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同桌的你 所有老師都曾是學生,所有大人都曾是少年
夏北鬥以前是嶽鹿中學校長——葉樹——的同桌。
這麽說也不對,葉樹是夏北鬥的學長,夏北鬥坐上葉樹曾經坐的位置的時候,葉樹已經畢業走了。
她知道那套桌椅是葉樹坐的,她老早就盯著了。
班級位置是固定的,葉樹以前是尖子班的,夏北鬥在初中部的時候看見高中部的葉樹在主席台上周一國旗下演講,他說了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夏北鬥在看見葉樹的那一瞬間,她就喜歡上葉樹了。
後來輾轉得知葉樹是高二2班的班長,成績好,脾氣好,人緣好,單周的時候會在校門口檢查校牌和校服。
初一7班的夏北鬥,那時候個子矮,成績在平行班是中等偏上,換算到黃岡班大概是——比倒數第二少接近一百分的倒數第一。
她一開始吸引葉樹的注意力是靠不穿校服褲子,穿牛仔褲配校服外套的方式,葉樹總是很無奈地問:“哪個班的?什麽名字?”
夏北鬥就特別開心地報上自己的班級和名字。
葉樹估計是沒見過這麽傻的,所以偶爾會趁人不注意放過她,語重心長地叮囑:“這次就算了,下次記得穿校褲。”
“下次”這個詞兒特別有約定的意味,夏北鬥很開心地在“下次”的時候又沒穿校褲,不過運氣不太好,碰上教導主任路過,正好抓住夏北鬥為典型,放在校門口殺雞儆猴似的批評教育,那麽多人來來往往路過,夏北鬥快羞窘哭了。
她不敢抬頭看葉樹,後來早自習的鈴聲響了,她終於可以走了,垂頭喪氣地抬腳要離開,麵前卻伸來一個白手帕。
“別哭了。”
夏北鬥一看拿著手帕的手就知道是葉樹。
她不好意思說自己其實沒哭,接過手帕匆匆忙忙地就逃走了。
班主任是個中年女人,月末對工資的時候,發現自己被扣了很多錢,全是因為夏北鬥沒穿校服褲子被扣了班級操行分,她氣得不行,拎著夏北鬥罵了整整一節課。
夏北鬥聽著“沒出息”“成績不好事兒還一堆”等等話,覺得班主任真刻薄,但更可憐的是自己還真的沒法兒反駁。
“學學人家葉樹行不行?”班主任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人家這次全區作文比賽又是第一名,來年北大自主招生,校長親自推薦,你不說跟人家一樣,好歹……”
夏北鬥終於肯正視和葉樹之間的距離,還有一年的時候,葉樹就要走了,看這意思,他肯定要去北大。
而自己現在這成績,連北京這個地方都考不去。
小孩子突然發憤圖強一般來說不是因為神仙路過開了智,而是因為心裏有了想要追趕的目標。
夏北鬥突然開始不要命地學習。
升了高中部,她總算進了尖子班,盯著曾經葉樹坐的位置,勢在必得,她考第二,是第二個選位置的人,她肯定可以選中葉樹那個位置!
結果第一名就跟故意和夏北鬥作對似的,他在班裏晃了半天,最後不偏不倚,正好坐上葉樹的位置。
夏北鬥快要氣死了,氣呼呼地走到第一名身邊,氣呼呼地坐下,望著跟自己近在咫尺的葉樹的座位,她跟第一名打商量:“我們倆換個位置行不行?”
“不行。”第一名笑得很欠扁,“我就知道你們這些女生是奔著葉樹這個座位來的,我努力這麽久,就是為了考第一坐這兒,以後別想著葉樹了,就欣賞我的風姿吧!”
憤怒得快要用眼神瞪死第一名的夏北鬥,就這麽憤怒地和第一名做了三年的同桌。離葉樹的位置特別近,但從來沒真的坐上過,每次夏北鬥安慰自己:好歹也算是挨著葉樹的桌椅坐了三年,也算是半個同桌。
後來高中畢業,第一名向夏北鬥告白。
夏北鬥喜歡葉樹,當然就拒絕了第一名。
但是也是那個時候,她猛地發現,這個在自己身邊坐了三年的同桌,她好像從來沒真正地放在心上過。
拍完畢業照,吃了散夥飯和謝師宴。
半個月之後。
夏北鬥去學校拿畢業照,沒看到第一名。
原來第一名高考之後去西藏玩兒,不小心感冒,在高原上就那麽去世了。
居然就去世了。
夏北鬥拿著兩人的畢業照和兩人的高考成績,坐在座位上,愣怔了很久。
即將又會有新的高三學生搬進高三樓,坐上她現在的位置,以及第一名的位置。
誰會記得這個笑得欠扁的第一名呢?她幾乎有些悵然地想。
要離開家去北京的時候,夏北鬥收到一封信,是第一名到西藏的第一天寫給她的,這麽久才寄到。
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才不喜歡葉樹了,唉。
同桌,偶爾也看看我唄,我不比他差的。
隻有兩句話,夏北鬥卻捧著這封信哭了很久。
誰會記得這個笑得欠扁,但是又會在旅行的時候給她寄信的第一名呢?夏北鬥哭得開始打嗝。
她想起在一次英語課上,老師在講台上講考試卷子,越講越生氣,後來直接怒吼:“這件事兒發生了沒有?都已經發生了為什麽不用完成時?我考前講沒講過注意時態?啊?為什麽考試的時候就忘了?”
第一名突然遞過來一袋開了的辣條:“吃嗎?”
辣條味道很香,味道也很大,沒一會兒全班都彌漫了一股辣條味兒,英語老師都氣瘋了,她在上麵辛辛苦苦評講卷子,下麵的學生居然吃辣條。
第一名被英語老師拎起來罰站,站了一上午。
夏北鬥下課的時候去看望他,他看起來委屈極了:“那包辣條都是你吃的……我就吃了一根兒……”
“那老師問的時候,你還主動站起來說是自己吃的。”夏北鬥小聲說。
“誰讓你看起來都快被嚇死了。”第一名看起來又不委屈了,甚至有點開心,好像自己做了什麽很了不起的事情。
誰會記得這個笑得欠扁,但是又會主動站起來幫她擔老師責罵的第一名呢?
夏北鬥後來如願以償地考進北大,如願以償地和葉樹重逢,如願以償地和葉樹在一起。
大學畢業,夏北鬥執意要去教書,葉樹便好脾氣地陪夏北鬥一起獻身祖國的教育事業,於是夏北鬥如願以償地跟葉樹一起去了南方的嶽鹿中學教書,葉樹後來做了校長,夏北鬥做了高二2班黃岡班的班主任。
經過這麽多年的教育磨礪,一批一批的祖國花朵總算換著花樣兒地把葉樹的好脾氣給磨沒了,他在主席台上拿著話筒換著花樣兒罵學生的時候,夏北鬥總是會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站在主席台上做國旗下演講,她對他一見鍾情,然後就一直鍾情了這麽多年。
她站在班級最末尾,會偷偷笑出來,誰會知道主席台上暴躁的校長多年以前其實是個溫柔的少年,會在檢查校牌的時候偷偷放水呢?
她做了英語老師,有時候也會氣急敗壞地在講台上咆哮:“為什麽不用完成時?這事兒發生沒有?完成沒有?”
然後,她會猛地想起她的同桌。
那個笑得欠扁的第一名。
她也學會了班主任的那一套——站在教室後門偷偷看學生們。
有時候看見學生偷偷摸摸傳辣條吃,學生轉過頭看見她在後門,嚇得不行,跟她當年被嚇著的時候表情一模一樣。
她走到上課偷吃辣條的學生身邊:“給我也來一根兒唄。”
以前第一名總是會這麽說。
12·9班級大合唱《同桌的你》。
“我也是偶然翻相片,才想起同桌的你。”
是仇野狐選的曲目,夏北鬥看了一眼他的同桌陳雙念——突然覺得時光荏苒,往事已經很遠很遠了,但是這首歌又把遙遠的時光猛地拽回來了。
她和年少喜歡的人修成正果,幸福美滿。
她也是偶爾看到高中畢業照,才會想起那個笑得欠扁的第一名。
夏北鬥有時候站在講台上,看著底下的學生們,會突然一瞬間覺得恍惚。
三年一批,三年一批,有時候也會兩年一批——
這些孩子們無知無覺地相聚,無知無覺地分離,然後在很久很久以後的某個黃昏,後知後覺地想念。
期中考試前。
她不可避免地又開始在黑板前拍著重點咆哮:“主將從現!寫作文的時候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語法正不正確!表達地不地道!做完形填空的時候,不知道單詞意思就找and!and前後兩個詞兒的形式就得一致,ing對應ing,ed對應ed,形容詞對形容詞,名詞對名詞……”
她其實把這些所謂的解題方法已經重複了很多遍了,她其實也知道下麵這群學生早就聽膩了,但是她總是會覺得自己強調得還不夠,總是怕這群孩子又因為馬虎或者心理素質不好考差了。她也是學生過來的,她知道考差時候的滋味——尤其她帶的是黃岡班,除了仇野狐,沒有一個學生是真的不在乎成績。
守晚自習的時候,夏北鬥坐在講台上,看見陳雙念塞著耳塞,專心致誌地複習,仇野狐在一邊兒安靜睡覺。下課的時候,陳雙念動也不動,根本不受上課下課的打擾,依舊專心學習,仇野狐會揉揉眼睛坐起來,把陳雙念放在桌角的水杯拿起來,把涼了的水倒掉,然後換一杯新的熱水回來,又放回陳雙念的桌角,然後伸個懶腰,繼續睡覺。
夏北鬥有時候會覺得神奇,仇野狐哪兒來的那麽多覺可以睡。
後來聽葉樹說,仇野狐的爸媽鬧離婚,仇野狐小小年紀在法庭上被法官問要跟著誰,仇野狐覺得自己的媽媽每天都在家裏哭,感覺如果跟了媽媽,她會哭得更慘,所以就選了跟爸爸。結果媽媽聽到這個結果當場昏了過去,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了心跳。
故事很陳舊,一開始的時候是恩愛的貧窮夫妻,後來丈夫逐漸有錢,移情別戀,妻子發現了歇斯底裏,不可置信——大抵所有人都以為自己可以逃過俗套的悲哀,後來卻發現命運一視同仁,對所有人都準備了曆史悠久的狗血,時機到了就狠狠潑到人頭上。
因為丈夫的背叛,女人已經很久沒睡過完整的覺,吃飯也有一頓沒一頓,好不容易吃進去又吐出來,神經極度衰弱的女人在法庭上聽到自己兒子選擇了“父親”,當場覺得人生可笑不值得,說是昏過去,其實就是直接猝死了。
仇野狐親眼看到自己母親死在麵前,甚至可以說死因是自己。
少年的驕傲讓他依舊笑著,鬧著,做著同齡人眼中的年級大佬,但是夜裏卻一宿一宿地睡不著覺,一閉眼就是母親猝死時彎曲僵硬的手指還有灰白的臉色。
夏北鬥心疼仇野狐,大人犯的錯,怎麽可以讓小孩兒承擔。
夏北鬥不自覺地“放過”了仇野狐很多回,隻說陳雙念,讓陳雙念去監督仇野狐,因為仇野狐看起來隻樂意聽陳雙念的——不然沒事兒給她接水換水幹嗎?
葉樹說得好,教育的真諦是一視同仁,更是因材施教。
她沒有看錯人,陳雙念真的讓仇野狐從大人施加的牢籠裏走出來了。
知道仇野狐回來複讀,夏北鬥問他:“這次複讀是想考哪兒啊?”
仇野狐笑了笑,曾經總是漫不經心,對什麽都不關心的少年,這時候眼睛裏露出閃閃發光的期待和向往,他說:“嶽鹿大學。”
夏北鬥早就料到了這個答案,但還是鼻酸了一下。
她就是覺得很欣慰。
她拍了拍仇野狐的肩,像是在回憶很久遠很久遠的事情。
“那,加油。”夏北鬥微笑著。
她已經不年輕啦,她也已經很久沒想起她那個同桌。
她和葉樹有時候也會吵架,學校裏叱吒風雲的校長,回到家裏連碗都洗不好,偷懶把**和襪子一起放進洗衣機裏攪……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讓他倆時不時就拌嘴、冷戰。但是過年的時候,如果要看春節聯歡晚會,她還是會靠在葉樹身上,許下來年也要好好過日子,把父母老人照顧好,把孩子養育好的願望。
年歲更迭。
葉樹從崗位上退休退下來,老年生活規律得近乎無聊。
清晨點上一支香,然後提著鳥籠去公園裏散步,回來的時候拎上兩個包子,自己吃一個,然後給夏北鬥帶一個。
黃昏的時候,葉樹會推著輪椅,把夏北鬥推出去轉轉,看看夕陽。
他耐心地教夏北鬥:“我是葉樹,你的老伴兒。”
夏北鬥明明已經滿頭白發,眼角、嘴邊都是皺紋,但是一雙眼睛卻懵懂無知。她得了阿茲海默症,慢慢地失去記憶,慢慢地不認識人,慢慢地就會死去。
葉樹帶著她去自己釣魚的池塘,旁邊有一棵梧桐樹。
梧桐樹長得特別好,樹枝丫全都撒開,龐大的樹冠,上麵有鳥窩,時不時飄下一片葉子。
夏北鬥愣愣地撿起落到自己膝蓋上的梧桐葉子。
葉樹笑了笑:“還記得嗎?我們以前在嶽鹿中學,那裏有好多梧桐樹,葉子一不小心就會鋪滿地。”
夏北鬥像是突然恢複了神誌似的。
她回頭,望著身後推著自己的葉樹:“你是不是又把**、襪子攪一起洗了?跟你說了不要那樣……”
遍地秋風。
沉默的池塘永遠不會懂為什麽岸邊那個高大健朗的老頭兒會突然痛哭出聲,沉默的池塘也不會懂為什麽那個看起來明明很瘦小的小老太太會掛著溫柔的笑,輕輕拍老頭兒的背,安撫這個難過的遲暮老人。
“我也很想你。”夏北鬥柔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