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3 我要做……很厲害的那種人
1
關山帶著司徒玥上樓。
他住在四樓,走廊靠裏的一個房間,本來他是和小黛一起住,現在因為司徒玥要過來睡,小黛就隻能滾去和徐二明、吳奇他們擠一間房,把床讓給司徒玥。
司徒玥對此有些不好意思:“要不你留下來吧?和關山睡一張床,我不介意的。”
小黛收拾行李的手一抖,餘光中瞥到關山的臉似乎黑了幾分。
他幹笑一聲:“不……不用了吧,和誰擠不是擠。”
背起背包,小黛說:“那什麽,我就先走了,你倆好好睡……不是!好好相處啊!”
說完,他趕緊在關山揍他之前,拉開門跑了。
小黛走後,房間裏瞬間安靜下來。
司徒玥心緒平靜下來,就發現自己的決定有多麽不妥。
雖然和關山連一個被窩都躺過,但那畢竟是小時候,現在兩個人都大了,就算有兩張床,依然感覺很尷尬。
房間又不大,才二十多平方米,除開擺了兩張一米二的單人床,一個床頭櫃,牆壁上一個掛壁電視,其餘再無別的家具,連一張椅子也沒有,她隻能坐在小黛為她清理出來的**。
關山站在床角,因為個子瘦高,將本就低矮的房間襯得更加逼仄,司徒玥突然感覺這房間實在是太小了,仿佛整個空間內,都充斥著關山的味道。
兩個人四目相對,幹瞪眼了好一會兒,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要說什麽。
尷尬到了極點。
最後,還是關山先開了口:“要不,你回去睡?”
“不行!”司徒玥聽到這句話,反應很激烈。
“她不是不願意和我一個房間嗎?我回去幹什麽?我不回!”
她一扭身子,麵對著窗子而坐。
夜幕已經降臨,窗外一片漆黑,有此起彼伏的蟲鳴聲順著窗戶爬進來。
關山輕聲說:“不回就不回吧。”
這麽一打岔,司徒玥感覺,縈繞在他們之間的那種別扭感沒了,她拍拍身邊的床。
“你坐啊,站著幹什麽?別客氣。”
言辭之間已經把這裏當作了自己的地盤。
關山在對麵床坐下。
他抬手看了下表,才八點不到,於是他問司徒玥:“要不要去找徐二明他們玩?”
司徒玥的手機沒帶出來,正感無聊,便站起身說:“可以啊,那我們去吧?”
關山卻坐在**沒動,說:“讓他們過來。”
頓了頓,他又解釋一句:“男生房間臭。”
司徒玥想起平時徐二明摳腳挖鼻孔的形象,不由得一陣惡寒,也坐下不動了。
沒過一會兒,幾個男生就勾肩搭背地,從外麵湧了進來。
小胖走在最後,提了一個巨大的背包,打開一看,裏麵全是零食,甚至還有幾個黃澄澄的贛南大臍橙。
真不知道他是怎麽一路背過來的。
小胖拿出一個橙子,塞到司徒玥手裏。
“吃!別客氣!”
幾個人玩鬥地主,打到十二點多。
司徒玥牌技爛得可以,關山看得糟心,起身趕人。
“別打了,都回去睡覺。”
“別別!”司徒玥舉著牌,頭也不回地說,“我這把就翻盤了!”
關山一把奪過她手裏的牌,冷笑一聲:“指望你?我把牌扔給豬打,都比你打得好。”
司徒玥眼一瞪:“嘿,你怎麽侮辱人呢?”
關山板起臉。
“你說是就是吧。”司徒玥趕緊道。
“不過,”她又不死心道,“你至少給我一個機會,證明自己比豬強吧?”
關山被她逗笑,語氣軟下去:“別打了,小玥兒,你要睡覺了,你不是要去看日出的嗎?”
司徒玥咕噥幾聲,最後摸摸鼻尖,妥協了。
“那好吧。”
小黛把牌收好:“那老大,我們這就走了啊。”
幾個男生站起身,徐二明屈起手肘,撞了一下吳奇的側腰,兩個人四目相對,嘴角同時拉出一個壞笑,隻有小胖老老實實低頭整理著吃剩的零食殘渣。
關山一個汽水瓶子淩空砸到徐二明腦袋上:“帶著垃圾滾。”
等幾個人走後,房間裏又清靜下來。
司徒玥仰起臉對關山說:“我要洗澡。”
關山一愣,臉上升起薄紅。
“明天回家洗。”
“不行,今天我流了汗。”她扯著袖口聞了一下,皺著鼻子,“好臭。”
關山隻好說:“那你洗吧。”
司徒玥靜靜凝視著他,關山心中一陣不好的預感。
果然聽到她說:“我沒有換的衣服。”
關山的第一反應是,司徒玥要穿他的衣服。
或許是被徐二明影響了,他腦子裏的思想也自動往下流的方向奔去,首先想到的是,司徒玥套著他T恤的樣子。
司徒玥體格偏瘦,骨架小,穿著他的衣服,一定寬大到能塞下兩個她,說不定肩膀太窄,衣服掛不住,還會滑溜下去,露出半截白晃晃的肩頭……
太色情了。
關山趕緊移開了目光。
司徒玥這時道:“衣服在我房間裏,靠門那張床,上麵有個粉色背包,衣服、毛巾牙刷都在裏麵,手機我記得是在床頭櫃上,如果找不到,應該就是在被子下。”
關山:“所以?”
司徒玥覥著笑臉,期待地看著他。
“所以你幫我去拿吧?”
“……”
十分鍾後,司徒玥帶著關山走到了自己房間門口。
她踮起腳,把關山的腦袋拉得側向自己這一方,在他耳邊小聲囑咐:“就這樣,你進去了,直接把我背包拿出來,一句話也不要說,要是她問起我,你就說,她滾到你看不見的地方了,語氣要冷漠,表情要欠揍,這可是你的長項,記住了嗎?”
關山斜瞟她一眼:“你都說了七八遍……”
司徒玥一把捂住他的嘴,用眼神示意他:“小聲點!”
等確定關山不會說話後,她才放開捂住他嘴的手,貓著身子快速躲去一邊的牆角,給關山打了一個手勢。
關山看到之後,便敲了三下門。
等了一分鍾,沒人開。
司徒玥縮在牆角後,伸出一隻手,打了一個手勢,意思是:再敲。
關山又敲了三下門。
依舊沒人開。
司徒玥從牆後站出來,連比帶畫地比了一套動作,意思是:她可能睡著了,敲重一點。
比完,她又縮回了牆後。
關山轉頭,這次不敲了,改為拍門,“砰砰砰”三聲響。
還是沒人開。
司徒玥衝他比手勢:再重點。
關山再也忍不住了,他大踏步走過去,一把將牆後的司徒玥拎出來。
“你是不是蠢?裏麵就是個死人,也被我敲醒了。”
“你是說……”司徒玥誇張地捂住嘴,淚光閃爍,“小雪她……”
“她不在房間。”關山忍了幾忍,總算沒狠下手,把司徒玥掐死。
兩個人找到前台,司徒玥謊稱自己房卡鎖在房間裏了,請前台幫忙開一下門。她傍晚才去找前台領過,前台對她有印象,抱怨了幾句,就把備用鑰匙丟給她,繼續在櫃台後的一張小**睡覺去了。
司徒玥拿備用鑰匙打開房門,房間裏一片漆黑。
關山拿出手機手電筒照亮,果然沒人。
程雪的那張床很規整,一絲不亂,和司徒玥走前一樣,說明她根本沒回來過。
司徒玥慌了。
現在接近淩晨一點,程雪不在房間裏睡覺,是去了哪裏呢?
這可是深山裏啊。
一時之間,她腦子裏什麽也想不到,全是“完了完了”幾個大字,慌亂中抓住身邊關山的手臂,抬起臉,六神無主地問他:“怎麽辦?怎麽辦?小雪不見了,完了,我不該跟她發脾氣的,怎麽辦?”
她很少哭,今晚卻是第二次哭了出來。
她一會兒想到程雪傷心欲絕之下,縱身跳崖的身影,一下想到程雪在林子裏亂走,被蟄伏的野獸叼走的模樣……
怎麽就跟她置氣呢?明明程雪個性那麽敏感,別人眼角抽了一下,她都懷疑是不是得罪了人家,不然為什麽要瞪她。
關山拉下司徒玥抓住他手臂的手,牽在手裏,另一隻手壓住她的肩膀。
“別慌。”他命令道。
然後,他牽著她,走到床頭,拿起櫃子上的手機,遞給她:“給你朋友打個電話。”
對!她怎麽沒想到!
司徒玥的心神微微一定,拿過手機,撥通程雪的號碼。
沒人接。
司徒玥再打一通,還是沒人接。
“不行,她生我氣,不接我電話,”司徒玥急道,“把你的手機給我。”
關山把自己的手機給她,司徒玥再次打過去,放在耳邊聽,依舊是無人接聽。
“她不接。”司徒玥眼淚又掉了下來。
“別哭,”關山給她擦掉眼淚,“打電話給馬攸,看人是不是在他那裏。”
“對對!”司徒玥忙不迭點頭,“她肯定是去找老馬了。”
她又打電話給馬攸,等待電話被接起的那短短幾十秒,心理上的感覺卻是無比漫長,心頭已經被成片的惶恐所覆蓋,她的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關山已經擦不過來。
司徒玥頭一次知道自己那麽沒用,隻會不停地哭,不停地後悔。
直到馬攸的聲音終於在電話那頭響起:“喂?司徒?”
這一句聽在司徒玥耳裏簡直如聞天籟:“老馬!小雪是不是在你那裏?”
“啊?”
馬攸沒反應過來:“程雪怎麽會在我這裏?她不是和你睡一個房間嗎?”
司徒玥絕望了。
馬攸又在那邊嘰嘰哇哇說了很多,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最後和馬攸一個房間的魏明朗一把搶過手機,問:“司徒玥,程雪是不是不見了?”
他的嗓門巨大,像一道驚雷在司徒玥耳邊炸開。
司徒玥被他吼得緩過神來,啞聲說:“是。”
“你問過一班遲灝了嗎?她是不是在他那裏?”
司徒玥一愣,很有這個可能。
她沒有遲灝的手機號,在很久以前,她還對遲灝犯花癡的時候,曾經費了很大的勁,也沒要到遲灝的手機號,至今為止,她都隻有遲灝的一個社交賬號。
她翻開遲灝的頭像,聊天對話框裏,還是上學期她約遲灝去看電影時,給他發的那條消息。
“我到了哦,你慢慢過來。”
後麵還跟了一個Q版女孩子翹首期待的表情,這種粉嫩風格的表情包跟司徒玥聯係在一起,感覺實在太過詭異,她是那種熊貓頭表情包的狂熱愛好者,發給關山最多的是一張“給你個大耳刮子”的表情。
就算知道此情此景很不該,關山在看到那個Q版女孩時,還是忍不住哼了一聲。
司徒玥給遲灝發去消息,問程雪是不是在他那裏。
可過了大概三五分鍾,遲灝也沒有回複她。
魏明朗打來電話,司徒玥告訴了他。
“應該是睡了,那我們去他房間找他。”魏明朗說道。
“他房間是哪個啊?”
“213,就在我們這一層,你趕緊過來。”
四個人在2樓會合,找到213號房間,敲響房門。
沒過一會兒,房門被拉開,是遲灝。
他的頭發有些亂,沒戴眼鏡,有些茫然,一看就是被敲門聲吵醒的。
魏明朗一看見他,就火氣很衝地問:“程雪呢?是不是在裏麵?”
遲灝剛睡醒,還有些蒙。他是深度近視,外加有些散光,沒戴眼鏡的時候,十米開外人畜不分,此時壓根兒沒認出門口這幾人是誰,下意識回答道:“我睡覺呢。”
言下之意是他睡著覺,程雪不在他這裏。
然而魏明朗這朵奇葩,腦回路不知道怎麽繞的,當即大怒:“我去!你這禽獸!”罵完,悶頭就往房間裏闖。
遲灝就是再困,此時也被他罵醒了,他張開手不讓魏明朗進去,皺著眉問:“你是誰?”
“關你屁事!”
司徒玥和馬攸七手八腳按住魏明朗,不讓他再給五班丟人。
然後,司徒玥抬起頭問:“你知道程雪在哪兒嗎?”
遲灝一愣,眯著眼,看清這人是司徒玥,神色瞬間恢複清明,問:“她怎麽了?”
司徒玥就將情況簡單說了幾句。
程雪也不在遲灝這裏,並且如果不是司徒玥回房間,沒人會知道程雪不見了,這說明她是偷偷走的,連遲灝也沒告訴。
事態變得可怕起來。
“我要去告訴潘老師。”司徒玥急了。
“別。”遲灝拉住她的手腕,卻被旁邊的關山眼疾手快地打下去。他也不在意,隻說,“先不要告訴老師。”
司徒玥哭著罵遲灝:“出了事你負責?”
遲灝想也不想地說:“我負責,但你要是現在去告訴老師,程雪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
這話的威力實在太大,司徒玥被他嚇得立即打消了去告訴潘豔華的念頭。
“我們先自己找找,實在找不到,再去告訴老師。”遲灝道。
魏明朗不愛聽他號召,反駁說:“這樣不行!要真出了什麽事,黃金救援時間就過去了!還是要告訴老師們。”
遲灝狠狠地盯著魏明朗,生平第一次爆了粗口。
“你懂個屁!”
五個人分成兩路,馬攸和魏明朗一路,在半山周圍找,而司徒玥和關山、遲灝則順著下山的方向探尋。
上山的路到了深夜被封著,隻有等到去看日出的時候,才會被打開。
司徒玥和魏明朗約定好,兩邊隻要有一方找到人,就立即打電話通知彼此。
分別之後,司徒玥和關山、遲灝一起下山。
下山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像白天那樣,坐索道下去,但現在這麽晚了,纜車已經關閉,就隻能徒步下山,山上修了人工棧道,用木頭鋪就。
三個人沿著棧道拾級而下。
遲灝一個人走在前麵,關山牽著司徒玥跟在他身後。
山裏的月光分外清朗,不用打手電筒,也能將腳下的路看清。
誰也沒說話,空氣中,隻能聽到兩邊草叢裏蟋蟀鳴叫的聲響。
一安靜下來,司徒玥腦子裏就蹦出許多瘋狂的念頭,她實在忍不下去,主動開口打破沉默:“小雪會不會被野獸叼走啊?”
關山正想說話,卻被走在前頭的遲灝搶先。
“不會。”
“你怎麽知道不會?”
“山裏沒野獸,充其量就一些野猴子。”
“你怎麽知道隻有猴子?”
司徒玥不厭其煩地追問。
其實她隻是不想讓腦子有空下來的餘地,隻能不斷地問問題。
遲灝卻被她問煩了,不耐煩道:“因為我上山時看了山上的公告牌,你要是無知,就多看點書。”
司徒玥摸摸鼻子:“噢。”
“噢什麽噢?”關山不樂意了。
“平時跟我不是挺能橫的,現在裝老實了。”
司徒玥說:“那他說得很對啊。”
“對什麽對?”關山沒好氣,“你不知道猴子是一種很凶殘的生物嗎?惹急了能把人頭皮都給撓下來。”
司徒玥:“?”
關山他真的是跟她一起來找人的嗎?
“你不要嚇我!”司徒玥憤怒地譴責他。
關山話鋒一轉,生硬地安慰她:“當然,猴子裏也有溫順的,不要太擔心。”
完全沒有被安慰到。
三個人走了近一個鍾頭,依然沒看見程雪的身影。
司徒玥給魏明朗打去電話,魏明朗告訴她,他和馬攸找遍了半山腰,連桃花庵都翻進去看了,還是沒找到程雪的蹤跡。
掛斷電話,司徒玥停下腳步:“不行,我們還是趁著沒走遠,回去告訴老師吧?”
遲灝腳步不停:“再走一段看看。”
司徒玥和關山對視一眼,隻好繼續往下走。
等又過了四十分鍾,三個人已經下到很遠,司徒玥累到不行,坐在台階上喘氣:“不行了,都走了這麽遠,還沒找到,小雪一定還在山上。”
遲灝說:“你不是說她行李都不在?她如果在山上,背著包做什麽?”
關山這次罕見地沒反駁遲灝:“他說得有道理。”
司徒玥癱在台階上,目光渙散。
“好吧,那先讓我歇會兒,我都累出幻覺了,好像聽到了鬼在耳邊哭。”
兩個男生隻好站在棧道兩旁,等她休息好。
過了一會兒,依靠在木質扶手上的關山突然腰一挺:“不對!我也聽到哭聲了。”
靠在另一側扶手上的遲灝遲疑片刻,皺眉說:“我也聽到了。”
山裏樹木參天,夜風輕拂下,帶起滔滔林聲一片,蟋蟀蟈蟈兒也來湊熱鬧,在野草叢裏拚高了嗓子鳴叫,嘰嘰咕咕,一聲高過一聲。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豎耳仔細傾聽,依稀能從林聲、風聲、蟲鳴聲、草木窸窣聲中,聽到一絲隱隱約約的哭泣聲。
哀哀戚戚,纏綿不絕。
四周鬼影幢幢,背後陰風陣陣,讓人頭蓋骨都發涼。
司徒玥“啊”地怪叫一聲,一個猛子從地上躥起來,她人瘦身輕,一隻手從背後扣住關山的脖子,雙腳在地下一撐,人就跟彈簧似的,瞬間攀到了關山身上。
關山沒能預料到她有此番動作,一下沒提防,喉嚨冷不丁給她扼住,險些沒背過氣去,剛順過氣來,胳膊又被司徒玥兩條細腿兒緊緊夾在腰側,她這人,每臨大事有股匪氣,三五個流氓近不得身,悍勁之下,關山一條身長八尺的漢子,竟也沒能掙脫開。
“司、徒、玥。”關山咬著牙,司徒玥的名字就從他牙關裏擠了出來。
每當他這麽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往外蹦,司徒玥就兩腿夾緊,頭皮發麻,因為這時候往往意味著她要倒大黴,要不想吃虧,最好趕緊低眉順眼兒,覥著笑臉給關山賣乖。
可這時她已經顧不上平時的保命守則,人在關山背上,抱著他的腦袋閉眼哇哇大叫。
“有鬼啊有鬼啊!”
關山的雙眼被她蒙住,耳邊是她的鬼哭狼嚎,實在忍無可忍,拔高了嗓子吼她:“你腦子被驢踢了吧?趕緊給我下去!”
司徒玥兩腿夾得更緊,頭被她搖成虛影:“不不不不不不!下去就完了!鬼要來抓我腳!”
遲灝這時說:“不是鬼,是程雪在哭。”
司徒玥搖頭的動作一頓:“是小雪?她在哪裏?下麵嗎?那我們趕緊下去!”
不用她說,遲灝已經順著棧道向下走去。
“小雪怎麽在哭?”司徒玥很擔心,“她怎麽真的跑下山了?還在半道上哭?我們快點走吧?她肯定嚇壞了。”
關山忍了又忍,冷冷道:“是這個理,但你能不能先下去?”
“要給老馬去個電話,說找到小雪了。”
“司徒玥,下去。”
“話說怎麽還沒看見她?哭聲能傳出這麽遠嗎?”
“最後說一遍,下去。”
司徒玥說話的聲音一頓,她很狗腿地拂了一下關山的肩頭:“哎,我實在是走累了,你就背一下我吧?”
怎麽就不來一群凶殘的猴子,把她臉皮給撕下來,看看到底是不是比城牆厚。
關山心想。
三個人一共走了二十幾級,等拐過一個山坳,果然看到一個長頭發的姑娘正坐在木階上,聽到背後傳來腳踩在木頭上發出的嘎吱聲響,睜著迷蒙的淚眼回頭看來,不是程雪又是誰?
司徒玥叫了一聲“小雪”,就從關山背上跳了下來。
她一步跨兩三級台階,眨眼人就到了程雪麵前,抱著程雪瘦削的雙肩,扯開嗓子大哭起來:“你怎麽回事兒呀?你嚇死我啦!和我賭氣,也不至於深更半夜下山啊,山裏有猴子你知道嗎?能把你頭皮都給撕下來的,你這是折磨我還是折磨你自己呀……”
程雪任她抱著,呆呆地問:“什麽賭氣?”
這是這麽久來,她和司徒玥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司徒玥心裏一喜,接著又覺得有點不對勁。程雪的語氣很機械呆板,跟團死水似的,仿佛她隻是下意識接一句話,跟她說話的人是誰都無所謂。
司徒玥放開她的肩膀,想要看清她的臉。
程雪天生的白皮,此時被皎潔的月光照著,一張瓜子尖臉,比平時還要白上三分,眼睛已經哭得不成樣子,打濕的睫毛暈在一塊兒,三五根黏成一茬兒,又粗又黑。
也不知道一個人在這深山裏哭了多久。
“你不是為了我在班長麵前給你甩臉子的事賭氣下山嗎?”
程雪聽了,眼睛裏略微有了點神采,微搖了下頭。
“不是,我都沒在意。”
“那是為了什麽?半夜下山。”
沒想到,司徒玥剛一問出口,就像是踩中了什麽開關,程雪好不容易止住的淚珠又簌簌地滾落下來。
程雪的嘴唇翕動了幾下,聲音很小。
司徒玥仔細辨認,也隻能聽到“沒有”兩個字。
“沒有什麽?”
沒有回去的車了?
程雪神情淒惶,看了司徒玥半晌,輕輕叫她一聲:“阿玥。”
“嗯?”
“我沒有媽媽了。”
程雪呆呆地說。
2
月上中天,山穀裏水汽沉降,氣溫驟減。
兩個男生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兩個姑娘的身上,略微站遠了些,容她們抱著彼此絮絮說話。
可山坳的空間就這麽大點兒,走開太遠又怕姑娘們出事,兩個人隻能選了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站著,夜風細細,將她們的說話聲傳遞進耳朵裏。
程雪哭久了,鼻音濃重,嗓子沙啞。
“你和馬攸去過我老家,一定聽村子裏的人說過我們家的事情了,她們肯定會說得很具體,小地方的人就是這樣,沒什麽新鮮熱鬧可以看,一件稀奇事就能說上很久很久。其實她們看到的也隻是一部分,比如我四歲的時候,爺爺眼睛瞎了,是被啤酒瓶子的碎片紮進了眼球。村子裏的人隻說是我爺爺喝酒不小心,他們不知道的是,啤酒瓶子是我爸扔的,原因是我爸不給他打牌的錢,爺爺在吃飯的時候念叨了幾句,然後我爸二話不說,提起啤酒瓶砸了過去,砸完還罵,老東西,閉嘴吧你。”
司徒玥心裏一顫:“你……”
“我在場。”程雪知道她想問什麽,“不然怎麽會知道得那麽清楚,大家都說小孩兒五歲之前不記事,可很奇怪,我五歲以前的事,很多都記得特別清楚。我記得我奶奶死後,我爺爺就過得很慘,我爸媽帶著我去廣東打工,他一個盲人,待在老家,飯也不會做,餓得幹巴巴的,後來還是我媽看不過去,要把他送進養老院,我爸說隨便,隻要不花他的錢。我爺爺在養老院沒幾年就死了,死的時候瘦得隻剩骨頭,抬棺的人說比小孩兒的棺材都輕。
“爺爺死了,我們就搬了家,我爸不讓我媽去廣東了,說那不是什麽好地方,其實他和我媽一起去過,我媽每天七點去電子廠上班,上到晚上七點,一天十二個小時都待在廠裏,回家了就給我和我爸做晚飯,根本不可能幹對不起他的事,可我爸還是不信。”
程雪蒼白的臉上升起一點困惑。
“阿玥,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人心,既然問了,為什麽不信?如果說什麽也不信,那又何必問?”
這問題問得太高深,司徒玥答不出來。
好在程雪也並不是想要一個答案。
程雪繼續道:“我們搬到了湘市,我爸的疑心病越來越重,我讀小學的時候,媽媽還能去飯店當幫工,給家裏賺家用,給我掙學費,可等我到了初中,我爸就不讓我媽出去上班了,可這樣不行,我爸是不工作的,媽媽不掙錢,一家人活不下去,但是她一反抗我爸,我爸就打她,太可怕了,阿玥,真的是太可怕了……”
程雪雙手掩麵,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
司徒玥的心好像被人敲掉了一小塊,她伸手抱住程雪,摸到她背後凸出來的兩塊肩胛骨,尖尖的,硌手。
“別怕,別怕。”
程雪卻一把揪下她的手,抓在自己手裏,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阿玥,你信我,我是真的很怕很怕,我那時候多小,還不到我爸胸口,他一巴掌就能扇死我,他生起氣來,眼睛鼓著,嘴向下拉著,什麽也不說,就死死地盯著你,像是要把你活活瞪死,我被他瞪著,腿都軟了,他抄起凳子砸我媽頭,我也隻能看著。”
司徒玥說:“沒事,你是個小孩,能做什麽?阿姨不會怪你的。”
“真的嗎?”程雪的眼睛裏像燃起了兩團火,緊緊攥住司徒玥的手,像是在抓緊溺水之前的最後一根稻草。
“媽媽真的不會怪我嗎?”
“不對!”程雪又搖了搖頭,神情迷亂,“阿玥你不要安慰我了,我知道我媽怪我,她躺在地上,被我爸揪著頭發打的時候,眼睛是看著我的,她是在用目光譴責我,為什麽不上前去救她,為什麽眼睜睜看著她被打。”
“不是,小雪……”
“你不用騙我!我都知道!”
程雪雙眼通紅,目光裏泄露出幾分癲狂之態來,像是發了癔症。
司徒玥的手被程雪死死握著,她長長的指甲陷進司徒玥虎口的肉裏,疼得司徒玥悶哼一聲。程雪卻仿佛什麽也沒聽見,繼續自顧自地說:“我媽她怪我,她恨生了我這麽一個女兒,也恨我爸,所以她要拋棄我爸,拋棄我,和別的男人遠走高飛。我怎麽辦,怎麽辦,阿玥,我要被我爸打死了,我會被他打死的……”
關山最先察覺到不對勁,轉身看見司徒玥被程雪抓著手,神情痛苦,而程雪無知無覺,繼續說著胡話。
關山趕緊大步走過去,抓起兩個人相連的手,就要把司徒玥的手往外抽。
“疼疼疼疼疼疼!”司徒玥連聲大叫。
關山心裏一急,失了章法,對司徒玥喊一聲“忍著”,使勁去掰程雪的手指。不料程雪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一股蠻力,手指跟長在司徒玥手上一樣,關山下了死勁,居然都掰不開。
“姓遲的!”關山向後麵吼了一聲,“你還愣著幹什麽?看風景嗎?”
遲灝從後麵走過來,幫他一起去掰程雪的手指。
司徒玥一邊疼得抽氣,一邊囑咐:“小心點,別傷到她。”
兩個男生合力,終於把司徒玥的手解救出來。關山捧著她的手,放在眼前,借著月光細細看。
司徒玥的手已經又紅又腫,虎口邊緣還有幾個月牙狀的指甲印子,深及皮肉裏,看得關山心裏又氣又痛,不知該說什麽。
司徒玥卻一把揮開他,大喊一聲,飛撲過去。
關山轉身看去,看見程雪癱倒在地,整個人詭異地蜷縮著,手指彎成雞爪狀,眼皮上翻,露出眼白,嘴裏不再不清不楚地說些胡話,反而牙關緊閉,嘴角有細細的白沫吐出。
司徒玥嚇壞了,和遲灝兩個人,一迭聲地喊著程雪的名字,程雪卻兀自抽搐個不停,人已經神誌不清了,叫不醒。
“都讓開!”關山上前,把這兩個礙事的掀到旁邊,蹲下身,將程雪的身體從地上搬到他的腿上,並將程雪的腦袋側轉過去,她口角的白沫就沾到了他的褲子上。
關山沒在意,托起程雪的下顎,將她咬合的牙關用力掰開,對呆立著的兩個人說:“找個能給她咬住的東西來。”
司徒玥仿佛從夢中驚醒:“東西!東西!木頭行不行?”
“行!”
她茫然四顧,看見周圍樹倒是不少,可她手裏卻也沒斧子鋸子之類的工具,給程雪削根剛好可以銜住的木頭。
司徒玥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機智,遇到事了隻會訴諸武力,智商掉線比A股崩盤還讓人心急,其實她完全可以脫掉關山那件牛仔外套,讓程雪咬著,但她此刻隻想到怎麽才能劈一根大小正合適的木頭,給程雪用。
比她更不如的是遲灝,司徒玥好歹還想到用木頭,他卻直接將自己化作一根木頭,在司徒玥的驚呼聲中,他不帶猶豫地將自己的右手伸到了程雪的嘴裏。
關山的手一鬆,程雪被強行打開的牙關立即咬緊,遲灝悶哼一聲。
應該是很痛的,司徒玥心想。
“癲癇,一會兒就好了。”關山說。
關山抬起頭,看到司徒玥雙唇顫抖,一副被嚇到的樣子,衝她招了招手:“過來。”
司徒玥蹲下身,坐在他身邊。
關山騰出一隻手,拉住她那隻受傷的手:“別怕,手還疼不疼?”
司徒玥搖搖頭,看著麵容扭曲的程雪,突然鼻子一酸,眼淚又掉下來:“小雪……痛不痛的啊?”
“別哭,她的意識是喪失的,感受不到這陣痛苦。”
司徒玥胡亂擦了把眼淚,點點頭,又問:“還有多久?”
“快了。”
大約過了十多分鍾,程雪才停止抽搐,牙關也慢慢鬆了,遲灝將手抽出來,已經是滿手的血。
司徒玥看見上麵兩排牙印,比她手上的那些指甲印深多了,可以見到裏麵深紅的肉,鮮血就從傷口裏汩汩冒出來。
司徒玥摸了摸口袋,找到晚上吃飯時,餐廳贈送的幾張紙巾,遞給遲灝。
“把血擦擦吧。”
遲灝道了聲謝,接到手裏,卻沒顧上擦,而是先去看程雪的情況。
程雪的身體不再僵直,手指也不彎曲**,變成柔軟狀態,隻是她雙眼緊閉,依舊沒恢複意識。
“沒事,讓她睡一睡。”關山說。
既然人已經找到,三個人便決定順著山路上去。
山上有醫生,可以給程雪看一看。
她昏睡著,兩個男生就輪流背人,遲灝走在前麵,關山走在最後,讓司徒玥走中間。
遲灝一邊走,一邊說起他和程雪近來走得很近的原因。
他說起司徒玥約他看電影的那一晚,他意外撞見程雪在跟蹤她出軌的母親。程雪惱羞成怒之下,跑進學校,想要進女生宿舍。
她有寢室門的鑰匙,大門掛的大鎖又是個擺設,她可以輕輕鬆鬆進到寢室樓裏,在她睡慣了的鐵架子**湊合一晚,反正她不想回家去,不想麵對她那個時時處於暴怒,常年酒氣熏天的父親。
遲灝抓住她的手臂,想要跟她談一談,可這時手電筒燈光一晃,他們被趕來的門衛當作幽會的情侶,追了過來。
這事的結果司徒玥再清楚不過,隻是不知道這裏麵的過程竟然是這樣的。
難怪程雪寧願讓司徒玥背鍋,也不主動去告訴老師那晚是她。
畢竟老師們最擅長打破砂鍋問到底,如果問到她和遲灝為什麽那麽晚在宿舍樓下,兩個人撒謊,或是避而不答,總會通知家裏家長,一牽扯起來,難免勾出程雪跟蹤媽媽的事,那時遲灝的兩紙助學申請書都能被阿圓挖出來放貼吧裏供眾人瀏覽,假設是母親出軌、父親家暴這樣的事流傳出來,還不知道會掀起怎樣的滔天大浪。
最直觀的一個問題就是,假設被程雪爸爸知道,那程雪和她媽媽怎麽活?
司徒玥開始慶幸,幸虧那時候自己認了那事兒。
如果是為了程雪,她能再當著全校的麵,做上八百回檢討。
程雪媽媽出軌的事已經確信無疑。
對象是個廣東佬,說一口拗口的粵語,程雪聽不懂,弄不清楚他們兩個的關係,究竟是從很久以前,程母去廣東打工的時候起,還是最近,她爸對她媽摧殘得更加厲害的時候起。
買彩票中的錢。
程雪記起小時候她媽媽說過的話。
彩票真的有那麽容易中嗎?
一千萬個人裏,那麽低的概率,就剛剛好輪到她一個從窮鄉僻壤走到繁華都市的鄉下妹頭上?
程雪第一次開始懷疑,她父親這許多年來,罵她母親是偷漢子的婊子的話,或許並不是空穴來風。
但程雪並不在意。
母親偷了人,還是沒偷人,對她來說無關緊要。
程雪甚至還殷切地希望母親真的給父親戴過綠帽,這對於那個蠢笨又自大,隻會打女人罵孩子的男人,是多麽大的一種羞辱。
這事程雪沒辦法跟任何人講,隻能藏在心裏,每天又怕,又緊張,精神高度緊繃著。母親去菜市場買菜,她都要掐著點,等過了該回家的時間還沒回來,就趕緊跑去找人。
在這一點上,她其實和控製欲變態到極點的父親很像。
遲灝就是在她心理幾近崩潰的時候,來到她身邊的。
他是一個很聰明的男孩子,這種聰明不僅表現在學習上,更多地在於他對人性的洞悉力。
在偶然撞見程雪的那一天,他什麽都沒問,就能看出程雪是在跟蹤自己出軌的母親。
他還教了程雪許多東西。
比如,他告訴程雪,像她那麽姿態緊繃地盯著她媽媽,是不對的。
就像是抓一把細沙在手心,握得越緊,沙子流逝得越快,這是小學生都明白的道理。
遲灝教她,要在細微處做文章,就比如,她媽媽在意她的成績,她就故意有幾次考試失利,讓她媽媽心焦,放心不下她,就舍不得走了,隻不過程雪操之過急,第一次嚐試,就考了一個倒數第一,震驚全班。
還有在她父親再一次打她媽媽時,試著去反抗,姿態要決絕一點,讓她媽媽知道,她可以保護她了。更隱秘的一層意思是,要讓她媽媽感覺到,假設有一日,她媽媽拋棄掉女兒走了,她丈夫並不會對唯一的女兒手下留情,程雪的生命會受到威脅。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狠下心來,為了自己的幸福,置女兒的命不顧。
遲灝背上的程雪不知什麽時候醒過來了,突然幽幽地說:“可是她還是狠下心來了。”
遲灝頭一偏:“醒了?”
“我怎麽睡著了?”
司徒玥跑上前:“小雪!你沒事吧?痛不痛?”
“頭痛,”程雪揉了下太陽穴,“我是怎麽了?”
司徒玥啞然:“你都不記得了?”
“我該記得什麽?”程雪滿臉疑惑。
“你剛剛……”
“剛剛睡過去了,”遲灝接口道,“你太累了。”
司徒玥閉上嘴。
程雪“哦”了一聲:“放我下來吧,我醒來了,可以自己走了。”
遲灝不放手:“再背一段。”
程雪卻自己往地下蹦,可是腳剛站到地麵就雙膝一軟,差點兒摔一跤,幸虧被遲灝及時撈起來,照樣把她背在背上。
“你現在沒力氣,不是走了那麽久山路嗎?”遲灝勸道。
程雪的臉色黯下來,不掙紮了,任由遲灝將她背起,在他耳邊說:“遲灝,我媽她還是走了,不要我了,我現在才明白,原來一個人想走,你是留不住的,親情無法綁住她,道德也無法束縛她。”
“不是,”程雪搖了下頭,“是我媽,她給我打來電話,說起那個廣東佬,說他老婆死了,女兒也出嫁了,他可以娶我媽了,說他在廣東有套兩居的房,有輛大眾的車,他做點小本生意,一個月也有一萬多的進項,夠一家人很好地生活,廣東佬還會煲湯,排骨湯豬腳湯都會,脾氣溫和,從不講髒話,不抽煙不喝酒,沒有任何不良嗜好……”
“那你說了什麽?”
程雪又搖了下頭:“什麽也沒說,我還來不及說,手機就掉進了水裏,就是招待所外麵那個錦鯉池子,我撈起來的時候,通話已經被掛斷了,手機都開不了機了。我想,我要趕緊回去,說不定能趕在廣東佬來接我媽之前,把她攔下。”
“所以你就半夜下山?”
“是,可是山太高了,路好遠,我走了好久,摔了好多跤,還是沒到山腳。”程雪哭了起來,眼淚劈啪掉下來,打濕遲灝的肩頭。
他歎一聲氣,說:“怎麽不找同學,先借一下手機,打回去?”
程雪臉上出現一瞬的空白,顯然是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個辦法。
然後,她又哭著搖搖頭:“沒意義了,遲灝,我媽打電話告訴我,就是決定好了,我怎麽挽留,她也不會改變主意的。”
“那你怎麽又半夜跑下山去?”
程雪一愣,哭著說:“我不知道,你別問我,我腦子好亂,想不清楚問題。”
“你不用想,”遲灝說,“我幫你想,現在你就打回去,問你媽媽,是不是要丟下你一個人,去和廣東佬過日子。”
“現在?”程雪眨著淚眼,有些意外,“可現在很晚了,她肯定都睡了。”
“不差這點睡眠時間,”遲灝命令,“現在就打。”
“可我手機壞了。”
“我有,”司徒玥拿著手機,遞到她麵前,“拿我的,記不記得阿姨號碼?”
程雪當然是記得的。
遲灝將她放下來,三個人坐在木階上,等她打電話。
程雪將那一個個熟記於心的數字撥打出來,然後將手機放在耳邊。
她已經做好電話無人接聽的準備,可沒想到,幾乎是在電話被打出去的瞬間,那邊就接起了。
“喂?是小雪嗎?”電話裏的女人壓低嗓子,焦急地問。
程雪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然後一句顫抖的“媽媽”,卻還是帶上了哭腔。
電話那頭的女人也哭了:“小雪,你怎麽之前掛了電話,媽媽正要和你說,想要帶你去廣東,也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我再打過去,你也不接,急死我了,也不敢跟你們老師問起,隻能一直等著你的電話。小雪,那個叔叔人很好的,你爸爸……你爸爸,唉,小雪你怎麽不說話?你不願意……”
“我願意!”程雪放開捂住嘴的手,大聲喊了出來,淚水在她臉上肆虐,一雙眼睛已經哭得腫成核桃。
“小聲點,你爸喝醉了在睡覺,不要吵醒他。小雪,等你回來了,我帶你去見一見那個叔叔,我們再……再商量一下。”
程雪一邊小聲應著,一邊哭了起來,像頭嗚咽的小獸。
“哭什麽?”她媽媽問。
程雪搖了下頭:“沒,媽,我不是不接你電話,是手機掉水裏了,壞了。”
“這樣啊?那以後給你再買新的。別哭,哭什麽,一部手機,媽又不會怪你。”
“真的不怪我嗎?”
“不怪。”
程雪拿著手機,抬頭看著頭頂的月亮,流著眼淚說:“真好。”
3
等程雪移到關山背上的時候,他們在半道上碰見了下山的馬攸和魏明朗。
原來遲灝一找到程雪,就給這兩個人去了消息。
魏明朗坐不住,要下來找程雪。
馬攸這陣子最怕被人甩下單獨行動,因此哪怕再厭惡運動,也跟了魏明朗下來。
兩撥人一會合,司徒玥就在程雪的同意下,將事情簡單地解釋了一下。
馬攸聽得眼淚直流,一個勁兒地安慰程雪。
程雪和她媽媽通過電話後,這輩子都沒那麽開心過,反過頭來還安慰馬攸,讓他別哭了。
一向嘴賤又直腸子的魏明朗反而悶悶地沒吭聲,惹得司徒玥看了他好幾眼,關山也跟著她看。
魏明朗便伸出手,對關山說:“我來背吧。”
程雪便從關山的背上,轉移到了魏明朗的背上。
關山背上一輕,司徒玥就賊兮兮地惦記起來。
她剛想故技重施攀上去,關山已經預料到似的,一個冷眼甩過來:“有那狗膽,你就上來。”
司徒玥訕笑一聲,吐吐舌頭。
“嘿,你怎麽知道……”
“你眼珠子一轉,我就知道你在想什麽。”
“你就背一背我吧。”
“自己沒長腿?”
“求你了,山哥?”
“叫爹都沒用。”
“可是……”司徒玥捧著自己的手,眼淚汪汪,“我的手真的好痛!”
一旁偷聽的馬攸剛想告訴司徒玥,手痛跟她爬山沒有關係,可就在那一刹那,他聽見關山微微歎息了一聲,然後司徒玥麵上一喜,人就跟個猴子似的躥上了關山的後背。
而關山,不僅沒有將人掀下去,反而兩隻手托起了背上那人的腿窩。
臉上是認命的表情。
馬攸心裏一酸,真想找到一個也願意背自己的人。
他才剛下山,又得原路爬回去,這比上次走十幾裏山路還變態,他兩條腿跟灌了鉛似的,沉得抬不起來。
可他一看,魏明朗的背上有程雪,關山的背上有司徒玥,隻有一個人背上沒人,可那人是遲灝。
還是算了吧。
馬攸淚流滿麵地想。
到五點多的時候,六個人生平頭一次,在山上看了一次日出。
其他人也就順勢停下來歇息,馬攸早就不行了,出氣多,進氣少,倒在地上好半晌才恢複過來。
他還帶了一個包,包裏裝了瓶礦泉水,一個肉鬆麵包,預備著給程雪吃的,他拿出來,給大家一起分了。
六個人或坐或躺,一口水,一口麵包,看見群山之間,一線天光乍現,不多時,便有一輪紅日從地底升起,顫顫巍巍,如火焰一般,紅得耀眼。
在如此壯麗雄渾的場景麵前,一切語言都顯得相當貧瘠了。
司徒玥捏著礦泉水瓶,看呆了,分神去看其他人,看到他們臉上也是一副震驚的神色。
這在很久的後來,依舊是司徒玥心中毫不褪色的場景。
記憶就是如此不講道理,很多事情她都不記得,隻有一個模糊的大概,比如她不記得桃花庵裏供奉的什麽菩薩?她在佛前許下了什麽心願?關山背著她走了幾千級木階?她記得都不是很清楚。
可是她很清楚地記得回程的路上,大家擠在一塊兒,鬢角都被晨露沾濕,她靠在關山的左肩上,他肩下的肌肉飽滿堅實,靠著很安心,腿上枕著馬攸,他的大腦袋死沉死沉,她手裏牽著程雪,程雪的手溫軟幹燥,一如從前,而程雪的視線凝集在遲灝的側臉上,魏明朗的視線卻凝集在程雪的後腦上。
在日出的那一瞬間,所有人的視線,一道看向東方。
“說點兒什麽吧?”馬攸提議說。
“說什麽?”司徒玥問。
“不知道,總感覺在這種時候,不說些什麽,有些不值當。”
“那說夢想吧。”
不知誰說了一句。
“我想當一名禦用化妝師,享譽國際,很厲害的那種。”馬攸最先說。
魏明朗接著說:“我想去國家隊遊泳,參加奧運會,成為世界遊泳冠軍,很厲害的那種。”
程雪咬著嘴唇,猶豫了幾秒,也說了:“我想考上一個重本大學,帶著我媽媽永遠離開他,我和媽媽幸福地生活。”
“程雪你破壞隊形了。”馬攸譴責。
司徒玥順手給了他後腦一下:“小雪別理他,不過你這確實不是夢想,快要實現的不算夢想,你換一個。”
“好吧,”程雪抿著嘴角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想當一名支教老師,很……很厲害的那種。”
一直沉默的遲灝,居然也接了下去:“我想成為一名律師,很厲害的那種。”
司徒玥撞了一下關山的腰,關山咳了一聲,說:“我想成為醫生,很厲害的那種。”
他說完,應該換司徒玥說了,可眾人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她說話。
“小玥兒?”關山提醒她。
司徒玥沒說話。
眾人回頭去看,看見司徒玥一張臉都憋紅了,結結巴巴說:“我不……不知道,我沒……沒啥夢想。”
“好吧,那我的夢想是,接下來的路,關山把我背上去……啊!”
關山給了她一記腦瓜崩,淡淡道:“重說。”
司徒玥捂著腦袋,自暴自棄:“那好吧,我的夢想是,把消消樂玩通關,成為頂級消消樂玩家。”
“很厲害的那種。”她沒忘記添上一句。
“滾啊!”
剩下的人一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