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欲買桂花同載酒 Part01 柔弱的薔薇花
1
時光輕擦,一晃眼的工夫,就進入了12月份。
湘市位於南方,氣候分明,一年兩季,春秋因其時間的短暫與微弱的存在感,基本可以忽略不計,單單剩下盛夏和寒冬,還喜歡走極端。
夏天是極端的熱,氣溫能飆升到三四十度,在柏油路上打個蛋能直接給人煎熟。
冬天則是極端的寒冷,因為位於秦嶺—淮河以南,冬季平均氣溫很給麵子地堪堪維持在零度以上。
不過這也不代表什麽,依舊能冷得讓人上下牙齊磕,嘴裏就能出一部打擊樂。
進到12月,湘市一天比一天冷,起床變成司徒玥最痛苦的一件事,每天天還沒亮,她就被楊女士從暖烘烘的被窩裏挖出來,推到洗手台前。
打開水龍頭,熱水器年份久了,略微有些延遲,一不留神,她被冷水凍得一激靈,差點兒當著她老媽的麵,冒出句髒話。
等到了樓下,關山就穿著黑色的羽絨服,推著電動車,在等她。
自從天氣變冷後,她又和關山一起上學了,不過不再是她載關山,而是關山載她。
關山比她抗凍,坐在前麵握著車把,還不用戴手套,電動車行駛的時候,寒風撲麵而來,打在人臉上,往人脖子裏鑽,他都麵不改色。
司徒玥每次坐在他身後,都對他強大的抗寒能力表示由衷的佩服,自己卻縮成一團,靠他寬大的後背擋寒風。兩手還趁他不注意,偷偷摸摸往他羽絨服的帽子下塞,或者是幹脆從後麵揣進他的口袋裏,那是人體周身,兩處最溫暖的所在。
平安夜的時候,在眾人的期盼之下,真的下起了雪。
自從2008年冰災之後,湘市已經很久沒有下過雪,陡然見到無數細小的雪花紛紛揚揚,從灰暗的雲層裏灑下,走廊上的學生們都像一輩子沒見過雪的人,又驚又歎地叫了起來,還掏出手機拍照片、拍視頻。
等看了個夠,又被大嗓門的宣傳委員叫回去打掃教室、搬桌子貼氣球,為晚上的平安夜晚會做準備。
每年的平安夜,學校會讓出晚自習的時間來給學生們狂歡,再怎麽鬧騰都行,老師們也會從嚴肅的講台上走下來,被學生們請來參加晚會,師生同歡。
司徒玥和班長去辦公室送蘋果,順便接老師。
潘豔華這人傲嬌,司徒玥三催四請,最後又被迫答應在期末考前進五個名次,才把他說動。
等從辦公室回來的路上,她發覺自己又上了潘豔華的當。
他自己不來參加是他的損失,她為什麽要答應前進五名這種“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
老狐狸。
司徒玥在心底吐槽了一句。
但答都答應了,她向來說到做到,隻能想著在期末考之前努一把力了。
反正楊女士早就放話了,如果這次成績再像期中考那樣爛,她也就不用進家門了。
等回到教室,司徒玥的桌子上已經放了一堆四方盒子包好的蘋果,還有一束鮮花。
用牛皮紙包紮好的小向日葵,裏麵插了一張小卡片。
她拿起來一看,上麵寫著:
鮮花贈美人,送給最帥氣的司徒學姐,祝你青春常在,一生瀟灑。——大高、小高。
司徒玥會心一笑,翻出小高的微信,發去一句“多謝”。
那邊很快回複她,是一個可愛的笑臉。
馬攸的毛衣並沒有如司徒玥所願,反而在平安夜的前一個星期就已經順利完工,被妥帖地裝在了兩隻粉色禮盒裏,在平安夜這天帶給她們兩個。
那件大紅色的果然是司徒玥的,按馬攸的話來說,司徒在他眼裏,就跟紅色一樣耀眼、有生氣。
司徒玥自動翻譯了一下,認為老馬很可能是在說她這個人礙眼,站哪兒都戳人眼眶。
程雪的是一件黃色毛衣,馬攸的解釋是覺得程雪這人人淡如菊,讓人覺得溫暖,舒心。
他自己的則是綠色,意思是他願意做綠葉,襯托司徒玥和程雪這兩朵嬌花。
三人的毛衣上都用毛線鉤出了各自姓的首字母縮寫,大大的,織在毛衣正麵。
程雪是C,馬攸是M,司徒玥是複姓,S和T,用時最長。
拿到衣服時,司徒玥摸著那兩個瘦長的字母,頭一次慶幸,得虧她姓的另一個縮寫不是字母B。
馬攸看她摸著毛衣不說話,有些惴惴不安:“怎麽了?不喜歡嗎?”
司徒玥嫌棄是嫌棄,但嫌棄,不等於不喜歡。
她將毛衣一收,對馬攸一搖頭,認真道:“沒,挺好的,以後咱們仨穿著這毛衣上街,我和小雪站一塊兒,就是西紅柿炒雞蛋,我和你站一塊兒,就是紅配綠賽狗屁,咱們三個站一塊兒呢,就是一套整齊的交通信號燈,嘿,多拉風,多酷炫。”
馬攸和程雪一怔。
司徒玥拉過掛在椅背上的書包,拉開拉鏈,從裏麵掏出兩隻早就準備好的禮盒,遞給馬攸和程雪。
“平安夜快樂。”
兩個人打開一看,是一樣的禮物,兩本黑色的相冊簿。
裏麵貼了很多照片,都是司徒玥拿著手機給他們拍的,有一些年代久遠的,是用初中的諾基亞拍的,像素不高,透著一股鄉村非主流的氣息。
每一張照片的旁邊,還用銀色的筆芯寫著拍照時的具體日期和情境。
程雪的更細致一些,馬攸的一看就是做完給程雪的之後,司徒玥沒耐心了,敷衍完成的伴生品。
馬攸一頁頁翻過去,看見上麵寫著:“2009年,9月,初見,同桌是個娘娘腔”“2010年,5月,老馬生氣了,因為說了他走路扭腰,以後不說了”“2010年,12月,老馬看《霸王別姬》看哭了,偷偷抹眼淚,以為我沒看見”……
最近的一張照片是馬攸伏在桌子上補覺,臉朝外側扭著,眼睛被馬克筆塗黑了一圈,像隻憨厚的熊貓。他睡得不省人事,嘴角還掛著一線口水,司徒玥和魏明朗兩個罪魁禍首就舉著馬克筆,站在他兩邊,對著鏡頭恬不知恥地大笑。
拍這張照片的人馬攸用腳指頭都能想出來,一定是程雪。
在這張照片旁邊,司徒玥照例配了一行小字:2013年11月10日,馬將軍因為熬夜幫我在貼吧撐腰,累得睡著了,魏明朗趁他睡覺,給他畫了隻熊貓眼,我來不及阻止,為了幫他對稱,我也隻好畫了一隻。(PS,老馬睡覺居然流口水!!!)
翻到最後,馬攸又是氣,又是笑,最後眼睛微微有些濕潤,抬頭一看,程雪也比他好不到哪裏去,正想和司徒玥說話,卻看見她的座位上空空如也,人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她人呢?”他問程雪。
程雪吸了下鼻子:“不知道,她偷偷走的,我看書太認真了,沒發覺。”
馬攸聳聳肩,知道是司徒玥的老毛病上來了,見不得人掉眼淚。
司徒玥拎著一隻墨藍色的禮品袋,一步一步走在風雪裏,覺得自己像個智障者。
她身上隻穿了一件加絨的衛衣,教室裏開了空調,她把羽絨服給脫了,又走得急,忘記把外套穿上,出來被北風迎頭一吹,才意識到,但又不想回去拿,怕引起馬攸和程雪的注意。
她走的時候,馬攸小眼含淚,隔著八九百度的眼鏡片,她都能看到那細眼睛裏淡淡的淚花。
直把司徒玥看得一陣膽寒。
她天不怕地不怕,世上隻怕兩樣東西。
一樣是她媽楊女士的冷臉,她見了三秒不到就會招架不住,把自己三天以內幹過的壞事全都抖落得一清二楚。
另一樣則是眼淚,男女不限,她見了統統立馬渾身起雞皮疙瘩,比密集恐懼患者看到黑頭的放大圖還要生理不適,回回如此,跟膝跳反射一樣精準。
小時候,她跟她爸看故事會,前麵一段說家長裏短,雞飛狗跳的,倒挺詼諧,後一段卻不知道編劇怎麽想的,神不知鬼不覺插一段煽情戲。
司徒玥爸爸看得動情,抹著小手絹往旁邊一瞅——咦,女兒沒了?
回頭一看,司徒玥正像隻鴕鳥一樣拱起屁股,腦袋埋在沙發的抱枕下,嘴裏大叫著:“受不了!受不了啦!”
司徒爸後來常說,司徒玥投胎之前應該是根木頭,上輩子被泡在水裏泡朽了,這輩子變成人,就見不得水了。
不過拋開她爸那段怪力亂神的評論不講,司徒玥這種怪癖,目前似乎也沒有什麽科學依據,唯一的解釋是司徒玥此人是個麻木不仁的鋼鐵直女。
司徒玥站在寒風中思考了三秒,就果斷放棄了冒著被馬攸察覺的危險回去取外套的這個念頭,頂風下了樓。
地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花,一走一個腳印。
外麵已經沒有多少同學,都躲在教室裏,天實在是太冷了,司徒玥一鼓作氣,決定用最快的速度跑去高三樓,這樣就能少受點風。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這是一個多麽愚蠢的決定。
她才跑出三步遠,就在雪地上刺溜一滑,麵朝下地摔了個大馬趴,好在臨危不亂,在磕到臉之前雙手在地上撐了一下。
她快速地從地上站起,並且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
還好還好,沒人看到她這副丟臉的樣子。
摔了這一跤後,她也不敢再在雪地上跑,老老實實裹緊衣服,頂著風一步步走進了高三樓。
高三的學生們也在準備平安夜晚會,司徒玥走到八班教室外的時候,聽見裏麵吵吵嚷嚷,理科班男生多,被女生們支使著幹這個幹那個,滿口怨言。
關山玩得好的小黛同學就因為個子高,被一個長頭發戴眼鏡的姑娘押在教室門外,腳下踩著一張凳子,正要往門上掛一個永生花環。
姑娘估計有點強迫症,先是托著小下巴認真地觀察了幾秒,對小黛說:“往右一點。”
小黛便舉著錘子釘子往右邊移了幾厘米。
剛要下手去捶,聽見姑娘又阻止道:“不不不,還是往左一點吧。”
小黛隻好又往左移了一點。
長發姑娘:“別別別!我覺得這樣又太偏了,你再往右邊挪一點點就行。”
理科男的思維就是聽不了“一點點”“適量”之類的字眼。
小黛聞言,幾近崩潰:“一點點是幾厘米?幾毫米?哪怕是幾納米?姑奶奶,您給我個具體的數啊!”
長發姑娘不樂意了,瞪小黛一眼:“用不用我拿尺子來給你量一下?”
小黛喜上眉梢:“哎?可以嗎?”
長發姑娘無語。
“哈哈哈……”司徒玥看得笑出聲來。
小黛聽笑聲來源,轉身一看是司徒玥,高興得嗓門兒拔老高:“哎?是司徒小妹啊?”
他從凳子上蹦下來,手舞足蹈:“你怎麽來了?稀客啊,來找山哥的嗎?”
司徒玥向後一仰,躲開小黛揮舞的小鐵錘,這玩意兒剛剛差點兒砸到她臉。
“好說好說,你先把手裏的凶器放下。”
小黛把錘子往凳子上一放:“我幫你去叫山哥出來。”
隻是還沒等他起身,教室門就“嘭”的一聲往裏拉開,小黛嚇了一跳。
他直起腰一看,關山大馬金刀地站在門口。
得,不用他去叫了,人家自己出來了。
2
司徒玥一開始還沒認出關山,隻覺得這人Cosplay(角色扮演)得還挺敬業。
他穿著一身聖誕老人的衣服,因為個子太高,衣服尺寸不夠,露出一截手腕和穿著襪子的腳踝,看上去相當局促,有些大人穿小孩兒衣服的滑稽感。臉上被雲朵一樣的白胡子蒙去半截,頭上還戴了一頂聖誕帽,似乎戴得很匆忙,有些歪斜,帽子上的那顆白色圓球垂在他右耳邊,像極了一副世界知名油畫——《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結果這白胡子聖誕老人盯著她,惡聲惡氣地說:“司徒玥你個豬,不冷嗎?”
熟悉的聲音一入耳,司徒玥才知道,這竟然是關山!
“關山?!
“怎麽是你?!”
司徒玥睜大了眼,走到他身前,掀開那雲層一樣覆蓋著的白胡子,果然是關山的臉。
“哈哈哈……你腦子進水了吧!哈哈哈……”司徒玥捂著肚子發出一陣爆笑。
關山黑著臉,扯著她的衛衣領子,將人拉進了溫暖的教室。
剛進去,徐二明、吳奇還有小胖,以及幾個女生就過來拉他。
徐二明嘴裏還大聲嚷嚷著:“老大,在給你戴帽子呢,你怎麽突然就走啦?你看看,帽子都歪啦!來來來,我給你正正。”
關山麵無表情地打開他的油手。
徐二明又殷勤問道:“老大,衣服還行嗎?曉惠她們幾個不知道你的碼,是不是扯淡?”
“哎?老大?你怎麽了?這麽一副便秘的表情?”徐二明神色擔憂,湊近了去,像特務接頭一樣地小聲問關山,“真扯到了啊?”
司徒玥終於再也忍不住,“噗”地笑出聲,從關山背後探出身來,笑眯眯地同徐二明打招呼:“嗨!”
徐二明陡然見關山背後鑽出個活人,嚇得忙往後蹦了一步,再一看是認識的司徒玥,頓時眉開眼笑:“是你啊!司徒妹妹!”
司徒玥衝他一笑,和認識的吳奇也打了個招呼,看見小胖站在幾個女生後麵,眼睛看著她,臉上掛著羞怯友好的笑意。
司徒玥便笑著衝小胖揮了揮手。
幾個女生將關山拉在椅子上,開始動手替他整理起了帽子。
胡子被司徒玥翻了一下,有些胡亂地往外翹著,被女生們細心地整理好。
很奇怪的是,關山雖然表情很不耐煩,卻沒有躲開女生們動他頭發的手。
司徒玥好奇心上來了,扯了扯小胖的衣袖:“你們這是幹什麽呢?”
小胖細聲說:“我們班有個女生,媽媽得了胰腺癌,我們想趁著這次平安夜,讓山哥扮成聖誕老人,去籌款,捐給阿姨當醫藥費。”
司徒玥點點頭,又道:“可惜我身上沒帶錢。”
“沒關係,”旁邊的徐二明拿過一張A4紙,往司徒玥眼前一遞,大方道,“我們也支持掃碼轉賬的!”
司徒玥一愣。
在一圈人熱情的注視下,她隻好掏出手機,轉了一百塊錢過去。
徐二明將A4紙收在一邊,又掏出自己的手機,調出一個二維碼來:“來,司徒妹妹,順道加個微信。”
司徒玥掃碼加了他,接著又加了小胖和吳奇,在看到吳奇的微信昵稱時,她眉心驟地一跳。
上麵寫著:瀟灑哥。
女生們將關山的儀表整理完,又不知從哪裏拿來一雙漆皮黑靴,讓關山給換上。
關山脫下腳上的運動鞋,換上靴子。
好在鞋碼是問過徐二明的,穿上去正好合適,到小腿三分之二處,靴筒收得緊緊的,勾出關山瘦長的小腿,褲子雖然短了點兒,褲管卻還算寬大,這樣的搭配要換平常人穿,那就是車禍現場,到了關山身上,卻因為個子海拔夠,腿又長,看上去一點也不土,如果不是一身亮眼的紅色,簡直就跟美國西部牛仔似的,就差一頂牛仔帽和一杆威風凜凜的大獵槍。
徐二明豎起大拇指:“帥!”
女生們也相當滿意:“要不怎麽讓關山扮聖誕老人呢,他一去,女生們肯定爭先給錢。”
“不行不行。”司徒玥搖搖頭。
“怎麽不行?”徐二明問。
司徒玥指著關山臉上的大胡子說:“這胡子把他一半的臉都擋起來了,誰知道他帥不帥啊?我剛在門口,都沒認出他來。”
徐二明拍拍她的肩膀,正色道:“你說的這個問題,其實我們也考慮過了。”
他揚手打了個響指:“胖啊,把那東西拿過來,給司徒妹妹看看。”
小胖應了一聲,然後司徒玥看見小胖走進放衛生工具的隔間,從裏麵拿出兩張木板來,分別夾在兩腋下。
等舉起來一看,隻見其中一張木板上寫著:隻要一點零花。
另一張木板上則寫著:關山謝你全家。
司徒玥看得目瞪口呆。
鬼斧神工啊……
徐二明衝司徒玥擠眉弄眼:“怎樣?這可是根據你之前的英勇發言而得出的創作靈感。”
司徒玥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還行,隻不過,還有改的空間。”
徐二明一愣,虛心向她請教:“怎麽改?”
司徒玥摸著下巴,伸出手指,點在了那個“謝”字上。
“‘謝’這個字太籠統了,你要具體一些,怎麽個謝法?”
“還能怎麽謝?”徐二明一臉蒙,“不就是跟捐錢的同學說聲‘謝謝’嗎?”
“哎,這可不行,你把大家的精神境界想得太高尚了,”司徒玥說,“你不能保證每一個人都有像我這種精神覺悟。”
“嗯嗯,有點道理。”
“不動之以利,怎麽說服絕大多數人起來行動?”
“對對對。”
“舍不得孩子,怎麽套著白狼呢?”
“你說得很對!”徐二明點頭如搗蒜,又問,“那具體要怎麽做?”
司徒玥說:“這個簡單,你隻要謝的內容具體化一點就成,以十塊錢為一個單位,不同的金額可以得到不同的獎勵,比如某位同學捐十塊,就可以得到關山同學的一個微笑,二十塊,那就是一個媚眼,三十塊,可以讓她摸一分鍾小手,隻要再加十塊,就能延長至三分鍾,你們還可以提供拍視頻服務,以供紀念,保證絕大多數人會加那十塊。到五十塊的話,就可以和關山擁抱一下,如果要公主抱的話要另加十塊,捐一百塊的就不能隨便對付了,至少得親個額頭吧?五百塊的人屬於VIP了,可以指定部位讓關山親,如果需要特殊服務得另加錢,另外,如果有土豪能承包你們同學家裏全部醫藥費的,在關山這裏就能享受一年免費服務,買一年送一年,包賺不賠,如果土豪多的話,就開展一次有獎競拍,價高者得……”
八班的學生們已經全部停下各自手頭上的工作,豎起耳朵聽司徒玥侃侃而談,一個個越聽越興奮,滿麵紅光。
除了主人公關山,他是越聽臉越黑,黑得不能再黑。
司徒玥看了眼那兩塊木板,最後道:“這廣告語也得換一下,換成……唔,有了!”
她一拍腦袋,洋洋灑灑道:“隻要錢到位,關山啥都會。”
真正的勇士!
眾人心中,同時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關山給氣笑了,從椅子上站起身,幾步走到司徒玥麵前,湊得很近。
司徒玥感覺自己的臉都要埋在他胸口了,嚇了一跳。身後是一張課桌,躲不開,她隻好抵著課桌往後一仰。
關山卻又湊近了些。
“你你你……你要幹什麽?”司徒玥退無可退,手肘撐在課桌上,腰被壓成一道弧形。
關山嘴角扯出個流氓笑:“你躲什麽?不是你說的嗎?”
司徒玥慌了:“我我我……我說什麽了?”
“捐一百,送香吻。”
關山簡短地解釋了一句,隨後單手摟過司徒玥彎月一樣的小細腰,另一隻手搭上她的額頭,把司徒玥的劉海給捋了上去,她形狀好看的額頭就露了出來。
“來,額頭吻是吧?”他頭一低,作勢就要親下來。
兩張臉的距離瞬間拉近。
周圍起哄聲一片,有的人甚至拿出了手機,對著他倆拍,各個機位都在線,360度高清無死角。
司徒玥臉上起火,胸腔裏像是請來了一整支搖滾樂隊,打著瘋狂的鼓點,神經中樞拚命地喊:“停下!快停下!再跳就要命了啊!”
那顆小心髒卻自發脫離神經係統的管製,就像正處於人生叛逆期裏的小姑娘,背著老媽去酒吧蹦迪,被抓到了還理直氣壯地頂回去:“我就蹦!就蹦!你怎麽著!”
兩個人的臉這時已經湊得很近,司徒玥甚至都能清楚地看到關山唇上的紋路,不太明顯,嘴唇潤潤的,透著淺淡的水紅色,下唇微厚……
司徒玥垂死病中驚坐起,一記“大力嬤嬤掌”將關山的俊臉推開老遠,身子站直,往旁邊走出好幾步才站定。
她一張臉比黑板上掛的五星紅旗還要紅,痛罵道:“要死啊你!關山!”
關山卻難得地沒有繼續戲弄她,臉色有些不自然地走到椅子上坐下,隨手扯了件外套,搭在腿上。
司徒玥平息了幾口氣後,說:“行了,我回去了。”
徐二明一愣:“啊?你就走啊?”
司徒玥點了下頭,就準備轉身回去,關山卻叫住她:“你等一下。”
司徒玥回頭,見他依舊大爺似的坐在椅子上,腿上搭件羽絨服,沒有起身的意思。
她等得不耐煩,問他:“你要我等什麽啊?”
關山比她更不耐煩:“就等等!”
語氣這麽衝?
司徒玥眼皮一翻,提步要走:“我走了啊!”
關山瞪她:“你敢!”
還是一旁的徐二明機智,他拉住司徒玥的胳膊:“哎,司徒妹妹,那麽著急做什麽?你吃不吃糖?我們買了好些糖,預備等下募捐的時候發給大家,你拿點走吧?胖啊,把糖果拿來。”
小胖便走到講台前,從講台下的櫃子裏搬出一隻大口袋來,大紅色的,袋口一圈白色的緄邊,就是聖誕老人背的那種。
口袋沉甸甸的,被小胖扛在肩上帶過來,在桌子上“啪”的一聲放下。
徐二明解開口袋的係帶,司徒玥湊過頭去一看。
哇,好高一座糖果山。
花花綠綠的,什麽牌子的都有,口味更是多樣,差點閃瞎她的狗眼。
徐二明大手一鏟,挖出一大把抓在手裏,往司徒玥衛衣口袋裏塞,小胖也掏了一把,往司徒玥另一隻口袋裏塞。等關山起身的時候,司徒玥衛衣兩側口袋裏已經塞滿了糖果,鼓鼓囊囊的。
腰圍仿佛瞬間加粗了一倍。
司徒玥帶著這兩兜糖果,像個腰纏萬貫的富豪,在八班同學夾道的歡送下,財大氣粗地出了門。
等走到門口,小黛不知道人去哪兒了,她的王霸氣場消散,立即被酸爽的北風打回原形。
她聳起肩,弓起背,正要像來時一樣,冒著風雪回去時,眼前突然一黑,身上被罩了一件羽絨服。
純黑的,胸前一個三葉草的標誌,長到小腿,接近腳踝。
還帶著人的體溫。
司徒玥把帽子掀下去,回頭看見關山就站在她身後。
永生花環已經被小黛掛在了門框上,上麵的紅荊棘果和關山頭頂的聖誕帽交相輝映。
“穿上。”他皺了下眉,“不冷嗎你?”
司徒玥將胳膊套進去,又低頭將拉鏈從底端拉到脖子,小尖下巴縮在衣領裏。
身體瞬間暖和了很多,像喝了一大碗薑湯。
“行了,我走了。”司徒玥揮手道。
關山伸手帶上教室的門:“一起吧。”
“嗯?你去哪兒?”
他順手將帽子給她扣上,又很手欠地屈指彈了一下司徒玥的腦門兒。
“我送一送你。”
兩個人走到高二樓下,關山才想起來問司徒玥:“你去高三樓幹什麽的?”
司徒玥道:“我去給你送禮物的啊,今天不是平安夜嗎?”
關山心裏一動,像是被誰撥了下弦。
沉默了片刻,他才看著兩手空空的司徒玥,問:“禮物呢?”
“給你了啊,”司徒玥道,“放你課桌上了,你回去記得看。”
關山突然詞窮了,不知道說什麽好,低低地“哦”了一聲。
司徒玥揮揮手走了。
等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裏,他才轉身往回走。
幸虧路上沒什麽人,不然他們會發現,湘中風華絕代的校草關山,此時竟然一路同手同腳地走回了高三樓。
等一進高三樓,關山竟然腳步越來越快,最後跑了起來,長長的腿幾步就跨上台階,爬上四樓。等推開八班教室門,他發現幾個大男生正圍在他靠窗的課桌邊。
桌子上放著一個拆開的禮盒,盒子是好看的墨藍色,上麵有銀色的細碎亮片,就像大西北荒涼的戈壁裏,深藍的穹頂上,蔓延而過的那一整片銀河。
很漂亮的盒子。
他也隻有盒子可以看了。
裏麵的東西已經被幾個男生們挖了出來,徐二明脖子上纏了一條綠白相接的長圍巾,吳奇的右手上戴了一隻同色搭配的手套,正拿著另一隻往小胖手上套,小胖欲哭無淚,一個勁兒地往後躲。
小黛則拿著一張紅色的賀卡,看見關山,笑哈哈道:“老大,快過來,剛剛發現你桌子上不知道誰放了個禮物,估計又是哪個妹子送的。”
小黛翻開賀卡朗讀了起來:“關山大傻子,哎喲老大,對不住,不是我說的,是這上麵就是這麽寫的,平安夜快樂,送你圍巾和手套,免得你被風吹成麵癱。哈哈哈……這妹子還挺有個性,沒有署名嗎?”
小黛拉開賀卡另一側,看見上麵署了一個龍飛鳳舞的大名。
小黛眯著眼仔細辨認:“司徒……玥?”
徐二明:“!”
吳奇:“!!”
小胖:“嚶……”
第二天聖誕節,正好是周五,馬攸爸媽給了他一張必勝客的代金券,三個人便約好周六上午下課後去吃,穿著馬攸送的那件毛衣。
可等到了周六當天的時候,程雪又反悔了,說自己有事,讓他們兩個去。
司徒玥問她什麽事,她又不說。
程雪最近有點怪異,很多時候都脫離他們鐵三角的隊伍行動,神神秘秘的。
司徒玥和馬攸問多了的話,程雪就會稍稍有些不耐煩,但因為她天生脾氣好,也不會發泄在兩個好友身上,隻會閉緊了嘴不發一言。
司徒玥和馬攸隻好作罷。
代金券的日期就截止到周六,程雪不去,司徒玥和馬攸兩個小市民思想,覺得如此良機實在不可浪費,便手挽著手,一起去薅資本主義的羊毛。
路上,他們碰到關山,便欣然邀他一同前往。
關山脖子上圍著綠白相接的圍巾,和司徒玥脖子上紅黃相接的圍巾同款不同色,都是《哈利·波特》裏的周邊產品。
司徒玥的是主角團所在的格蘭芬多學院的校服係列,關山的則是馬爾福所在的斯萊特林分院的。
她在網上選的時候,覺得以關山那種陰損的氣質,還是更適合斯萊特林一些,給關山買了之後,卻忍不住心動了,給自己也買了一套。
這倆人圍著同款長圍巾,並肩走在路上,給馬攸的感覺,竟然很像一對情侶。
而他自己則是被爸媽帶上街溜達的一千瓦電燈泡。
馬攸默默地將胳膊從司徒玥臂彎裏抽了出來。
3
等聖誕節一過,期末考試很快就來臨了,就在眾莘莘學子埋頭複習的時候,突然出了一件大新聞。
關山和遲灝打了一架。
聽馬攸轉達說,兩個人是在食堂裏突然打起來的。
正是吃晚飯的時候,食堂裏人很多,突然聽到一陣不鏽鋼盤子砸到地上的聲音,人人都嚇了一跳,等辨著聲音來源去看時,就隻看到兩個人扭打在一起的身影。
後來有人把拍到的視頻發在了貼吧裏,司徒玥去看的時候,帖子已經被管理員刪掉了,好在馬攸機智,及時保存了視頻。
司徒玥接過來一看,視頻裏關山和遲灝兩個人隔著張餐桌分對而坐,前一秒還好好的,下一秒不知道關山受什麽刺激了,整個人一躍而起,像隻豹子似的躥上餐桌,一晃眼人就已經到了遲灝那一側,別人還沒反應過來,他一記無影腳就踹了過去。
遲灝被關山踢中小腿骨,倒在地上,手肘撞到餐桌,把餐盤順勢掃到了地上,白米飯混著湯汁亂七八糟灑了一地。
遲灝坐在地上,愣了幾秒,很快反應過來,從地上站起身,一拳揮到關山臉上。
兩個人揪著彼此的衣領,扭打在一起。
不過和關山這種資深小流氓比起來,遲灝還是太斯文了,被關山單方麵碾壓,邊上小黛、徐二明幾個也在,陰得很,明麵上去拉架,暗地裏卻假裝失手砸遲灝一拳,司徒玥在視頻裏看得清清楚楚。
最後還是關山把他們幾個趕開。
司徒玥看完,把手機扔給馬攸,從後門溜出了教室。
司徒玥一路不停地疾奔到高三八班,關山正坐在座位上,靠著牆低頭玩手機。
嘴角和左眼下方一片青紫。
小胖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顆水煮蛋,剝了殼,要往他臉上滾,被他不耐煩地一把揮開。
關山眉頭皺著,嘴角向下緊抿著,無比臭的一張臉。
司徒玥在門口喊一聲:“關山。”
聽見聲音,關山抬起頭來,看見是她,嘴唇動了動,起身向她走來。
司徒玥以她優越的目力辨別出,那是一句髒話。
“幹什麽?”他來到門邊,順手帶上門,把一眾八卦的目光隔絕在門後。
司徒玥看著他,單刀直入:“你怎麽和遲灝打起架了?”
“想打就打了。”
司徒玥一噎,皺眉道:“你這不是理由。”
關山眉峰一挑:“還要我給你找個理由?”
“那行吧。”他聳了下肩,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我看他長得礙眼,行了吧?”
司徒玥看著關山,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教導主任看到那些違反校紀校規的學生的心情。
關山見她突然不說話了,心裏一酸,臉越發地臭,嘴角擠出個冷笑,問司徒玥:“怎麽,我打不得他?”
司徒玥說:“不是你打不得他,是誰你都不應該打,打架不好。”
“那我不管,”關山抄著胳膊往門框上一靠,“反正我打都打了。”
司徒玥無奈。
“行吧,”司徒玥把手往額頭上一搭,無力地問道,“你打就打吧,幹嗎打那麽狠,也不讓著人家一點,你……”
她話還沒說完,也不知道怎麽刺激到關山了,他臉色一變,活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差點兒原地蹦起來。
關山情緒激動地道:“我怎麽沒讓?我要沒讓,能叫這孫子碰到我的臉?呸!什麽人呢,會不會打架,光往老子這張帥臉上招呼,成心的吧?”
司徒玥:“你……”
“你什麽你!”關山滿臉譏誚,莫名其妙地又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話,“小玥兒,你知道個屁!男人之間能讓嗎?我要是讓了他,那才是瞧不起他。”
還男人?毛長齊了嗎?
司徒玥聽得好笑。
在那一刻,她腦子裏也不知道哪條神經搭錯線,突然靈光一閃,問關山:“你和遲灝打架,不會是為了我吧?”
關山聽到這句話的表情,就像是聽到了本世紀最好笑的冷笑話。
“你腦袋被驢踢了吧?”
關山如是說。
司徒玥瞬間滿麵通紅,羞愧不已,恨不得衝到陽台外,頭朝地從四樓一躍而下。
這時,隻聽一道“刺啦”聲響,八班教室的一扇玻璃窗戶被推開,從裏麵探出顆刺蝟頭腦袋,正是小黛。
小黛對著司徒玥大喊:“司徒小妹!別聽老大胡說!他這架千真萬確是為你打的!我們都是見證者!”
一通喊完,趁關山眼刀子還沒甩過來之前,小黛就迅速地縮回教室,“啪”的一聲把窗戶合上。
幾秒鍾後,關山臉紅到脖子根,捏緊拳頭,衝司徒玥吼:“不是!”
司徒玥掏了掏耳朵,差點兒被關山吼聾。
“我沒有!”關山又衝她吼。
“好啦好啦……”司徒玥揮手。
關山:“你別聽他瞎說!”
司徒玥一怔。
最後,關山冷笑一聲,姿態宛若一個最貞潔的烈女,而司徒玥是這世界上最肮髒的**徒。
“你以為你是誰?”他露出世界上最鄙夷的眼神,對司徒玥說,“小玥兒,你屁都不是!”
隨後,他就“哐”的一聲,把門摔上,進了教室。
司徒玥站在原地,摸著險些被門砸到的鼻尖,在凜冽的寒風裏,開始思考。
這個世界上,腦殘究竟還有沒有得治。
高二期末考最後一堂考試還剩十五分鍾的時候,已經能聞到空氣中隱隱的興奮因子了。
等下考鈴聲一響,學生們已經按捺不住了,一個個坐在椅子上跟個猴兒似的,等著坐在第一個的同學來收答題卡。
等監考老師一聲令下,學生們才活動起來,等著班主任來進行放假前的最後一番講話。
每次考完,總會有一堆“對答案黨”,還有無數人想要拉司徒玥入夥,可偏偏這是司徒玥最害怕的活動,她幹脆眼不見為淨,去洗手間躲清淨了。
等從洗手間回來的時候,潘豔華已經站在講台上講話了。黑板上不知被誰用紅色的粉筆寫了好大一個“寒假快樂”,其餘空著的地方,全被各科代表寫著老師們留的寒假作業。
司徒玥貓著身子從後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假期裏可以放鬆,但也要看看書,做做寒假作業。不要玩到自己姓什麽都忘記了。”說到這裏,他向鬼鬼祟祟的司徒玥飛去了一個眼刀,“尤其是某些複姓的同學。”
剛坐到座位上的司徒玥聞言,左手比到太陽穴上,衝潘豔華敬了個軍禮。
意思是“遵命”。
潘豔華看不慣她這副涎皮賴臉的模樣,意有所指道:“成績三天後就會出來,到時候大家來領成績單和評估手冊,不能來的我會一個個打電話通知到位,如果有的人沒進步五名的話……”
他以一句冷哼做了結尾。
司徒玥用手機把黑板上的作業拍了下來,又裝了一袋子書,雖然知道這一整個寒假都可能不會拿出來,她還是心甘情願地背在了肩膀上,和程雪、馬攸道過別後,去高三樓找關山,等他一起回家。
回到家後,她把書袋子隨手扔在地板上,一頭撲到被子裏,直接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
……
過了三天瀟灑日子,她果然沒有勇氣去學校拿成績單,把這事全權委托給了馬攸。
又怕潘豔華真的打電話給她爸媽,給她老爸打還好,反正她的老父親無論她考得多差,都是一句“不要緊,慢慢來”,最後還反過來幫她遮掩。
可如果潘豔華不厚道,直接一通電話打到她老媽手機上,那才是真正的修羅場。
她想了個糟糕至極的主意。
她沒把潘豔華在她老媽的通訊錄裏拉黑,而是直接偷了她媽媽的手機,藏到屁股底下,然後自己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可她忘了一件事,關掉來電鈴聲。
所以,在潘豔華電話打來之前,楊女士正滿客廳亂轉,到處找手機,問司徒玥:“見到我手機了嗎?”
司徒玥搖頭:“沒。”
下一秒,楊女士的手機就在司徒玥屁股下頭歡快地振動了起來。
“我好像聽到手機響的聲音了?”
司徒玥麵色如常:“不,你沒有。”
楊女士何等英明睿智,一看司徒玥的樣子就知道她有古怪,走到她麵前,命令道:“起來。”
司徒玥在她和楊女士十幾年的相處中,曾從無數次的血淚教訓中總結出來一條寶貴經驗,那就是當她老媽用這種祈使句語氣說話時,絕對不要讓她有重複第二遍的機會。
否則她的下場會很淒慘。
因此楊女士一聲令下後,司徒玥幾乎是在話音落地的同時,就利落地站起了身。
而沙發上,她屁股剛剛著陸的地方,赫然是一部手機。
屏幕亮著,上麵顯示著“潘老師”來電。
楊女士趕緊接起電話,同時瞪了司徒玥一眼。
而司徒玥趁她接起電話,迅速閃身回房,拉開了陽台的玻璃門,手腳嫻熟地翻到了隔壁關山的房間。
直到一個多小時後,馬攸打來電話報喜,說她這次正好前進了五名,她後麵就是魏明朗,隻比她低了一分,險些就要被潘豔華告一個黑狀。
司徒玥聞言,四腳朝天地躺在關山的**,吐出口氣。
“太好了!我的媽,心髒都要停了!”
馬攸在電話那頭說:“不過……”
“不過什麽?”司徒玥懶懶的接口。
“程雪考得有些不太好。”
“是嗎?”
司徒玥翻了個身,沒太在意。
“是不是隻考了第二名?第一名是鄧曉柔吧?”
“第一名確實是鄧曉柔,不過程雪不是第二名。”
“嗯?”司徒玥有點意外了,“難道這次小雪退步了兩名?”
她抵著舌頭“嘖”了一聲,有些頭疼,在**翻來滾去,把關山深灰色的床單滾得一片淩亂。
關山轉著手裏的筆,也不做試卷了,就專心盯著她,想看她到底能滾到什麽時候。
司徒玥道:“看來我老婆要哭鼻子了。”
“不是,”馬攸打斷她,“程雪不是第三名,也不是第四名,司徒,程雪她這次,是我們班最後一名。”
“撲通”一聲,司徒玥連人帶手機滾到了床下。
4
隔天,司徒玥猶豫了很久,才終於鼓起勇氣給程雪打了一通電話。
司徒玥是個很馬虎的人,按關山的話來講,就是一根腸子直到底,腦子被人用熨鬥燙過,沒有任何迂回,比做過拉皮打過除皺針的網紅臉還要平坦。
如果換作是馬攸考砸了,她早就一通電話打過去了,順便大肆嘲笑一番。
比如什麽“老馬你怎麽搞的這次考得比我還爛哈哈哈哈哈哈”,抑或是“老馬你考這麽爛屁股沒被你爸媽打開花吧哈哈哈哈哈”。
但這事兒擱程雪身上就不一樣了。
她對程雪似乎天生多了一分耐心和溫柔,也有可能是因為程雪這人,柔弱得就跟朵薔薇似的,默默開在牆角裏,稍微一陣風,一場雨,就可能讓她隨風雨逝去,讓司徒玥這個魯莽毛躁的人,也不得不放輕手腳,小心嗬護。
司徒玥將她對程雪的這種保護欲,稱之為“母性的光輝”。
在電話撥通之前,司徒玥就在心裏反複地告誡自己,等下小雪接了電話,千萬不要開口就說“你期末考的成績怎樣怎樣”,一定要按照她老爸常念叨的指導方針,慢慢來,不要急,循序漸進,緩緩到位。
連續做了好幾遍建設,直到腦子裏自動響起這幾句話後,她才敢撥通程雪的號碼。
屏息等了幾十秒後,程雪才接起電話,聽筒裏傳來一聲“喂”。
司徒玥腦子一蒙,張口就道:“小雪你期末考試成績……唔!”
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程雪似乎也愣了一下,一時沒接話,電話裏冷場了一會兒。
“嗯,對,考得有點差。”
司徒玥條件反射地說:“慢慢來,不要急,循序漸進……啊呸!小雪你別聽我胡說!我那個……不是我……”
“阿玥,我們下次再說吧。”
“啊?”司徒玥一蒙,“我們還沒說多久啊?”
程雪語速很快地道:“我現在有事。”
伴隨她說話的聲音,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巨響,把司徒玥嚇了一跳。
接著,司徒玥聽到電話裏傳來一聲暴躁的“我去你……”
剩下的沒聽到了,因為通話已經被程雪中斷。
司徒玥的右眼皮突然毫無征兆地,猛烈跳了一下。
如果司徒玥坐上一輛覆滿灰塵的破舊班車,花上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去往距離湘市50多公裏外的遠郊,程雪的家裏。
她就會發現,在她眼裏脆弱得跟朵薔薇花似的程雪,此時就站在客廳白熾燈發出的慘白燈光下,手裏握著一把剛從廚房拿來的菜刀。
刀尖對著程雪,刀柄衝著一個滿臉戾氣的男人。
那是程雪的爸爸。
程雪背脊挺直,像一把寧折不彎的長劍,站在光線下,臉色比燈光還要白上幾分,眼神卻很鋒芒,毫不避讓地看著麵前那個比她高一頭的男人,不像是在看父親,倒像是在看一個仇人。
地上還癱坐著一個女人,正在哭,頭發淩亂,鬢角上帶傷,血糊在頭發裏,是暗紅色,很像永生花環上,那些零星點綴著的荊棘果。
她是程雪的媽媽,有著和程雪一樣含愁帶怨的美麗眼眸。
程雪握著刀,往她爸手裏塞。
程雪對他說:“用這個吧,一刀下去,就痛快了,你先殺了她,再殺我,早死早超生,大家一起解脫。”
她爸爸瞪著眼看了她很久,神情古怪,仿佛第一天認識他女兒。
程雪麵色坦然自若,任他看。
父女倆僵持良久,就像兩個武林高手,有一天狹路相逢,可誰也摸不清對方的底細虛實,隻能暫時按兵不動,仔細觀察對方的一呼一吸,一動一式,來判斷身手是否出於自己之上,是該打還是該逃。
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很久,終於,她爸堅持不住,敗退了。
他繞過程雪,走出家,摔上了門。
等確定他不會折回來後,程雪才仿佛脫力般地將菜刀放在茶幾上,自己的肩膀塌下去,腰也垮下去,挺直的脊梁一彎,她整個人仿佛瞬間縮短了幾寸,沒有了方才那種刀口舔血的英雄氣勢。
她又變成了一朵嬌弱的,仿佛隨時都會折斷的薔薇花枝。
她蹲在地上,將正在哭泣的媽媽輕輕抱進懷裏,將媽媽淩亂的頭發一縷縷地理順。
“沒事了,別哭。”
時間過去很久很久。
程雪拿出棉服口袋裏的手機,上麵有七八通未接來電,全是司徒玥打來的,每一通之間,間隔時間很短。
此外,還有一條司徒玥發來的信息:沒事吧?我好像聽到一些聲音?
程雪回複她:隔壁裝修。
隨後,程雪翻開通訊錄,撥去一個電話。
“喂?”
溫潤的男聲從聽筒裏傳來。
5
寒假裏的時間過得飛快,司徒玥也沒覺得自己幹了什麽,不過就是被爸媽領著走了幾次親戚,還和馬攸出去吃了幾次飯。
程雪自從上次發了那條微信後,電話就再也打不通,司徒玥也不知道程雪家在哪裏,程雪從不邀請她去家裏玩。司徒玥隻知道程雪家不在湘市市區,所以程雪是寄宿生,隻有每個月放月假才會回去一次。
司徒玥和馬攸說了上次電話裏的異響,兩個人都很擔心程雪。
馬攸想象力十分豐富,甚至都腦補出一隊盜墓團夥在殺人越貨時被程雪撞見,為了滅口,端著機關槍,衝進程雪家,把她一家三口通通幹掉的故事。
說不定程雪家裏現在就躺著三具屍體,屋子裏爬滿了蜘蛛,蜘蛛吐絲結網,老鼠們就在蛛絲網裏跑來跑去,在三具屍體上踩來踩去。
他說得認真又具體,司徒玥被他說得背後發毛,心裏發虛,雖然知道馬攸話裏扯淡的成分居多,但她擔心程雪卻是實打實的。
司徒玥和馬攸頭埋著頭一合計,想起高二開學的時候,班長曾讓每個人都填過一個家庭基本信息表,便給班長打了一個電話。
五班班長鐵麵無私,一開始還以不能泄露同學個人信息為名,拒絕給他們看。
直到司徒玥和馬攸指天誓地,發誓自己絕對沒有不良心思,並且答應兩個人開學後,將承擔五班一整個學期的廣播稿撰寫工作,班長才發給他們一張電子表格的截圖。
隻有程雪那一欄。
兩個人按照表上程雪寫的地址一查,十分懷疑,這個地方是不是都出省了。
且乘坐方式五花八門,司徒玥和馬攸早上八點就出門,先是乘坐三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到了鄰市,然後坐上市內大巴去下屬的一個小縣城,又花了一個多小時,到了縣城裏,還要換乘,坐上一輛小型班車,去縣城下屬的一個小鎮。
到了鎮上,還不算完,班車不去鄉下,司徒玥和馬攸隻好又走了十幾裏山路,隻有幾度的氣溫,兩個人愣是走得汗流浹背。司徒玥熱得把棉襖脫了,把兩隻袖子打了個結,係在腰上。
馬攸是個胖子,寒假裏更是吃得膘肥體壯,十幾裏山路簡直就是要他小命,他走得直喘,最後在走一個上坡的時候,實在累得不行了,不管不顧地往地上一坐。
司徒玥也累了,但還有力氣去拉馬攸:“不行!快點!就快到了!”
馬攸被她扯著胳膊站起來,像條死狗一樣地被她拖著走。
“司徒,我好累,我想躺在沙發上,吹著暖氣,玩手機。”
司徒玥說:“就快到小雪家了,到她家後,她家的沙發任你躺,橫著躺,豎著躺都行,她家的暖氣任你吹,小雪還會給你做魚吃,你還記不記得上次班上組織野炊,她做的那條紅燒魚?七八斤重的魚,被你吃得隻剩骨架子。”
一聽到吃的,馬攸立即就來勁了,也不用司徒玥拽他了,兩腿生風,隻想快點走到程雪家,吃上她親手做的紅燒魚。
終於到了地址上寫的那個小村子,兩個人卻沒頭緒了,看到一戶人家的曬穀場上坐了幾個中年女人,正一邊擇著茶葉,一邊聊天。
司徒玥和馬攸便走過去,問她們程雪家在哪裏。
“程雪?哪個程雪?”一個黃臉大嬸操著一口方言問他倆。
司徒玥和馬攸臉上都是一蒙。
最後還是司徒玥機智,從手機裏調出一張程雪的照片。
幾個女人湊過來看。
這時,有個女人說:“莫不是雪兒吧?東頭程二流子屋裏頭的那個?”
“哦,是她哦,長這麽大了,認不得了。”
黃臉大嬸一拍大腿,想起來了,問司徒玥他們:“你們兩個找她做麽子?他們一屋人好久以前就搬走了,現在東頭就一個空屋子。”
司徒玥和馬攸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
“那您能帶我們去看看嗎?”司徒玥問。
十分鍾後,兩個人對著一處土黃色的山坳,麵麵相覷。
山坳合抱處,有一座三居的平房,很久沒人住過了,房子前雜草叢生。
給他們帶路的大嬸說:“看吧?我就說沒得人,你們還不信。”
馬攸恨恨地問司徒玥:“沙發呢?暖氣呢?程雪做的紅燒魚呢?”
司徒玥摸摸鼻尖,說:“回去就有了。”
馬攸:“……”
司徒玥的嘴,騙人的鬼!
兩個人回去也成了問題,帶路的大嬸好心,見他們兩個學生仔,說著一口普通話,肯定是城裏來的,便說正好她當家的要去鎮上買白菜種子,就順便帶他們一段路。
司徒玥和馬攸感動得淚流滿麵。
到了大嬸家,幾個女人還在,司徒玥和馬攸坐在凳子上,被幾個大嬸問東問西,把家庭情況交代得一清二楚。
接著,有個女人問他們:“你們找程二流子女娃兒做麽子的?”
司徒玥一愣,二流子這話在湘市方言裏也有,但不是什麽好意思,是流氓、痞子的意思,且大部分指的男性。
“為什麽叫程雪爸爸二流子啊?”
她這話剛一問出口,幾個中年女人的臉上,頓時流露出一種興奮的表情來。
司徒玥心裏,忽然有點不適。
幾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將程雪家裏的事情說了個底朝天。
她們人多口又雜,說的又是方言,有時說得快了,司徒玥沒聽明白,信息一下子就過去了,最後綜合馬攸聽到的,再加上兩個人的一些潤飾揣摩,得出了一個大概完整的故事。
可憐,是幾個女人七嘴八舌的敘述裏,出現頻次最多的兩個字眼。
程雪的祖上成分不好,是地主,新中國成立前,占地幾十畝,家裏還請長工,程雪爺爺那時候還被村裏人喊作“少爺”,等到了土改,打土豪,分田地,她家裏房子被分走了,田也沒了,最後隻留下那一座三居的平房。
程雪爺爺還是被別人喊“少爺”,不過這個稱呼就或多或少地帶了一些調侃之意了。
他出身優渥,過慣了被人伺候的日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到四十來歲都還是一條單身漢,家裏又窮又破,沒女人願意嫁給他,最後隻能娶了個神經有點問題的女人當老婆,這就是程雪的奶奶。
程雪奶奶可憐,女人們說。
雖然腦筋有點不清楚,像個小孩兒一樣,但是手腳勤快,一雙手跟把大蒲扇似的,打掃屋子,下地割稻,拉扯孩子,沒有她不能做的,最後還要被程雪爺爺打。
程雪爺爺心情好就打牌喝酒,心情不好就打老婆,有了孩子就打孩子。
身邊有棍子就拖棍子打,沒工具的話,就脫鞋子,用鞋底抽。
程雪奶奶像個孩子,打痛了就往地上一躺,滾來滾去,哇哇亂叫,扯開嗓子號,聲音傳出二三裏,都聽得見。
程雪爸爸從小被打到大,耳濡目染,又不學好,二十來歲還整日在外晃**,遊手好閑,人人都在背地裏說他是二流子,和他爸一脈相承的壞苗兒,沒有好人家願意把自家姑娘許給他,最後娶了鄰村一個窮人家裏的姑娘,也就是程雪媽媽。
剛結婚的時候,兩個人還過了一段安生日子,程雪媽媽長得漂亮,她爸爸心疼老婆,那陣子家務事都幫著做,村裏人人都說他轉了性兒。
誰知好景不長,因為程雪出生,家裏經濟逐漸捉襟見肘,程雪媽媽為了養活家裏這幾口人,隨村子裏一個好友去東莞打工。
她去了三年,三年裏,不斷有好事的人來跟程雪爸爸說,東莞不是個好地方,女人去了都要學壞,男人頭頂長綠毛,變成烏龜王八蛋。
程雪爸爸一開始還罵那人,後來跟他說這話的人越來越多,他罵不過來,最後隻能開始罵程雪媽媽,她人在千裏之外,罵了也聽不到,他就轉而罵身邊的程雪。
好在程雪也才兩三歲,根本聽不懂她爸在說什麽,隻會被他凶惡的語氣嚇哭,次數多了,生理上自動免疫,以後也不哭了,隻當爸爸天生嗓門大。
她踩著小高跟,臉上化著妝,包裏還裝著給小程雪帶的巧克力。
離家三年,程雪從一個繈褓裏的小孩兒,變成了一個拖著長長的鼻涕,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女孩兒。
而她的丈夫,從一個溫文的男人,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惡魔。
數九寒天,她剛從隨身包裏掏出巧克力,還沒來得及遞給女兒,就被男人拽著頭發,當著來看熱鬧的村民麵,一路拖到廚房外的水缸邊,不由分說地摁進結冰的水麵。
“臉髒了,我幫你洗幹淨。”男人惡狠狠地說。
而坐在一旁,早已習慣父親大嗓門的程雪,隻是麵無表情地撿起地上掉的那塊巧克力,放進嘴裏。
真苦!她“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這之後,村裏謠言四起。
程雪媽媽掙了大錢,她說是買彩票中的。
沒人會信。
謠言越傳越廣,就像成千上萬隻蜜蜂飛過田野,振翅時發出的嗡嗡聲響徹天際。
程雪爸不堪忍受,用程雪媽的錢,搬了家,村子裏的人不知道他們搬去了哪裏,程雪爸也根本不想讓他們知道。
搬家之後的事,女人們也不清楚了,猜測倒是有很多,有些說程雪媽和程雪爸離婚了,帶著孩子單過,也有說程雪媽肯定是在東莞處了個相好,最後跟相好跑了,程雪扔給爸爸帶。
幾個女人爭執不休,最後問起司徒玥和馬攸程雪一家的近況。
司徒玥和馬攸一攤手:“我們也不清楚。”
女人們臉上頓時顯露出一種失望的表情。
“你覺得,那些大嬸說的是真的嗎?”馬攸坐在三輪車另一邊的長凳上,問司徒玥。
鄉下的路是泥巴路,坑坑窪窪,三輪車行駛在上麵,一顛一顛,帶得馬攸臉上的肥肉也一顫一顫,很有節律。
司徒玥就入迷似的盯著他臉頰兩側顫動的肉,嘴裏叼著一根路邊隨手扯來的狗尾巴草。
這東西在鄉間到處都是,見風就長,夏天是青草綠的顏色,到了冬季,就泛成黃色。
“不知道。”她老實說,最後又補充了一句,“我希望不是。”
馬攸看著她,說:“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