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2 我要和你一起過年
1
從西門出來後,司徒玥實在跑不動了。
料想賀然被她那一拳毆打後,應該沒有跑來追殺他二人的能力,司徒玥刹住腳步,喘著粗氣說:“休……休息一會兒。”
“沒事兒吧?”關山停下來,低頭看見她一張臉煞白,有些擔心,“肚子痛不痛?”
司徒玥擺了擺手:“我先坐坐。”
然而四處看了下,也沒找到什麽可以坐的地方,名副其實的不毛之地。
司徒玥幹脆在馬路邊上席地而坐,關山趕緊攔住她,解下自己脖子上係的長圍巾,給她墊在地上,才讓她坐下,自己則隨便找了個地方坐。
司徒玥歇了會兒,才問關山:“你沒事兒吧?”
“什麽沒事兒?”
“肚子,”司徒玥看他一眼,“不是被人家打了一拳嗎?”
關山下意識捂了一下肋骨部位,含糊道:“嗯,沒事。”
司徒玥不滿起來:“你怎麽回事兒?明明可以躲過,幹嗎傻站在那兒給人揍?”
關山辯解:“我那是沒防備……”
“呸!”司徒玥啐他一口。
“你騙誰呢?沒防備你還護胸口捂肚子?你明明是有防備,但你不躲,也不反擊,就傻兮兮地站那兒,等著被人揍。”
關山臉色一沉,警告她:“你夠了啊。”
司徒玥憋一口氣,別過臉去,看著空曠荒涼的馬路。
關山家是在北四環的一個別墅區,位於北京大名鼎鼎的朝陽區,這裏匯集了全中國最熱心腸的大爺大媽,可惜此時快接近零點,大爺大媽們睡得正熟,沒空管坐在大馬路邊的他倆。
馬路上沒什麽車,是雙行道,還挺寬敞,道路兩旁種著樹,但不知道是什麽品種,因為葉子已經掉光,隻剩下光禿禿的樹杈,一分為二,二分為四,越發顯得淒慘悲涼。
司徒玥突然發現,北方的冬天,跟她想象中的冰雪琉璃世界全然不同,一片雪花也瞧不著,冷倒是挺冷,寒風直往人臉上刮。她從暖氣烘烘的房子裏跑出來,劇烈運動之下,血液循環加快,給她帶來了一點熱意,但在北風的作用下,又很快地冷下去。
上下牙在打戰,司徒玥環抱住自己,盡量減少自己暴露在寒風裏的體表麵積。
她還在想,關山為什麽要做出那一個下意識的防禦動作?
他縮肩膀,護胸口的那一幕,簡直跟印在她腦子裏了一樣,讓司徒玥百思不得其解。
關山他怎麽表現得跟個孬種一樣?
這完全不像他!
當時的他,就跟一條被人打怕了的狗一樣,棒子提起時,狗做的不是衝著人狂吠不止,或是飛撲上去,狠狠咬那人一口,而是四肢趴在地上,尾巴夾在肚子下,嗚咽個不停,狗眼睛還濕漉漉地看著要打它的人,仿佛在苦苦祈求。
司徒玥一想起他那個動作,心中就無端冒出一股無名火。
關山從前是多麽意氣風發的一個人,小兒科的掐架放狠話不談,真急眼了也有抄著家夥上的時候,頂多打不過就跑,跑之前還要給人家來幾下狠的,讓人家知道他也不是好惹的,是鳳凰巷裏響當當的一條漢子。
最嚴重的是六年級那次,司徒玥那會兒讀五年級,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得罪了初中部一個男生。
起因是司徒玥那會兒正被一個笑話給逗笑(她已經不記得具體是什麽笑話了),正好是朝著那男生的方向笑的。
初中的男生們心思敏感程度不亞於女孩兒,那男生是初中部一個挺有勢力的老大,青春期營養過剩,壯成一頭牛不說,還冒了滿臉的青春痘,坑坑窪窪,星羅棋布,以下簡稱牛痘哥。
牛痘哥長相雖然粗獷,但心思一直很細膩,因為自己容貌的問題深深自卑。在看到司徒玥的笑容後,徹底被激怒了,不管司徒玥怎麽解釋,他始終堅定地認為,司徒玥就是在嘲笑他。
司徒玥反複解釋無效,無語極了,覺得這人八成有病。
如果牛痘哥看到她衝他笑,覺得是她暗戀他都算了,偏偏他覺得她在侮辱他,並且還逼著她承認。
奇了怪了,這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人,喜歡逼著別人承認在侮辱他?
這不是有病嗎?
也是她當時沒文化,隻模糊地覺得這人有病,也不知道具體是個什麽病灶,但現在就知道了,這病有個具體學名,叫被迫害妄想症。
屬於精神類疾病,得治。
司徒玥辯解不清,因此犯了所有人在吵不過的時候,都會犯的一個錯誤。
保持沉默。
這個世界上,有一條強大到令很多人無法反駁的邏輯,那就是沉默等於默認。
牛痘哥也是這條邏輯的忠實擁護者,因此他更理直氣壯地要求司徒玥向他道歉。
他一個初中部的老大,受到侮辱之後,居然采取讓人道歉這麽文明的方式,而不是上前就是一拳,這說明牛痘哥其實是個很有素質的少年,能當上老大也有一定的道理。
司徒玥如果低頭道個歉,事情也就過去了。
但偏偏她那時候眼珠子長在頭頂上,腰上懸著七八個膽,處於人生中最不服管的非主流中二期。
更何況食堂裏上百雙眼睛盯著她這邊的動靜,低頭那還能叫低頭嗎?明明就是砍頭。
太不體麵了。
所以就算當時狐朋狗友們瘋狂地拉她胳膊,在耳邊小聲勸她趕緊道歉,司徒玥依舊冷笑一聲,順手抄起桌子上一個飯碗,反手就扣在了高她一個腦袋的牛痘哥頭上。
不巧那天正值周三,學校食堂的菜譜固定,一周輪著來,周三的主菜是一道紅燒老南瓜。
飯盆子扣到牛痘哥腦袋上後,稀稀拉拉的黃色濃湯,順著他臉頰淋漓四下,滴滴答答沾滿了衣襟。
那畫麵簡直不要太美。
司徒玥有時午夜夢回,想起那天的事,其實也會後悔。
後悔那一天,如果是周四就好了。
因為周四的菜是尖椒土豆,她一飯盆子扣下去的時候,可能效果會沒那麽立竿見影。
也就不會有後來,牛痘哥放話要全校截殺她的事。
牛痘哥要打她,司徒玥當然嚇得立即找到關山。
關山當時把她罵得那是一個狗血淋頭,說她這是自作自受,就知道她這種囂張做派遲早有天吃大虧。
司徒玥是去找他撐腰的,並不是去找罵的,脾氣一上來,鬧了個不歡而散。
她走回了自己教室。
課間休息的時候,牛痘哥打發了好幾撥人來教室外看著司徒玥,走前衝她扯出一個佞笑,意思是放學了就來堵她。
司徒玥腿抖了一下午,連帶著坐她旁邊的人課桌也抖個不停。同桌記筆記時,胳膊肘拚命地壓住,寫出來的字還是蝌蚪體。
司徒玥一邊抖著腿,一邊後悔,不該跟關山鬧掰。
可讓她回去求關山,她也拉不下那個臉。
就這麽害怕了一下午,傍晚放學的時候,她卻聽見關山在窗戶外頭喊。
“小玥兒!走了!”
司徒玥側頭一看,就看見關山站在教室走廊外,單手拎著書包,夕陽就在他背後,要燃起來。
關山拉著司徒玥一路跑,初中部跟小學部隔了一點距離,他們要爭取牛痘哥那一群人趕來之前,先闖出校門。
走得也不是正門,關山頗有遠慮,帶著司徒玥去翻學校西南邊兒一堵圍牆,以防校門口早被人守著了。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等關山剛扔了書包,從圍牆上翻下去,就看見牛痘哥在圍牆外冷笑。
牛痘哥早就料到了司徒玥會翻牆跑,而學校西南邊這堵圍牆之前被風刮倒過一小半,不是很高,當時號稱是湘中最適合女生攀登的一堵牆。
司徒玥當時還在圍牆上,發出一聲驚叫。
關山當機立斷,抬頭吩咐她:“去告老師。”
關山話音剛落,牛痘哥一板磚就拍過來了。
司徒玥從圍牆上滑下去時,隻來得及看到那板磚快要拍上關山太陽穴了。
牆外沒有傳來慘叫聲,司徒玥心神稍定,拿出自己平生跑步最快的速度,往教導處跑去。
等她領了三五個老師外加保安跑來時,隻看到西南邊兒圍牆外,扭麻花似的躺了四五個人。
人堆中心的是關山,他右側腋下夾了一顆人頭,左腿窩裏勾著一顆人頭,屁股下頭壓了一顆人頭,嘴裏還咬著一顆人頭。
這就是當年,湘中著名的四顆人頭案。
可以說,關山之後的凶名,大部分仰賴於這場著名的戰役。
而被他死死咬住不鬆口的人,正是這場戰役的發起者,牛痘哥。
當時牛痘哥被前去的老師救下來的時候,整個左耳血糊一片,就是一團爛肉,完全不像個耳朵的形狀了。
而關山坐在地上,滿嘴滿臉的鮮血。
關山看著司徒玥,眼睛賊亮,突然低下頭,嘴裏吐出一塊兒碎肉。
然後他仰麵朝天,昏倒過去。
司徒玥整個人直接傻了。
後來,司徒玥才知道,那一板磚,是結結實實地拍在了關山左腦門兒上,但他愣是忍著沒吭聲,好讓她沒有後顧之憂地去叫老師。
好險沒拍中太陽穴,但關山因此縫了十一針,流了一海碗的血。
比他更慘的是牛痘哥,左耳直接被他咬掉半截,雖然不影響聽力,但牛痘哥的顏值受到了重創,毀了容。
關小燕賠了不少錢,楊女士拉著司徒玥不停地跟牛痘哥家長道歉,司徒玥頭一次見到,強硬了大半輩子的楊女士,點頭哈腰,給別人當孫子。
事情鬧到最後,關山被記大過處分,開除學籍,司徒玥退學半年,被楊女士關在家裏反省。
等她回去上課的時候,才知道,在她麵壁思過的時候,關山已經被關小燕帶回北京,而她因為“人頭案”,被同學們避而遠之,從此變成學校裏一個眾所周知的透明人。
2
關山坐在地上,雙眼晶亮的樣子,在司徒玥的記憶裏,一直是一個很大的視覺衝擊。
讓司徒玥覺得,關山這人,平時懶洋洋得像隻貓,但你要真把他當隻貓,那就大錯特錯了,他會趁你不備之時,狠狠咬下一塊肉來。
所以,他在樓梯上本能防禦的那個動作,真是和司徒玥記憶中,單挑四個人的他,相差甚遠。
司徒玥有一種很可怕的直覺,關山在北京一定經曆過什麽。
可他從來不說,她偶爾問起,不是被他閃爍其詞地避開,就是被他罵。
司徒玥看著大馬路茫茫出神,感到自己身體一暖,是關山脫下了自己的羽絨服,裹在她的身上。
那一刻,她突然就決定破釜沉舟一次了。
不管關山怎麽罵她、奚落她,或是冷著臉,對她說一千聲“滾”,她也要問個明白。
於是,她扯住關山的手臂,抿著嘴,很嚴肅地問他:“你實話告訴我,你搬來北京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關山愣了幾秒,說:“發生什麽?不就是每天上課,做實驗?”
司徒玥瞪他一眼:“你知道我說的是五年以前,不是指你考上大學後。”
關山笑了一下。
“你問這個幹什麽?”
“我覺得你跟從前不一樣了。”
“哪裏不一樣?我現在長了三隻眼?”
“你別轉移話題。”
“我轉移什麽話題?”
關山拂開她的手,從地上站起來,拉她起來。
“走了,想在大馬路上過夜嗎?”
司徒玥被他拉著站起來,不依不饒地問他:“你還沒告訴我呢?”
“告訴你什麽?”關山很頭疼,“我得有東西才能告訴你啊。”
“行,”司徒玥繞到他麵前,抬頭看著他,“我問你答。”
關山低頭看著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時間有些愣怔。
不等他反應,司徒玥的第一個問題就來了:“是不是你爸打過你?”
關山失笑:“你以為我是你朋友嗎?”
他指的是程雪。
“那好。”
司徒玥點了下頭,很快地問他:“是不是你哥打過你?”
關山嘴角的笑意一凝。
又一次,沉默就等於默認的邏輯發揮了它強大的作用。
司徒玥幾乎要肯定自己的猜想了,關山卻突然一笑:“打過啊,不就剛才?”
司徒玥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無力。
關山是不會說的,她能清楚地認識到。
“算了。”她鬆開抓住他衣服的手,轉身欲走。
隻是手滑下去的那一瞬間,卻突然一暖。
“你別走,我說。”關山低低的聲音響起。
他握著她的手,搖了搖,像個撒嬌的小孩兒。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在馬路邊。
司徒玥走在前麵,關山走在她身後,兩個人手牽著手,像小時候一樣。
帝都晚上很難打到車,時間這麽晚了,公交車和地鐵都已經停運,兩個人幹脆沿路走著,看能不能碰運氣打到一輛車。
司徒玥沒有身份證,住不了酒店,關山又不放心她去三流招待所裏住,隻好把她帶回自己住的地方。
他現在住在網咖裏,學校寒假留校申請很麻煩,還不一定給過,所以他在學校附近一所網咖裏打寒假工,既可以掙點錢,又能提供住處。
司徒玥問他,為什麽不回家住。
關山跟在她身後,語速很緩慢地說:“不喜歡寄人籬下。”
“那不是你的家嗎?”
關山反問她:“你有看見他們把我當家人嗎?”
司徒玥不吭聲了。
“賀然恨我,也恨我媽。”
“為什麽?”
“他沒跟你說?”
司徒玥沉默了一下,才說:“說了,他的意思好像是,小燕阿姨是……”
“小三。”關山善解人意地接過話,“我媽她確實是。”
司徒玥並不驚訝,也沒有鄙夷的情緒,可能是因為她一直都很喜歡關小燕,而人是無法去譴責自己喜歡的人的。
“賀然他喜歡跟別人說這件事,尤其是認識我的人,不記得是什麽時候了,反正不是初三就是高一,我發了燒,請假沒去上課,班上一個女生找到家裏,給我帶來當天的作業,他把這事跟那個女生說了,結果沒過多久,全校都知道了。”
這件事,後來司徒玥和賀嫣關係好一點了之後,知道了更多的細節。
比如關山以為班上那個女生隻是好心給他帶作業,他不知道的是,其實是那個女孩子暗戀著他,想趁機和他接近。
那時的關山不解風情,賀然卻一眼就看出了女生的心思,也是像今天跟司徒玥一樣,先眼神憂鬱地懷念一下自己逝世的母親,繼而說關小燕母子做的無恥事情。
那個女生驚訝之下,跟自己最好的朋友說了,並且囑咐她,千萬不要說出去。
這個好朋友點頭答應,背後效仿她的做法,跟自己一個較好的朋友分享了這個八卦,同樣叮囑人,不要說出去。
一傳十,十傳百,最終,大帥哥關山是私生子的傳言,遍布校園每一個角落。
關山在校內的人氣不減反增,很多女孩子寫信給他,說自己不在乎他的家世,並且覺得身為私生子的他,有一種身世淒慘,惹人心疼的氣質,她願意給他愛,給他溫暖。
關山看完,就嗤笑一聲,然後撕成碎片,扔進垃圾桶。
“你沒找賀然算賬?”司徒玥問。
“沒,”關山搖了下頭,“跟他這種人,犯不上。”
“他還做過什麽事嗎?”
關山輕笑一聲:“他做過的事太多了。”
“比如呢?”
關山想了一下,才說:“比如,看見我想要看什麽頻道的電視節目,就立即轉台,或是擋在電視前,還放掉我車胎裏的氣,往我被子裏放蜥蜴之類的。”
“打你呢?”
關山足足愣了一分半鍾之久,才“嗯”了一聲。
“有時會。”
司徒玥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敲掉了一小塊兒。
後來,賀嫣也告訴了司徒玥更多的事情。
其實關山跟司徒玥說的,不過是賀然幹過的壞事兒裏,最微不足道的一兩件。
那時賀然十七八歲,折磨人的手段,隨著年齡的增長日益精進。
賀然常常隔著被子蓋住關山,等關山窒息的前一秒,才把人從被子裏挖出來。
在這一方麵,賀然很有經驗。
賀然打關山也不是尋常意義上的狠揍,而是很講究技巧,致力於打出肉眼不能看到,X光片照不出,但疼痛指數卻很高的傷害,這既能讓關山吃點兒苦頭,也不會被他爸爸發現。
賀嫣不懂事的時候,也時常跟哥哥賀然一起欺負關山,望風和打小報告是她最常做的兩項工作。直到有一次,她被一條黑背追,嚇得癱坐在地上哭,是關山扔石頭恐嚇,才把狗嚇走,救下了她。
那次之後,賀嫣再也不告關山的黑狀。
可是賀然不。
賀然對關山的恨意由來已久。
他們媽媽對於丈夫在外麵有人的事,從來不瞞著他們。
賀嫣年紀小不懂,賀然卻懂,並且深深地憎恨起了母親口中這兩個,會來搶走他所有東西的人。
直到母親因為胃癌去世,去世前,關山因為被學校開除的事情傳到了父親耳朵裏,賀父開始擔憂起自己這個兒子的教育問題。
賀然母親知道了,便跟自己丈夫說,讓他們母子來北京。
反正她早就想看看,那個被自己丈夫藏了十幾年的女人,到底長了怎樣一張臉。
關小燕就帶著關山,進了賀家的門。
賀然母親死後不久,關小燕就嫁給了三個孩子的父親。
賀然從此恨透了關小燕。
“他欺負你,你怎麽不告訴小燕阿姨?”司徒玥問。
“開始會,後來就不說了。”關山說。
“為什麽?”
“她不信。”關山眉間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無奈,“賀然那人很會扮乖,我媽她又……”
司徒玥懂了:“傻白甜。”
關山點頭:“所以幹脆就不說了,而且我說了的話,賀然會去欺負我媽,我媽被他氣哭很多次,又不長記性,下次還是去討好人家。我也就忍下去了,反正也不是什麽不能忍的事。”
對他來說,那些事都算不了什麽。
擋住電視,不看了就行了,他回去看書。
自行車輪胎沒氣了,再打一筒就是,再不濟走路去上學。
被窩裏鑽出一條蜥蜴,嚇到之後,抓起來扔出窗外就行,又不會嚇死,次數多了,他已經可以麵色如常地從被窩裏爬起來,把**的各種生物放生到野外了。
唯一有點難以忍受的是賀然的毆打,所以他學會護住自己的幾個脆弱部位,看見賀然捏緊拳頭,就條件反射式地護頭含胸,盡量減少身體上的疼痛。
關山這一忍,就是長達四年。
“關山?”司徒玥走在前麵,突然叫了他一聲。
“嗯?”
“小燕阿姨人呢?”她終於問出了口。
關山沉默良久,司徒玥幾乎以為他不會說了,他卻開口說了句話。
他問她:“你不是都已經猜到了嗎?”
司徒玥幽幽歎了口氣,鼻腔一酸:“怎麽沒的?”
“癌症。”頓了一會兒,他又補充,“宮頸癌。”
司徒玥重重地撲進他的懷裏,抱住他細瘦的腰,吸著鼻子,說了一句很俗氣的話:“別難過,你還有我呢。”
關山由她抱著,右手抬起來,像是要做一個環抱的姿勢。
但他最後也隻是很克製地敲了一下她的肩頭,說:“車來了。”
賀嫣後來跟司徒玥說過很多事,其中就提到,關山忍了四年,直到關小燕死後,他第一次還了手。
因為賀然說,關小燕是得髒病死的。
當時是在關小燕的葬禮上,賀然和幾個世交家的公子哥兒站在一處,說著這話,話裏還摻了不少黃色廢料,幾個人時而勾著肩膀猥瑣地笑笑。
他們沒想過背著關山,或者說,是故意說給關山聽的。
關山聽了,沒說什麽,隻是當場抽了一把凳子,當著所有前來吊唁親友的麵,包括一向偏袒他的父親,先是一凳子把賀然抽倒在了地上,凳子散架,隻剩了一根木柱,他拿著這根木柱子,又是狠狠的第二下。
得虧旁邊一個看傻眼的狐朋狗友伸手攔了一下,不然,賀然很可能下半輩子就廢了。
那一次,賀然腦袋被開了瓢,拄了三個月的拐,而關山不久之後,就回了湘市。
但有一件事,賀嫣也不知道。
關山決定回湘市的前一天,關小燕逝世後的半年。
他坐在教室裏頭,看見窗外天光朗朗,永晝炎炎,洋槐樹高可參天,葉子翠綠,花枝純白,一簇簇,層層疊疊,密如浪,白如雪,底下藏了不少夏蟬,成天兒地叫著,不知疲倦。
日子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關山趴在桌子上,一邊應付著語文老師布置的默寫作業,一邊想,這一切真是沒意思透了。
後來作業發下來,關山被老師點名批評。
王勃的《滕王閣序》,在默寫到“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這一句時,全班隻有關山一個人寫錯。
他把“難越”的“越”字,寫成了“玥”。
那一天,語文老師罰關山把這一句詩抄了上百遍。
他抄完,把書一合,背著書包走出了教室。
等回到家,關山徑直在書房裏找到他父親,對他說:“我要回去。”
父親問他:“回哪裏?”
“家裏。”
“這裏就是你的家。”
“不是。”關山看著父親的臉,緩緩地說,“這裏不是。”
3
司徒玥被關山帶進他打工的網咖時,已經快淩晨一點了。
但網咖裏依舊燈火通明,罵聲一片。
吧台裏坐著一個身姿魁梧的大漢,一張黑黑的國字臉,兩道濃眉,唇上還殘留著幾根沒修理幹淨的胡須,頭發茬兒短得像蝗蟲過境了的高粱地,靠近耳朵的地方還被推了兩道,露出底下青白的頭皮,是個“Z”字形,不過理發師估計手不太熟練,看著又有點像個“2”字。
這大漢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吧台裏的電腦,十指在鍵盤上飛速躍動,連網咖裏進了人也不知曉。
關山走到吧台前,敲了敲桌麵。
那大漢頭都不抬,眼睛繼續盯著電腦,語速很快地說:“自己拿身份證刷卡上機,沒辦會員的建議去別家,沒帶證兒的回家玩兒去,本店不接納未成年。哎喲!輔助呢?跑哪兒去了?爺快要被打出翔了!”
關山咳了一聲。
那大漢抬頭一看是他,驚訝了一下:“喲?回來啦?”
然後很快低頭,目光繼續放在了電腦屏幕上。
“等我打完這一把啊!你們這些輔助幹嗎吃的?怎麽還在野區?這麽愛待?你爹我都要被群毆了!”
他話音剛落,從司徒玥的角度看過去,隻看到電腦屏幕裏,先是發出一陣刺眼的光,接著畫麵就轉灰了。
那大漢把手裏的鼠標一摔,罵了一句:“都是些什麽垃圾玩意兒!”
罵完,他又握住鼠標,一個個地點了舉報。
做完這一切,他才抬起頭,看見關山身邊的司徒玥,有些吃驚地笑了:“哎喲?這是你女朋友?”
“不是。”
關山和司徒玥一齊說道。
說完,兩個人看彼此一眼,關山解釋:“這是我妹。”
“蒙誰呢?”那大漢翻個白眼,“你妹我又不是沒見過,上次來給你送吃的,穿個小裙子,太冷天兒的也不怕把她腿都凍紫,小下巴恨不得能戳到天上去,哪有這位姑娘可愛?”
可、可愛?
司徒玥真切地愛上這壯漢了。
壯漢是關山的舍友,和他一樣是協和醫學院大一的學生,內蒙古呼和浩特來的漢子,姓郗,姑且稱他為犀牛。
關山簡單解釋了一下司徒玥要在這裏借住的事情,犀牛表示十分歡迎,拿出一盒綠箭鐵罐糖,笑眯眯地問司徒玥:“吃糖不吃?”又指了一下自己身後那排零食架,很友好地說,“這裏的零食都隨便你吃,泡麵也很多,統一、康師傅都有,放心拿,監控已經被我黑了,老板看不見。”
司徒玥決定了,一定要和他做朋友。
關山沒好氣瞪犀牛一眼,低下頭去問司徒玥:“餓不餓?”
司徒玥捂住肚子,誠實回答他:“快餓死了。”
關山就笑了笑,把她帶進吧台裏:“先坐著,我去給你泡個麵。”
關山去開水房之後,司徒玥向犀牛問清洗手間位置,就去整理自己了。
先前在關山家裏,她隻來得及扯了幾張衛生紙墊著,又經過一番劇烈運動,**上簡直一片狼藉。
她歎一聲氣,做女生真是太麻煩了。
打開關山一直拎著的那個黑色塑料袋,司徒玥驚訝地發現,裏麵除了衛生巾,居然還有幾條**。
她的臉一瞬間羞得通紅。
不是連姨媽都不知道是什麽嗎?還……還挺有經驗的。
她紅著臉想。
從洗手間出去後,吧台上已經放了一桶泡麵,上麵橫著放了一雙木筷子。
司徒玥走過去,問犀牛:“關山呢?”
“給你買生活用品去了。”
司徒玥一下就想起那幾條**,被冷水降下去的熱度,又爬上了臉。
犀牛看見她臉頰上的紅雲,來了興趣:“哎?妹妹,你跟我說實話,你真不是關山那個女朋友嗎?”
“不是。”司徒玥想也不想地否認。
說完,她又覺得有些不對,皺眉問犀牛:“那個女朋友?”
她心裏一酸,仿佛灌了七八瓶山西老陳醋。
“他有女朋友了嗎?”
“啊,這個……”犀牛的兩道粗眉動了動,就像兩條毛毛蟲。
他有些不確定地說:“是我們猜測的,目前還沒得到官方認證,不過也八九不離十了。”
司徒玥斜眼問他:“你有什麽證據?”
犀牛立即興致勃勃道:“你看關山長得帥不帥?”
“……帥。”
“就是啊!”犀牛拍了下桌,“他這麽一個大帥哥,居然沒女朋友,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嗎?”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可能他隻是更喜歡學習。”司徒玥吸著泡麵,批評他,“你的思想太狹隘了。”
“不對,”犀牛說,“關山他不是書呆子,而且你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追他嗎?可不止生科院的,結果他全都給拒了。”
司徒玥推測:“可能他不喜歡那些女生?”
“不能吧?”犀牛皺眉道,“追他的人裏還有八大藝術院校的,都是特漂亮的姑娘啊。”
從他臉上,還能看出一點可惜的意味,以及對關山不懂珍惜美女心意的譴責。
司徒玥開解他:“漂亮怎麽了?說不定關山喜歡男的呢?”
“啊?”犀牛大驚失色,接著對司徒玥豎起大拇指,“你這個看問題的視角,相當獨特。”
他皺了皺眉,說:“之前我問過關山,他說的是,有人不讓他看姑娘,我之前還以為這人是他女朋友,經你這麽一說,嗯……說不定不是女朋友,是男朋友,看來我看待問題是有點狹隘,以後要改正……哎?妹妹你怎麽臉紅成這樣?”
司徒玥扯了扯領子,一個字解釋:“熱。”
司徒玥將一桶泡麵吃完的時候,關山也回來了。
關山買了毛巾牙刷之類的必需品,還有一雙帶有粉色毛毛球的棉拖,也不知道這麽晚了,他是怎麽在便利店找到這麽少女心的一雙鞋的。
他帶著司徒玥洗漱完,又將她推進一個小房間。
這個房間大概十多平方米,原來是個雜物間,現在放了一張一米二的小床,給不上夜班的人來休息,上夜班的可以睡在吧台後,那裏放了一張折疊椅,拉開就能變成一張窄床。
司徒玥來了,小房間就讓給她睡,關山和犀牛都睡在外麵。
蓋的被子是關山的,上麵都是他的味道,很好聞,司徒玥睡得很安心,一夜無夢。
等第二天醒來時,已經是中午了。
她穿好衣服,走出房間,關山正在桌子上擺著午餐,犀牛則是躺在折疊椅上呼呼大睡,打著鼾。聽見開門聲,關山側頭看來,衝她簡單吩咐:“去洗臉,洗完過來吃飯。”
司徒玥摸了下鼻子,剛睡醒,表情還很蒙:“噢。”
等她回來的時候,午餐已經擺好了,是幾個炒菜,還有三盒飯。犀牛正睡眼惺忪地捏著筷子發呆,頭一沉一沉,快要掉進飯盒裏,被關山一掌打在後腦勺上。
“吃飯。”
犀牛一個激靈,抬起臉,睡意跑了個幹淨。
司徒玥走過去坐下,關山把筷子遞到她手上。
她接過,吃起飯來。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來了個意外之客。
聽到門口的聲響,關山一開始還以為是客人,放下筷子,正起身準備給人上機,卻看見賀嫣從門口走進來,兩隻眼睛腫成核桃,對關山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不準趕我走”。
關山張了張嘴,還是沒說什麽,讓她進來吧台。
賀嫣一進去,就看見司徒玥坐在桌子邊,咬著筷子看著她。司徒玥有些尷尬地同她伸手打了個招呼:“嗨。”
賀嫣收回目光:“醜女人你也在這裏。”
司徒玥無語。
沒禮貌的熊孩子。
旁邊的犀牛聽了這話,“嘁”地一笑:“姑娘,麻煩你照照鏡子看看你那熊樣兒,有咱們司徒一半兒漂亮嗎?”
他還記得賀嫣上次來找關山時,昂著小下巴,誰都瞧不起的欠揍樣兒。
女孩子最不能容忍別人說自己醜,尤其是跟自己討厭的人比較的時候。
賀嫣的眼淚果然又漫了上來,她十指緊緊地捏著手提包的帶子,站在那兒,咬著下唇,不說話。
關山把賀嫣帶到椅子邊坐下,問她:“吃飯沒有?”
賀嫣忍著眼淚,搖了搖頭。
關山遞給她一盒飯:“吃不吃?”
犀牛很不滿:“喂!這盒飯是我的!”
關山斜他一眼:“你吃什麽飯?反正也堵不住你的嘴。”
哼!
犀牛狠狠地夾了一筷子的菜,放進嘴裏。
賀嫣沒吃幾口,就放了筷子。
關山問她是怎麽回事時,賀嫣的眼淚就啪嗒掉下來,司徒玥連忙將吧台上的抽紙遞給她。
賀嫣看了司徒玥一眼,抽了張紙,擦了擦眼角:“賀然罵我。”
關山有些意外,賀然很寵他這個妹妹,很少罵她。
犀牛卻哈哈一笑:“那有什麽好奇怪的,你是招罵啊。”
“你住嘴!”賀嫣氣鼓鼓地瞪著犀牛。
犀牛學賀嫣抬著小下巴的樣子:“我不,我就不。”
關山一巴掌呼上他後腦勺:“別找揍,吃完了就去櫃台後坐著,你要是再算錯網費,工資就別想拿了。”
犀牛摸了摸後腦勺,乖乖去櫃台後坐著了。
關山問賀嫣:“為什麽罵你?”
賀嫣癟著嘴說:“還不是為了你,我說要你除夕來家裏吃團圓飯,我哥不答應,說我白眼兒狼,還讓我滾。”
她哼了一聲:“滾就滾,誰稀罕和他在一起,讓他自己一個人過年去吧。”
關山沒什麽表情:“我不會去。”
賀嫣瞪他一眼:“我知道你不會去,所以我要和你一起過除夕。”
關山當她說的孩子話:“等下我送你回去。”
賀嫣反應很激烈:“我不回去!我說了今年除夕我要和你一起過!你不讓我在這兒待,為什麽讓她待在這裏?”
她指的是司徒玥。
司徒玥一愣,解釋:“我是有原因的。”說完將自己從湘市到北京來的遭遇又說了一遍。
關山也記起了她這個麻煩,放了筷子,問她:“可以聯係上那個明星嗎?”
司徒玥說:“我給Eric的微博,還有他工作室的微博都發了私信,可是現在也沒回我,估計他們看到的可能性很小,同學也幫我在粉絲群裏問過了,都沒有Eric經紀人的聯係方式,唉……”
關山點點頭:“估計要辦理臨時身份證了,你買的機票還是什麽票?”
“回去的票。”
“我還沒買呢。”司徒玥回答。
“沒買?”一時之間,關山懷疑自己聽力出了問題,“難道你原來的打算,是到了北京再買?”
“對啊,”司徒玥理所當然地一點頭,“不過現在身份證沒了,買不了了,你怎麽了?這麽驚訝地看著我幹什麽?”
一旁的犀牛實在聽不下去了,他難以置信地問司徒玥:“司徒妹妹,難道你不知道,春節裏的票有多麽難買嗎?”
司徒玥睜大眼睛,不用回答,臉上的表情就已經告訴大家,她是真不知道。
關山無奈地歎了口氣。
由於司徒玥常識的缺乏,她徹底地被困在了北京城。
關山每天給她盯著訂票軟件,期望可以等到一張漏掉的票,這一等,直接就等到了除夕前一天。
司徒玥再也不能借用上廁所的理由,躲掉楊女士的電話,她顫巍巍接過關山遞來的手機後,不出意料地被楊女士罵了一個狗血淋頭。
罵完,她爸爸搶過電話,說:“乖女兒,爸爸媽媽等除夕過了,就開車來北京接你。”
她爸爸話音剛落,司徒玥就聽見楊女士就在手機那頭冷冷道:“接什麽接?要接你去接,我可不接。”
“你不接就不接,反正我要去。”司徒爸爸又對著電話說,“乖女兒,別怕,你媽跟你開玩笑呢,在北京好不好玩兒呀?有沒有吃烤鴨?去天安門廣場看升旗了嗎?故宮現在還給不給進啊?”
楊女士忍無可忍:“你跟她說這些廢話幹什麽!說錢的事!”
“啊,哦,對對對,乖女兒啊,爸爸給你打了一千塊錢過去,你在北京和關山一起,好好過個除夕,買點兒好吃的,別讓人家花太多錢,少麻煩人家,你自己有錢,知道不?”
司徒玥吐了吐舌頭:“好的,爸爸。”
掛了電話,司徒玥看著關山,抓了抓長發,很不好意思地說:“恐怕今年除夕,我要和你一起過了,關山。”
4
雖然不是在家,但除夕還是要有個除夕的樣子,到三十那一天,關山去館子裏訂了好幾道菜,又去超市買了兩斤餃子皮,稱了幾斤豬肉,預備晚上包餃子吃。
賀嫣從和賀然吵架的那天起,就一直賴在網咖裏不回去,每天和司徒玥擠在那張一米二的小床,倒也沒有像一開始那樣,處處看司徒玥不順眼了。
也有可能是賀嫣現在看不順眼的人,換成了犀牛,有犀牛襯托著,連醜女人司徒玥也變得順眼了許多。
四個人從超市回來,快走到網咖的時候,突然發現餃子皮和肉、大蔥都買了,就是沒有買鍋。
犀牛主張去隔壁那家川菜館子裏借。
司徒玥問:“老板是女的嗎?”
犀牛說:“一對夫妻開的,老板廚子,老板娘收銀,還有個女兒,就在附近念小學。”
關山白她一眼,倒是沒有拒絕。
賀嫣很黏關山,幾乎是關山走哪兒跟哪兒,因此也跟著他去了。
隻剩下司徒玥和犀牛這兩個懶鬼,頂著冷風往網咖裏走。
昨天夜裏,氣溫驟降,到後半夜,居然下起了雪來。
一夜之間,北京城已經被薄薄的一層積雪給掩蓋,人走上去,能聽到輕微的“咯吱”一響。
放眼看去,屋脊上、樹梢上、車頂上都蓋著一層雪,滿目都是純白,司徒玥總算在來北京的第四天裏,欣賞到了一次真正的北國風光。
但她隻隨便瞅了瞅,就很快將下半截臉縮進圍巾裏。
她隻想趕緊走進網咖,吹暖氣。
北京冬季的室外溫度,簡直不是人類扛得住的。
到了網咖時,司徒玥和犀牛意外看見,門口停了一輛私家車。
車是黑色的,車窗上似乎貼了膜,看不清裏麵,光看外麵,能看到車身線型流暢,頭長屁股短,車前蓋上還立著個小天使的塑像。
司徒玥和犀牛圍著車看了一圈,兩個人都被這車的土豪程度給震驚了。
“這什麽車啊?很貴的感覺。”司徒玥摸了一下後視鏡,努力往車窗裏看,可是什麽也看不清。
犀牛和她一起往車窗裏湊,一邊跟她科普:“這是勞斯萊斯,你看它車標,兩個R,就是勞斯萊斯,賓利是個B,寶馬是BMW,奔馳是個人字,蘭博基尼是頭牛,瑪莎拉蒂是把叉,奧迪四個圈,法拉利和保時捷有點難分,都是匹馬,但顏色不一樣,保時捷的配色是根據德國國旗來的,黑、紅、黃三色,法拉利的車標大部分是黃色,所以你隻要記住‘法黃保三色’這句話,就能區分開了。”
司徒玥恍然大悟,豎起大拇指:“犀牛你真厲害。”讚歎完,又不恥下問地請教他,“那車頭上立著的那個是什麽?”
犀牛看了一眼:“哦,那個啊,是歡喜女神。”
司徒玥愣了一下:“這名字怎麽這麽怪?”
犀牛卻見怪不怪:“外國的名字啊,音譯過來,就是這樣。”
“噢,這樣的哦。”司徒玥點點頭。
當然,後來她才知道,那是歡慶女神,並不是什麽歡喜女神。
就在這倆人商議要不要和車子合個照的時候,一直緊閉的車窗,突然降了下來。
兩個人嚇得齊齊往後一退,看見副駕駛上坐著一個滿頭白發的男人,正眼帶笑意地看著他倆。
司徒玥臉憋得通紅,結結巴巴道:“老爺爺,我們不是……是您這車太酷了,所以我們……”
那男人有些疑惑地“嗯”了一聲,不免失笑:“老爺爺?我有這麽老嗎?”
他推開車門,從車上走下來。
司徒玥見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和大衣,個子很高,身姿挺拔,除了一頭白發,哪裏像個老人?
那個中年男人笑嗬嗬地說:“沒事,你們要不要上車坐坐?”
“不用了不用了。”
司徒玥和犀牛趕緊擺手推拒。
“上來坐坐吧,不要緊的。”男人笑著又勸了一遍。
司徒玥和犀牛對視一眼,交換一個眼神,然後對著中年男人,聲音整齊地道:“那就謝謝伯伯了。”
兩個人坐進車後座裏,跟駕駛座上的司機打了一個招呼,司機很友好地回應了。
“我想拍照!”司徒玥神情激動地對犀牛說。
犀牛同樣神情激動,握住她的雙手:“我也是!”
就在兩個人舉著手機自拍的時候,關山和賀嫣回來了。
司徒玥正想打開車窗,向關山炫耀一下,就看見關山快步走到那中年男人的身邊,不經意地皺了下眉:“您怎麽來了?”
咦?關山認識這個伯伯嗎?
司徒玥正不得其解,就看見賀嫣從關山背後探出頭來,對著那個男人,心虛地喊了一聲爸爸。
司徒玥和犀牛又對視一眼。
“這是她爸爸?”
“這是她爸爸!”
司徒玥和犀牛灰溜溜地進了網咖,然後默契地躲在門簾後,偷看著外麵的動靜。
賀嫣喊了那聲爸爸後,中年男人就板著臉,教訓道:“還知道叫爸爸?你才多大年紀,就學著離家出走,你哥哥這幾天都被你急瘋了。”
賀嫣哼了一聲:“誰讓他罵我來著?急死他。”
她爸爸立即虎眼一瞪。
賀嫣有些怕她爸,又縮回關山背後了。
“您既然來了,就把她帶回去吧。”關山趁勢道。
“我不!”賀嫣立即從關山背後探出來,“說好讓我在這兒待到初一的!臭關山!你說話不算話!”
關山不理她,氣得賀嫣捶了他好幾下。
賀父看著關山,目光溫和下去,問他:“和爸爸一起回去過年,好不好?”
不等關山回答,賀嫣就表示讚成:“這個可以!關山回去我就回去。”
“我不回去。”關山說。
賀嫣立即道:“那我也不回去。”
關山瞪了她一眼。
賀父呆了呆,繼而笑道:“你們倆兄妹在一起過除夕,也挺好。”頓了頓,他又問,“買了菜嗎?用不用爸爸給你們訂桌年夜飯?北京飯店的怎樣?”
賀嫣嫌棄道:“每年都是北京飯店,都吃膩了,我們買了餃子皮,關山會包。”
“是嗎?”賀父有些驚訝,笑著問關山,“你還會包餃子?”
關山避開賀父慈和的目光,含糊道:“隨便包。”
賀父拍拍他的肩膀:“那爸爸就不打擾你們了,先走了。”
賀父又看向賀嫣,警告道:“不準給你關山哥哥添麻煩,初一早上我叫人來接你。”
賀嫣挽著關山,不耐煩道:“知道了,凶什麽……”
關山讓到一邊,倒車時,他站在原地,猶豫了十幾秒,最後還是在車子開走之前,走到車窗旁,敲了敲玻璃。
車窗降下來,他爸爸坐在副駕駛上,很溫和地問他:“怎麽了?”
“吃個飯再走吧?”關山說。
賀父微微睜大了眼,顯然有些訝異,良久,他才眼眶濕潤,點了點頭,笑著說了聲“好”。
在憑美色獲利這一點上,關山從來就沒讓司徒玥失望過。
川菜館的老板娘不僅給了他鍋和電磁爐,還給他炒了幾個菜,放在保溫盒裏給他拿著,裏麵一道夫妻肺片,一道毛血旺,還有一道仔薑鴨。
司機王叔是個鰥夫,回去家裏也沒人,幹脆留下來一道吃年夜飯。
所幸王叔留了下來,因為他是包餃子大軍裏,唯一能包出餃子形狀的人。
司徒玥和犀牛都是光帶一張嘴的人,賀父一輩子沒下過廚房,賀嫣就更不用說,比司徒玥還不如,連蔥和蒜薹都分不清。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看上去胸有成竹的關山,竟然也不會包,成不了型,餃子餡兒老是漏出來,王叔說這樣的餃子下鍋就散,關山隻得低頭認真研究餃子皮和餡兒的比例。
司徒玥好奇道:“原來你不會包餃子呀,那你幹嗎要說包餃子吃啊?”
關山把她湊過來的臉推開:“不是你說想吃餃子嗎?”
一旁正在嚐試包餃子的賀嫣聽了,把手裏的餃子皮一扔,生起氣來:“原來你是包給她吃的!哼!我不包了!”
犀牛看一眼她剛包的一個餃子,那東西方不方,圓不圓,像個燒賣,又像個走樣兒的飯團,總之就是不像個餃子,仿佛是個麵點界的新品種。
他“噗”的一聲笑了:“放心吧,沒人想吃你包的。”
賀嫣一個餃子衝犀牛砸過去:“你給我閉嘴!”
犀牛身手敏捷地往旁邊躲開,餃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哇!你怎麽這麽暴力?”犀牛誇張地叫了起來,“你爸爸還在這兒呢。伯伯,快管管你閨女!”
賀父笑容滿麵,擺明了自己隻看戲。
“你閉嘴!”賀嫣忍無可忍,又拿起一個餃子扔過去。
犀牛“嗖”地閃身避開。
他東躲西藏,賀嫣手上準頭不行,就是扔不中他,反倒連累了其他人。司徒玥被餃子砸中好幾次,頭上臉上都沾了麵粉,看上去狼狽異常。
最後還是王叔猛一拍桌子,吼道:“都給我一邊兒待著去!”
餃子大戰的鬧劇才停下來。
到餃子全部包好,下鍋煮熟,已經是晚上八點鍾了。
除夕夜,網咖裏隻有他們,關山便搬了幾張電腦桌,拚在一處,臨時充當餐桌。
桌子上擺了兩大盤餃子,還有毛血旺、仔薑鴨、夫妻肺片,以及關山之前訂的一些菜,有葷有素,稱得上豐盛。
但這根本就沒用,因為吃飯的時候,司徒玥問關山,她可不可以喝葡萄酒。
關山看著她燈光下明亮的大眼睛,說:“隻能喝一點點。”
他用手指在玻璃杯上比了一個高度。
司徒玥喝酒的話,那賀嫣也就不願意喝果汁了,關山和賀父阻止,她就偷偷喝,反正不能輸給司徒玥就是了。
賀父捏著玻璃酒杯,看著關山:“咱爺倆碰一個?”
關山雙手端著酒杯,說:“我敬您。”
杯沿一碰,父子兩個仰頭,幹光了杯中的酒液。
犀牛也加入戰局,王叔要開車,不能喝酒,就他們三個男人,拚起酒來。
賀父劃拳還挺厲害,犀牛和關山拚他不過,被灌了很多杯酒,最後關山臉上都湧上了一點醉意,解開外套,左臂伸長,搭在司徒玥的椅背上,時不時叮囑她一聲:“吃慢點兒。”
不用他提醒,司徒玥也知道。
她正在吃餃子,而北方包餃子的規矩是,往裏麵放銅錢,意在吉祥如意。
這裏有六個人,便有六隻放了硬幣的餃子,一般來說,每個人吃到含硬幣餃子的概率,應該是一樣大的。
除非是,六個人裏麵,有一個統計學裏bug一樣存在的非酋司徒玥。
隨著口腔裏嘎嘣一聲響,司徒玥苦著臉,吐出今晚吃到的第五枚硬幣。
犀牛喝高了,開始胡亂扯起牛皮。
他紅著一張臉,問司徒玥:“司徒,你知不知道,哥為什麽二十五了,還在讀大一?”
司徒玥說:“我不知道呀。”她甚至都不知道犀牛已經二十五了。
犀牛攬住她的肩膀,被關山一筷子打下去,他也不在意,猛力一拍桌子,豪氣幹雲道:“告訴你!哥是衡中的!”
司徒玥不解:“衡中怎麽了?”
“衡中苦哇。”犀牛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了起來。
他的人生際遇相當傳奇,曾經是河北省的高考狀元,被北大錄取。
河北這個地方,對高考學子來說堪稱煉獄般的存在,這裏匯集了全中國絕大部分的亡命之徒,這批亡命之徒以考上清北為人生的至高目標,而亡命之徒裏的一小撮精銳分子,又集中分布在衡水一中這所學校。
犀牛就是衡中的。
犀牛說,他高三的時候,班上有一位男同學,冬天一月一澡,夏天半月一澡,洗頭時間不定,視同桌女同學什麽時候露出嫌棄表情,去食堂吃飯時永遠狂奔在第一名,體育特長生都跑他不贏。
最可怕的是有一次,男同學舉著飯盆子跑下樓梯,不慎一腳踏空,從三四級高的樓梯上臉朝下地摔在水泥地上,兩隻胳膊往前直直伸著,手裏還捧著他那個不鏽鋼的飯盆子。
幸虧跑在他後頭的那個男生頭腦夠機靈,看前麵有人摔了,趕緊伸出兩隻猿臂,“哈”的一聲,氣沉丹田,穩紮下盤,攔住了後麵奔騰而下的千軍萬馬。
水泥地上,殘留著一小攤紅色**。
據當日在食堂吃飯的同學稱,那位男同學那天是一邊捂著血如泉湧的鼻子,一邊頑強地吃完飯的。
而憑借一己之力,阻止了一場踩踏事件的那個男生,也就是犀牛同學,當時看著地上那一攤血跡,良久地回不過神來。
司徒玥聽了這個故事,感到心靈都受到了震撼,追問犀牛:“然後呢?最後他考上清華了?”
“不是。”
“那就是北大。”
“也不是。”
賀父也跟著猜測:“是不是國外的學校?”
“不是,”犀牛一搖頭:“他瘋掉了。”
眾人一愣。
“可怕吧?”犀牛歎道。
司徒玥瘋狂點頭。
“所以後來我被北大退學,家裏要我複讀的時候,我說什麽也不去衡中了。”
“你為什麽會被退學呀?”司徒玥好奇道。
犀牛嘴角一僵:“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通過複讀,又考上了協和。”
關山笑了一聲,告訴司徒玥:“他逃課打遊戲,掛了太多科。”
“喂!”犀牛大著舌頭,表示不滿,“你怎……怎麽破壞我形象呢?”
司徒玥趕緊安慰他:“放心,你在我心裏,沒有形象。”
吃完喝完,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賀嫣葡萄酒喝多了,早就睡著了,賀父便帶著她一道回去。
關山將熟睡的賀嫣打橫抱起,送他們出去。
將賀嫣送進汽車後座,關山扯開一張毛毯,蓋在她身上。賀嫣嘴裏還在說著胡話,好像是“不能輸給司徒玥”之類的。
關山覺得好笑,拍了一下賀嫣的額頭,才弓著身子從汽車裏出來。
賀父站在車旁,同他比畫了一下:“陪爸爸走一走?”
關山點了下頭。
父子倆便沿著馬路並肩走著,王叔開著車,緩緩地跟在他們後頭。
兩個人先是說了一點關山學業的事情,後麵又聊到關山未來的打算。
賀父問他:“留學?”
“不,”關山搖了搖頭,“就待在國內。”
賀父斟酌著道:“學醫的話,還是去國外看看,比較好,如果你是擔心學費……”
“不是,”關山打斷他,“和學費沒關係,我就是想留在國內。”
賀父一怔,仔細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心裏頭突然一陣敞亮,明白過來:“是為了那個女孩子?”
關山沒吭聲。
賀父笑了,問他:“你當初突然跟我說要回去,也是為了這女孩兒?”
似乎過了很久,他聽見自己身邊的兒子,低低地“嗯”了一聲。
賀父停下腳步,關山也跟著停了下來。
他好像一直在缺失關山的成長。
關山生下來時,他沒守在關小燕的床邊,同她一起迎接這個孩子的到來,後來給關山上戶口,關山也是隨的媽媽的戶口,跟關小燕姓。關山長到五歲大點,父子倆見麵的次數兩隻手數得過來,後來關山和關小燕一起搬去湘市,見麵的次數就更少了,隻有偶爾關小燕帶著關山來北京,才能見上一次。
這導致後來關小燕嫁給他了,成了他名正言順的妻子了,也沒聽關山叫過他一聲爸爸。
到現在,這個缺少他關心的兒子,已然長成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兒,還有了自己喜歡的姑娘。
賀父心裏一陣欣慰,拍拍自己兒子的肩膀。
“那是個好姑娘,剛剛忘了,應該給你們封個紅包,太久沒和你們這些小輩過年了,改天你拿給她。”
關山想了想,問:“您能不能,弄到一張機票?”
“機票?”
賀父有些意外:“是你要去哪裏嗎?”
“不是。”關山搖頭,將司徒玥的事情簡略地解釋了一遍。
賀父聽完,說:“沒問題,這都是小事。”
“謝謝您。”
賀父擺擺手:“同爸爸說什麽謝,改天你抽個時間,陪爸爸去墓園裏看看你媽媽,大過年的,她一個人在地下冷冷清清,會要罵人的。”
關山答應了。
“好了,就送到這裏吧,早點回去,外頭冷。”賀父伸手替關山整了一下衣領。
關山看見他那一頭灰白的頭發,心頭突然一陣難受。
父親的頭發是一夜之間變白的,就在關小燕閉眼的那個晚上。
父親這一生富貴滔天,唯獨情路坎坷,兩任妻子都死於癌症,且前後間隔時間不過四年,認識的人都說他是八字硬,天生克老婆的命。
關山還記得自己向父親提出要回湘市的那一天,他正在書房處理公司的事,聽了關山說的話,將手中的鋼筆一放,身子靠上椅背,目光裏透著深深的疲憊。
仿佛過了半個世紀那麽久,父親才歎一口氣,說:“我是真的愛你媽媽。”
在父親書房的辦公桌上,隻放了一副相框,裏麵是關小燕的照片。
當年關小燕還沒進門的時候,賀家本來和庭院一樣,都是中式風格,但關小燕嫁進來之後,因為她不喜歡,就重新裝修了一遍,變成了關小燕喜歡的西式簡約風。
房子裝修時,他父親本來要將前妻的照片都收起來,是關小燕做主留了下來,還專門打了一堵照片牆,所以才有那一樓道的賀然兄妹倆母親的照片。
不過就算掛滿一整棟房子的照片又怎樣?都抵不過擺在父親桌上的那一副小小的相框。
這件事賀然知道,關山也知道。
那是關山第一次喊爸爸。
四五年過去,父親本來隻白了一半的頭發,漸漸變成了全白,眼角的皺紋也加重了,一笑紋路就更加明顯。
關山心中一窒,對他父親說:“您多保重身體。”
賀父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沒說什麽,轉身上了車。
關山目送車子離去之後,才往回走。
走到網咖時,他看見一個黑影,正蹲在地上。
他走過去一看,是司徒玥:“怎麽出來了?”
司徒玥抬起頭,喝過紅酒的臉酡紅一片,眼神蒙矓:“我等你啊。”
關山朝她伸出左手:“等我做什麽?”
司徒玥搭著他的手,借力站起來,一邊不清醒地說:“不知道,我就是覺得,應該出來等一等你。”
關山心中一暖,嘴裏卻罵她一句:“傻子。”
好在司徒玥喝了酒腦子遲鈍,反應慢半拍,沒跟他計較。
關山看她眼睛半闔,問她:“困不困?”
“困死了。”司徒玥打了個哈欠。
“那回去睡覺。”
“可是新年要守歲。”
“我來守就行。”
“那好吧,別忘了把我那份兒也守了。”
“嗯。”
“你剛才是不是罵我來著?”
“……”
年初二的時候,司徒玥終於能回去了。
關山給了她一張機票,是他爸爸幫忙弄來的,錢包和身份證也回來了,是被Eric的一個小助理送來的。據說那天Eric一回去就發現了司徒玥的錢包,奈何不知道怎麽聯係上她,還是小助理翻微博時,看到司徒玥發的私信,才一波三折找到她的。
此外,關山的爸爸還給司徒玥包了一個十分豐厚的紅包,司徒玥第一次看到這麽多錢,懷疑關山他爸爸是不是數錯了。
她想要還給關山,關山卻讓她收著就是。
司徒玥一看犀牛也拿了紅包,隻好收下了。
和關山、犀牛告別後,她總算上了飛機,兩個多小時後,她就到了湘市。
她爸爸開車來機場接的她,楊女士雖然說自己絕對不來,卻還是來了,冷著臉坐在副駕駛上,司徒玥怯怯地叫了聲“媽”,楊女士從鼻子裏哼出個單音節,算是答應了。
於是,司徒玥給關山發去一條消息:“安全了。”
關山高冷地回了她一個“嗯”。
司徒玥撇撇嘴,關山的第二條消息進來了。
點開一看,是一句司徒玥聽過無數遍的叮囑。
“好好念書。”