走嗎?

她就誓死不從,腳還往後退,狠狠踩了一下仇野狐。

仇野狐吃痛抱著腳退了一下,陳雙念於是得以聽見校長後麵說的話:

“我跟他爸爸也算是認識。孩子很早父母就離婚。媽媽後來走了,爸爸又老是在外麵工作,家裏平時就他和妹妹……”

陳雙念愣了愣。

她完全沒有料到會是這麽一種情況。

再回頭時,仇野狐已經背著書包走了。

陳雙念也不聽校長繼續說了些什麽了,連忙去追仇野狐,她總覺得仇野狐有一點生氣。

事實證明,還真是。

因為當她追上仇野狐,跟他找話題的時候,仇野狐笑眯眯地看著她,有問必答,每一句話都接得特別順暢,整個人散發著友善和藹的光芒。

於是,陳雙念確定:仇野狐真的生氣了。

這一天的晚自習,仇野狐果然沒有來。

陳雙念看著身邊空****的座位,有點悵然若失,更多的還是懊惱後悔。

晚自習結束之後,她跟著於秋一起往寢室走,在路上旁敲側擊地以“我有一個朋友”開頭,大概描述了一下今天下午發生了什麽,然後問於秋:“你知不知道為什麽那個男生會生氣?”

於秋了然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問“那個朋友”到底是誰,隻說:“被人探究私事的感覺,沒有人會喜歡吧。”

陳雙念腳頓了一下。

於秋補充道:“更何況那個人是仇野狐,他看起來像是喜歡別人打聽他的事兒的人嗎?”

陳雙念笨拙地辯解:“我沒有打聽。”

“對,你是沒有打聽,你隻是伸起了八卦的耳朵。並且在仇野狐阻止你的時候,回身踩了他一腳,讓他不要打擾你聽關於他的八卦。”

陳雙念覺得於秋這一番話沒有毛病,分析得挺對的,也挺客觀的,但是真的不太準確!

她皺了皺眉,認真抓取自己的思想活動,說:“我不是想要打聽他,也不是想要探究他的八卦,我隻是想了解他多一點。”

於秋長長地“哦——”了一聲。

陳雙念耳朵有點燒,畫蛇添足地補充:“就像他曾經的一個台燈上麵貼著宇智波鼬,於是我就也想看一看《火影忍者》,想知道宇智波鼬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人,能夠被仇野狐喜歡,並且買貼紙貼在台燈上。”

於秋又長長地“哦——”了一聲。

然後,她意味深長地看著陳雙念:“你這麽想了解他幹嗎?你對他很好奇嗎?你為什麽對他這麽好奇?你有對別人這麽好奇過嗎?”

一連串的問題,直接把陳雙念砸蒙了。

回到寢室之後,室友在追《太陽的後裔》,一群人圍在一起失聲尖叫,互相激動地掐胳膊:“宋仲基!柳大尉!太帥了!”

王可急得不行,隔著屏幕對著劇裏女主宋慧喬大喊:“喜歡一個人最開始的表現,就是對他好奇呀!給我上!”

陳雙念本來正在洗漱間刷牙,聽到這句話,一個力道沒控製住牙刷頭直接磕到了牙齦。

疼死了。

怏怏地含了一口水,陳雙念把牙膏沫和牙齦出的血一起吐出去。

早早上了床,她看起來挺平靜,但腦子裏老是回想著王可說的那一句“喜歡一個人最開始的表現就是對他好奇呀”。

盡管心裏亂如麻,但是日子還是得繼續。

學習的壓力很快讓陳雙念放棄想這些有的沒的的東西。越來越逼近高三,這學期的期末考試是全區統考,老師們把這次考試叫作“零診”,算是高三的“一診”“二診”“三診”的準備活動,作業越來越多,上課的時候老師講段子的時間越來越少,講題的時間也逐步精簡,更多強調學生自己課下糾錯,不懂的就問老師,大家都不懂的才放到課堂上統一講。大家都悶頭學習,每一周的戶外活動也就集中在那兩節體育課上了。

體育課內容照舊是打太極拳,仇野狐照舊陪著陳雙念一起站在班級隊伍的前麵,帶頭做動作。

最該不聽指揮的年級大佬都認真打太極了,高二2班的其他同學也覺得沒什麽了,所以放開膽子做動作。體育老師頻頻點頭,叫著其他班的體育老師一起來看,最後綜合一比較,高二2班還真的是全校太極動作做起來最漂亮標準的班級,老師們一致決定讓2班代表嶽鹿中學去九中參加比賽,時間定在下周五,比完賽直接各回各家。

盼望著,盼望著,下周五終於到了。

高二2班在體育老師的帶領下,一起坐上學校統一包的大巴車。

陳雙念和於秋前後往車內走,陳雙念手裏舉著一盒牛奶——不得不說,雖然最近跟仇野狐的關係有點尷尷尬尬的,但是仇野狐每天給她的牛奶倒是沒斷過。

仇野狐早就上車了,但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往後走,看見陳雙念來了才慢吞吞地挪步子動起來。

後排的男生招手讓仇野狐趕快過去,仇野狐點點頭,往後走,陳雙念見倒數第二排還有兩個挨著的位置,連忙拉著於秋,也往後麵走。

司機見人都在車上了,想著再不走一會兒可能會堵車,於是連忙發動汽車。這一發動不要緊,陳雙念一個始料未及沒穩住,整個人直接往前撲了一下,正巧撲在仇野狐身上。

仇野狐像是後腦勺長了眼睛,提前預料到有人向他撲來似的,往後轉,手往前伸,正好抱住陳雙念。

身後於秋的抽氣聲,以及周圍同學壓低的尖叫聲,都遠離陳雙念而去了。

仇野狐也沒有管那麽多,他就覺得胸膛有一點涼,低頭一看,陳雙念手中的牛奶分毫不差,直直對著他的胸,擠了一大攤。

這糟糕的畫麵。

“我現在道歉來得及嗎?”陳雙念戰戰兢兢。

“晚了。”仇野狐雲淡風輕。

因為仇野狐的這一句“晚了”,在整個大巴車行進過程中,別的同學唱歌快樂放飛自我,聯絡同窗友誼,於秋戴著耳機聽英語聽力,而陳雙念,給仇野狐剝了一路的瓜子兒。

仇野狐就跟個大爺似的,特舒服地癱在最後一排座位上,前麵就坐著陳雙念。陳雙念把瓜子剝得差不多能集齊一把,接著就恭恭敬敬地把那一把瓜子遞到仇野狐麵前。

“您請吃。”陳雙念笑得辛酸且卑微。

關鍵是這其中的卑微和辛酸,還不能言明,因為仇野狐在每一次接過瓜子兒之後,都會用那雙好看的桃花眼,無辜地看著陳雙念,假惺惺地問:“哎呀呀,你這是被迫的還是自己樂意的啊?”

“當然是我心甘情願的……”陳雙念咬著牙,擠出一個笑。

快到九中的時候,陳雙念也快把那一袋瓜子剝完了。

最後一次湊齊一堆,遞給仇野狐的時候,陳雙念鬆了一口氣,莫名其妙有種“我自由了”的感覺。

仇野狐接過陳雙念遞來的瓜子兒,一口倒進嘴裏,吃得那叫一個香,表情那叫一個享受。

陳雙念咽了一下口水,安慰自己:一粒瓜子等於一碗米飯,我不吃,我就看著仇野狐吃,胖死他。

默默地轉頭過去,沒消停一會兒,身後的仇野狐又拍了拍她的肩。

“你又怎麽了?”陳雙念不耐煩地回頭瞪他。瓜子都剝完了,她一顆沒吃,這個人還想咋的!

仇野狐像是沒有察覺到陳雙念的不耐煩似的,他讓陳雙念把手伸過來,然後往她掌心裏放了一個東西,陳雙念低頭一看——

是一顆糖。

還是她最喜歡的薄荷味兒。

仇野狐這個人……真的是……煩死了!

陳雙念把糖紙撕了,把糖塞進嘴裏。

她覺得自己有點沒出息,因為仇野狐給了她一顆糖,所以說她現在嘴角就上揚了。

她才不是這麽好收買的人呢!哼!

於秋在一旁無奈地搖搖頭,她再次覺得以陳雙念的智商,成績能考挺好,真的是她自己足夠努力——仇野狐這麽明顯地在逗她,她怎麽一點都沒發覺??她怎麽就沒發現仇野狐這一係列舉動非常自然流暢地就化解了這麽多天以來的,縈繞在他倆之間的尷尬氛圍?她怎麽就那麽輕易地被仇野狐牽動了心情好壞呢?

唉。

於秋再次無聲地歎氣。

自己的朋友太傻是種什麽體驗。

太極比賽是在九中的操場上舉行,評委們坐在主席台上,參賽班級沒輪到就坐在兩邊的看台上,輪到了就排隊下去。

本來應該挺興奮的,但是高二2班的同學們卻跟約好了似的,正襟危坐,比在嶽鹿中學乖多了,帶隊老師快感動哭了,直給2班班主任發消息說你們班孩子太懂事兒了!太給嶽鹿中學長臉了!

隻有仇野狐是例外,他依舊沒正形,屁股是坐在看台椅子上,身體卻大剌剌往後仰,戴著那個翠綠色的眼罩旁若無人地睡覺。

陳雙念一邊兒覺得仇野狐是個神經病,出來參加比賽還隨身帶著眼罩,一邊又忍不住偷偷看他。

因為校服上被她潑到了牛奶,所以那會兒一到九中他就拿去用水衝了一下前襟,現在校服放在他座位邊搭著晾曬,現在就穿著一件T恤,下麵一條寬鬆運動褲包裹著大長腿,腳尖抵著前一排座椅靠背,手臂枕在腦袋後麵,凸出的喉結,隨著呼吸上下起伏的胸膛……

有別的學校的小姑娘,隔著位置偷偷拍他照。

陳雙念看見了,抿抿嘴,把自己的校服搭到了仇野狐身上。

仇野狐的嘴角翹了翹。

他心情很好地哼起了歌。

哼著哼著,發現其實哼歌挺利尿的。

他坐直對著體育老師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要去廁所。體育老師對他擺了擺手,讓他自己去就行。

於是,仇野狐站起來,把陳雙念披在他身上的校服搭在肩上,雙手插著兜,懶洋洋地走下了看台。

陳雙念就轉個頭,跟於秋說兩句話的工夫,回頭就看見仇野狐搭著她的校服,一個人走了。

看這架勢是要去廁所啊。

出於一種挺多餘,但是又忽視不掉的擔憂,陳雙念老覺得就仇野狐現在這種鬆鬆垮垮地把校服搭在肩上的搭法,他上廁所的時候,她的校服——萬一掉在便池裏怎麽辦?

於是,陳雙念匆匆忙忙地也跟了上去,想把自己的校服給拿回來。

結果一出田徑體育場的門兒,她就看見仇野狐靠在牆邊兒,眼裏照舊含著一汪笑,笑盈盈地看著她。

“我發現你這人怎麽老喜歡跟蹤我呢?”仇野狐嘴角含著笑,心想陳雙念是不是擔心他,看他走了還跟上來看看。

“誰跟蹤你了?我是來拿我的校服的。”陳雙念誠實作答。

行吧。

仇野狐把肩上的校服扯下來,拋給陳雙念。

看著仇野狐走遠的背影,寸頭,高高大大。

挺拔,昂揚,像一棵桉樹。

陳雙念想起在操場上九中的那些女生偷拍仇野狐,她鬼使神差地也從校服褲兜裏拿出了自己的手機,對準仇野狐的背影,“哢嚓”拍了一張。

忘關靜音了。

一片安靜中,這一聲相機按下的“哢嚓”聲兒,簡直響徹雲霄。

已經走了一段距離的仇野狐,轉過頭,挑起眉,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著陳雙念。

“當我麵兒偷拍啊?”他問陳雙念。

真上場了。

陳雙念站在隊伍最前麵領做動作,說實話,其實頭腦一片空白,但是因為身邊就站著仇野狐,他就算在現在這個時候,依舊看起來特輕鬆,特沒當回事兒,這給了陳雙念很大的勇氣,破罐子破摔,管他的,真忘動作了,丟臉了,那也隻能說明是命裏有此一劫!

台上的評委一臉苦大仇深,周圍的九中的或者別的學校的同學全都專心盯著,屬於太極的音樂慢慢悠悠地放著,陳雙念沒多想別的,完全順著平日留下的肢體記憶做完整套。

挺順利,沒出錯。

收勢動作完成,陳雙念把提著的那一口氣鬆下。

2班有序離場,回到之前坐著的位置。帶隊的體育老師笑得合不攏嘴,說感覺不錯,他剛剛借拍照之名去評委背後溜了一圈,老師們打的分都不錯,保守估計能抱回一個獎杯。

事實證明,帶隊老師沒扯犢子,最後宣布結果,嶽鹿中學高二2班得了一等獎。

大家都沸騰了,帶隊老師也很激動,他尋思應該能抱回一個獎杯,隻是沒料到居然是一等獎!

帶隊老師一揮手:“走!吃飯去!慶祝去!”

吃完飯,老師說要來個合影。

整個班都在,飯店擺不下,一群人就到飯店外的台階上合影。

老師讓陳雙念和仇野狐兩個領頭人站到第一排中間C位去。

給他們拍照的服務員拿著手機比半天,陳雙念臉都笑僵了,正在思索這人在幹嗎呢,咋感覺沒有拍呢,就見服務生無奈地對她點了點:“唉,女生你踮下腳,你現在看著太像旁邊男生的手部掛件了。”

班裏同學窸窸窣窣地笑了。

陳雙念稍稍覺得臉有點燙,側頭看了一下身旁的仇野狐,這人也在笑,眼睛像燃著兩簇磷火,亮亮的。

“別看了,”服務生開口道,“快,踮個腳。”

陳雙念就聽話地踮腳,隻是踮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老是晃。服務生按了好幾張,一看,陳雙念都是仇野狐身邊的一個模糊人影。

仇野狐見勢就從旁邊的花壇搬來四塊磚,讓陳雙念踩著。

陳雙念照做,一站上去——

我的天!

這個世界原來長這個樣子嗎?

平時都是在仇野狐肩膀下活動,現在她終於越過仇野狐的肩膀,可以直視他的喉結了。

陳雙念這個激動啊,這個難以言表啊,這個翻身農奴把歌唱啊,她感覺呼吸的空氣都新鮮了很多。

整張照片下來,大家臉上都露出了喜悅的笑容,尤其是陳雙念,笑得那叫一個開懷燦爛。

於秋評價說,但凡陳雙念手裏再提串葡萄和水稻,就是一標準的慶祝全國農民大豐收的海報。

陳雙念沒聽見於秋的這個評價,她就是有點惋惜,又有點珍惜地隔著屏幕撫摸這張照片,放大看了好半天,良久才說:“唉,我要是真的這麽高就好了。”

九中、學校、家,相當於一個三角形,跟著大部隊一起回了學校再回家,等於繞了一圈。仇野狐問陳雙念要不要跟著他打車直接回家,這樣方便多了,她立馬點頭,兩人跟帶隊老師說了一聲兒,然後就走到街邊攔車。

並排坐在車裏,陳雙念突然就覺得有點慌張和緊張。

車內開著空調,窗戶緊閉,陳雙念咳了咳,對司機說:“大哥,能開窗嗎?”

司機大哥挺不解:“這天兒多熱啊。”

陳雙念嗬嗬幹笑兩聲:“現在天兒都黑了,沒多熱,吹吹自然風挺好的。”

“行吧。”司機關了空調,往下降了一半的窗戶。

陳雙念呼吸了一口車外悶熱但又順暢的空氣,這才鬆了一口氣。

她從褲兜裏掏出手機,又翻出剛才的合照,沒話找話:“你看,這是不是我們的第一張合影?”

仇野狐想了想,之前運動會的時候,已經有了一張合照了。但是陳雙念當時忙著給他別別針,估計不知道。

他想了想,搖搖頭,難得實話實說:“不算是。”

陳雙念挺訝異:“啊?我們之前啥時候拍過?”

仇野狐笑了笑,沒說話。

他瞥了一眼陳雙念手中的合照,轉移話題:“你真的好矮啊。”

陳雙念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她梗起脖子:“是你太高好嗎!以後我站著的時候,請你自動走下三級台階好嗎!”

仇野狐笑嗬嗬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開始做作:“啊?那怎麽行!那不就離你遠了嗎?我怎麽舍得呢!”

陳雙念:“……”

她一下就不緊張了,心也不怦怦跳了,白了仇野狐一眼。她一臉“你有本事再給我浮誇一點”的表情:“你就行行好,閉嘴吧。”

到了陳雙念家,陳雙念下車。車門關上的一瞬間,仇野狐聽到陳雙念的驚呼。

他一驚,連忙讓司機停車,快步衝到陳雙念麵前,隻見她蹲著,麵前是一隻小奶貓。

仇野狐第一感覺是,什麽鬼!這貓跟陳雙念怎麽長得這麽像?

所以在陳雙念為難地說家裏已經有了陳啾啾,爸媽不可能再同意養貓貓的時候,仇野狐不假思索:“那我養吧。”

陳雙念第一反應當然是說好呀,然後緊接著就想起:“欸?之前說養鵝的時候,你不是說養個妹妹已經夠耗費心神了嗎?”

仇野狐麵不改色:“我願意為這隻貓,再耗費一點心神。”

兩人帶著小奶貓去附近一家寵物醫院做完一係列檢查之後,仇野狐就養了這隻小奶貓。

登記疫苗注射的時候,醫生問貓貓名字是什麽。

仇野狐想半天,說:“仇霸天。”

“??”

陳雙念滿腦殼問號。

她連忙阻止醫生往下落就要登記的筆:“等等!”然後轉頭瞪仇野狐,“人家是女孩兒,你取的什麽名字啊!”

醫生說:“沒有,它是男孩子。”

陳雙念震驚,再次把小奶貓抱起來看了一眼:“我沒看見啊!”

醫生耐心地把貓貓腹部後半段的毛撩起來,指著一個小突起:“喏,這兒。”

陳雙念:“行吧……”

她艱難地接受了仇霸天這個名字。

仇野狐又在寵物醫院裏買了一個可以提著走的貓窩,把小奶貓裝進那裏麵去:“霸天,我們回家!”

陳雙念一聽這個名字,腦子就犯暈。

她蹲下去,從貓窩的窗戶裏看貓貓:“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貓貓不理她。

“你看!它都不喜歡這個名字的!都沒反應!”陳雙念說。

“廢話,剛被人看光光了,哪隻有尊嚴的貓會理你?”仇野狐說。

陳雙念無言以對。

她發現自己總是說不過仇野狐,不管占不占理,她都說不過仇野狐,而且結果往往還是她最後發自肺腑地覺得仇野狐說得對。

帶著這隻仇霸天回家的時候,妹妹特開心,抱著仇霸天親了好幾口,說:“想不到有生之年,我家裏還能有一隻貓,真的太好了!”

仇霸天不理她。

“可惜我過兩天就要去陳輝阿姨家了,”妹妹不舍地又親了一口小奶貓,“我會經常回來看你的,你不要忘了我呀。”

仇霸天依舊不理她。

仇野狐坐在一旁,看著妹妹和仇霸天之間非常不平等的單方麵互動。

他想起之前在微博上看到的一句話:人類應該向貓學習,保持冷漠,適當撒嬌,幾乎不動心。

然後,他又想起之前去寺廟的路上,碰到一個算命的,攤後麵支著一排字:人要有不愛之慧,才能免於長哀。

仇野狐歎了一口氣。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靈存在的話,他倒是真的想問問神靈是怎麽分配每個人生命中的挫折和歡喜的。

“哥,”總是酷酷的,一副小大人模樣的妹妹,把仇霸天放到地上,湊到仇野狐身邊,挨著他坐下,手挽著仇野狐的胳膊,搖了搖,“我去陳輝阿姨家裏了,你生氣嗎?”

仇野狐低頭看了她一眼。

那一刻的感受,他形容不出來,他就覺得嶽鹿市連綿不斷的漫長雨季總沒有停,他還在涼涼的雨裏麵跑著,沒有盡頭,也沒有出路。

“我為什麽要生氣?”仇野狐露出個一點唏噓也沒有的完美笑容,輕輕拍了拍妹妹的頭,柔聲說,“本來早就該跟著他們去住了啊,跟著哥哥住算是什麽,我又不能是你的監護人。”

妹妹放心地點點頭。

她還太小,沒聽出來仇野狐話裏的真正意思,也沒察覺到,仇野狐是說“我又不能是你的監護人”,而不是說“我又不是你的監護人”。

“行了。”仇野狐把妹妹推開,“膩歪完了,趕緊去洗漱,明天帶你出去玩兒。”

妹妹高興地應了一聲:“可以去滑滑板嗎,叫上念念姐姐一起!”

仇野狐搖搖頭。

“念念姐姐要學習,不要打擾她。”

差不多晚上十一點半的樣子。

仇野狐院子背麵亮起車燈,發動機的聲音轟鳴,一道黑影駛進黑暗裏,立馬和夜色融為一體。

“仇哥好久沒來了啊!”陳囂一見著仇野狐的車身,剛拐過彎兒就認出來了,忙熱情地打招呼。

“忙。”仇野狐把頭盔摘下來,露出精致的五官,還是懶洋洋地笑著,他對著剛才說話的陳囂抬抬下巴,當作打招呼,“今晚上有場子嗎?”

“仇哥到場,沒場子也得安排上!”

“哈哈哈哈哈哈。”仇野狐笑著,看起來挺開心,上半身往下趴在摩托車上,“哪條道?多少錢?”

“湖濱老路,繞水庫一圈兒,400。”陳囂也沒廢話,“有差不多五個人的樣子。”

仇野狐點點頭。

“知道了。”

其實學校裏那些傳聞都錯了,什麽他一個人單挑六中所有混混刺兒頭,怎麽可能,他要那麽厲害了還讀書幹嗎,直接去少林寺得了。他隻是賽摩托比較厲害,能傳出這些話,是因為六中的老大之前也來這裏賽摩托,輸了,回去之後說沒幹過仇野狐,傳來傳去就變成了仇野狐一個人幹過了六中所有刺兒頭。

但是仇野狐來賽摩托沒別的原因,就是掙錢。

初一的時候,仇野狐爸媽離婚,媽媽去世,爸爸也許是愧疚,也許是真的忙,不怎麽關心他和妹妹的死活,一心建設新家庭——也就是有陳輝阿姨的那個家。

仇野狐未成年在外麵找不著正經工作,整個人正煩著,學校裏還有人找碴兒,他順理成章跟人打了一架,確切來說是單方麵揍人。誰知帶頭找碴兒的人後來搬了救兵陳囂,陳囂到場後非但沒有參與這場鬥毆,他還挺欣賞仇野狐不要命的打法,得知仇野狐缺錢,說晚上在水庫邊有摩托車比賽,贏了就可以拿錢。

從最開始的受傷還墊底,慢慢地,對地形越來越熟悉,騎摩托車也越來越順手,仇野狐最精彩的一次比賽,是和陳囂比的,兩人沒有約錢,而是定了輸的叫贏的人哥。

陳囂一輩子都不會忘,孤零零的路燈下,仇野狐摘下頭盔,對他勾起嘴角,懶洋洋地笑了一下。

“叫哥。”仇野狐說。

陳囂當時心裏“咯噔”一下,他好像看見月光下的人魚,從波光粼粼的水麵中躍出來,沾著水的尾巴拍在礁石上,透明的水花四濺,像是鑽石落了滿天。

那之後,仇野狐來得少了,據說是他那忽視兄妹已久的爸爸,好像突然良心發現,又轉頭回來給生活費了,給得還不少,仇野狐沒必要再來用命換錢。

今晚上仇野狐突然出現,陳囂在心裏幾乎是欣喜若狂地喊了一聲“仇哥”,然後才壓下興奮勁兒,換上熱情的普通調子,打了個招呼。

沒有哪個活得開心順遂的人會來這裏。

仇野狐再次出現,說明這人遇上不開心的事兒了。

陳囂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說“心疼”這類話太娘們唧唧了,但是他確實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是真的討厭仇野狐的父母——既然生了,那就好好負起責任啊。怎麽可以中途就撒手,然後又突然若無其事地回來,繼續作出長輩至親的模樣照顧養育。

仇野狐從來都擺著一張無懈可擊的笑臉,但陳囂每次看著仇野狐,總覺得他笑比哭還心酸。

一輪比賽下來,仇野狐毫無懸念地成了贏家。

陳囂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

“怎麽了?”

仇野狐笑了笑:“什麽怎麽了?”

陳囂無奈地看著他:“在我麵前你裝個什麽勁兒。”

仇野狐呼一口氣,手往後撐,坐在路邊:“我妹要被接走了,去我爸那裏。”

那棟曾經住著他爸、他媽、他妹妹和他的房子,以後隻有他一個人了。

“你呢?”陳囂沉默了一會兒,問他。

周一回學校。

仇野狐照例給陳雙念帶了一盒牛奶。

陳雙念快要學瘋了,明明離期末考試還有一個半月,她那架勢卻好像明天就是高考。

仇野狐有時候會看不懂陳雙念,為什麽要那麽努力呢?努力了,學習了,考好成績了,或許以後上好大學了,然後呢?又能怎麽樣呢?人活一輩子,最後能得到的除了大把大把的失望和孤獨,還能有什麽呢?不過是一場竹籃打水而已。

成績好,努力上進,就能保證未來是好日子嗎?什麽是好日子?掙足夠多的錢?他爸爸挺有錢的,但是他從來沒覺得他爸爸的日子是過得好的。愛一個人?他媽媽挺愛他爸爸的,但是最後還不是被背叛了。

無聊。

仇野狐打個哈欠。

他慢騰騰地又趴到桌子上,閉上眼睛,準備睡覺。

還行,起碼現在沒有陳雙念在身邊,他也能睡著了。

說來還真的一點科學依據都沒有,他曾經連續做那麽久的噩夢,一睡覺就夢見媽媽渾身慘白僵硬死在自己麵前的樣子,還以為是媽媽來索命,不讓他好好活下去,但是做母親的可能到底心軟,又讓他冥冥之中碰見也去了圖書館的陳雙念,而素不相識的陳雙念給了他良好安穩的睡眠。

“仇霸天怎麽樣了?在你家待得習慣嗎?”

晚自習的時候,陳雙念問仇野狐。

沒等仇野狐回答,一道閃電橫空出世,隔了幾秒,雷聲才轟隆隆響起來,大雨猝不及防砸下來,緊接著教室的燈熄滅,走廊應急燈亮起來。

停電了。

整棟教學樓開始沸騰起來。

黑暗中,仇野狐聽到身邊陳雙念發出不受控製的尖叫聲。

“怕?”

教室乃至整個教學樓都太吵了,仇野狐問這一句話的時候,湊近了陳雙念的耳朵。

陳雙念反應很大地往後退,椅子在地上的摩擦聲特尖銳,滑過兩人的耳朵,就像指甲不小心劃到黑板上。

尖銳的聲響好像是直接灌進陳雙念耳朵的,她摸了摸耳朵,有點燒突突的。幸好現在黑燈瞎火,仇野狐看不見。

仇野狐沒有聽到陳雙念的回答,但是感覺到了陳雙念往後躲。

他皺了皺眉,伸手牽住陳雙念的手腕,強硬地把她往自己這邊拽。

這才感覺到陳雙念的身子其實是在微微發抖的。

“你怕黑?”仇野狐又問了一遍。

“不然你覺得我現在是興奮地顫抖嗎?”陳雙念反問仇野狐。

仇野狐難得被陳雙念噎住。

他沉默了兩秒,然後手腕轉了一下,從拽住陳雙念的手變成了手往下,掌心覆蓋住陳雙念的手背。

陳雙念察覺到仇野狐無聲的安慰,她張了張嘴,老老實實地真誠道謝:“謝謝。”

誰知道這時候仇野狐也正好開口。

仇野狐覺得陳雙念應該是聽到了他這一聲“別怕”,陳雙念覺得仇野狐應該也聽到了她這一聲“謝謝”。

一點毛病也沒有的兩句話,但是兩人卻又都同時覺得臉有點燒。

尷尬。

無所適從。

沒幾分鍾,電就來了。

教室燈亮的一瞬間,陳雙念匆匆忙忙地把手從仇野狐的掌心裏抽出去,然後迅速埋下頭,一頭已經長到脖子根兒的短發齊刷刷地落下,遮住紅彤彤的臉和耳朵。她不自覺地坐直身子,作出一副認真寫作業的模樣。

仇野狐低頭望著自己突然空掉的手心。

濕漉漉的。

原來剛才出了那麽多汗。

上一次這麽緊張,還是在法庭上,法官問他:爸媽離婚了,是要跟爸爸還是要跟媽媽。

仇野狐皺了皺眉。

不願再想。

他把頭埋進胳膊肘裏,不太舒服地閉上眼睛,打算繼續睡覺。

過了一會兒,右邊胳膊突然被輕輕戳了一下。

仇野狐露出半張臉,看著陳雙念。

“這是我總結的政治答題模型筆記,”陳雙念抿抿嘴,“背下來,考試就可以有分的。”

仇野狐藏在手臂間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

他本來可以對陳雙念說一段兒他的“人生就是一場竹籃打水”理論,他本來也可以嗤笑一聲說他不稀罕考試的分,但是,他想到這個本子平常陳雙念都藏著掖著,不讓別人看或者翻,一副愛護得不行的樣子——

“好,我背。”仇野狐接過本子。

那次周考,仇野狐別的科目照舊一塌糊塗,但唯獨政治,他有史以來第一次及格。

為了慶祝自己考出好成績,仇野狐連著三天沒來上晚自習。

夏北鬥尋思這慶祝儀式也太長了,所以叫陳雙念去看看仇野狐幹嗎去了。

陳雙念苦哈哈地問仇野狐,仇野狐眉開眼笑:“我練習籃球去了。”

說完,他對陳雙念眨眨眼:“你知道嗎,我現在閉著眼睛都能投中三分球。”

陳雙念沉默了半秒:“哇哦,那你可真棒。但是,學習也不能落下哦!”

仇野狐皺皺眉,一臉正經:“我上次政治考及格,已經耗費我畢生心力了。注定輝煌不再,所以我才來開辟新道路,謀求新發展的。”

陳雙念深呼吸一口氣。

沒關係。

這就是個戲多的神經病。

要耐心。

“高三還沒開始呢。”陳雙念苦口婆心地勸解,“很多人就算從高三開始才學,但是最後可能比從高一就開始學的人考得還好。你不要這麽早就說這次及格就是你的頂點……”

陳雙念話沒說完,仇野狐扭頭就走。

“欸?”陳雙念追上去。

“我跟聶大盤已經約好了,他已經在球場等著了。”仇野狐還邀請陳雙念呢,“你要來一睹我的風姿嗎?”

偌大的籃球場,四周已經圍滿了人,球場中間站了兩堆人,其中一堆裏站著聶大盤。

聶大盤見仇野狐走過來了,招招手,大聲喊:“快點兒!就等你了!”

仇野狐應了一聲。

他把陳雙念帶到球場邊的最佳位置,把校服脫下來塞到她懷裏:“一會兒仔細看我啊。”

陳雙念沒顧得上看周圍同學的神情,她把懷裏尚且留著仇野狐餘溫的校服緊了緊。

“嗯!”

陳雙念仔細看仇野狐了。

仇野狐真的帥,平時懶洋洋趴桌子上安安靜靜地睡覺的樣子很帥,現在動起來滿場跑的樣子也很帥。

他個子高,跳起來的時候,陳雙念覺得麵前好像閃過了一雙柱子似的,隻看見腿了。他在夕陽溫柔的光下麵和聶大盤隔空擊掌,紅橙色的夕陽就像鹹蛋黃,從兩人的手掌間露出來,倏地出現,然後又閃著消失,最後少年們追著球離開了,於是夕陽又安安穩穩地掛在遠處低垂的天幕角落。

“這兒!”仇野狐對著隊友大喊一聲。

“接住!”隊友把球傳給他。

仇野狐蹦起來,在球場中央,與籃筐隔著老遠的距離跳投三分籃。

“砰——”

進球!

全場圍觀群眾歡呼雀躍,陳雙念也跟著歡呼了。

但是歡呼完,她就察覺到不對勁兒了。

那邊仇野狐雙手握拳,享受著觀眾的歡呼,閉眼給自己喝彩!正開心呢,聶大盤喪著臉走過來,看起來鬱悶極了:“老大!你投錯了!我們的籃筐在那邊!”手指著完全相反的方向。

仇野狐:“……”

陳雙念發誓,她真的不想笑,但是憋不住啊!尤其是看到仇野狐得知真相後猛地瞪大的眼睛,以及下一秒立馬朝自己這個方向望過來的眼神——

陳雙念:“哈哈哈……你個垃圾!”

因為陳雙念這句脫口而出、沒加思考的話,仇野狐自己一個人生悶氣生了兩周。

他如果自己一個人生悶氣也就算了,關鍵他不是這種人,他生悶氣,就會連著讓陳雙念也不好過。

陳雙念這兩周可以說過得如履薄冰。

第一天:

“我給你接了水。”陳雙念笑得甜美且諂媚。

“哇哦,那真是謝謝了呢。”仇野狐也禮數周全,渾身散發著和藹的光輝。

第二天:

“我給你帶了食堂的糯米燒賣和手抓餅。我記得你喜歡吃這個。”陳雙念再次笑得甜美且諂媚。

“哇哦,這怎麽好意思呢。”仇野狐再次禮數周全,渾身散發著慈祥的光輝。

第三天:

“我錯了……你原諒我吧。我不是說你是真的垃圾,就,網絡流行語……你知道吧?”陳雙念苦著臉,乞求原諒。

“嗯嗯,我知道呢。”仇野狐笑得和藹可親。

第四天:

“欸?我不覺得你錯了呢。”仇野狐很驚訝。

第五天:

“說!你到底想怎麽樣!”陳雙念惡狠狠地瞪著仇野狐。

“沒想怎麽樣呢。”仇野狐還是笑眯眯的。

……

如此輪回過了兩周之後,陳雙念徹徹底底服了。

鐵服的那種服。

她算是對仇野狐的記仇程度有了質的認識。

周末去小廣場滑滑板,遇到仇野狐的妹妹,陳雙念痛苦地回憶了這兩周的淒慘遭遇。

妹妹說:“就是你慣的!新的一周你就別搭理我哥,你看他會不會把自己掰過來。”

正在家裏和聶大盤打遊戲的仇野狐憑空打了個噴嚏。

“老大,馬上就要零診了,你有沒有什麽想法?”

一局結束,聶大盤把遊戲手柄丟在一旁,問仇野狐。

“你想作弊?”

“不是!”聶大盤連忙否認,“作弊除了欺騙欺騙家長還能有啥用,老師同學誰不知道誰啊。”

再說了,他要是突然一下子考好了,他的家人也不會天真地以為是他用功努力了,反而直戳真相,問他是不是作弊了。

何必呢。

聶大盤悵然歎一口氣,道:“昨晚上做夢,夢見我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後來去學了美容美發,天天給人洗頭,手都洗爛了,給我嚇醒了。”

他從桌子上拈起一塊西瓜,兩三口啃完。

他繼續說:“老大,你想過要認真學習嗎?”

仇野狐搖搖頭,很誠實地說:“沒有。”

“我想過。”聶大盤又拈起一塊西瓜,這次吃得慢了些,“但是學習太難了。尤其現在還有手機、平板電腦,有時候你不得不感歎一句,科技的進步真的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以前有什麽問題不懂的,就查字典,或者留著第二天問老師,現在手機、平板電腦上就能查,你拿起手機、平板電腦,解鎖,劃開屏幕,然後你就會忘記那個不懂的問題。”

仇野狐一愣。

聶大盤把西瓜皮兒拋進茶幾旁的垃圾桶裏。

“太難了。”他無奈地搖搖頭。

“少來。”仇野狐說,“這隻是借口而已,陳雙念也有手機、平板電腦,但是她怎麽沒像你這樣?”

聶大盤詫異地看了仇野狐一眼:“老大你沒必要吧?也沒在學校啊,你居然還把陳雙念掛在嘴邊?再說了,你拿我跟她一個年級前十的比?你是看得起我還是看不起陳雙念啊?”

世界上有很多東西都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

譬如考試。

盡管陳雙念十分不情願,但是零診——也就是高二下期的期末考試——還是踩著穩健的步伐來了。

她整個考試過程都緊張得不行,考完就知道肯定砸了。

結果成績下來,果然砸了:全班第7,全校第34名,全區第167名。

與此形成強烈對比的是於秋,一如既往的優秀:全校第一,全區排名第9名。區排名前20名分都咬得很緊,於秋就比第八名少了0.5分,整體算起來跟區第一名就少了4.5分。

陳雙念簡直萬念俱灰。

拿成績的那一天,陳雙念站在教室外的走廊,趴在欄杆上往對麵實驗樓看,梧桐依舊茂盛,還是隻能看見實驗樓的最頂兩層,走廊上的名人名言牌匾還是安穩掛著,盛夏的陽光傾到實驗樓上,陰影在各個地方綻放,對比下來,明亮的更加明亮,晦暗的更加晦暗。

你也知道,一個人如果平庸,那其實沒什麽,但如果一個平庸的人不甘平庸,那麽災難就開始了。

仇野狐靠在教室後門,看著陳雙念趴欄杆兒上發呆,看了一會兒,走過去,說帶她去吃火鍋。

陳雙念覺得仇野狐有病,七月盛夏,誰沒事兒去吃火鍋?

仇野狐還是笑嗬嗬的,沒多解釋,拎著陳雙念就去了。

熱氣氤氳,陳雙念塞了滿滿一口的肥牛,看著對麵有條不紊燙鴨腸的仇野狐,猛地就哭了。

她說老天爺太不公平了。

“我平時難道不努力嗎?我辛勤的汗水灑得還不夠多嗎?為什麽在關鍵考場上,進入高中的第一場重要考試,我居然就考砸了,萬一高考我也這樣考砸了怎麽辦,那是不是就意味著整個高中三年我的努力都白費了,為什麽我的人生和未來要靠一場考試來定乾坤,為什麽有的人不參加高考就可以有選擇的機會……”

她嗚咽著說了一大堆,仇野狐就靜靜聽。

等她哭夠了,他把盤子裏燙好的鴨腸和肥牛,還有兩個鵪鶉蛋,放到她麵前。

“吃吧。”

陳雙念擦眼淚:“你不安慰安慰我嗎?”

“唉!”仇野狐歎一口氣,“我全班倒數第四,全校倒數兩百名,全區的排名一眼看過去都數不盡位數,怎麽看怎麽覺得我比較需要安慰。”

陳雙念破涕為笑:“你這個人真的太煩了……”

仇野狐懶洋洋地撐著下巴:“你可比我厲害多了。高三還沒正式開始,怎麽就泄氣了?”

他隔著桌子和熱騰騰的霧氣,笑得很溫和:“吃完這一頓,接下來繼續前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