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2 冷戰

1

冬去春來,高二下學期開學了。

司徒玥能明顯感覺到,高三樓的氛圍一下子緊張了很多。

好幾次她去找關山,明明是下課的時間,走廊上卻寂靜無人,如果扭頭往教室裏看去的話,能看到黑壓壓的一大片,全是學生伏案做題的身影。

一樓大廳的白牆上,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被貼了一個大大的“靜”字。

大紅色,在白底的牆上,突兀又顯眼,任誰一進來,率先看到的,肯定是這個“靜”字。

另一堵白牆上,則貼著一張成績榜,同樣是大紅色,上麵是年級前一百名學生的成績,還有單科前三名與文理綜前十名。

司徒玥在這張榜單上,總能見到關山的名字。

她因為這事,還鬧過一個笑話。

關山在搬去北京之前,成績和她一樣爛,以愛交白卷而出名。司徒玥好歹還連蒙帶猜地交上去,他倒好,回回交上去的試卷,比他的臉還幹淨。

關山班主任曾給他媽媽關小燕女士去過電話,關小燕聽了,捂著嘴嘻嘻地笑:“我兒子這麽酷的嗎?”

從此以後,班主任再也不管關山交白卷的事。

因此司徒玥的印象異常頑固,認為關山和她一樣是爛泥糊不上牆。這導致曾經有一次,她和關山、小黛他們一起出去玩,小黛幾個問起關山想考哪個大學,是清華還是北大。

司徒玥當時飯都笑得噴出來了,指著關山說:“就他?還清華北大?北大青鳥還差不多。”

小黛他們捧著飯碗,目瞪口呆。

最後還是小胖對司徒玥說,讓她下次去八班玩的時候,看一看一樓大廳裏貼的年級榜。

司徒玥下次去的時候,果然掃了一眼,結果眼珠子都差點兒掉了出來。

關山的成績,出乎她意料的好。

雖不至於到年級第一,但也不下於年紀前三十,並且勢頭很猛,單兵突進。司徒玥每次去看,總能見到他又前進了兩三個名次。

而且他數學尤其好,好到變態的那種,接近滿分,每次單科前三名裏,數學年級第一總是他。

他理綜成績也不錯,能進前十。司徒玥特意去看過,發現最給他拖後腿的,是語文和英語,這兩科裏,又以英語相對較差,150的滿分,可能隻能考個及格線。

這也從側麵證明了,他的數學和理綜是多麽強悍。

高考迫近,關山徹底忙了起來。

他們倆雖然每天還是一起上學,放學卻不能一起走了,高三年級的晚自習時間被延長了一節,每天晚上十點才能下課。

關山讓司徒玥自己先回去,不用等他。

他嚴重地缺少睡眠,司徒玥能看到他眼下明顯的青黑。每天清晨在樓下等司徒玥時,他坐在花壇上仿佛就能睡著。

有一次,司徒玥甚至還看見他穿了家裏的拖鞋就出來了,要不是司徒玥提醒,他都沒意識到。

司徒玥看不下去了,問他每天什麽時候睡的。

關山說:“不一定,有時候四五點,早的話,就兩三點。”

兩三點還算早?

司徒玥頭一次聽到這個論調。

她每天十一點就上床睡了,除非是放假玩手機,那也最多到一點就支撐不住了。

一天兩天還好,連續一段時間的熬夜,她無法想象。

“你每天那麽晚睡,都做什麽啊?”她皺著眉問。

“做題。”

“不能白天做嗎?”

“能,”關山點頭,“但我晚上睡不著,就做下題。”

“怎麽會睡不著?”司徒玥簡直無法理解世界上會有人睡不著,她隻覺得睡不夠。

“不踏實,”關山摸了一下司徒玥的頭,看著她說,“小玥兒,我心裏不踏實。”

“做題就能踏實了嗎?”司徒玥睜大眼,反問他。

關山說:“能。”

司徒玥就不問下去了。

她開始習慣每天等關山,到了睡覺的點也不睡,貼著牆,聽牆那邊,關山的房間裏傳來動靜,她就知道他回來了。

有時,她跑到小陽台上,看到他的房間亮起燈,就將自己房間的躺椅搬到陽台上,披著被子坐在上麵,想看看他這次幾點睡。

結果等得睡過去,初春深夜裏冰涼的霧氣將她凍醒,她睜著迷蒙的睡眼往關山房間看去,依舊是一團暖黃的燈光。

一看時間,已經是淩晨三點。

後來有一次,關山發現坐在陽台上的她,把她臭罵了一通,說她要再犯蠢半夜不睡坐在陽台上,他就去告訴楊女士。

司徒玥最怕她媽,隻得被迫放棄了這項睡前活動。

不過這之後,關山每次下晚自習回來,如果她沒睡,會在微信上把她叫出來。兩個人在小陽台上,隔著一台生鏽的空調架子,聊會兒天。

當然,司徒玥幾乎每次都還沒睡。

兩個人站在陽台上,手扶著欄杆,抬頭看著頭頂的夜空。

有時萬裏無雲,有時滿眼星空。

小區裏栽了很多株梨樹,春來氣溫升高,梨花在夜裏悄然綻放,一不留神兒,就花滿枝丫。他們站在夜色裏,如果仔細聞的話,能嗅到梨花清鬱的香氣,灌滿整個胸腔。

兩個人什麽都聊,聊小時候的事,聊將來,聊關山,不過他的事聊得少,大部分時候是司徒玥在說自己的事情。

司徒玥有時候不想說太多自己的事,她更想知道關山在北京的四年,是怎麽過的,他媽媽關小燕呢?

她還是那麽美麗,那麽有趣嗎?

司徒玥那時候多喜歡關小燕哪,關小燕從不擺大人架子,時常一副笑臉,和楊女士是截然不同的人,平生最大的缺點不過是打牌喜歡耍賴。

那時司徒玥年少無知,要和關小燕結為姐妹,關小燕二話不說,扔了手裏的撲克牌,就要拉著司徒玥下跪結拜。可以說,如果當時不是關山攔得快,擱現在來講,關山還得喊司徒玥一聲“小姨”。

司徒玥的第一條裙子是關小燕送的,第一支口紅也是她給的,楊女士從不關注司徒玥的穿著打扮,如果不是關小燕,司徒玥很有可能會一直沿著鋼鐵男兒的路子打馬狂奔下去。

關小燕搬走之前還說,等司徒玥滿十五歲後,要送她一雙高跟鞋。

現在關小燕呢?她的高跟鞋呢?

司徒玥不敢問關山了,她還記得關山從北京回來的第一天,她去他家,問起關小燕,關山的那一聲“滾”。

關山很少提及自己在北京的事,他喜歡問司徒玥,他不在的那四年裏,她都發生了什麽。

司徒玥就說自從他走後,她就沒什麽朋友,每天一個人上下學,孤單得很。

關山問她:“怎麽不交新的?”

司徒玥苦著臉說:“我跟你混久了,大家都怕我,不敢和我做朋友。”

她那時候念小學六年級,前幾年都是和關山在一起,兩個人其實也沒做什麽,沒拿板磚拍過人腦袋,也沒拿鋼棍打過人腿,大多時候都是為了一些幼稚的理由。比如司徒玥班上某個女生被高年級男生吹了流氓哨,放學路上被堵了幾次,司徒玥幫人出頭,打不過的話,就扔出關山的名號。

關山和司徒玥帶著一幫小弟,高年級的也帶著一幫小弟,兩夥人隔空放狠話,但誰也不先動手,應了那句話,能動口絕對不動手。

這就是那時候小混混小太妹們打群架的普遍解決方式,要實在一言不合動起手來了,也不過是你絆我一跤,我推你一把,手段不入流得很。

但後來關山突然“惡名遠揚”,成了他們那所小學附近都知名的小流氓,人人都怕他,這種威懾在他走後都絲毫不減,導致長期與他為伍的司徒玥連朋友也交不到。

這種情況,直到上了初中,才好了些。

“馬攸和程雪,就是初中認識的嗎?”

“嗯,”司徒玥點頭,“一個班的,先是和老馬熟起來,他那時候是我同桌,還沒發胖,可瘦了,長得又清秀,像個女生,老是被班上男生調笑。”

“然後你幫他教訓了那些男生?”關山猜測。

司徒玥臉一紅,幸虧在夜色裏頭瞧不出來。

“不是,”她有些羞愧地道,“我和男生們一起笑他。”

關山一愣。

“不過!”司徒玥趕緊強調,“他被氣哭過一次後,我就再也不笑他了,不僅不笑,還不準那些男生笑,誰笑我就揍他。”

“行吧。”關山忍不住笑了起來,眼睛很亮,在黑夜裏發著細細碎碎的光。

“那程雪呢?又是怎麽認識的?”

“小雪啊,”司徒玥笑了一下,“說起來還挺有意思的。

“雖然是一個班,但我和她是初一下學期才熟起來的,她那時候挺內向,整天埋頭學習,大家聊天都不敢叫她,怕耽誤她學習。但人長得可漂亮了,班上男生一半兒都暗戀她。”

“你呢?”關山突然問。

“我什麽?”司徒玥沒反應過來。

關山覷了她一眼,臉上神色不明:“就沒男生暗戀你?”

司徒玥說:“你都說是暗戀了,那我哪知道?”

“那你怎麽就知道一半兒男生都暗戀程雪?”

“道理很簡單,”司徒玥說,“他們自己告訴我的。”

“他們為什麽會告訴你這些?”關山追問。

“因為四海之內皆兄弟。”司徒玥不樂意了,小尖下巴衝關山一翹,“你能不能別問這些有的沒的?到底要不要聽我說下去?”

關山向她比了個“請”的手勢。

“你說。”

司徒玥繼續道:“我和她也僅僅隻是見到了打個招呼的關係,但直到初一下學期的一天,她突然跑過來跟我講,真的是跑過來,還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說初三一個大姐頭,放學了要來打我,讓我趕緊去跟班主任請假,早點回家,避開大姐頭。那個大姐頭在學校裏很有名,整一個爆炸頭,化很濃的黑色眼線,鼻子上還打了個鼻釘,挺酷一姑娘,我隻遠遠見到過,而且你不在,我初中時候其實還挺老實的……”

關山聽到這裏笑了:“怎麽我不在,你就變老實了?”

司徒玥一愣:“這還用問嗎?你不在,我打不贏別人的時候,沒人幫我打回去了,我肯定就老實了呀。”

他還是頭一次知道,有人能將“恃強淩弱”四個字解釋得如此清新脫俗。

“我當時很疑惑,覺得沒和大姐頭結過什麽梁子,怎麽就要來打我了,我長得也不欠揍吧?”

“所以你怎麽做的?”

司徒玥說:“所以,我就跑去問大姐頭了。”

關山無語。

他就知道。

“人家沒打你?”

“沒。”司徒玥搖了下頭,“我和小雪的革命友誼就是這麽建立的,當時她見我死活不聽勸,就是要往初三樓去,最後一跺腳,也跟著我去了。等到了大姐頭班上,找她一問,才知道是個誤會,人家說的是等放學了打死塗月,而不是放學了打司徒玥。小雪給聽岔了,誤會一解釋清楚,大家還做了朋友。大姐頭可喜歡我了,她畢業的時候,還來找我寫同學錄,把我放在第一頁,我問她打鼻釘疼不疼,她聽了,一下就把鼻釘給拔下來了,我給嚇了一跳,見居然沒噴血,一看,那鼻釘原來是貼上去的。大姐頭畢業的時候,還送了我兩打,可惜被我媽扔了,現在我倆還有聯係,她在學理發,混得還挺好,說下次見麵給我洗頭,舒服得保準我能睡過去……關山,你是不是困了?”

“不困,你繼續說。”

司徒玥說:“哦,可是我困了。”說完她打了個哈欠。

關山一驚,看了下時間,發現已經很晚了。

“你快回去睡吧。”他有些愧疚地道。

司徒玥迷迷糊糊往臥室裏走,聽到關山在身後說:“晚安,小玥兒。”

她頭也沒回地揮了下手。

2

四月份的時候,司徒玥和程雪起了一次口角。

原因說起來還有些奇幻。

事情的起源是遲灝有一天來上課的時候,大家意外地發現,他臉上帶了傷。

左眼好大一塊瘀青,青中帶紫,左眼球紅血絲密布,像蛛絲網一樣,看著都疼。

他平時從來不會和別人發生爭執,更別說打架掛彩,唯一的一次就是上學期期末的時候,和關山打的那一架。

因此很多人自發把造成他臉上傷的人想成了關山,還有不少人問到司徒玥這裏。

司徒玥被問得一臉蒙,她也不知道,隱隱覺得不是關山打的,關山打人很上道,從來不打臉。

可她又有些不確定,隻好跑去高三八班,問關山。

關山當時正在做題,聞言把筆一摔,皺著眉頭問她:“是不是他被狗咬了你都要怪到我頭上?”

司徒玥一愣,剛要辯解,又被關山奪走話頭。

“他就這麽金貴?

“你哪回見我打人衝臉去?等著被處分呢?”

說到“處分”兩個字,司徒玥有話說了:“我不是怕你哪根筋不對,又去打他,背處分嗎?你上次打他背的處分還沒銷多久吧?”

他上次打遲灝,盡管自己也掛了彩,但因為視頻裏他幾乎是把遲灝按在地上打,影響很惡劣,最後被學校記了大過,遲灝倒是什麽處分也沒背。

關山現在是高考生,正是為前途奔命的時候,如果因為打人而又挨上一記大過,可能將來考大學都是個問題。

司徒玥絕對不希望看到,他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

她這句話也不知道是怎麽捋對了虎須,關山在一愣之後,瞬間眉眼舒展,露出懶洋洋的笑意。

“人不是我打的,爺忙著呢,沒那時間教他做人。”

司徒玥:“哦。”

關山拿起筆在她額頭上敲一記:“回去吧。”

司徒玥便暈暈乎乎地回去了。

她覺得自己腦子可能出問題了,不然怎麽會覺得,關山剛剛笑得那麽好看呢?

到了高二五班,她跟程雪、馬攸他們說起,人不是關山打的。

馬攸有些困惑,咬著筆頭道:“不是關山打的?那會是誰打的呢?”

程雪倒是不怎麽奇怪。

司徒玥搖了下頭:“不知道。”又說,“不過還好不是他打的,不然又得被記一次過。”

程雪當時正在寫一張數學試卷,遇到一道數列題,怎麽也想不明白,在草稿紙上來來回回地畫。

聽到司徒玥這句話,她幾乎是很愕然地轉過臉來。

“你怎麽能這麽說?”程雪問。

司徒玥愣了一下:“我怎麽說了?”

“你說,還好不是他打的。”程雪慢慢地重複了一遍她說的話。

司徒玥更蒙了:“這句話……有問題嗎?”

“有問題。”程雪表情嚴肅地道,“你這話就好像在說,遲灝被打不關你事,隻要不是關山打的就行。”

她有這個意思嗎?司徒玥愣怔了片刻。

仔細想想,她好像隱隱約約,真有這意思。

不是說她樂意見到遲灝被打,她也不希望看到他被打,可前提是遲灝已經被打了,於是她就隻能寄希望於打他的人不是關山。

如果換作是以前,遲灝被打了,她肯定千百倍地幫他打還回去,即使那人是關山,她打不過,也得每天見到關山時,瞪上八百回眼。

隻能說,在她心裏,有把優先考慮的椅子,以前椅子上坐的是遲灝,現在換成了關山。

這或許有些涼薄,但無可指摘。

司徒玥想通了這一點,便理直氣壯地對程雪說:“他被打,確實不關我事。”

程雪的臉瞬間拉下來:“阿玥,你真冷漠。”說完就扭頭去算她的數列題了。

司徒玥像被她悶頭打了一棍,她打完還一句話也不說,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司徒玥氣不打一處來,說:“我怎麽就冷漠了?小雪,你以前不是還希望我不要犯花癡嗎?現在我改了,你怎麽又說我冷漠?”

程雪埋頭做題,對她的話充耳不聞。

“你為什麽不說話?

“小雪,你現在是為了遲灝和我冷戰嗎?你什麽時候和他那麽好了?

“我和他,你選誰?

“你還不說話,你真的要和我冷戰嗎?

“我傷心了,我和你這麽多年交情,想當年,你冒著天大的風險為我通風報信,在大姐頭的威名之下,願意陪著我……”

程雪被她搞得煩不勝煩,扭過臉對她細聲細氣地吼:“別吵了!我要做題!”

司徒玥氣得往前桌馬攸的椅子上踢了一腳。

“別偷聽了!你頭上隻差沒插根天線了!”

馬攸哭唧唧。

不過這場吵架很快以司徒玥的妥協而終結。

中午午休時,她趁教室裏的人都走空之後,在程雪的桌上放了一隻紅富士蘋果。

蘋果一麵貼了張淡黃色便利貼,上麵寫著:老婆對不起,是我無情我冷漠我無理取鬧,你別生氣啦。

蘋果的另一麵則被她用小刀刻了副笑臉,圓圓的兩個小洞是眼睛,下麵一道咧開的細縫是小嘴,她沒什麽美術功底,眼睛刻得太小,嘴巴又太大,眼睛與嘴之間的距離更是不成比例,笑臉看上去齜牙咧嘴,醜得可以。

程雪午休回來時就看見這個醜蘋果擺在她的桌上,被挖掉的地方露出裏麵的果肉,在空氣中已經微微氧化,變成黃色。

程雪捧著這蘋果反複地看,從便利貼這一麵,移到笑臉的那一麵,情不自禁笑出聲來。

躲在講台底下,一直暗中觀察的司徒玥猛地躥出來,跳到程雪麵前:“好!你笑了!被我抓到了!”

程雪憋著笑:“笑怎樣?被你抓到又怎樣?”

司徒玥一把攬過她肩膀,宣布:“你笑就是不生我氣了,被我抓到就是我倆沒事了!”

程雪嘴角的笑意就再也憋不住,不要錢似的嘩嘩淌了一地。

“我沒生你氣,阿玥,我對你生不起來氣。”

“我也是。”司徒玥說。

她的誌氣到程雪這裏就無端矮三分,前一秒還冷著臉,端著架子,在看到程雪臉一拉時,冷臉就繃不住了,這時程雪再把小臉一轉,小腰一扭,她的架子就端不住了,稀裏嘩啦垮得比雪崩還徹底。

心裏的念頭一個個地往外蹦。

程雪怎麽不說話啦?程雪不會真生我氣吧?剛才我說話的語氣是不是過分了點兒?要不先低頭給程雪道個歉?

腦袋裏一根弦緊緊繃著,等低了頭,認了錯,程雪給她一個笑臉時,才能真正鬆懈下來。

但她在別人麵前又不是這樣的。

就拿關山來講,如果倆人吵了架,她會梗著脖子,拒不低頭。

不誇張地講,她能這樣堅持到冰川消融,海水倒灌,地球毀滅,外星人領著星際艦隊來搶占殖民地,她自己躺在休眠艙裏頭,外頭還要貼張字條,寫著“司徒玥絕對沒有錯”。

這就是骨氣,這就是尊嚴。

當初因為關山對她說的那一聲“滾”,她氣得整整一年沒和關山說話,如果不是那次在地下俱樂部,關山主動和她說了第一句話,她還能堅持很久很久。

關山有時氣急了,罵她是“窩裏橫”。

司徒玥就拿程雪舉例說,她才不是窩裏橫,因為她在程雪的冷臉下堅持不了三分鍾。

關山先是一愣,繼而更氣了。

“那你就是隻會跟我犯渾。”他惡狠狠地說。

但這次和好沒幾個星期,司徒玥和程雪又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爭吵。

程雪的狀態開始很不對勁起來。

程雪上次期末考的成績可以說讓五班所有同學和老師們跌破眼鏡,驚掉下巴,從第一名掉到倒數第一名,其中的落差有如喜馬拉雅山的海拔。

前人有言,羅馬不是一日建成的。

全班五十六個人,第一名到倒數,隔著五十幾顆人頭,這五十幾顆人頭,也不是一日能夠跨越過去的。

毋庸置疑,程雪是故意考出這個成績的。

潘豔華隔三岔五地找她去談話,她慢慢地起身,走進辦公室,潘豔華問一聲,她答一聲,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就低著頭看腳尖,直到潘豔華歎一口氣,讓她回教室,把司徒玥叫過來。

潘豔華問司徒玥:“程雪最近是不是有什麽事情?”

司徒玥想了想說:“小雪她最近不喜歡吃學校外邊兒那家光頭涼麵了,說每次吃都有股塑料味兒,懷疑老板是用塑料做的,還勸我別吃,然後她說她現在不喜歡看郭敬明了,覺得矯情,一本書看到最後主角全死光了,看得她生氣。還有她現在不喜歡貓,想養狗,狗能看家護院兒,貓給口吃的就能跟人走,養了堵心。”

最後,她抬起臉,認真地問潘豔華:“潘老師,您看這些算有事兒嗎?”

潘豔華說:“滾出去。”

等走到門口,潘豔華又冷冷地在身後喊:“把馬攸叫進來。”

沒過一會兒,馬攸進來。

潘豔華問他:“程雪最近是不是有什麽事?”

馬攸摸了摸肚皮上剛剛被司徒玥掐出的印子,司徒玥剛剛對他說,他要是敢把寒假裏兩個人聽說的事告訴潘豔華,等他回來就有他好看。

想起司徒玥當時的表情,馬攸打了個顫,搖搖頭說:“老師我不知道。”

潘豔華忍了忍,實在沒忍住。

“你怎麽哭了?”

“眼睛幹,剛滴的眼藥水。”馬攸回答道。

下課後,程雪不在座位上,她最近行蹤不定,似乎從上學期期末開始,就時常脫離鐵三角的隊伍,自己一個人行動。

司徒玥和馬攸兩顆腦袋湊在一起,小聲商議。

“你覺得我們要不要去問小雪,她怎麽給班長填了一個假地址。”司徒玥問。

馬攸說:“問吧,還要問問她家裏的事,是不是真像那些大嬸們說的那樣。”

“不行,”司徒玥厲聲否定,“小雪她肯定有自己的原因,她從不跟我們說起,可能就是不想我們知道。”

“那就不問。”馬攸從善如流道。

“不行,”司徒玥又厲聲否定,“如果不弄清楚原因,我們就沒辦法搞清楚小雪是怎麽了,我看她最近上課老走神,老潘瞪她老半天,她居然都沒發覺。”

這時倆人之間突然擠進來一顆新的腦袋,馬攸和司徒玥嚇得齊聲大叫,下意識往後退去。那顆腦袋的主人一手壓住一顆腦袋,神秘兮兮地問:“程雪家裏怎麽了?什麽假地址?”

司徒玥和馬攸眼皮一翻,看見是魏明朗。

司徒玥大怒:“關你什麽事!”

馬攸也氣道:“就不告訴你。”

魏明朗說:“不告訴我?好吧,那我問程雪去。哎,程雪來了,程雪我問你啊……”

“我說!”

司徒玥和馬攸一起吼道。

三分鍾後,魏明朗知曉了一個大概。

“小雪還在嗎?”被他按住頭,不能往後看的司徒玥問道。

“沒在,我剛騙你倆的。”魏明朗神情淡淡地道。

司徒玥後來最後悔的事,就是把這件事告訴了魏明朗。

因為聽說在一個晴朗的午後,五班正在上體育課的時候,程雪被魏明朗給截住了。

當時司徒玥和馬攸正遍尋程雪不著,沒想到她人卻在老教師公寓前。

湘中建校曆史悠久,據說有一百多年了,這一百多年裏,校址不斷擴大,導致有很多舊樓荒廢,老教師公寓就是其中的一棟。

公寓三層高,還是新中國成立那會兒建的,牆皮剝落,露出底下深紅的磚坯。

有些附近的小孩兒頑皮,常跑來這邊探險,發現樓裏既沒斷了頭的鬼,也沒拳頭大的蜘蛛,頓時覺得好沒意思,拿著撿來的粉筆頭在灰牆上寫字,寫的東西大部分也沒什麽意義,不過是諸如“張××是王八蛋”“李××不是人”之類的話。

魏明朗說,他就是在一句“今天的我你愛搭不理,明天的我你高攀不起”邊攔住程雪的。

這句話在滿牆的髒話中,顯得稍稍有格調一些。

“程雪,聽說你爸爸家暴你、家暴你媽,是嗎?”魏明朗這個蠢貨如此問道。

程雪當時愣了估計有一分鍾之久。

然後,她的臉色迅速冷下來:“你聽誰說的?”

“司徒玥,還有馬攸。”魏明朗這個蠢貨如此答道。

程雪很快地來找司徒玥質問。

司徒玥從沒見過她臉色如此可怕的樣子。

程雪抿著嘴,直直地看著司徒玥,目光像數支冰淩,往司徒玥身體裏釘。

“你為什麽跟魏明朗說那些話?”

“什、什麽話?”司徒玥被她目光裏的冷厲凍得一哆嗦。

“家、暴。”程雪的嘴裏,冷冷地吐出這兩個字。

司徒玥在那一瞬間傻了,腦子裏發出尖銳的防空警報,一聲高過一聲,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拚命地呐喊:快解釋!你沒說家暴!家暴兩個字不是你說的!快跟她解釋!可嗓子眼裏卻如同含了一團破敗的棉絮,堵住聲帶,卡住喉嚨,讓她有口不能言,臉漲到通紅。

馬攸在旁邊揮舞著手臂,急道:“不是的!小雪,我們沒跟魏明朗說家暴,是之前寒假我和司徒去你老家找你,聽村子的人說了一些你家的事,我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我和司徒又不敢去問你,私底下說起的時候,被魏明朗聽到了,他說如果我們不告訴他,他就要去問你……”

馬攸的臉上頓時帶上一些憤怒神色。

“誰知道魏明朗還是去問你了。”

“怎麽?”程雪居然冷笑了一聲,“如果不是他告訴我,你們打算還要背著我,編排我的家庭多久?”

“編排?”馬攸被她的話狠狠一噎,“我們怎麽會編排你?你怎麽會這麽想?”

“沒有嗎?”程雪反問一聲,“你們沒有猜測過,村子裏那些人說的是不是真的?假設是真的,程雪她是不是太可憐了?這樣的念頭,一次都沒有過嗎?”

馬攸說不出話了,臉色和司徒玥一樣,憋成豬肝色。

“我不用你們兩個可憐我。”程雪說。

“我們……沒有……沒有……”馬攸吞吞吐吐,想要解釋,卻又理屈詞窮。

他因為身材偏胖,汗腺發達,總是很容易出汗,夏天的時候一天要換兩次衣裳,否則被汗水浸濕的校服發出一股子餿味兒,就要被司徒玥嫌棄。

現在是四月芳菲天,馬攸卻已經滿頭大汗,汗珠順著鬢角流下來,滑過他漲紅的胖臉頰,就像是水蜜桃上沁出的水珠。

最後,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說,一跺腳,拉著司徒玥的胳膊,對她說:“司徒,你比我會說,你來解釋。”

程雪也看向司徒玥。

程雪兩手攥成拳,貼在大腿兩側,目光如炬,嘴唇緊抿,整個人姿態緊繃,宛若正進行著兩軍交戰之前的心理交鋒,誰先露出畏懼的表情,誰就輸了。

司徒玥從未被程雪用這麽帶刺兒的眼神盯著過,程雪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裏,仿佛無時無刻不在說著:你解釋一個給我聽聽。

這麽倔強又美麗的大眼睛裏,卻**漾著一片水光。

司徒玥心髒一縮:“對不起。”

除此之外,再無多餘的話。

程雪挺直了背離去。

一旁的馬攸瞪大了眼。

“司……司徒,你怎麽說對不起呀?”

“難道不該說嗎?”

“說是該說,但……但至少要解釋清楚,我們沒有可憐她的意思吧?”

“算了,”司徒玥吐出口氣,移開盯著程雪背影的目光,“不想再在她麵前提起有關她家裏的任何一個字了。”

“噢。”馬攸摸摸鼻尖,“司徒你去哪兒啊?”

司徒玥頭也不回,周身殺氣暴漲。

“去殺人。”

“殺……殺誰?”

“魏明朗。”

馬攸一路小跑跟上司徒玥。

“那我給你遞刀。”

他忠心耿耿道。

3

程雪單方麵開啟的冷戰持續了一周之久,司徒玥已經受不住了。

程雪開始獨來獨往,無論是課間操,或者是上洗手間、去小賣部,並且將自己關在一個屏蔽了司徒玥和馬攸的世界。

本來也要屏蔽魏明朗,但架不住魏明朗天生臉皮城牆厚,嘴欠界的一把好手。

程雪不理魏明朗,他就故意在她麵前亂晃,明明自己就坐在第一組最後一位,椅背後就是教室後門,每回出教室時,他故意繞到程雪課桌邊,從前門出去。

經過程雪的課桌時,魏明朗總要“不小心”撞翻桌上壘著的書本,然後一邊說“對不起對不起”,一邊蹲下身去撿。

程雪一開始還不言不語地低下身去和他一起撿,後來次數多了,斷定魏明朗是故意的,下次再來撞倒她書時,就動也不動,專心做著手上的題,等魏明朗自己把她的書規規矩矩壘成一垛。

魏明朗獨自撿了幾次,下一次再來撞時,就不衝著書去了。

他開始去撞程雪握筆的胳膊。

每一次,程雪被他一撞,黑色的水性筆就在試卷上畫下長長的一道印跡,魏明朗就雙掌合十,比孫子還要恭敬。

“對不住對不住啊。”

程雪再好的脾氣也禁不住他這樣消磨,幾次之後更是再也忍不住,皺著眉罵:“你有病啊?”

後排幾個調皮的男生立即嬉笑道:“他是有病!班花,你看他一天跑那麽多次廁所,絕對尿頻尿不盡!”

魏明朗臉上爆紅,怒罵一聲,轉身就往那幾個男生撲去,打得他們不斷求饒,嘴裏卻不斷高聲說著渾話。

“朗哥!不要諱疾忌醫,尿頻是種病,早治療早好!”

“我認識個老中醫……”

“班花不會瞧不起你的,是吧?程雪?”

程雪低著頭,不聞不問。

魏明朗又罵一聲,把這幾人一個個地製伏,壓在桌子上,挨個兒抽過去。

也許是不想讓自己的**功能受到質疑,魏明朗隔天就和程雪後桌一個小眼睛男生換了座位。

小眼睛男生平時最愛看漫畫,但由於前座是個學霸,課堂上老師總喜歡點程雪回答問題,一旦程雪沒答出來,老師們總會說“那後麵那個同學你來說一下”,小眼睛男生隻能遭受池魚之殃。

雖然程雪答不出問題的概率很小,但他是個很有憂患意識的人,不管程雪答不答得出,他總是忍不住去擔心她答不出,那麽被叫起來繼續回答的很有可能是他,他能不能答出來呢?

於是,他便開始去思考老師問的問題,以免自己被問到時答不出來。

如此一來,他在課堂上開小差看漫畫的機會大大減少,這嚴重影響了他的身心健康。

因此在魏明朗提出要和他換座位時,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去潘豔華那裏申請時,還美其名曰是幫助視力減退的同學,被潘豔華好一頓誇。

可等他成功坐到最後一排後,他發現每次在程雪回答問題時,自己也去思考的習慣竟然怎麽也改不掉了。

最後高考時,這位同學是班上第二名,考上了複旦大學。

魏明朗成了程雪的後座後,要承受三方麵的壓力。

一方當然就是程雪的冷眼嗔怒,實在氣極了還有程雪的“粉拳攻擊”。

另外兩方一個是馬攸的瞪視,戰鬥力約等於零,還有一個是司徒玥的冷嘲熱諷,時不時伴有一些“重拳出擊”,戰鬥力無限恐怖。

饒是在如此三方勢力的圍剿之下,魏明朗依舊目光堅毅地坐在他的座位上。

直到程雪的氣在十天之後依然沒消時,司徒玥坐不住了,她帶著馬攸,和叛徒魏明朗,暫時地結成了同盟。

“招她。”

魏明朗手裏轉著筆,一手撐著下頜,一條腿擱在走道的藍色塑料收納箱上,在司徒玥眼裏,活像隻翹高後腿在電線杆子旁撒尿的公狗,臭屁得很。

魏明朗一邊轉著筆,一邊閑閑道:“就是招她生氣,她生氣就對了。”

“像司徒你這種,”魏明朗翻起眼皮,“太狗。”

司徒玥騰地從座位上站起身:“我的刀呢?”

馬攸好歹攔住她:“先聽聽他怎麽說。”

魏明朗就在馬攸的阻攔中幽幽道:“你看你輕言細語地哄,又是道歉又是罵馬攸,程雪理你了嗎?你每次給她買的零食,她吃了嗎?你也別送蘋果了,每天一大紅蘋果,還刻個鬼臉,整得我現在一見蘋果就犯惡心。”

司徒玥磨著牙齒道:“那是笑臉!”

“隨便什麽吧,”魏明朗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但是你看程雪就理我,為什麽呢?因為我惹她生氣,她一生氣,就想罵我,為了罵我,她就得理我。”

在“抖M”這個詞還沒成為一個家喻戶曉的詞匯時,魏明朗就以他的親身作則,向司徒玥和馬攸證明了,一個人的心理可以變態到何種程度。

司徒玥也想過要不要像魏明朗說的那樣,故意惹程雪生氣,這樣一來她就不得不理自己。

可每次見到程雪一個人默默地收拾書本,走去食堂吃飯時,司徒玥就覺得有種莫名的心酸,也舍不得再去欺負她了。

哪怕隻是假裝的。

高二下學期第一次月考,程雪依舊考了五班倒數第一名,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麽保證自己剛好考到最後一名的。

班主任潘豔華每次看向程雪時,眼睛裏的失望情緒就像海水漲潮似的,快要溢出來了,同時伴隨著一聲輕輕的歎息,繼而移開眼睛,看向別處。

司徒玥在一旁看得著急,程雪以前是個愛學習的好姑娘,老師在哪兒,她的目光就在哪兒。司徒玥上課時都不敢拉她講小話,怕耽誤她聽講。可現在上課時,程雪的目光就像一枚秋天的落葉,飄飄****,無著無落,有時落在書本上,眼神卻失了焦,不知在想些什麽。

數學課上,老師正在講解月考試卷,講到一道導數題時,說:“還有誰錯了,給我站起來。”

這道題他曾講過無數遍,沒有人會做錯,就連不愛聽講的司徒玥都做對了。

然而身邊一陣窸窣聲響,司徒玥側目看去,程雪站了起來。

全班五十六個人,就她一個人站著,頭低低地垂下去,盯著桌上那張數學試卷。

數學老師看見是她,準備的一肚子罵人話突然沒了用武之地,隻幹巴巴地說了一句“坐下吧”,就擼起袖子,拿起一截粉筆頭。

“我最後再說一次這個題啊,如果再有人做錯,我建議你們回家種地去……”

程雪依舊站著,似乎是沒聽到數學老師讓她“坐下”的話。

魏明朗在她身後,壓低了嗓子提醒她:“程雪,你可以坐下了!老馮頭喊你坐下。”

程雪一動不動。

魏明朗又壓低嗓子喊了幾遍。

他以為自己聲音挺小,事實上全班同學都能聽見,他如果再努把力,說不定能把隔壁辦公室裏的潘豔華給喊來。

數學老師再也不能視若無睹,手裏那隻黑板刷“嗖”地就衝魏明朗扔去,正好砸中他的腦袋。刹那間,粉塵漫天,魏明朗沾了半個腦袋的粉筆灰,看上去滑稽又可笑,他眯縫著眼衝前麵看去,程雪已經坐下了。

魏明朗齜牙一樂,撿起地上的黑板刷,恭恭敬敬地還給了數學老師。

下課後,等數學老師夾著教案走出教室門,司徒玥終於再也忍不住,拉住程雪的手臂,問她:“你最近是怎麽了?”

這一眼的威力巨大,司徒玥心一虛,下意識鬆開了手。

程雪站起身,走出了教室。

魏明朗在背後說風涼話:“說了惹她生氣,你怎麽非不聽呢?”

司徒玥柳眉一豎:“滾!”

心中實在是憋悶,魏明朗又嘴欠,司徒玥“嘖”了一聲,站起身,也出了教室。

她從走廊一路晃去衛生間,進去解決人生大事。

按下衝水鍵的時候,她聽見外麵傳來說話聲。

即使隔著雄渾激越的水流聲,司徒玥也能聽出那正高聲說著話的人是誰。

有時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如此神奇,偌大一個湘中,三年的時光,有些人她可能一次也沒碰到過,但前後不過半年,她和阿圓姑娘就在五樓女衛生間內,狹路相逢了兩次。

並且兩次裏,都是阿圓在洗手台前說八卦,司徒玥在廁所隔間聽牆腳。

這姑娘,說八卦也不挑個地方,回回來廁所說,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麽特別的癖好。

經過之前瀟灑哥的科普,司徒玥已經知道,阿圓姑娘大名“徐清圓”,高二一班的學生,坐在遲灝後頭,是遲灝的頭號粉絲。

水流聲中,她聽見阿圓說:“和司徒玥玩在一塊兒的人,能是什麽好貨色,你看那程雪,就她那樣兒的,整天苦著張臉,一副倒黴相,還好意思去勾搭遲灝,誰給她的臉?”

另一個女生語氣驚奇:“真的嗎?她真有去勾搭遲灝?”

阿圓嗤笑道:“可不是,有人看見他倆在老教師公寓那邊說話,程雪還在哭,估計是遲灝看不上她,罵了她。”

“啊?她這樣,司徒玥知道嗎?”

“誰知道呢?興許她們兩個感情好,司徒玥搞不定,就換程雪出馬。”

幾個女生嘻嘻笑了起來。

司徒玥“啪”的一聲,把門推開。

她一看洗手台邊,比上次多了兩個人,一共是四個女生。

她也不慌,徑直走過去,左右兩掌齊發,一掌推開一個,最後故技重施,左手揪住阿圓腦袋,一手提起另一個女生的腦袋。

阿圓這次沒紮雙馬尾,估計是被上次司徒玥揪出了心理陰影,頭發全部束起,紮成一個丸子頭,反而便宜了司徒玥,一手剛好合握,揪起來相當趁手。

“啊!”阿圓發出一聲慘叫,“司徒玥!又是你!你給我撒手!”

司徒玥抓著兩手的腦袋,靈活地躲開剩下兩個女生打來的手,還有閑心氣阿圓:“想讓我撒手,你叫聲爸爸來聽。”

阿圓氣得大叫,對著廁所隔間門大喊:“姐!你快出來!弄死司徒玥!”

司徒玥一驚,還以為像上次一樣,又齊刷刷地神兵天降,冒出十幾個女生。她今天手機也沒帶,再被堵在廁所裏的話,關山遠在高三樓,不知道這邊的情況,那可真是叫天天不應。

司徒玥腳步輕移,不著痕跡地轉到門口的方向,自己背對著門,一旦察覺情形不對勁,就扭身奪路而逃,絕對不給她們堵廁所的機會。

再看向廁所隔間,門一推,一個高個子女生走了出來。

司徒玥往她身後一瞥,確定那小隔間內絕對藏不了十幾個人之後,才微微放下心來。

阿圓見著這高個子姑娘,登時如同熊孩子見了自家爹媽那樣親切,指著司徒玥,咬牙切齒道:“姐,就是這賤人,你幫我教訓她。”

被阿圓喊作“姐”的姑娘眼睛一轉,看向司徒玥。

司徒玥見她長腿纖腰,手腕過襠,一雙眼眸靜而不暗,默默地盯著自己。司徒玥以她和關山幾年小流氓生涯練出來的火眼金睛一看,斷定這姑娘稟賦異常,說不定也是從小接受流氓教育成長起來的一號人物。

不好對付。

司徒玥再次思考起自己奪門而出的逃跑路徑,力求一步到位,一口氣跑到五班安全區。

高個兒姑娘打量司徒玥半天,最後驀地一笑,對司徒玥說:“對不起啊,同學。”

司徒玥有些愣,阿圓很生氣:“唯一!”

司徒玥瞪大了眼。

唯一?宋唯一?

這姑娘是宋唯一?

那她爸就是傳聞中資產上億,給湘中友情捐助了好幾幢樓的鼎灃集團的掌門人了?

聽說宋唯一從來不來學校上課,家裏配備了好幾位家庭教師,從應試學科到鋼琴繪畫、茶藝插花,無一不教,致力於將她培養為新時代有思想有內涵有文化的名媛。司徒玥從來隻是聽過她的大名,沒見過真人,沒想到今天竟然見到了本人,看來馬攸最近的八卦業務水平有所下降。

阿圓衝宋唯一撒嬌,一個勁兒地要她教訓司徒玥,宋唯一充耳不聞,在洗手池前洗了手後,就自己走了出去。阿圓不敢忤逆她,狠狠地瞪了司徒玥一眼,跟上前去。

司徒玥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這姑娘……真酷呀。

司徒玥走出洗手間,準備回教室,剛走出不遠,突然記起自己還沒洗手,隻好又折返回去。隻是剛走到洗手間門口,她就看見洗手池前站了一個女生,背影纖細苗條,她再熟悉不過。

是程雪。

司徒玥才走不久,前後一分鍾不到,她十分肯定,剛剛並沒有人走進洗手間,更別提是程雪。

所以隻有一個可能,從阿圓說起八卦,到司徒玥推門而出,雙拳戰四女,再到宋唯一出來,帶走那四個女生,程雪全程都躲在廁所某一個隔間裏,聽去了一切。

司徒玥咬了咬牙。

她就說廁所裏說八卦不好!

程雪別過頭來,眼睛跟水洗過一樣,周圍紅了一圈。

司徒玥突然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站在洗手間門口,結結巴巴道:“你……你別哭,我給你教訓過那些八婆了!”

不用你管。

這四個字就如同一把鐵錘,這裏敲敲,那裏捶捶,把司徒玥這些天勉強維持的情緒閘門“啪”地粉碎了個徹底。

所有委屈、傷心、憋悶、疲累、難過的情緒如同水漫金山,一朝噴湧而出。

這些天來,程雪對她視若無睹,仿佛她成了一個透明人,無論她故意逗程雪笑,還是找程雪借筆記,程雪都不理她,板著臉遞給她筆記時,依然不說話。

司徒玥送給程雪的小零食,被程雪原樣送回司徒玥書桌的抽屜裏。

司徒玥後來想了個辦法,送給程雪零食後,就撲倒在桌子上裝睡,身體死死擋住抽屜口,不給程雪還零食的機會。

結果,她抽屜裏沒零食了,馬攸抽屜裏有了。

如果馬攸也裝睡,堵抽屜口,那還有魏明朗呢。

長時間地被人甩冷臉,即使是程雪,司徒玥也出奇憤怒了。

司徒玥攥著拳頭,問她:“我不管,誰管?遲灝嗎?”

這是句氣頭上的話,司徒玥剛說出口就後悔了,拳頭鬆了,臉上一急,剛想解釋,程雪就轉過頭來,目光平靜,對司徒玥說:“對。”

司徒玥的五指又攥緊了:“你家裏的事,會說給他聽嗎?”

程雪一怔,像是沒想到司徒玥會問這個問題,但她很快回答:“會。”

司徒玥的手指鬆了又緊:“你會說給我聽嗎?”

程雪沉默了下來。

她不說話,司徒玥也不催她,就默默地等,等到她願意開口。

仿佛過了很久,程雪才抬起臉,直視著司徒玥,說:“不會。”

司徒玥嗤笑一聲,擺了下手:“行,我知道了。”說完轉身就要走。

程雪在她身後說:“阿玥,你以後會明白的,再好的朋友之間,也有不能說的秘密。”

司徒玥收回腳步,轉頭看著她,語氣輕描淡寫:“你是說,你和遲灝深夜幽會,我替你背鍋那件事嗎?”

程雪雙眼圓睜,分外吃驚。

看到她的反應,司徒玥心裏意外地沒有痛快的情緒,隻有難受。

“用完把水龍頭關一下吧,開著挺浪費的。”司徒玥說。

4

這場冷戰,終於由程雪單方麵的作戰,變成了程雪和司徒玥的雙方交戰。

馬攸最先意識到。

他開始忙碌起來,分頭找兩個女生談話,就像戰國時期,佩六國相印,遊說諸侯、攪弄天下風雲的張儀。

馬攸對程雪說,司徒玥是個糙人,說話不過腦子,有時得罪你了,你不要往心裏去什麽的。程雪不發一言,權當馬攸是個廢話儲存罐,時候到了就得吐出來一下,釋放內存,等他說得激動的時候,就扯出張紙巾把他噴在桌子上的口水給擦去。

到司徒玥這裏,馬攸就說程雪心細敏感,聽人說話過腦子,有時得罪你了,你不要往心裏去什麽的。司徒玥通常是一聲“滾”,馬攸要是再不識相,司徒玥就拿著卷衛生紙要往他嘴裏塞,嚇得他撒腿跑出教室,不到上課打鈴絕不敢回來。

天一熱,司徒玥就心煩氣躁,提了飯盒去高三樓找關山。

高考將近,關山最近的胃口不佳,到了吃飯的點,總不去吃飯,不是埋在課桌上看書做題,就是伏在桌上睡覺。

這導致他視力直線下降,現在已經有輕微近視。司徒玥陪他去配了副眼鏡,淺金色的金屬細框,關山戴上去,整個人的氣質搖身一變,從前他麵冷心硬,乍一看,似乎隨時隨地都能從書包裏掏出一截兒鋼管,攔住過路的四眼學生仔要保護費,現在他自己變成四眼學生仔,看上去卻不像會被小混混們攔住搶錢的對象,反而像是會被小太妹們攔住給錢的對象。

太妖孽、太邪魅。

司徒玥坐在高腳椅上,比出一個大拇指。

“這個可以!很禽獸!”

除此之外,長時間飲食不規律的後果是,關山犯了胃病。

聽小黛和徐二明他們說,當時正在上物理課,關山突然疼得麵如金紙,頭上冷汗涔涔,仿佛隨時都會駕鶴西去。小黛幾個嚇了一跳,趕緊把人扛去醫院急診科了。

司徒玥知道後,就開始讓楊女士做兩份飯,每天帶來學校,到中午了去找關山吃飯。

關山吃得少了,她就盯著他,直到關山在她的目光下,不得不端起飯盒,再多扒幾口。

送飯的趟數多了,八班學生都當司徒玥是半個八班人。司徒玥端著飯盒在教室裏走一圈,就能收獲滿滿一堆新菜色,運氣好的話,還有飯後甜點和水果,都是來自各路同學的友情贈送。

小黛他們將四張課桌拚在一處,扯來幾把椅子,六個人圍著桌子,兩個人一組,分坐四方,桌上擺滿了菜,有些是從家裏帶來的,有些是司徒玥收繳來的,菜色琳琅,小胖家的飯菜尤其好吃,一道醬油雞腿滋味奇佳,比館子裏做的還要好吃。

可惜的是,小胖媽有些許的強迫症,每次都做七隻雞腿,不多不少,剛好剩下一隻雞腿,給六個人裏的一個幸運兒獨享。

這個幸運兒的誕生方式跟人類社會所有製的演變方式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一開始是原始社會,生產資料公有,部落首領靠選舉產生,司徒玥因為是女孩兒,理應受照顧,大家心甘情願,多給她一根醬油雞腿啃啃。

一周之後,大家發現男女其實平等,司徒玥啃了這麽久的雞腿,也該讓大家啃啃了,可這時已經進入封建社會,生產資料私有,獨裁帝製誕生,司徒玥用諸如塗口水、下嘴搶、拉關山幫忙等下作手段,保住了雞腿的獨占權。

這之後,人民起義,推翻封建階級的獨裁統治,民主共和的時代到來,司徒大地主被打倒了,雞腿的所有權歸屬應該用一個更民主的方式來裁定。

可司徒玥的手氣臭到無以複加,劃拳沒一次贏過,好在還有關山,他口味清淡,不愛吃這種濃油赤醬的飯菜,每每劃贏了拳,那隻大雞腿總是劃到司徒玥的飯盒裏,再加上他自己分的那一個,運氣好的時候,司徒玥能吃到三個雞腿。

這一天飯後,司徒玥心緒不佳,幾個人便湊在一起聊天。

教室裏除了他們六個人,其餘的人要麽回寢室去睡覺,要麽回家吃午飯,還有在教室吃了飯,出去遛彎兒的。

司徒玥手裏把玩著關山的一個修正帶,一邊說起自己和程雪的事。

“多大點兒事啊?”小黛十分不理解,“她是因為你把她家裏的事告訴別人而生氣?有這必要嗎?你們女生就是屁事兒多。”

徐二明說:“而且司徒妹妹你也不是故意去宣揚的吧?是為了不讓你那同學去問,才告訴他的,哪裏知道,嘿,這孫子,轉頭就去問人家了。”

吳奇問:“你有沒有抽那孫子?沒抽哥幫你去抽。”

司徒玥擺了下手,無力道:“早抽了。”

小胖說:“你做得對。”

幾個人都說了一圈,唯獨沒聽到關山發言,司徒玥有些好奇,問他:“你怎麽看?”

關山抬起眼皮,目光鈍鈍的,慢吞吞地對司徒玥說:“小玥兒,你該去道歉。”

小黛幾個炸了。

“怎麽還是我們司徒小妹去道歉呢?”

“那不成,司徒又沒錯。”

“老大你糊塗啦?”

連一向好脾氣的小胖也瞪著關山。

司徒玥倒是沒怎麽生氣,對關山說:“我道過歉了,人家不接受。”

關山點了下頭,很能理解:“人家有這權利。”

司徒玥被他噎了一下,心裏的委屈像一團膽汁,突然毫無聲息地蔓延了開來。

“我……我是做得不對,可她……這麽多天不、不理我,是不是做得過分了一點,我也會傷心的啊。她對我說,家裏的事,願意告訴遲灝,也不會告訴我。我跟她五年多的交情,她和遲灝才認識多久呀,不對,我都不知道這倆人怎麽認識上的……”

小黛聽得滿臉唏噓:“司徒小妹,你好像一個被老婆偷漢子、戴綠帽子的可憐鬼啊。”

司徒玥吸了下鼻子,心口疼。

關山將這幾個湊熱鬧的趕開,拿開司徒玥手裏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的修正帶,微歎了口氣,對她說:“小玥兒,你家庭幸福,不會知道一個人,被人在背地裏談論自己家庭的感受,就算你是好心,那感覺,也不亞於讓程雪在你麵前,在她最好的朋友麵前,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麵剖給你看。”

他正對著司徒玥而坐,目光溫和,雖然是在分析司徒玥做得不對的地方,卻絲毫不會讓她生出抵觸情緒,反而會順著他的思路想下去。

“這有什麽不對嗎?”關山反問她,“我也有很多事情不願意和你提起。”

司徒玥心裏一空,想起他在北京的四年,以及關小燕的事情來。

“她願意跟姓遲的說,肯定是有她自己的理由。”

司徒玥提醒他:“人家叫遲灝。”

關山低下頭去,修被她弄壞的修正帶。

司徒玥問他:“那我該怎麽辦?”

“不管,”關山淡淡道,“等程雪她自己想清楚,就好了。”

“啊?”司徒玥滿臉驚恐,“那要多久啊?”

“不知道,”關山嘴角抿出個笑,“或許一年吧。”

司徒玥大驚:“這麽久!”

關山問她:“一年很久嗎?”

司徒玥翻了個白眼:“廢話,當然久了!”

關山笑了笑:“我也覺得有點久。”

司徒玥有些擔心,期期艾艾地問關山:“萬一一年之後,小雪和遲灝成了朋友,再也不理我了呢?”

“這個你放心。”

“放心什麽?”

“她舍不得的。”關山滿臉肯定地道。

5

五一節過後,離高考隻剩下33天的時間。

勞動節高一高二的學生放了四天假,高三生是兩天。周一返校的時候,學生們發現高三樓裏,通往天台的鐵門已經被焊死,司徒玥被關山他們帶著去看過,刷著綠漆的鐵皮門上,被學校用紅色的油漆噴了四個大字——珍愛生命。

擱置了很久的心理健康課開始重新授課,心理老師們長期被領導們抓壯丁,派去教語文、教數學、教體育,就是不教心理,乍然要開始上心理課,知識儲備尚不到位,把老師們搞得很不適應,高壓之下熬夜翻了好幾本書,做了幾頁無聊又雞肋的PPT,上課時,用平如死水的語調,問大家“生命可貴在哪裏”。

學生們各種答案都有。

“可以拚搏。”

“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可以實現自己價值。”

“人命貴就貴在,以前五萬就能買條命,現在漲價了,得八萬。”魏明朗扯著嗓子喊。

一教室的人笑了。

心理老師卻意外地沒有懲罰他,在正好的陽光裏微微一笑,說:“生命的可貴,在於它隻有一次,永不重來。”

三模過後,高三學生普遍氣氛低迷,每天埋案複習,對每一次模擬考的成績都心驚膽戰。

湘中原來的校長走了,來了一個新校長。

新校長姓周,人稱周哥,不過四十上下的年紀,思想活躍開放,一上任就做了一個跌破家長眼鏡的決定。

在距離高考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裏,他決定組織全體高三師生,一起出去郊遊。

當然,是自願製的。

三模過後,四模就在眼下,這是高考前的最後一場大型考試,其意義不用說就能明白。

就快要高考了,人人心裏焦慮得很。

到最後,點了下人頭,報名參加的,隻有不到三百人。

關山本不想去,架不住小黛幾個又拉又勸,最後還是徐二明機智,說司徒妹妹也去,關山這才別扭地在報名表上填了名字。

高二的學生作為下一屆高三生的預備役,也被周哥劃入了這次的郊遊活動。

不過整個高二、高三年級的加起來的話,人數不免過於龐雜,隻好用抽簽的形式,在高二年級選一個重點文科班,一個重點理科班,和高三生一起去郊遊。

文科班裏一班抽到了郊遊的機會,兩個重點理科班卻棄了權,原因是上次月考班上成績太差,再讓學生們去玩,會把心玩散。

周哥無奈之下,隻好把這個抽簽的機會讓給餘下的十幾個普通班。

司徒玥是五班公認的臭手王,好事沒給她抽到過,壞事倒是次次都能抽著。

潘豔華精明得很,故意把抽簽的代表權給了司徒玥,五班同學們欲哭無淚之下,隻得都跑來司徒玥耳邊念叨。

“我們一點也不想去郊遊。”

“司徒你千萬別抽中啊,你抽中了我們也不去!”

“就是!郊遊有什麽好的!還不如在學校學習,我愛學習……”

在眾人耳提麵命的提醒下,司徒玥時刻在心中銘記,自己不能抽中,千萬不能抽中。

結果在辦公室裏一抽,她搓開紙團一看,老大一個“獎”字。

她抽中了。

五班的同學們歡欣雀躍,潘豔華如意算盤落空,瞪了司徒玥好幾眼。

司徒玥無比冤枉。

手氣臭這種事,也不是她能決定的。

去郊遊的大概有四百來號人,郊遊的目的地有三項選擇,一個是去湘市一個新建的水上樂園玩耍,可以玩雲霄飛車海盜船,還有一條十米來長的水上滑梯,看著就很刺激,這是大部分學生都心儀的選擇。

另一個是西郊一個農家樂,就建在水庫旁,老師們可以去水庫釣魚,學生們則可以在後山打真人CS,懶得動彈的就可以在院子裏唱歌打牌玩台球,還有兩台3D體驗機器,可以玩遊戲,到了晚上師生還能一起來盤狼人殺,綜合起來,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最後一個地點距離最遠,在另外一個市區,名喚花瀾市,這是湘市周邊一個很有名的旅遊勝地,湘市也是旅遊城市,但以人文景觀與城市文化製勝,花瀾市則是以其獨特的自然優勢成為觀光勝地。

花瀾市的東南方有一座山,叫小蒼山,山不是很高,但勝在風景秀麗,每年來往遊人如織,除了觀賞風景之外,大部分是為了小蒼拜佛而來。

每年快要高考的時候,高三的教師們總會來桃花庵為考生們祈願,這一次,卻是帶著學生一起去。

三個地點學生們可以自行選擇,到最後,一統計,發現大部分人去了前兩個地方,隻有不到一百個人選擇去小蒼山。

按司徒玥的取向,她本來也要去遊樂場或是農家樂,但她最近有太多願望想要實現,所以還是去了小蒼山。

馬攸一定是跟著她的,因為程雪和司徒玥之間的矛盾,他飽受兩邊戰火,無奈之下,和魏明朗玩到一塊兒去了,怕一路旅程無聊,說什麽也要拉魏明朗一起。

其實不用他拉,魏明朗也會去小蒼山,因為程雪也去。

司徒玥看報名表時,又看到遲灝也去小蒼山。

她心裏一酸,跑去高三樓,試圖說服關山也去,給的理由是:“你造的罪孽太多了,需要去佛祖座下懺悔,消除一身罪孽。”

關山唇間冷冷吐出一個字。

“滾。”

到了出發那天,天氣特別好,湘市正處於氣溫升高,但還未熱到變態的時刻。

太陽掛在天上,照得人暖烘烘的。

去小蒼山的集合點停了兩輛大巴和一輛中型客車,大巴車載學生,客車載同行的老師們。

司徒玥隔著攢動的人頭,還是看見了關山的身影。

好不容易放一次假,不用穿那一身醜不拉幾的校服,大家都可著勁地往身上打扮,翻出壓箱底的漂亮衣服,爭做人群中最閃耀的靚仔。

相比起別人,關山穿得很簡單,一件煙灰色的牛仔外套,裏麵是黑色的HIPANDA的T恤,褲子同色,因為腿長,他的褲子幾乎沒買合身過,再標準的長褲到了他腿上,總會變成九分褲,最後露出一截兒細瘦的腳踝。

挺誘人的,司徒玥很想去摸一摸那塊兒凸出的骨頭。

她發自內心地覺得,關山是她見過,把黑色穿得最好看的人。

同關山一起的,還有小黛他們。

幾個男孩子脫掉那身校服,司徒玥險些都不認識他們了。

她還看見小黛還在頭上塗了發膠,微風吹來,大家都頭發飄飄,隻有他,一根頭發絲兒都紋絲不動,是個體麵人。

兩輛大巴任學生們坐,小黛他們衝司徒玥招手,要她和他們一起。

司徒玥回頭一看,看到程雪和遲灝一起上車的背影。

她一陣氣悶,走去關山身邊,和他們一起上了另一輛大巴。

被她甩下的馬攸拉住魏明朗的胳膊,牛皮糖似的黏著他,魏明朗甩也甩不開,隻好拖著馬攸上了程雪坐的車。

大巴啟程。

司徒玥坐的那輛大巴上,大部分是高三的學生,很多都是司徒玥認識的。

“靠自己實在是不行了,求求佛吧,希望高考時能讓我選擇題多蒙對幾個。”

“光選擇題不夠,大題也壓中幾個吧。”

“這幾年的文綜大題太魔幻了,我每次背書覺得這個要背,那個也要背,腦容量要過載了。”

“高考就不能畫個重點嗎?哪些考哪些不考。”

“別做夢了,用不用老天爺把真題試卷發你手上?”

司徒玥看著他們,覺得世界上再沒比這些人更虔誠的信徒了。

她走到後排,看見小黛和徐二明挨著,吳奇和小胖挨著,隻剩下關山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旁邊的座位空著,沒人坐。

司徒玥笑哈哈地坐在他身邊,嘲諷他:“你看你多討人厭,都沒人願意和你坐。”

關山靠著窗,正閉著眼睛補覺,聞言眼皮都沒睜開,反唇相譏:“是沒人願意坐,所以現在坐著的是頭豬。”

“……”

司徒玥很快知道了為什麽沒人願意和關山坐。

關山上車就開始睡,仿佛要把一輩子的覺都睡光。

無聊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他睡沉了,整個人都往司徒玥這邊偏,壓在她肩膀上,司徒玥覺得自己仿佛負了一口幾十斤重的麻袋。

她伸出手去,將關山推到一邊,關山眉頭微動,靠在車窗玻璃上。

可還沒等她鬆幾口氣,慢慢地,關山又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司徒玥再次伸手撥開他。

來來回回反複好幾次,關山閉著眼,次次都能精準地找到她的肩膀,靠上去。

司徒玥無語極了。

他是不是故意的!

司徒玥氣到爆炸,使出蠻力,將肩膀上關山那顆腦袋推開。

結果用力太猛,“砰”的一聲,關山的腦袋撞上了玻璃。

聲音大到前座的小黛都扒著座椅回頭看來,目光責備,表情痛心,仿佛司徒玥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事。

司徒玥被他看得心裏發虛,往旁邊一看,關山的頭靠在玻璃上,眉心緊皺,都這樣了,還是沒醒。

太陽光照在他臉上,將他本就白的膚色照得更加通透,像是日光底下的新雪。

他從小就長得白,司徒玥有一段時間很不願意站在他身邊,因為那會襯得她像是一個非洲友民,明明兩個人是曬的同一個太陽,最後變黑的卻隻有她一個人,這個世界對她真的很不友好。

但膚色太淺也有一個壞處,那就是黑眼圈在他臉上會很明顯。

司徒玥看見他眼下青黑,即使睡著覺也是滿臉疲倦,心裏突然一軟,等關山又一次緩緩靠在她肩頭時,就再沒忍心去推開他。

算了,何必跟睡覺的人一般見識。

此時,大巴車已經上了高速,玻璃窗外陽光耀眼,可以看見崇山峻嶺之間,尚彌漫著晨間的霧氣,白茫茫一片,宛若仙境。

約莫坐了四五個小時的車,車子才終於到了小蒼山的山腳下。

他們早上九點出發,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

雖說小蒼山海拔不是很高,可到了山腳下,還是一眼望不到頭,從下往上望,隻能看到滿山蔥蘢。

桃花庵在半山腰處,領隊老師把提前訂好的票發給眾人,然後帶著一行人去乘坐觀光大巴。

山道蜿蜒,開觀光大巴的司機車齡悠久,經驗豐富,不把彎成蚊香的盤山公路放在眼裏,也不把滿車沒見過世麵的乘客放在眼裏,車技溜到起飛,像是在開雲霄飛車,一下一個迅疾無比的左打輪兒,整得一車乘客也跟著東倒西歪,胃裏翻江倒海,快要吐了。

司徒玥直接被甩到了關山的腿上,臉還正衝著某個不可言說的部位,眼前一片漆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關山一把扯住後脖領子揪起來,一不小心四目相對時,兩個人的臉都殷紅得能滴出血來。

司徒玥窘極了,下意識摸了一下鼻尖。

關山看見,紅著臉吼她:“你摸什麽摸!”

司徒玥不明白他為什麽生氣,又被他凶得不敢再摸,偷眼去看時,看見關山脫下了牛仔外套,蓋在腿上。

坐了半小時的觀光大巴後,性格有點彪悍的司機大叔才一腳刹車踩下去,滿車的人踩著虛浮的步伐下了車。司機大叔倒個車,一腳油門踩下去,精神飽滿地折磨下一班乘客去了。

司徒玥一行人接著去坐纜車,上到半山的觀景台,桃花庵就在那處。

索道3.5公裏長,要坐大概20分鍾。

一個纜車剛好能坐下6個人,司徒玥就和關山他們坐在一起。

等上了纜車,小黛才頭一次知道自己恐高,纜車是透明的,腳底下都是極厚的玻璃,可以看見腳下巍峨青山與白霧繚繞。

小黛閉緊了眼,坐在徐二明和吳奇中間,兩手抓著他們的手臂,徐二明被他掐得嗷嗷叫。司徒玥故意逗小黛,說風景多好,還有猴子爬上鬆樹頂,登高望遠,他卻死也不睜開眼睛,臉色慘白。

司徒玥舉著手機拍下他這副慫樣兒,揚言要發給他以後的女朋友看。

小黛充耳不聞。

下纜車時,小黛的腿完全是軟的,得靠徐二明和吳奇兩個人架著他。

同一撥上來的人裏有八班的男同學,見了小黛這副沒出息的樣子,笑他:“怎麽著?尿褲襠了?”

小黛抬起頭,賞他一個眼刀。

可惜的是他這麽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不像是在瞪人家,反而像是拋媚眼。

那個男生嘻嘻哈哈,給了他一個飛吻。

桃花庵閉寺的時間是傍晚五點,一行人趕在閉寺之前,進到了廟裏。

廟門口有穿著灰色僧袍的尼姑發免費的線香,每人三炷。

尼姑不記人臉,見他一隻手光著,便又給他三根香。

然後,他故技重施,出去又進來。

如此反複好幾次,小胖已經抓了兩手的香。

尼姑終於察覺出不對勁了,徐二明再伸手去拿的時候,就被她打了一下手心。

勁力奇大,打得徐二明跳起腳來。

“年紀輕輕不學好。”尼姑罵他。

等幾個人走出老遠,還聽見她在後麵罵,徐二明快要哭了:“不是說出家人慈悲為懷嗎?”

司徒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不怪人家,是你太賤了。”

桃花庵有好幾個大殿,主殿中供奉的是文殊菩薩,大乘佛教四大菩薩裏,剛好文殊菩薩表智慧,很適合一幫高考學子拜一拜。

司徒玥不知哪裏聽來的觀念,說寺裏的門檻踩不得,踩了會得罪佛祖,以後找不到男朋友,就算找到了也要被戴綠帽,要倒大黴。

因此每進到一個殿內,總要高高提起腳,大步跨過去。

小黛幾個聽了她的話,也高抬起腿,大步跨過去。

幾個人一排抬起腳,大步跨過門檻,動作整齊得像是國慶閱兵。

關山在後麵,暗罵他們“傻子”,可等到自己進去時,卻也不自覺地高抬起腳,大步跨過去。

所以隻能說,司徒玥這個人,是真的有毒。

到了主殿內,佛像是一檀木大佛,文殊菩薩右手持金剛寶劍,左手持一朵青蓮,法相莊嚴。

佛前有兩個蒲團,等小黛他們都拜過了,司徒玥和關山才往蒲團上一跪。

關山祈願念完,拜了三拜,就從地上站起,看見司徒玥還跪著。

幾個男生就在一旁邊看殿內裝潢,邊等司徒玥拜完。

可等到落後在他們後麵的潘豔華都進來了,司徒玥還在蒲團上跪著。

潘豔華禮完佛,起身時,司徒玥依舊跪在蒲團上,合掌祈願。

他不禁心裏一陣欣慰:“看來司徒還是挺在乎成績的,跪了這麽久,可學習這種事還是要發揮主觀能動性的,一味求佛祖可不管用。”

關山笑了一下。

剛才拜佛時,他聽見司徒玥在小聲默念:“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我有很多個願望,不求全部實現,您挑一個實現就成,首先希望我的家人朋友身體健康,我老媽更年期快點過去,我的愛豆事業順利,還有可以趕快和我最好的朋友和好,還有關山要高考了,請你保佑他考上一個好大學,阿彌陀佛……”

囉囉唆唆,連自己拜的哪尊大佛都弄不清楚,諸天神佛要是有靈,就應該大顯神威,天降一道正義之雷,劈死她。

禮完佛,已經是傍晚時分。

桃花庵正如它的名字,庵內遍植桃花。

山上氣溫比山腳要低,桃花花期雖然已經過了,山上的桃花卻還未凋謝,正是開得爛漫的時候。

司徒玥看見潘豔華站在桃樹間,手扶著一根桃枝,身上穿的是海瀾之家的標準老年衫,做作地擺著造型,他的對麵是教五班曆史的宋老師,正撅著屁股,四處給他找角度拍照。

這場景莫名戳中司徒玥笑點,她險些笑岔氣去。

旁邊的關山問她:“給你拍一張?”

司徒玥瘋狂擺手,笑著說:“饒了我吧。”

從桃花庵出去後,領隊老師帶著大家去吃飯。

半山上有招待所和菜館子,大家吃了飯,普遍覺得菜館子的老板和湘中食堂師傅肯定是一個職業學校畢業的。

做的菜都是如出一轍的難吃。

飯後,周哥的計劃是在山上歇一晚,次日再下山。

山上能看日出,半山雖然也能看,但畢竟視線會受遮擋,看日出最好還是去山頂,現在是五月中旬,北半球即將進入夏令時,日出時間大概在五點半左右。從觀景台登上山頂,要爬一個多小時的山,腿腳慢的要兩個小時,那麽至少提前兩個半鍾頭起床。

周哥是一個很民主的校長,說這都隨意,願意看的就去領隊老師那兒報個名,不願意地躺在招待所裏睡覺也成。

司徒玥一想反正來都來了,就不要留下遺憾,興衝衝地去報了名,關山被她拉著,也不情不願地報了名。

小黛他們完全是看關山行動的,所以最後六個人,一起參加了山頂看日出的活動。

馬攸體胖性懶,自從寒假裏同司徒玥暴走十幾裏山路後,深深地厭惡上了走路這項運動,更別提是登山,死都不願意去。

司徒玥下意識地在人群裏找程雪,結果看見她和遲灝正坐在一頂遮陽傘下,說著話。

她很快移開了目光。

招待所的配置是標間,兩個人住一間,由各班班長安排一起住的人選。

兩個人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明明是同桌,桌子之間的間隔卻拉得無比寬,可以容司徒玥側身走過去,久而久之,五班同學都知道司徒玥和程雪之間鬧了矛盾,有一次甚至連潘豔華都問起司徒玥,她和程雪怎麽了。

可惜的是,五班班長是個鐵麵無私的姑娘,平時目光堅韌,上課時盯黑板,下課了出去看遠方,放鬆眼球,壓根兒沒注意這倆人之間的愛恨情仇,安排房間時,她大手一揮,將程雪和司徒玥劃在了一個房間。

司徒玥在群裏看到訂房安排表時,不由得有些竊喜。

如果她能和程雪深夜徹談一次的話,兩個人會和好也說不定。

她舉目望了望,沒看見程雪,便先去招待所前台拿了房卡,先把自己的背包放好後,出門去找程雪。

可剛下樓梯,她就看見程雪和班長兩個人在一起。程雪說:“給我換一個房間吧,隻要不是和司徒玥,誰都行。”

班長說:“不行,誰和誰住都是安排好了的,不能改。”

程雪麵色為難,嘴唇動了動,似乎還想說些什麽。

司徒玥從樓梯拐角處走出來,神色平淡,將口袋裏的房卡掏出來,放在程雪手心上,然後目不斜視地從兩個人旁邊走了過去。

她走出招待所,到另一家客棧裏去,高三生都住在那裏。

走進客棧,關山正和小黛他們坐在大堂的一方長桌邊,桌上放了一盤跳棋,他手裏捏著一顆玻璃彈珠,正和小胖下棋。

司徒玥走到關山麵前,對他說:“今晚我要和你睡。”

一句話,威力堪比一顆氫彈。

小胖傻眼了,正在喝汽水的小黛一口汽水直直噴在對麵的徐二明臉上,徐二明臉上淋漓,竟然沒顧得上擦,嘴巴張成鴨蛋大,吳奇同樣目瞪口呆地看著司徒玥。

關山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指尖拈著的那顆玻璃彈珠卻掉在了地上,骨碌一聲滾遠了。

良久,他歎一聲氣,幾乎是很溫柔地問司徒玥:“你怎麽了?”

聽到這句話,司徒玥嘴一癟,忍了一路的委屈就跟洪水決堤似的,泛濫了。

鼻頭一酸,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一哭,幾個男生們瞬間慌了手腳。

徐二明平時能言善辯,到了這時候卻隻會重複三個字:“別哭啊……”

還是關山冷靜一些,他問她:“誰欺負你了?”

司徒玥也不知怎麽,隻要關山開口,她就有種忍不住想哭的衝動,仿佛受盡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

她哭得更凶了,掉著眼淚哽咽道:“她說……她不要和我住……說誰都行,隻要不是司徒玥……哇,這是人說的話嗎……”

徐二明摸不著頭腦:“她是誰啊?”

“程雪!”司徒玥哭著說,“哇,我心好痛哇……嗚嗚嗚,她有沒有良心的啊……”

徐二明安慰她:“你……”

可等司徒玥淚眼蒙矓地衝他看來時,他又一瞬間詞窮,隻好摸著腦袋說:“別哭啊你……”

司徒玥抽著鼻子說:“你把臉擦一下吧,髒死了……”

關山扯過桌上一個紙巾盒,抽了幾張紙巾,遞給司徒玥:“你也擦擦。”

司徒玥接過紙巾,粗暴地擤了把鼻涕。

關山歎一口氣,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用紙巾將她臉上的淚痕輕輕擦去。

“別哭了。”

司徒玥說:“我要和你睡。”

關山替她擦眼淚的動作一頓:“別胡鬧。”

司徒玥說:“我要和你睡。”

“不像樣子。”

司徒玥說:“我要和你睡。”

關山扔掉手裏那團被淚水打得濕透的紙巾,看著眼圈紅紅的司徒玥,心頭突然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好吧,但你不要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