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5 青澀的果子,要等到熟透了,才會清甜可口

1

“想吃什麽?”

“不知道,你決定吧。”

“那蓋碼飯吧,就那家。”

“德天順嗎?”司徒玥衝關山手指的方向看去,“可是他們家的飯很油啊。”

“那要不喝粥?這個清淡。”

司徒玥搖了下頭:“我不愛喝粥。”

“那你愛吃什麽?”

司徒玥低著頭,露出一截溫順的脖子:“都行,我不挑。”

“涼麵行不行?”

“我昨天吃過了。”

關山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司徒玥,你玩兒我呢是吧?”

“啊?”司徒玥抬起頭,懵懂地看著他,像是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剛剛哭過的眼睛還有點發紅,黑眼珠兒就跟水洗過的一樣,又黑又亮。

關山在心裏罵了句髒話。

他舉起雙手,表示投降:“行行行,你是我姑奶奶,姑奶奶,你到底想吃什麽啊?”

“我想吃甜點。”司徒玥抽著鼻子道。

司徒玥和關山麵對麵地坐在一家甜品店裏,司徒玥麵前放了一碟櫻桃慕斯,被她用勺子戳得稀爛。

關山潔癖的本性上來,看不過眼,皺眉問她:“你到底吃不吃?”

司徒玥抬起頭,眼神哀怨地看著他。

不到一分鍾,關山就妥協了:“隨你隨你,你愛吃不吃。”

司徒玥低下頭,繼續手欠地戳著碟子裏的蛋糕。

“你到底怎麽了?能不能快點恢複正常?”關山問。

司徒玥癟著嘴,泫然欲泣,恨恨地將勺子甩到一邊:“丟人!我丟人丟到姥姥家了啊,關山……”

關山拾過被她甩到一邊的鐵勺子,規矩地放在碟子上,又扯過一張紙巾,將桌上的奶油一絲不苟地擦拭幹淨。

司徒玥眼神空洞,臉上的表情十分想死:“我被人堵在廁所一個多小時,過不了多久,這件事就會以每秒340米的速度傳播出去,上到校長,下到掃地大爺,每一個人都會曉得這件事。關山,我要不轉學吧?”

“我說了沒人知道是你在裏麵,我去的時候,你說的那些人早就不在了,沒人會知道的。”

司徒玥立即用一種“你還是太天真的眼神”看著他。

“你知道那些人的頭頭兒是誰嗎?是‘四喜丸子’!你大概也不知道她是誰……”

“我知道。”關山出聲打斷她。

“嗯?”司徒玥有些意外,又有些悵然,“連你這種不玩貼吧的人都曉得了,看來關於我的事真的是全校都知道了。唉,她這麽討厭我,怎麽可能不把堵廁所這件事發到網上去,唉……”

她伸出一隻手臂,將頭墊在上麵,唉聲歎氣:“我還是轉學好了,隻是我媽不會同意的,唉……”

一根冰涼的手指突然戳上她的右臉。

關山問她:“這裏的傷,是那個‘四喜丸子’弄的嗎?”

“啊?”司徒玥摸了上去,能摸到一條細細的凸起,“是的吧?我好像不小心被她刮了一下,唉……估計這件事也會被傳出去……”

“身敗名裂,”司徒玥喃喃道,“寡人這一世英名,是全都要毀了啊。”

她兩手揪住披散在肩膀兩側的頭發,像一個患有間歇性歇斯底裏症的患者。

“你說我怎麽這麽慫呢?嗚嗚嗚,出去和她們正麵剛又能怎樣?嗚嗚嗚……躲廁所裏……我把我們老司徒家的臉都給丟光了啊……”

關山就靜靜地坐在她的對麵,不發一言。

等到司徒玥終於從無盡的悔恨中掙脫出來,他才問她:“那晚和你在一起的人是我,不是姓遲的。”

司徒玥點點頭:“嗯嗯,人家叫遲灝。”

關山沉默了片刻,又問:“怎麽不和老師說?”

“我說了啊,”司徒玥喊冤,“可他們不信啊。”

“不,”關山搖了下頭,“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麽不和老師說,那晚我和你在一起,我是你的人證。”

他有些嘲諷地道:“每次都跟別人說,你不是,你沒有,和他約會的人不是你,可你又不拿出證據,頂個屁用?”

司徒玥被他噎了一下。

關山怎麽每回都這麽會找重點?

她避開他的視線,無端有些心虛起來。

“我這不是……這不是想著遲灝自己會把那女孩兒給供出來嗎?”

“人家供了嗎?”

“沒有。”她憋屈地吐出兩個字。

“嘁。”

關山連罵都懶得罵她了。

過了半晌,關山肚子裏的那口氣始終不能平複下去,司徒玥卻已經沒心沒肺地吃起了那塊被她攪得七零八落的蛋糕。

雖然很不恰當,但司徒玥此時在他眼裏,就像一條被人痛打了的狗,而這個沒出息的,不僅沒咬回去,反而回來衝他樂嗬嗬地搖尾巴,還有閑心啃肉骨頭。

他這個主人都要氣死了好嗎?

關山心裏很不舒服,看著司徒玥舒服的樣子,他就更不舒服,並且還想讓她也不舒服。

在這個奇怪的心理作用下,他忍不住問司徒玥:“你這個情聖,當得很心甘情願吧?”

“啊?”司徒玥含著塊兒蛋糕,一時沒能理解他的話。

“什麽情聖?”

關山英俊的眉目,在怒氣之下,變得稍稍扭曲:“難道你替人家背這口黑鍋,不是為了在你情郎麵前做好人?”

司徒玥沒說話,嘴巴動了動,準備先將口中那一大口蛋糕吞下肚。

關山生她的氣,將還剩下一小半蛋糕的碟子移到自己這一側,沒好氣道:“別吃了,光吃也不長腦子。”

“咕咚”一聲,司徒玥終於將口中的蛋糕咽下去,然後平靜地看著關山。

“第一,我沒替人背黑鍋,我隻是在等待事情的始作俑者自己主動站出來,如果她最終不出麵,那我會找你這個人證,來證明我的清白。”

停頓了片刻,她又接著道:“第二,我之所以等待,是因為同是女生,我知道去跟老師承認,自己和男生半夜在女生宿舍樓下約會這件事,會有多麽困難,像你這種冷血動物,隻會覺得我聖母,但對我來說,這是一種人道主義關懷。

“最後,我要申明,遲灝他,不是我情郎。”

她稍微移開視線,輕聲道:“我隻是對他感到抱歉。”

對麵的人沒有說話。

司徒玥有些疑惑,側頭去看時,正好撞進關山那雙摻滿笑意的眼睛:“你笑什麽?”

關山托著下巴,搖了下頭,心情很好的樣子。

他指尖一推,放在手邊的那碟蛋糕,又回歸原位。

“吃吧。”他笑眯眯道。

“我怎麽感覺,”司徒玥狐疑道,“你現在像是在喂狗。”

關山反問道:“有嗎?”又強忍著笑道,“你說像就像吧,那你叫幾聲來聽聽。”

司徒玥知道他在內涵她是狗,翻了個白眼,亮出自己的尖牙,還裝腔作勢地揮了下手爪子。

“咬你哦。”

沒想到,在聽到這句話後,關山的臉色倏地一變,接著,他耳朵尖紅了起來,表情有些許的不自然。

片刻後,他又忽然記起了什麽,語氣凶狠地問司徒玥:“大課間的時候,你為什麽掛我電話?”

司徒玥道:“那時候我被關在廁所隔間裏啊。”

關山語氣更凶了:“你被關了,還不接我電話,找我去救你?”

司徒玥滿麵委屈:“不是,你不是不願意管我的事嗎?”

關山幾乎要被氣笑了,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我什麽時候不願意管你了?”

要不願意管她,他會像個變態似的鑽女廁所嗎?

他收到馬攸的微信,說司徒玥兩節課都沒去上,心裏急得發瘋。物理老師還在講台上分析試卷,他就站起身,當著全班師生的麵,像陣風似的從後門快步衝了出去。

他一路跑到高二樓,也不知道去哪裏找人,打電話過去,這次幹脆關機了。

經過五樓的衛生間時,他鬼使神差地,竟然冒出一個念頭。

要不要進去看看?

司徒玥在不在裏麵的概率,各占百分之五十,考慮到她已經消失將近兩節課的時間,在洗手間內的可能性還遠不到百分之五十。

他在外麵躊躇半晌,連洗手間隔壁正在上課的班級都有些人好奇地衝他望過來了,他才終於下定決心,大姑娘上花轎,這輩子頭一回地,闖了女廁所。

而現在,白眼兒狼司徒玥對他說:“你不是不願意管我的事兒嗎?”

關山覺得自己要是生在古代,這時候就應該咯血而亡了。

司徒玥眨著大眼,說:“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關山大怒:“我什麽時候說過……”

話的後半截卡在了嗓子眼兒裏。

他還真說過。

幾個月前的暑假,城西的地下俱樂部裏。

還在和司徒玥冷戰中的他,接到死對頭張龍的一通電話,說自己有個妹妹在對方那兒。

他當時第一反應是他妹在北京呢,張龍這又是扯哪門子閑淡。

正打算撂電話時,腦子裏卻晴天霹靂般地,扯了一道閃。

“哪個妹妹啊?”他流裏流氣地回問。

那頭的張龍笑著罵了他一句:“你妹妹還有幾個是吧?”罵完又說,“你等會兒啊,我問問名字。”

關山聽到他在電話那邊問別人:“哎,美女,關山妹妹太多了,不知道你是哪一個,你報個名字。”

緊接著,就在他緊張的等待中,他聽到預料中的那人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司徒玥。”

關山吞咽了一下口水。

“張龍和我,不對付,被他知道了你和我的關係的話,我怕他……”

他盡力地想要解釋清楚,可平日還算利索的口齒,今天卻像生了鏽,變得笨嘴拙舌了起來,就像小胖上身。

怕他什麽?

他始終沒能說出來,隻道:“張龍這人,有時候挺渾蛋的。”

司徒玥懂了:“你怕他知道我和你的關係後,他為了給你添堵,故意來找我麻煩是吧?”

差不多……也是這意思了。

“那行吧,”司徒玥一副大度的樣子,“爸爸我就原諒你了。”

關山給氣笑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忍不住問她:“你不接我電話就算了,怎麽不打電話給你朋友,讓他們去救你?”

“誰?老馬嗎?”

關山點了下頭。

“可拉倒吧,”司徒玥翻了老大一個白眼,“老馬他比我還慫,遇事兒隻會嚶嚶嚶,到時候還不知道是他保護我,還是我保護他呢。”

“那個什麽雪呢?”

“你說程雪?”

司徒玥仰天笑了一聲:“開玩笑?我怎麽可能讓我老婆幹這麽危險的事兒?”

“五班總有能來救你的吧?”

“誰?魏明朗?在那孫子麵前丟臉?得了吧,我寧願被阿圓她們打死。”

關山:“你這麽好麵子,怎麽暑假裏那次又扔我的名號?”

司徒玥笑了笑:“不知道啊,可能從小做習慣了吧?”

打不過就讓對手去找關山,這是她小時候慣用的伎倆。

司徒玥笑眯眯道:“在別人麵前求救是丟人,找你救我,那就是天經地義。你如果不救我,那你就是欺師滅祖、罔顧人倫、大逆不道、烏龜兒子王八蛋……”

關山一時間,被她的強盜邏輯給震懾住了,竟然半天說不出話來。

半晌,他才罵了一句:“司徒玥,你怎麽這麽橫?”

司徒玥睜著大眼睛看著他:“我一直都這樣啊,你第一天知道嗎?不過,關山,你是不是又要開始罩我了?”

關山:“嘁。”

“嘁什麽?”

“嘁你臉皮厚。”

“那到底是不是?”

關山看她一眼,歎一口氣:“是。”

司徒玥鬆了一口氣:“這我就放心了,我還擔心下周一期中總結大會做完檢討之後,我會被貼吧裏遲灝那些腦殘粉給打死。”

關山一愣:“什麽總結大會?做什麽檢討?”

“期中總結大會啊,高三的不用參加嗎?”

“你做什麽檢討?”

司徒玥摸摸鼻尖:“就這次這件事啊,學校認為我和遲灝早戀。”

關山覺得自己要被司徒玥弄瘋了。

“你跟我去找老師說清楚,不是你幹的做什麽檢討?讓正主兒做!”

司徒玥誠實道:“這恐怕不行。”

“怎麽不行?”

“因為那個女生,是小雪。”

“誰?”關山震驚了。

“小雪。”司徒玥語氣平靜地道。

“因為我實在是很好奇,別的老師都算了,怎麽連偏向我的班主任,都毫不懷疑地認為那個女生就是我,如果光憑在幾個學生那裏聽來的我和遲灝的流言,是不是有些站不住腳?我想通之後,就去找我班主任仔細問了。”

她頓了頓,在關山的注視下,緩緩道:“我班主任跟我說,是因為一件粉色衛衣。”

“什麽?”關山有些不明白。

“門衛雖然沒看見那個女生的臉,卻看到了女生穿了一件粉色衛衣,這件粉色衛衣很獨特,因為背後畫了一個卡通人物形象,這是我送給小雪的生日禮物,我們兩個一人一件,上麵的卡通人是我親手畫的,我的衣服上是她,她的衣服上是我,如果兩件衣服擺在一起,上麵兩個女孩的手就會牽在一起。這件衣服在世界上獨此一件,一班班主任打聽到我和遲灝的一些事,跑來找我的班主任商量,我班主任又一聽門衛的描述,他記得我有這件衣服,就斷定那個女生是我了。”

“不對,”關山打斷,“既然這衣服你朋友也有一件,那你們兩個人都應該是懷疑對象。”

司徒玥歎了口氣:“小雪不會被懷疑的。”

“為什麽?”

關山作為一個理科生,無法理解這種思維。

司徒玥坦然地看著他道:“因為小雪成績很好。”

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很難讓人把早戀這種事想到她身上去。

如果遲灝不是回身去扶了一下門衛,而是頭也不回地就跑掉,根本也沒人會想到是他。

除非他也有一件特殊的粉色衛衣外套。

“所以你要替程雪背黑鍋?”

“我不知道,”司徒玥煩躁地抓了下頭發,“我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比如小雪那麽晚了怎麽和遲灝在一起?他倆一貫沒交集的呀?不過他們肯定不是約會,這個我還是清楚的,可小雪為什麽到現在都不跟我坦白呢?我替她背了這口鍋可以,可背完之後,我要不要跟她說,其實這件事情的頭尾我都一清二楚呢?”

她撐著下巴,眉心打了個死結,看著苦大仇深的樣子。

“不要說。”關山忽然道。

“什麽?”

“要麽你就不管她,自己沒做的就是不認,等會兒我們去政教處,證明那天你和我在一起。”

司徒玥眉頭高揚,一臉的反對:“那可不行!”

她怎麽可能不管小雪呢?

關山看著她:“那你就替朋友認了,也別告訴她你知道真相。”

司徒玥忍不住皺眉道:“這也太……”

後麵的話沒說出口。

“太什麽?”關山笑了笑,“太憋屈了是嗎?做了好事還不讓人知道。”

司徒玥點點頭。

不管怎樣,關山總是那個能在一秒之內,就能明白她意思的人。

無論是說出口了的話,還是未盡之言。

關山認真地問她:“小玥兒,我問你,你幫程雪頂缸,是想讓她從心底感激你嗎?”

司徒玥未經思考,答案就自己從嘴裏跑了出來:“當然不是!”

“那就成了,”關山微笑道,“那你就裝作什麽也不知道。”

司徒玥看著他,有些微微出神。

很久以前的七月盛夏,她和關山還是兩個穿著短袖短褲,在狹長而密布的鳳凰巷子裏,赤著腳瘋跑的兩個小孩兒。

貓狗都嫌,常常遭堂客們沿街臭罵,小孩兒們也躲著他倆。

可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那個和她一樣調皮搗蛋,招人嫌的小孩兒關山,變成了現在這樣八麵玲瓏的關山?

她有一種微妙的錯覺,關山隱隱約約,在教給她什麽東西。

2

周一的時候,天氣不怎麽好,天上鋪了一層鉛灰色的陰雲,仿佛隨時都會下起雨來,湘中三個年級的學生,都在班主任的帶領下往學校田徑場走去。

今天是學校開期中總結大會的日子。

從第二節課後的課間操時間開始,開到第四節課下課,總共兩個多小時,開完直接散會吃午飯。

學生們總是珍惜一切可以堂而皇之不學習的時間,即使總結大會意味著要聽各個校領導冗長又毫無營養的發言,他們也一個個興奮得如同打了雞血,更別提聽說今天的總結大會上,早戀事件的兩個主角,要在主席台上做檢討。

眾人八卦的心思已經按捺不住了。

等終於熬過校長和教導主任的總結陳詞後,大家終於等到了事件的主角之一,遲灝。

他做檢討有些特殊,因為他這次考試成績優異,又是上一次鼎灃獎學金的受益人,所以更多的是作為優秀學生代表發言。

前麵長篇累牘的都是雞湯文學,眾人聽得昏昏欲睡,簡直懷疑遲灝是不是直接把去年的發言稿子套來用了。

直到發言的最後一分鍾,他才終於吝嗇地提了一嘴:“對於上上周五晚上的事,我感到十分慚愧,我辜負了老師和父母的期望,在這裏,我許諾,以後一定改邪歸正,將心思用在學習上,為了考取心儀的大學做準備。”

然後,他將手中的稿子一收,瀟灑地下了台。

在場看熱鬧的人,心裏無一不說一句:這就完了?

他們還想知道更多的細節啊喂!

可惜的是,遲灝並不配合這些人的好奇心。下台之後,他就徑直走回了自己班級的隊伍,無視掉那些探究的目光。

眾人紛紛覺得無聊透頂的時候,司徒玥上了台。

今天風大,主席台上,校領導們桌上的文件被風吹得劈啪作響。

司徒玥穿著一件寬大的黑色衝鋒外衣,也許是有點冷,將外套的拉鏈從底端拉到頭,掖住了她的小尖下巴。

等上了台,在麥克風前站定,她先調整了一下話筒高度,繼而一手在褲兜裏掏了掏,掏出一個紙球來。

她將那個紙球從容不迫地展開,原來是一張皺巴巴的發言稿。

她對著麥克風“咳咳”了幾聲,清了下嗓子,聲音洪亮地道:“尊敬的老師,親愛的同學們,大家上午好!”

語氣裏充滿活力,與遲灝那種中規中矩的語調完全不同,一時之間,所有人的視線都聚在了她身上。

司徒玥還揮手向大家致意了一下,一點都不像要做檢討的樣子,反而像個上台領獎的十大傑出青年。

“今天陽光明媚,秋風送暖……”

眾人看著頭頂烏雲密布的天,以及不知從哪兒刮來的白色塑料袋,場麵頓時有幾分尷尬。

司徒玥道:“不好意思,我知道現在是陰天,可這稿子是一個禮拜前寫的,懶得改了,大家理解一下。”

眾人一愣。

這麽隨便的嗎?

“咳,接著說。大家吃早飯了嗎?我希望大家沒吃,因為我接下來的發言,很有可能讓大家把早飯吐出來。”

人群中已經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大家不禁紛紛好奇起來。

司徒玥這是要說什麽?

“好,現在正式開始我的發言。大家好,我是司徒玥,複姓司徒,名玥,貼吧裏的A某,無臉妹。”

司徒玥拿著稿子,一臉沉痛:“我爸曾經對我說,我們家姓司徒,這個姓很稀少,發源於姬姓,是舜的後代,祖上出過不少名人,春秋的司徒卯,漢朝的司徒肅,唐朝的司徒映,近代的司徒洛、司徒非。

“是不是感覺一個人也不認識?不要緊,我也不認識,並且十分懷疑我老爸是在跟人攀親戚,因為要是個姓司徒的就跟我們家沾親帶故,那我跟我愛豆司徒許就該是表兄妹了。

“話扯遠了,我說這麽多,是想說,我錯了,我給祖上丟臉了。想必大家都對女寢幽會的事有所耳聞,對,沒錯,女主是我,男主是我們的遲大校花。”

“可是,我在此要澄清一點,”她停頓了半秒,又說,“不對,是許多點。

“第一,我沒整容沒隆那啥,正兒八經原裝貨,爹媽給的出廠配件,那位說我整容的姐妹,你也太看得起我的顏值,我在此謝謝你全家。”

人群裏哄笑不止。

校領導們聽到這裏,總算知道,指望司徒玥做番正常的檢討簡直是他們想太多。

可當著全校師生的麵,又不可能將司徒玥的發言打斷,趕她下台,領導們隻得一個個如坐針氈,希望司徒玥的發言趕緊結束。

司徒玥繼續道:“第二,沒接吻沒睡覺沒霸王硬上弓,我們是在討論學習問題,手拉著那是遲灝同學在教我怎麽判定洋流方向,理科生不懂洋流是什麽的麻煩回家問你媽媽,去女生宿舍樓下是因為我倆覺得那裏學習氣氛濃厚,順便可以觀察月相,不懂月相的人同樣可以回家問你媽。

“第三,遲灝同學不吃軟飯沒被包養,不好意思,我和他同學一場,知道他長了一口好牙,最喜歡吃夾生飯,稍微軟一點都不吃,就更別說吃湯泡飯了。另外他也不喜歡包,怎麽會被‘包養’,據我所知他喜歡鞋子多一點,尤其喜歡穿A貨。按他自己的話來講,就是作為一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優等生,他連鞋子都要穿A的。第……第幾了來著?”

底下的學生們紛紛起哄:“第四!”

司徒玥卻打了一個製止的手勢:“好了,關於要澄清的幾點就說到這裏,否則我怕第四點還沒說完就會被黃主任轟下去。”

她說這話時,正巧黃主任準備起身,上前去勸她下來,這話一說,全校師生的視線都往黃主任的方向看來,黃主任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隻能頗為尷尬地抬手撫了一下頭發,又坐回了椅子上。

司徒玥拿著稿子繼續念:“現在,我要開始我的懺悔。

“我錯在,控製不住自己犯花癡的心。”

此話一出,人群都沸騰了,無數喝彩歡呼聲在主席台下響起,各班班主任和校領導們聽傻了眼,竟然沒能來得及去製止瘋狂的學生們,有兩個女生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個高音喇叭,對著主席台上大喊:“司徒學姐厲害!”

這兩個女生長著一模一樣的臉,正是開學伊始,司徒玥在校門口結交的大小高姐妹。

大小高趴在草叢地上吼完,她們班主任就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可高音喇叭早就在班上同學默契地配合下,你傳我,我傳你,不知藏到哪個同學衣服底下去了,班主任既找不到作案工具,也不知道如此膽大包天的犯人是誰,隻能隨便訓了幾句,就此作罷。

台上的司徒玥皺了皺眉,表情有些勉強,似乎很不願意接著念下去。

但她還是清了清嗓子,繼續道:“因為他多情憂鬱的眼神,他溫柔低沉的聲線。如果我是一頭暴躁愚頑的猛虎,他就是那山穀裏柔弱的薔薇,猛虎不會去**薔薇,隻會低下它那顆笨拙的頭顱,湊近細聞,那薔薇的馨香。在那之後,我也許會愛上一朵白雲,愛上從我鬃毛裏呼嘯而過的清風,愛上我肉墊下的螞蟻堆,愛上這可惡又美麗的自然界。”

眾人紛紛搓了搓胳膊,被她肉麻出一身的雞皮疙瘩。

“最後,我要引用王小波的一句話,與諸君共勉: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

“以上就是我的檢討,感謝我們班某才女為我撰稿,我相信她一定是下一屆新概念作文大賽的冠軍,謝謝大家!”

司徒玥衝著台下鞠了一躬,起身之時,卻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右手一拋,無數張細小的紙張碎片,拋至半空,又天女散花般地灑落在地。

原來是司徒玥趁彎腰之時,將手裏那張皺巴巴的稿子撕成了粉碎,起身的時候,一把拋出來。

這些碎紙有些落在她的頭上,有些落在肩膀上,更多的是落在主席台的紅地毯上。

紅白相映,有一點刺目。

她就在紛揚飄灑的紙屑中,眾人吃驚的視線下,領導又驚又怒的目光中,穿著關山的衝鋒衣,揚著小尖下巴,一步一步地走下台,走回自己班級的隊伍。

潘豔華在身後喊司徒玥,她不應,裝沒聽見。

五班的同學熱烈地歡迎她,魏明朗大笑著砸她肩膀:“行啊,司徒,真有你的!”

被她歪著身子躲過。

經過馬攸和程雪時,馬攸想和她打招呼,卻又有些膽怯,等反應過來時,司徒玥已經走過去了。

馬攸訕訕地收回手,剛想問程雪,覺不覺得司徒有些不對勁,然而回頭看到程雪的臉時,驚愕得嘴裏能塞下一隻鹹鴨蛋。

“程雪!你你你……你怎麽哭啦?”

3

司徒玥一路走到隊伍的末尾,然後穿過田徑場內的青草坪、塑膠跑道,拉開雕花鐵門,走了出去。

教導主任已經在做最後的總結陳詞,高音喇叭將他的聲音傳到湘中校園的每一個角落。

“同學們,我知道,像遲同學和司徒同學這樣的,一定不止他們一例,但老師們想說的是,愛,當然很美好,但是,青澀的果子,要等到熟透了,才會清甜可口,一壇美酒,要埋在地下幾十年,才會濃烈醇香。現在的你們,正處於一生中,精力最旺盛的時刻,也是最適合拚搏,為了改變命運、實現人生理想而奮鬥的黃金時代,老師送給你們一句話:一個人的一生,應該是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時,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恥……”

司徒玥搓了搓一胳膊的雞皮疙瘩:“黃主任是雞湯書籍看多了吧……”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她臉上露出一個笑,嘴裏卻沒好氣道:“你跟著我幹什麽?”

身後那人發出一聲嘲笑。

“馬路是你家的嗎?”

典型的關式語言風格。

司徒玥發現,當關山不知道說什麽話,卻又不得不反擊時,他就會從鼻孔裏嗤笑一聲,然後說:某某某是你家的嗎?

對於他這種強詞奪理的習慣,司徒玥已經找到了方法。

她背著手,突然轉身。

關山沒預料到,表情微微錯愕,也停下了步伐。

司徒玥衝他十分認真地道:“對,這就是我家的,你走不得,怎樣?”

關山聽到這句話,雙眼微微睜大了些,薄薄的嘴唇扯開一絲縫。

就像是一招本來無敵的招數,突然之間對手有了破解之法,他一時有些不敢置信,又不知如何應對。

總而言之一句話:蠢到家了。

司徒玥看得直樂,心裏暢快得仿佛打麻將連胡八圈,真想拿相機把關山這副蠢樣子給記錄下來,這就是她下半輩子發財的路子。

關山在短短幾十秒的訝異之後,驀地笑了。

他走上前,一把攬過司徒玥的肩膀。

司徒玥矮他一個頭,隻能被他夾在腋下帶著走。

“你的就是我的。”他態度強硬地宣布。

司徒玥踉踉蹌蹌地被他夾在腋下,往前走。

聽了這句話,她登時破口大罵:“不要臉!”

“是挺不要臉,對吧?”關山笑得直喘,“可這話的發明者,可是你自己啊,小玥兒。”

司徒玥一愣,自己說過這句話嗎?

反正記不清了,她幹脆啐關山一句:“呸!你胡說!”

檢討事件過後,司徒玥徹底成了湘中貼吧裏的名人,與她並駕齊驅的是一位叫徐清圓的女生,也就是阿圓姑娘,網名“四喜丸子”。據一名網友“瀟灑哥”披露,阿圓家境優渥,靠她的有錢老爸進了高二一班,坐在遲灝後座,是遲灝後援會的會長。

這個帖子下麵,還附了一些照片。

一張是阿圓坐在遲灝的後麵,目光癡迷地盯著遲灝的背影,還有她後援會聊天群裏的一些聊天記錄,內容大致是哪個女生如果送了遲灝千紙鶴這樣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就要被大肆嘲笑,如果是名牌衣服鞋子,就會被點名誇獎,如果有哪個女生試圖給遲灝遞情書或當麵表白,就會被女生們辱罵,甚至是“給點兒顏色看看”。

最嚴重的一張,就是一個人摸黑去年級辦公室偷鼎灃獎助學金資料的照片了,照片拍得很糊,好像是從一段視頻裏截取出來的,但是依稀看得出是阿圓的樣子。

因為這個帖子,阿圓很快被教導主任叫去調查,最後的結果是被記了大過,留校察看,全年級通報批評。

“瀟灑哥”在這篇帖子的最後,說了一句裝相範十足的話。

“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多讀書,少弄鬼,正義使者瀟灑哥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